李从嘉摇首,却不是否认,“我回答不了。先回去。”

女英稳不住步子,慢慢地向后退,“我不想知道你爱过谁,我只是想要弄清楚,李从嘉有没有爱过……”

他的回答一样的让人难过,“我自己亦想知道。”

她以为他会说姐姐,娥皇对于他是无可替代,连死亡都让他连不能再说后悔二字,可是他竟然依旧不言爱,姐姐说得对,他这样的人……陪着他,很苦。

苦得自己望不见边缘,崩溃不得,流离不得,还非得要心心念念的看他淡然一笑才能安下心去,李从嘉,太折磨人。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第三百零三章 枉算心机(下)

退至那门边,女英狠狠地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死死盯着他袖口的一袭天水碧,“夜雨染成天水碧……国主今日又穿了这衣裳……”

“等我回去好不好?”他偏偏笑意更深,很轻缓的说着,好似今日他要出门去,嘱咐她,等着我回来。

“好。”她强忍着眼泪终究是背过身去,遥遥走出几步,赵光义向着王复挥手,守卫让开路去,“国主可要记得,当日金陵未央殿废墟之中,曾应过女英什么。”

“我记得。”他应过她要为了自己好好活着。

她走得干脆,死死地掐着自己不教回头再去看看,越走越快,最后竟然是跑起来

赵光义重又掩上厚重的门去,手中孤灯一盏照亮半边书房,他直直地举着那灯站在他眼前,“侯爷多情才子,姐妹二人都为你心心念念,如今本王开恩,依然是放了她回去,违命侯也需守约,便请开始吧。”

他说完径自掌灯坐于琴前一侧,惨白的光影打在李从嘉面上,苍凉底色。

面色不动,略微抬腕,风华倾泻而出一声弦动,晋王府一夜鬼魅难言立时一清,死寂梧桐空对月无声,全都化作他指尖风韵。

工书法,善绘画,精音律,人人都言李重光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赵光义细细听来确实动了心神,这一比,便败退了那歌楼画舫间的风月,他指尖如同他的人一般,是清到了极致,却又丝丝刺进了人心里去。

不媚不柔不亢不屈,不动不惊不喜不言,三两零落,却听得人肺腔之中压抑凄怆,此确为治国大忌。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赵光义冷冷笑起,“好一个……数声和月到帘栊。”说完略看看他,慢慢地凑近了那纸灯去,忽地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书房之中一瞬间重归黑暗,极短暂的时间里,赵光义细细地听着,那指下弦音并未曾端歇,一如既往,安安静静,三辆拨弄,世间岑寂。

灯火远了,上元节礼远了,阴谋争执远了。

黑漆漆地一片里,赵光义闭上眼睛,“你不会懂得我……你天生贵胄,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思。”

忽地弦音一转,昂扬而起,睥睨瀚海蓝天,大漠荒原,狂沙漫天花相谢,笑傲九州日月,浮云万千,硝烟连年人相远,坐看血染长天,陌路尘烟,啼血的杜鹃。

铮铮声动,丝毫不让,赵光义小心将那素白祭灯放于案上起身来,李从嘉随即惊天收梢,一曲终了。

此间种种,闻之不忘。

醉生梦死,掌灯而笑。

两人在黑暗中无言,赵光义率先转身离开,良久端进一方明黄漆盘,上放清淡酒液一杯,李从嘉忽地蹙了眉,细细嗅来不再是屠苏之气,“你想如何?”

“本王现下端酒来敬侯爷一杯。”他诡异地语气回荡不去,步步向着李从嘉而来,“侯爷应该不会蠢到以为本王费尽心思扣了你来……只是想听只曲子吧?”

“你想以我威胁赵匡胤?心思太过简单,他如今一朝成龙,何曾是受人胁迫之人?明言罢了,晋王实是冒险,他若不受此威胁,你便全然是输尽身家性命。”语气不疾不徐,李从嘉光却分明知道,他若当真执意如此自己也无法。

那酒却端至了他面前,“饮了吧,违命侯。”

口气分明是得意。

“我为何要饮?”竟是径自起身来理也不理,拂袖便是就要离了那琴去,赵光义上前一把制住他的手臂,见他反手就要甩开忽地使力将他摔在墙上,“我对你也算礼遇至极,我若是从你一进来便将你绑了关在后院冷阁里你又能如何?李从嘉,别以为人人都能被你说动了心意从了你的念想,如今你便是输了!你左右不了我!”

第三百零四章 残烟过尽

李从嘉微微咳起来,赵光义扬声怒言,“实话和你说了也无妨,赵匡胤对于江南左右顾虑,出兵之后又擅自离宫甚至不许大军一路抢掠,自古行军必是以此大震士气,此非仁善之时!他却不准,如今得胜归来却又放任罪臣留于宫中惹得流言四起,你以为他还能稳得住多少人心?早便是一挑既破的太平,如今我不过是给了诸位看不过去之人一个推助罢了!你今日若是不喝了这酒,我即刻逼宫硬拼,你说他碍于你在我手上,还能得什么好处?”

“赵光义!你已经疯了,你想逼宫篡位谈何容易?他已经许了你开封府尹的位置,这便是种默许,你还不满足?”

“多说无用!李从嘉,你饮了这酒,我与他还可宫内私下解决,我要皇位。纵使我胜了他也不至输得太惨,你也知道赵匡胤一辈子没有输过,你若是让他输在自己亲弟弟的手上……李从嘉……你可忍心?”

“我……”他竟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有朝一日也可能会败。这种念头骤然锢紧了自己的周身四肢,李从嘉却是无言以对。

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上元佳时,满城入夜不歇灯影重重,这方天下却是生死威逼乱臣贼子一朝得势,李从嘉忽地清冷开口,“赵光义,先放开我。”

他松手去,李从嘉端坐于琴后,重瞳幽暗,他却是依旧看不清楚略有些迟疑地探手触了那琴弦才慢慢坐下,赵光义端酒过来,“毒酒一杯,你饮下,我登基之后……不会对他不利。”

李从嘉笑起,“我若是饮了毒酒,岂不是立时身亡,你如此又用何用?依旧是得不了皇位。”

“不,此毒一日之后发作,也就是明夜此时,他退位传于我手,我便解了你的毒。”赵光义说完分外不耐,“快些!”

满园忽地狂风渐起,阴冥纸灯招魂所在,上下舞动。

李从嘉伸出手去,随意地取过来,“我饮可以,但是你答应只要皇位。你莫不要还算些什么其他。”

“我本有此意,否则我不用如此,今日我晋王府多日筹划,逼入宫廷争个你死我活结局恐怕更惨。”

“赵光义,其实你……还是在乎的。”

“你什么意思?”

那人竟是想也不想执酒一饮而尽全然不在意有毒与否,“他视你如亲弟……你也是被触动过的对不对?否则你何苦如此……辗转弄些波折出去,只要皇位,你给你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找了一个天大的借口……其实你仍旧是挂念他的。你不想他出事?”

他说着说着突然俯下身去,那酒却也是没有什么异常味道,却是心下激烈对峙引得自己剧烈咳起,又是带了血,赵光义冷冰冰地望他,“我无法回复于你,只是……如今,再也没有退路了,便自求多福,看看赵匡胤……肯不肯放下这万里山河,救你一命吧……”

他拿过那手中的杯子来,“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在他心上太过重要……或许如你所说,也许我……”他想起那人毫不犹豫抬手烫在自己臂上反复试那艾草的温度,闭上眼去。

李从嘉原有病症凝滞体中,如今一夜耗损又沾了酒液立时便是稳不住,“你……你为什么不能收手,无论如何,无论你是谁,他都是真心视你如弟……”

他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好像是,却又好像不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放手,“李从嘉!”翻手扶他起来,“好好呆在这里别想寻死,我命人来看着你……”

李从嘉却是渐渐压下了肺间翻涌,“他不会救我。”

“会是不会,明日我去替你问问,不就知道了?”哈哈大笑而起,疯了一样推门而出。

他不该如此受了他的胁迫,可是没有办法,事已至此,李从嘉从来没有想过赵匡胤会伤心,僵持在空荡荡的黑暗中忽然觉得冷,覆紧了自己却又觉得不该去贸然相信赵光义,他已经失了自己的心智,这可怜的人生什么都不曾给与他,连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恩惠都不是施舍给他本人的。

如若他当真反悔再做出些其他……

“你不要救我……”他倒在那椅上万般无法,“赵匡胤……你记得白日里我说过的,你不是我……别饮……”

第三百零五章 几残尺素(上)

红尘涟漪空荡人间,风雪几残尺素寒烟,谁让沧海变桑田,惜花点蜡染发间。

太阳升起来,汴京城中一切看似波澜不惊,却是宫廷之中王继恩四下撤换人马,内侍诸人俱为晋王亲信,今夜注定是生杀开盅一局,是输,是赢,所有人都到了最后的一刻。

偏偏不日便是上元节。

可惜焚花断玉,无人再有心思顾及,反倒是街巷间摆起了摊子,颗颗珠玉元宵期望满载,温温热热地暖了人的心肠。

赵匡胤百般放心不下,命人出宫去探礼贤馆中情况,刚一回来立时便是跪倒在地,“圣上!违命侯昨日出了馆中向着晋王府去,今晨依旧未归。”

“违命侯自己去了晋王府?”

“是,郑国夫人言晋王野心昭彰,万般恳求回禀圣上此事,晋王早便是……”

赵匡胤忽地拍案止了那人的后话,“宣晋王进宫!”

是个阴极天气,分明昨日日头尚安,还褪了这貂裘,今日他便依旧披上觉得空气里冷凝之感不散,像是憋闷住的寒气,被袭缎子裹着一时安稳,但凡见了缝隙便要一泻而出伤人发肤。

宫墙之下遥望幽静檀阁,梅树遮掩下的肃静一片。

赵光义轻裘缓步一如往日,却不去正殿,只候在御书房之外,远远见了那耀眼的明黄匆匆而至,先开口行礼,抬眼又嗔责起身后看似谨小慎微的王继恩,“王总管,今日天气阴寒,怎么也不知给圣上取件貂绒来?”

赵匡胤近了他身侧忽地停住,上下望他,“光义胃伤畏寒,这方倒也齐全。”

四下里几许垂首悄无声息地宫人守卫都是各行其事,数方视线之下,手足二人家常寒暄甚是和睦。

王继恩低眉顺眼开了门去,随即退至一侧漆柱之后,略望望天色,听见报时的内侍前头声音,“巳时——”

书房之内赵光义刚掩了门去,上首之人便开了口,“你我之间无需这些暗里心机,大哥今日召你来,想必你清楚得很。”

“大哥这口气分明心神不宁,算是关心则乱?”

“光义,大哥只想知道,这些日子你是怎么了?”

那人不等他赐座自己先选了张椅子坐下,饮茶安然,反倒是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大哥这话严重,光义近日胃寒刚刚有了起色,府尹的位置也不曾耽搁什么,大哥又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赵匡胤半晌无言,只盯着他看,“李从嘉现下身在何处?”

“满朝皆知违命侯被扣宫廷多日不与遣返,等得郑国夫人花容月貌空自凋零,大哥却来问起光义?”说完了再饮茶一口,似是觉得这茶水有些沉了,分外干涩,微微紧了嘴角。

“朕再问一遍!违命侯现下在何处?”

他慢慢抬手将那茶杯放回案上,整整衣裳,“想必皇兄已知他自己从礼贤馆中去了臣弟府上。”

“现下仍在你府上?”

“是。”

赵匡胤周身之气凛然凝聚,霍然起身,“放他回去。”

“违命侯难得赏脸给了臣弟天大的面子,怎能不好好地款待宴请一番?”

“赵光义!”光影一动,他立时至他面前蹙眉而立,“你想做之事当我不知?几次忍让,纵使你为我亲弟,如今实是太过!”

赵光义同样起身直视,“何为太过?李从嘉待罪之身本就是我朝阶下之囚,我身为晋王当为社稷百姓担忧,如今扣了他去便能惹得大哥气至如此地步,这其中曲折大哥以为旁人都不知晓?日日看在眼里……如今……”他反倒是笑起,“也算是人心失尽,大哥你自己也最是清楚,湖面若微起波澜,内底早便是波涛汹涌,平息亦是枉然!”

“你!”他气犹不定,“你将他如何……他身上积郁症疾多日……”赵匡胤最知他心下大起大落一人独受之苦,偏偏什么时候都不愿教人看出,累得自己咳血之症反复养不好,赵匡胤半日来的心思都是强压下去,越发地不敢去想。

他记得赵光义一箭射死花蕊夫人时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