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嘉并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正如慕容檐不知道虞清嘉说话时只是将其当做普通朋友之间的约定。慕容檐这次终于露出些真心的笑意,因为笑,他眼尾微微勾起,看着魅惑诡艳至极:“好,这是你说的。”

是你说愿意留在他身边,永远都不背叛他的。

虞清嘉方才允诺时坦坦荡荡,可是现在看到面前的少年,她猛地意识到这并不是景姬,这是和她同龄的少年郎。她尽可以和闺中密友说两个人一辈子不分开不变心,可是面对男子…这样的话就带上了一些其他的味道。虞清嘉默默红了脸,她偷偷看慕容檐,发现他眼睛晶亮,唇角带笑,浑身都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喜悦。可是,那就是单纯的欣喜,就像是交到一个朋友,找到一件喜欢的东西一样,并没有任何风月旖旎之情。

虞清嘉在心底默默“啊”了一声,不知为何有些低落。虞清嘉垂眸,正想着心事突然被人弹了下脑门。她捂着额角抬头,就看到慕容檐眼睛含笑,目光中似乎带着些意味深长:“记住你说的话,你现在还有一件事瞒着我。”

虞清嘉愣怔片刻,才想到慕容檐说的是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虞清雅和系统一事。她能知道系统的存在,自然是因为她前世死了。虞清嘉忽得想道,她前世死在十五岁,如果这一辈子她还是没能逃过系统的暗杀,因为不知名的毒物而死去,那她死时慕容檐依然风华正茂,正值少年。等他日后恢复身份,娶妻生子,怎么还会记得年少时认识的一个少女,以及两个人曾立下的可笑约定呢?

虞清嘉垂下眼睫,过了片刻,低低说:“好。可是你已经瞒了我很多,我也要掌握一个秘密。等你主动将名字告与我的那一天,我就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如果她能逃过前世的死,能彻底击败虞清雅和系统,等到了那一天,她愿意如实相告。

慕容檐的笑容沉了沉,倏然想起他不知通向何方的未来。

在他还是琅琊王的时候,他尽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恣意,掠夺,把玩,可是现在他虽有封号,但衣冠琅琊已名存实亡。霸王兵败那一天,杀乌骓,杀虞姬,终自刎。若是他也终将走上毁灭的道路,那他又有什么资本和底气,要求虞清嘉永远不背叛他呢?他将虞清嘉划为自己的所有物,可是一个女子属于另一个男人,永远只有一种方式。

若他现在还是琅琊王,那他一定会直接掠夺,永远不给虞清嘉张望的机会,可是他并不是。

慕容檐静默片刻,最终将虞清嘉的腿放好,然后倾身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抱了起来。虞清嘉很是怔了一下,随即就要挣扎下地。

“别动。”

“可是你身上有伤…”

“你这样挣扎下去,才会让伤口加剧。”

虞清嘉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既然知道自己有伤,那就该将她放下来。虞清嘉想挣扎又怕真扯到他的伤口,十分无奈:“你这是什么歪逻辑,你将我放下来,我能自己走。”

慕容檐完全不理会她,他已经抱着她转出木隔窗,推开门走出屋子。被夜风一吹虞清嘉狠狠吓了一跳,她挣不开腿弯的力道,又实在害怕摔下去,只能虚虚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慕容檐即便抱着一个人,行动也比她轻巧的多。他很快走到虞清嘉后窗,期间穿过院门时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他站在屋后,指着面前几扇窗户,问:“你出来时开的是哪一扇?”

虞清嘉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羞耻,身为女子在大半夜翻自己的窗户就已经很尴尬了,而慕容檐还要问她是哪一扇。虞清嘉没说话,慕容檐见此要往前门走,虞清嘉赶紧拦住他:“别开前门,会惊动丫鬟的!”她叹了口气,松开慕容檐的衣服,耷拉着脑袋指了其中一扇:“是这里。”

慕容檐单手一推,果然窗户没有上拴,无声地敞开了。虞清嘉尴尬地不敢抬头,慕容檐眼中闪过一丝好笑,他将虞清嘉换了个姿势,虞清嘉正以为他终于要将自己放下地了,结果慕容檐单手揽着她,另一手在窗沿上一撑,便抱着她轻巧地越过窗户。虞清嘉都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进入室内,随后慕容檐又将她换成横抱的姿势。

直到慕容檐将她放在床榻上,虞清嘉都是愣愣的。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她一个人时要哼哧许久才能跨进来,为什么慕容檐单手,还抱着她,便能轻巧如飞鸟般跃进来?

慕容檐看着虞清嘉的腿,说:“你腿受伤了,安心休息吧。”

虞清嘉这才明白,原来他执意抱她回来,是因为她的腿磕到了香炉,不能走路。其实她并非不能走路,只是被慕容檐这样精细地对待,会让她产生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慕容檐站起身,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又在虞清嘉床前站了一会,搞得虞清嘉都有些紧张了,他却突然半跪到床边,将她沾在嘴边的一缕发丝拿开:“我也答应你。”

虞清嘉将头发吃到嘴里本来很尴尬,听到慕容檐的话,她不由一愣:“什么?”

慕容檐将她的头发拿开,手指慢慢上移,在她的眉心点了点:“这个答案我暂且寄存在这里,等我可以光明正大将姓名告诉你的那天,我就来取本金,以及利息。”

本金是她为什么知道虞清雅重生,为什么知道系统寄居在虞清雅身上。利息是她。

早在无量寺的时候慕容檐就决定,她将独属于他。你属于我,我将王妃之位献于你。

哦,至于虞文竣同意不同意,这并不重要。

他也等着一切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若他最终没能夺回王权和天下,那他不会有机会活着来见她,若他终于恢复父兄的名号,那他一定会来取回他暂存的高利贷。

男人应当带着尊荣和繁华前来迎娶自己的姑娘,而不是在一切未有定数之前,妄图用同甘共苦、患难真情等空话困住她的一生。

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之前,若他失败,他暂且可以装作不知放她走,可是一旦她参与到他的生命中,慕容檐就再也没办法说服自己了。若他赢,千里江山与卿共享,若他败了…即便他败了,他也会杀了她,永远困着她。

所以嘉嘉,不要再问他的名号。他真的控制不住。

48☆、画眉

时节渐渐入冬, 天色昏暗, 早晨的风也越来越冷了。

银珠呵了呵手, 轻轻叩门:“六小姐,你醒了吗?”

过了一会, 里面传来虞清嘉的声音。银珠推门进去,室内和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 精巧的架台错落有致,视线的顶点放着一架折屏。绕过屏风,能看到一个女子跪坐在镜台前, 正侧着身慢慢梳理一头长发。

即便每日都见, 此时再看到时,银珠依然被眼前的美景惊得呼吸一滞。她的动作不由放缓, 生怕惊扰了里面的美人。

“小姐,你今日起的好早。”银瓶说着走上前,搬起镜台,绕到虞清嘉身后帮她照后面的发饰。虞清嘉虽然早早就坐在桌前, 但是她的精神看起来却不太好。虞清嘉放下木梳, 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她并不是今日起得早, 而是昨夜压根就没睡好。

虞清嘉又想起昨日的事情。

她在水亭中蓦然回头,看到慕容檐的时候无疑惊讶又欣喜。昨日那支曲子是她弹得最畅快的一次, 全神贯注, 酣畅淋漓,仿佛因着另一个人的合曲又创造出无限可能。可是回来后的事情,却让虞清嘉陷入深深的怀疑中。

她脑子被驴踢了不成, 怎么非但和盘托出系统和虞清雅重生的事情,还差点把自己梦中看到的景象也一并倒出来呢?她难道不是去帮慕容檐上药的吗,为什么话题会歪到这个地方?

不止如此,她还十分愚蠢地撞翻了香炉,扑到了慕容檐身上,最后还由慕容檐抱着回屋。

夜晚总是容易感情用事,等第二天醒来,虞清嘉脑子清醒了,再一回想简直无地自容。

她身为一个未出阁,甚至连亲事都没定的女子,主动扑到另一个郎君身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还大言不惭地放下大话,说会一直对慕容檐好,不欺瞒,不抛弃。天知道她哪来的自信说这种话…她何德何能,能欺骗慕容檐,她别被慕容檐卖了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过好在这个约定听着就很可笑,以慕容檐那薄凉高冷的性子,估计听后在心里笑一通她的蠢,然后就拂耳而过,再不会理会。而慕容檐这个人刻薄是刻薄,但也十分高傲,并不会拿出去和别人说。这样一来,虞清嘉好歹还留了些面子,依然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相处。等日后慕容檐离开虞家,偌大的天地都任由他驰骋,他哪里还会记得一个小女子说过的可笑诺言呢。

银珠眼睁睁看着虞清嘉又开始发呆,银珠将镜子放下,试探地唤虞清嘉:“小姐?你怎么了?”

虞清嘉顿了一下,眼睛聚焦,这才发现自己握着梳子已经很久了。她一脸正经地咳了一声,说:“没什么,我方才在想一张残缺的琴谱,这才出神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大厨房刚刚送来了早膳。”

虞清嘉听到这里点了下头,说:“既然饭已经送来,那你去忙灶上的事吧,我这里自己绾发就好。”

“这怎么能,小姐身边怎么好没人?灶台上还有黄婆婆呢。”

虞清嘉摇头,坚决道:“黄婆婆年纪已大,她哪里能承担许多?你自去忙吧,我这里不要紧。”

银珠犹豫了一会,就被虞清嘉打发走。等人走后,虞清嘉自己将头发编结系好,又抽开首饰盒,在一众钗花华胜中挑拣。她挑出一支红木兰坠琉璃珠的步摇,配同样色系的红玉耳珰。然而她看不到后面的状况,无论怎么比划,总觉得差一点。

她正在纠结,突然手中的步摇被另一个人抽走,虞清嘉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对方的手指抵在她耳侧,似是不满般轻声道:“别动。”

虞清嘉顿时没法再动,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半侧身的姿势。从她的角度虽然看不到慕容檐的身影,可是眼角却能看到他的衣袖在自己身侧轻轻佛动,最后发间微凉,步摇已经簪入她的长发中。

虞清嘉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头发,她指尖触碰到温凉的华翠,玉石面被打磨的极其细致,触手温润,这种触感几乎从指尖一直传到她心里。慕容檐握住她的手腕,说:“再碰就该歪了,你信不过别人,总该信得过我的眼光。”

慕容檐眼光之挑剔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已经长到了一个巅峰,故而对于美的要求极其高。慕容檐点头说好,那就是相当出色,比如昨夜他们二人合奏的长鸿曲。

所以现在能让慕容檐满意,她的发饰想来已经恰到好处。虞清嘉手指有点僵硬,在慕容檐的注视下将耳铛一左一右坠到耳边。她戴耳铛的时候,慕容檐就站在她身侧挑挑拣拣,最后从一个木盒中翻出来一叠花钿。他手指左右移动,最后拈了一枚出来。

他的意思过于明确,虞清嘉愕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慕容檐见她呆呆的,干脆捏住她的下巴,自己俯身,将花钿贴到她的额心。

虞清嘉的下颌被迫抬起,她眼睛瞪得圆圆的,看到慕容檐弯腰,极其认真专注地将花钿贴在她额头。虞清嘉坐着而慕容檐站着,他只能弯腰来将就高度差,这样一来,他们两人面对面而立,脸颊相距很近,虞清嘉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扑在自己眉心。

虞清嘉用力本着脸,那一瞬间她都觉得自己不会做表情了。

昨夜慕容檐临走前,就是虚虚点了点这个地方吧…虞清嘉不由想起昨夜的事情,自她长大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异性接触得这样近。即便是父亲虞文竣,他对虞清嘉奉若珠宝,无有不应,可是也只是教她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并不会抱她,为她揉腿。

慕容檐将花钿贴好,左右端详,这才满意地直起身。他见虞清嘉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许久不动,以为虞清嘉是因为腿上的伤所以站不起来,他皱了皱眉,问:“怎么了,腿还在疼吗?”

虞清嘉回过神,立刻摇头:“没有。”她生怕慕容檐又做出一些太亲近的举动,赶紧从塌上站起来。现在是大白天,银珠等人就在外面,若是慕容檐再将她一把抱起,那她就真真无地自容了。

虽然在银珠等人的意识里,慕容檐还是个美姬,可是虞清嘉知道他不是啊。昨夜事急从权就罢了,平日里她怎么能这样不避嫌。

银珠摆好饭出来,就看到虞清嘉和慕容檐两人并肩走来。她看着熹微的天光下,虞清嘉和慕容檐的轮廓似乎也被磨得柔和,似真似幻,似仙似妖。银珠不由就啧了一声,突然对素未谋面的郎主虞文竣产生无尽好奇。

虞文竣得是何等人才,要不然,怎么能在一个家庭中同时集齐这样的两位美人呢?不得不说美人就应该和美人玩,他们两人走在一起,即便是银珠这样不识字也没读过书的人,都觉得岁月美好。

虞清嘉现在虽然回到祖宅,这一带俱是虞家族人,可是她的生活依然和在青州时没什么两样。虞文竣还没回来,她从小习惯的半姐半母白芷等人也不在,二房名义上的长辈、她的祖母成日固守佛堂不出,虞清嘉连去请安都是在耽误祖母修行。所以这段时间每日用膳只有她和慕容檐,之后一整天,二房都再清静不过。

可是今日早膳却不复往日安静,银珠一看就憋了一肚子八卦,蠢蠢欲动想和虞清嘉分享。虞清嘉看她憋得实在太难受了,等放下筷子擦拭手指的时候,虞清嘉问:“你想说什么?我看着都替你难受。”

银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凑过来和虞清嘉挤眉弄眼:“小姐,你知道昨夜的事吗?”

“知道啊,昨夜颍川王设宴,你不是和我一起去了么。”

“不是这一桩。”银珠挤挤眼睛,眉毛都快飞起来了,“是四小姐的事。听说昨夜回来四小姐就连夜发起烧来,到现在人还没醒呢。大夫人哭了一宿,今天一早,连老君都惊动了。老君得知后震怒,将红鸾几个丫鬟打了一顿板子,罚在院子里跪着反省,都跪了一夜呢。”

乱世人命如浮萍,贱籍更是连浮萍都比不上。明明是虞清雅药物反噬,可是李氏和虞老君根本不管,小姐生病,不是婢女伺候得不好还能是什么?就算是虞清雅身边的大丫头,平日文雅体面都比得上半个小姐,可是一遇到事,她们还是只有被主子迁怒的份。

这是大房的事,虞清嘉不甚关心,而银珠却觉得解气的很。她以前被大房那些眼高于顶的丫鬟欺压了多久,银瓶也拼了命想去捧虞清雅。昨夜虞清雅趾高气扬多么狂妄,点名道姓地找六小姐麻烦。现在可好,自家小姐不声不响,却狠狠打了虞清雅一个巴掌,都把她气病了。虞清雅生病下面的人也得不了好,现在大房愁云惨淡,六小姐却一战成名名声大噪。银珠幸灾乐祸地想,果然人不能狂,要是昨天四小姐见好就收,不要故意挑衅六小姐,是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反而还收获了天才美誉?结果她非要作,现在好了,把自己作死了。

银珠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慕容檐低头擦拭手指,嘴边似乎划过一丝笑。虞清嘉朝慕容檐瞄了一眼,回头瞪银珠:“你收敛些罢。四姐生病而你却一脸喜意,若是传到老君和大伯母耳中,恐怕你比红鸾那几个丫头更惨。这种话不许再说了。”

银珠猛地警醒,连忙垂头向虞清嘉讨饶。虞清嘉本来也没只是提醒她不可得意忘形,现在见银珠知道轻重,又冷着了训了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银珠知道虞清嘉的提醒是为她好,她惊出一身冷汗,悻悻地低着头出去了。她和虞清嘉都没有提起,既然红鸾几人都被罚跪,那替虞清雅背了黑锅的银瓶呢?

等银珠走后,虞清嘉有些头疼地说:“她胜在实诚,但是也太没心眼了。”

慕容檐难得赞同了虞清嘉的话。他眸光微动,扫过整片庭院,道:“只有两个婢女伺候你本就太少了,现在还折了一个。应当给你多添置些人手。”

“我倒也想。”虞清嘉好笑地白了慕容檐一眼,摇摇头道,“可是伶俐的丫鬟百里挑一,即便有也都是被当家主母调.教好,要留以大用的,怎么能落到我这里?若是从外面买,又哪能正好买到品性头脑都好的?”

慕容檐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不过这样的话又勾起虞清嘉许多思绪来,她想起近况不明的白芷白芨,以及远在昌平郡养伤的虞文竣,幽幽叹气:“不知道父亲他们怎么样了,都快两个月了,不知道父亲伤养好了没有?伤情重不重?”

慕容檐很随意地接了一句:“不严重,已经可以下地了。”

“啊?”虞清嘉回头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怎么知道?”

慕容檐态度十分坦然:“不是你在问吗?”

虞清嘉明白过来,无奈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没和你说笑,我是当真在担心父亲的伤势。”

虞清嘉看着窗外已然一片萧条的景象,沉沉叹了口气:“离开青州的时候才是九月,现在都已经入冬了。”

秋末冬初气候变化大,西风成日呼呼吹着,整片虞宅都笼罩在一片阴沉肃杀之中。

虞家阴云笼罩,盖是因为虞老君病倒了。

49☆、灵药

虞清雅当初生病给出来的名头是感染风寒, 没想到虞清雅还没好, 虞老君倒真的因为天气剧变而倒下了。这下可好, 整个虞家没人敢穿亮色的衣服,没人敢出门赴约, 连露出个笑脸都不敢。

虞清嘉因长鸿曲一曲成名,许多人回去都=后念念不忘, 有人试图重现这支曲子,却总是不得其法,再也没法弹奏出虞清嘉当日的气势。虞美人之名伴随着长鸿曲迅速传遍全城, 许多宴会请帖更是如雪片般朝虞清嘉飞来。正好虞老君病了, 虞清嘉借着这个名头,一概推辞。

扬名本就不是她的初衷, 何况那日还有慕容檐参与在内,虞清嘉一点都不想因为自己大出风头,而将慕容檐置于危险之内。她打算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等到明年, 又有新人出名, 众人也就淡忘了她。

虞清嘉这件天打扮的极其素淡, 每日混迹在虞家众多小辈中侍疾。虞老君乃是曾祖母,下面孙辈的曾孙辈的小辈该有多少, 侍疾这种展现孝顺的大好机会怎么能轮到虞清嘉身上.真正能见到虞老君面的, 也就那几个人罢了。可是正如其他众多边缘化的晚辈们一样,侍疾轮不到他们是一回事,但是去不去露面又是一回事。即便去了只是木头一样杵着, 他们也得将这个过场走完。

虞清雅脸色苍白,将痰盂交给婢女,自己赶紧到屋外透气。接触到外面新鲜的、流动的空气,虞清雅脑子里突突的痛意终于好些了。

系统却丝毫看不懂形势,死板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宿主,你的积分还是负数,若负数时间达到90天,067号女配系统将…”

“够了,不要说了。”虞清雅冷冷地喝止它,她当然知道90天后她会被系统抹杀,可是系统这样不分时间地点、不分场合地提醒此事,实在让人十分厌恶。虞清雅有些失焦地盯着庭院里瑟瑟作响的枯枝,良久后,幽幽问:“老君病倒,是因为灵药吗?”

“是。”

果然听到了这个答案,虽然早已预料,但是虞清雅还是油然生出一股怒意。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口气,问道:“你不是号称系统出品必属精品吗?为什么你的灵药会有问题?”

“并不是我的灵药有问题。”系统声音还是那样一板一眼,正是因为语调毫无起伏,所以才越发让人脊背生寒,“系统提供的药物没有任何质量问题,所有的缘由都出在你的身上,我的宿主。”

虞清雅听到后简直觉得胡搅蛮缠,她冷笑一声,当真顺着它的话问:“哦,是吗?那你说,我有什么问题?”

“宿主,系统提供的灵药确实有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功效,可是这只是保健药品,并不能让人长生不老。你为了显摆自己的医术,尽快产生药效,所以用给虞老君的剂量远超于推荐值。之后虞老君的灵药一直不断,她的身体已经垂垂老矣,突然有了药物滋补,她的身体和器官渐渐习惯这种养分。等一旦中断,已经形成依赖的器官再无法回到原来贫瘠的状态,故而多处器官会加速衰竭,表现在外,便是虞老君一夜病倒,骤然变弱。”

虞清雅听了半晌,愕然道:“可是你之前并没有和我说这种药物会形成依赖…”

“在后世这已是常识,若宿主没有询问,那系统默认宿主已经知晓,并不会多做介绍。”

虞清雅突然激动起来:“可是我并不知道!你都说了这里是古代,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宿主私人问题,系统不予回答。”

虞清雅气的不轻,她那时刚拿到系统,急于求成,她想尽快引起老君的注意,从一众小辈中脱颖而出,所以她偷偷在虞老君水里加了从系统里兑换出来的药水。她也想过这样每日用药吊着不是长久之计,可是虞清雅从来没想到,用了药,竟反而会让虞老君身体恶化。

在她眼里,这就和寻仙故事里的灵泉一样,喝多了,难道还会有反作用吗?

现在的发展完全出乎虞清雅的预料,虞清雅站在干冷的寒风里,感觉到太阳穴又一跳一跳地抽痛。她那日“音乐神童”的药效过后,头脑像透支过度一般抽得生疼,仿佛有锯子在她脑仁里刺啦刺啦地磨。虞清雅头痛欲裂,再加上系统操纵她的身体,其实会给她身体带来许多负担,两者综合在一起,虞清雅当天夜里就撑不住了。她头痛最厉害的时候几乎觉得自己就要这样迷迷糊糊的死去,她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呼叫系统,无论是止疼片还是什么其他,只有能让她停止这种折磨,无论怎么都好。可是那时系统却因为程序冲撞而骤然死机,怎么呼唤都毫无反应。

虞清雅那几天过得痛不欲生,直到系统重新上线,她才能从系统商店里兑换药品,暂缓头痛。然而她的头疼还没养好,虞老君这里就病了。虞清雅之前为了给自己传孝顺的名声,日日来老君这里请安侍奉,如今老君病倒,她哪能不来跟前守着?虞清雅强撑着精神来给老君这里侍疾,即便不需要她亲自来端汤送水,可仅是这样坐在床前看一整天,也足够熬人了。

虞清雅在这里熬了几天,头疼非但没好,反而阵痛的越发频繁。她现在特别想回屋卧床静养,可是情势逼人,于情于理她都没法离开。虞清雅现在颇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众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虞清雅应当留在老君身侧侍奉,就连李氏也觉得这可是展现孝心和德行的大好时间,至于虞清雅前段时间的病…这又不算什么。

虞清雅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头中的痛意由尖锐渐渐转为麻木,她面无表情地走回屋子,刚掀开门帘,一股久不通风的闷热混着药味扑面而来,虞清雅立刻皱眉,都不等她适应,李氏就面带责备地朝她走来:“雅儿,你方才去哪儿了?你明知道这个时辰要喂药,怎么还躲出去偷闲?所幸喂药时老君精神不振,并没有多说话,若不然老君问起却发现你不在,你要我如何有颜面见人?”

虞清雅额角一抽一抽的疼,而李氏仿佛看不到她苍白的脸色一般,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质问。虞清雅脸上很不耐烦,没好气地呛了一句:“你才是老君的孙媳,喂药时你不能伸手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要我来?”

李氏愣了一下,旋即大怒:“你…”

“够了,我没时间和你吵。”虞清雅硬邦邦地说完,看也不看,阴沉着脸往内室走去。李氏方才和虞清雅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现在见虞清雅走开,她气得不轻但也不敢喊她,只能恨恨地揪着帕子,一时间悲从中来,又自伤起自己命苦。

里间的气味更难闻,虞清雅走进来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侍女们都愁眉苦脸,见到是虞清雅,全都站起身给虞清雅让路。虞清雅颇为有苦难言,其实,她并不想上手,她只想在一边坐着,好歹养养神。

可是她前段时间表现的太高调了,谁都知道她自学医术,能治老君的病,若是她现在突然推辞,惹人生疑还好说,恐怕众人会一股脑谴责她不孝。虞清雅冷笑,升米恩斗米仇,看李氏就知道了。

在众人的视线中,虞清雅跪到虞老君床边,接过侍女手中的瓷碗,强忍着不适给老君喂水。老君喂了又吐,其中还有些溅到她手上。虞清雅脸色越发阴沉,而这时旁边的侍女还在感叹:“明明之前只要是四小姐调配出来的药,老君一喝就好,为什么现在都五六天了,老君还不见起色呢?”

虞清雅的脸色极其差劲,合着这还是她的责任了?虞清雅脸色难看,心中却慢慢升上一股茫然来。她的积分现在还是负数,虽然能和系统赊贷,可是利滚利之下,她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她本打算暂停虞老君这里的灵药,让虞老君回到自然生老病死的轨道上,可是虞清雅没想到老君会对灵药产生依赖,一旦中断将立刻恶化。若是虞老君死了,虞文竣作为虞家两支嫡脉唯一的继承人,虞家话语权会理所应当转移到他手中。虞文竣对虞清雅十分平平,李氏更是不得虞文竣待见,这样一来,虞清雅还有什么筹码和虞清嘉叫板?

所以虞老君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即便是硬撑,都等撑到她积蓄起势力的那一天。

虞清雅很有些迷惘地想了片刻,最后发现事情还是回到原点,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即便用一时有益后患无穷的药物吊着,也要让虞老君尽快好起来。而这样的药物,所需积分当然不便宜。就连虞清雅休养神经的药物,也离不开积分。

系统不承认金银玉石,积分就是它唯一的通行货币。

虞清雅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系统面前完全无足轻重,她根本没有资格和系统抗衡。虞清雅沉默片刻,率先向系统低头:“系统,我要换药。”

“很荣幸为您服务。宿主,想必不用我再提醒,你的积分现在已为负数。为保护系统利益,当宿主负债率达到百分之三十时,我方将关闭系统商城。你现在负债率已达到百分之二十二,你确定还要继续预支吗?”

虞清雅皱眉,一旦关闭系统商城,那她就没有任何退路了。虞清雅现在宛如困兽,不兑换只能坐视最大的靠山病死,若是兑换,她又会把自己逼到绝路上。这步棋,无论怎么走都是死局。

虞清雅怀揣着最后的侥幸,试探地问:“有没有什么途径可以快速获得积分?”

“完成系统任务,或者等值交换。”

完成任务这一点她知道,可是等值交换?

虞清雅宛如被恶鬼蛊惑一般,忍不住跟着问:“什么是等值交换?”

“系统商城为不同位面提供交易平台,支持购买,也支持典当。宿主可以用自己身上的独有之物,向系统交换等值的积分。”

“独有之物?你们的商店里包罗万象无所不能,连金银在你们那里也不过是有色金属,古代世界还能有什么是你们没见过的?”

“有的。”系统慢慢地说,“比如人类的情感。”

.

此刻二房庭院里,虞清嘉正坐在镜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人。她左边描一道,右边给自己拍点粉,越收拾越不精神。

慕容檐坐在屏风外看了半晌,他的眼睛终于没法再忍下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把自己画的丑一点。”

慕容檐看着她不说话,虞清嘉也觉得这样说有点不要脸,可是这真的是事实。老君重病,李氏和虞清雅这几日接连侍疾,就差晚上都睡在老君屋里。她们各个脸色憔悴神情麻木,而虞清嘉每天去逛一圈,意思意思地表达一下担忧就可以回来,她吃得好睡得好,脸色红润神采飞扬,看着简直和其他人不是一个世界的。虞清嘉觉得这样不太好,她倒不是担心老君的病,她只是怕被人揪住话头找麻烦。所以,还是将自己画的愁苦一些为好。

虞清嘉揽镜自视,觉得她的脸色还是太清透了,白的不够病态。她折腾了一会,木着脸回头去看慕容檐:“你看我现在这样,够丑吗?”

慕容檐本来不想理她,可是他眼角轻轻一瞥就扫到虞清嘉的神情,他无奈又好笑,最终还是认命地站起身,绕过屏风向她走来:“想化病弱妆,并不是往自己脸上拍粉就足够的。”

慕容檐长于宫廷,他对于这些女子伎俩远比虞清嘉熟悉。虞清嘉见慕容檐走进来,当即十分信任地往旁边挪了一挪,还将各种黛螺、画笔陈列桌上,抬头满怀期待地望着慕容檐。而等慕容檐看到那些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内心不由有些迟疑。

其实,他只是看到过太子妃及其他宫妃用这种手段,他自己并不会啊。

虞清嘉还在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慕容檐面不改色,随手挑起一根笔。但凡画笔,用的方式总是差不多的,反正虞清嘉只是让他画丑,这还不简单。

慕容檐坐到另一边塌上,和她面对面而坐。他执笔蘸黛螺的姿态十分沉着,虞清嘉满心信任地闭上眼,任由慕容檐发挥。可是过了一会,她觉得不太对:“那是口脂,你为什么往我脸上蹭?”

“哦,是吗?”

虞清嘉不由睁开眼,两人对视一会,虞清嘉眼睁睁看着慕容檐眼睛中漾出笑意。这下虞清嘉便是再迟钝也该知道不对了,她立即去拿镜子,看到镜子里面的脸后,她气得就要往慕容檐身上砸:“你为什么把我画成这样!”

“我只是说我见过,又没说我会。”

“那你就敢拿笔?还敢往我脸上画?”

慕容檐接住铜镜,随手扔到地上。虞清嘉四处看都没有找到趁手的武器,她气冲脑门,直起身就往慕容檐身上打。慕容檐轻松握住她的手腕,才刚握住一只,另一只就扑上来了,他只能往后仰了仰,将她两只不安分的手一起制住。虞清嘉两只手受制,她气还没消,往前膝行两步,更加张牙舞爪地和慕容檐算账。

“小姐,郎主来信了!”银珠兴冲冲跑进来,一绕过屏风,脚步不由一顿,“郎主说…小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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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谢权心 的火箭炮

50☆、典范

银珠兴冲冲跑进来报喜, 刚刚门房送来了虞文竣的信, 郎主自从山路遇袭后就杳无音信, 现在终于送来了信件,说不定最近就要回来了。银珠喜出望外, 立刻跑进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虞清嘉。

银珠一腔激动,等她绕过屏风看到里面的景象, 整个人都不由愣了愣。小姐和景姬这是在做什么?他们到底在打架还是玩闹?

虞清嘉猛不防听到别人的声音也愣住了,她接触到银珠愕然的眼神,慢慢地将视线移回自己身上, 这才意识到她此刻在干什么。虞清嘉半跪在塌上, 两只胳膊都被慕容檐握住,慕容檐上身略有后仰, 手心紧紧攥着虞清嘉的手腕。他们两人同坐一张塌上,因为虞清嘉扑过来,两人的距离大大缩小,连衣袂都纠缠在一起。

虞清嘉有些呆愣地坐下, 慕容檐察觉到她力道已卸, 这才将她的手腕放开。虞清嘉坐好后, 见银珠还是一副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她低头清咳了一声, 十分稳重地说道:“你方才说有什么事?”

银珠不知道如何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她早就知道虞清嘉和景桓关系好,两人时常待着一处不说,共同弹琴作画也是常有的事。嫡女和父亲的姬妾能相处成这样简直是齐家典范, 可是他们两人在一张塌上打闹,是不是太夸张了?

银珠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想不出原因,便将这一切归因在郎主虞文竣身上。郎主果真治家有方,寻常人家后宅进来这么一个美貌的姬妾,哪家的女眷不是如临大敌,虞清嘉还是正室夫人所出,和这些小妾美姬天生有隔阂。可是六小姐并没有对景桓而产生敌意,容貌出色的姬妾也没有恃宠生娇暗算嫡女,那些嫡庶相争闹到不可开交的夫人太太们就该来看看虞家的后院,这才是真正的和和睦睦亲如一家。

银珠例行崇拜完虞文竣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进来做什么。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从袖子中拿出一封信:“小姐,郎主来信了。”

虞清嘉精神顿时一震,也顾不得此刻的尴尬了,立刻对银珠说:“快把信拿给我。”

虞清嘉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等看完后,她长舒一口气,由衷地露出笑意:“太好了,父亲伤势已无大碍,这几天便能上路了。除去送信的时间,说不定现在阿父已经在路上了。”

虞清嘉看完后,下意识地将信纸递给慕容檐。慕容檐摇摇头,随口说:“我已经看过了。”

虞清嘉隐约觉得这句话似有内涵,可是还不等她仔细往下想,就听到银珠真诚又实在地问:“小姐,你脸上的颜色是怎么回事?这是你新想出来的妆容吗?”

虞清嘉表情一顿,然后马上反应过来,飞快地抬起袖子遮住脸。虞清嘉又急又气,声音都闷闷的:“没事,是被我不小心蹭上去的,你赶紧出去吧…”

银珠刚走两步,又被虞清嘉叫住:“等一下,你先去打一盆清水过来。”

银珠很快端了温水回来,期间银珠十分热心地要帮虞清嘉净面,都被虞清嘉抬着袖子,坚决拒绝。银珠无奈被赶走,她出门前十分遗憾地感叹:“小姐你怎么蹭的,怎么把脸蹭成这个样子?明明是长得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虞清嘉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等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后,虞清嘉放下袖子,咬牙怒瞪慕容檐:“你看你干的好事!”

“是你说让我往丑了画。”慕容檐毫无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直到现在依然老神在在,口吻坦然,“你若是一开始就说要好看,那反而还简单了。”

虞清嘉一口恶气梗在心头,气得简直像扑上去咬他。她看着清冷华美、明月皎皎的慕容檐,再想想自己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蠢样,委屈顿生。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一下子带上哭腔:“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慕容檐看着虞清嘉眼睛中涌上水光的时候就是一怔,等听到后面的话,他脸色更加冰冷。慕容檐就当虞清嘉情绪激动口不择言,这才说出“我不想看到你”这种话。他握住虞清嘉的手腕,说道:“把手放下来,我帮你把脸上的东西擦干净。”

“能擦干净吗?”

“能。”慕容檐拿起银珠拧好的帕子,另一只手用力,半诱哄半强迫地将虞清嘉的手拉下来:“我刚才试过了,可以洗掉。”

虞清嘉将信将疑地放下手,慕容檐拿着帕子,在虞清嘉脸颊两侧轻轻擦拭。帕子沾了水后湿湿润润的,碰到脸上有种意外的凉意。虞清嘉下意识地往后躲,却被慕容檐按住后脑:“别动。”

虞清嘉立刻不敢再动。慕容檐垂眸,专注地擦拭着她脸上的口脂,另一手还按在她的头发上,两人面对面坐着,呼吸相闻。

虞清嘉睁大眼睛,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她能清楚地看到慕容檐浓密纤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还有玉一般白皙细致的皮肤。慕容檐的睫毛静静向下敛着,正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红痕。虞清嘉有些不自在,她想往后躲,可是慕容檐的手指修长有力,按在她脑后稳稳地擒住她,让她没法后退也没法转开视线。

虞清嘉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慕容檐用帕子沾了水,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颜色擦净。他看着那些浮粉不顺眼,于是由着自己的心,将多余的有损少女颜色的修饰全部擦掉,露出她本身细腻清透的肤色来。慕容檐将帕子浸在铜盆里,骨节分明的手随之沉入水中,他的手指修长,拧帕子的动作不紧不慢,因着那双手,仿佛铜盆和那方帕子也变得名贵了。

虞清嘉感觉到脸上清凉,她猜到口脂眉黛等已经擦拭干净,这下她怎么还敢让慕容檐动手,连忙从他手中将帕子抢过,忙不迭道:“我自己来。”

慕容檐手中骤然一空,他也不和虞清嘉追究,而是拿起一旁的干布,随意将手上的水迹擦干。

虞清嘉折腾了半上午,最终无奈地发现全部做了无用功。她将脸擦干净,再懒得折腾一回,干脆自暴自弃道:“算了,就这样吧。早知如此我何必费这些功夫…”

虞清嘉话都没说完,银珠已经在外边唤了:“小姐,您收拾妥了吗?主院那边来找。”

虞文竣写信回家,除了给宝贝闺女说一声,想来也不能少了虞老君那边。现在多半是虞老君那里收到了消息,传她过去问话。

虞清嘉站起身,她今日一身素淡衣裙,脸上也不施粉黛,倒是十分符合一个担忧长辈病情而无心打扮的晚辈身份。虞清嘉连衣服都不用换,随意整了整衣袖,就要往外走。她走出两步后,忽然停住,回头对着慕容檐轻轻说:“我走了?”

慕容檐跪坐塌上,手指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随意地搭在矮桌边缘。他听到声音抬头,颔首一笑:“好。”

虞清嘉犹豫迟疑的心突然就安稳下来,她对着慕容檐粲然一笑,快步跑到门外,对早就候着的银珠说:“走吧。”

此时主院里,虞老君已经由婢女扶着坐来了,正歪歪地靠在床上。虞文竣上次有消息还是虞清嘉独自赶路回兖州时带来的,自那之后,他再无只言片语。虞老君寻常总是不满虞文竣自作主张,可是等真的出事,她才是最担心的。她一生唯有两子,虞文竣是大房二房唯一的血脉,她平日里就是再骂,内心里也不敢让虞文竣出任何差池。

现在虞文竣终于送来消息,还说不日就要归府,虞老君精神一振,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侍女扶着虞老君起身,其中一人笑道:“果然大郎也念着老君呢,大郎必然是冥冥中感应到老君病了,心急如焚,这才赶巧在今天送信过来。”

虞文竣因为俞氏的事和虞老君闹得很僵,他这一走就是三年,期间连逢年过节也不写信回来,虞老君早就下不来台了。现在侍女这样说,虞老君蜡黄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意。

另一个婢女见势不甘示弱,也笑着讨巧:“可不是么,老君病了许久,今日听到大郎的消息就立刻轻快许多,可见老君和大郎祖孙间心有灵犀。这是大郎对您的孝心呢!”

虞清雅跟着跪坐在虞老君床边,听到这里不屑地冷笑。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虞老君能坐起来哪里是因为虞文竣,分明是因为她方才加在水里的药。

虞文竣来信,虞老君心情大好,主院里阴云密布了好几天,难得有现在这样欢快的时候。婢女们都争相上前讨好虞老君,李氏这些侍疾的孙媳儿媳也全围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小心奉承着老君。

李氏等人正笑着,突然屋外的丫鬟掀起厚重的门帘,朝里面清脆地喊了一句:“六娘子来了。”

李氏的笑容顿时一僵。

虞清嘉进屋后,不动声色地扫过屋内众人,然后就垂下眼眸,四平八稳地给虞老君请安。她的动作说不上多热忱亲昵,身周带着一股无形的疏离,可是礼仪却挑不出一点错来。

虞老君看到虞清嘉脸上的笑也淡下来,她冷淡地点头,虞清嘉起身后垂手站在一边,双眼看向地面。她这一套动作安静稳妥,在长辈面前不大声说话也不左右乱瞟,实在是循规蹈矩极了,可是虞老君看着,却总觉得不舒服。

虽说晚辈在长辈面前不可高声说笑,没有长辈询问不可主动搭话,但是礼仪规范是一回事,实际相处又是一回事。往常哪一个晚辈进来不是连连嘘寒问暖,或者故意撒娇买痴讨虞老君欢心,像虞清嘉这样进门后就冷冷淡淡站在一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的,实在是少数。或者说仅她一个。

虞老君看着眼前的少女,内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复杂来。少女粉黛未施,衣服也是再朴素不过的素裙,通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美的让人惊叹。虞清嘉像俞氏,但是又比俞氏出落得更美。她继承了俞氏能歌善舞的天赋,同时身上又有虞文竣的出尘清贵,她集合了父母双亲的优点,年龄才仅仅十四就绽放出灼目的光芒来。

偏偏这样的人,有了上天偏爱的美貌,还被赋予了出众的天赋,虞老君这几日即便病着也听说了颍川王宴会上的事情。虞清嘉在预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弹奏自己所谱的曲子,艳惊四座,一曲成名。虞家这么多姑娘小姐,独独虞清嘉被人誉为“虞美人”。因她这个“虞美人”,虞家所有人都成了她的陪衬。

虞老君对虞清嘉的感情非常复杂,虞清嘉是俞氏的女儿,俞氏是难得敢忤逆虞老君的人。因为俞氏,虞文竣多年来第一次和她争吵,又是因为俞氏,虞文竣放弃家族的一切,决然搬到青州。这在门阀统治的北朝,无异于公然和家族决裂。而虞文竣走后不回信不请安,完全当她这个祖母不存在,却唯独带走了虞清嘉。

如果虞清嘉相貌平平泯然众人也就罢了,偏偏她本人又出落得极为出色,即便虞老君心存偏见,也不得不承认虞清嘉才是虞家这一辈最拔尖的。这就很打脸了,因为这些微妙又复杂的纠葛,虞老君看到虞清嘉,实在很难生出喜爱亲近之情。

而虞清嘉的不热络更加印证了虞老君的猜测,相比之下,虞老君当然更愿意捧着听话识趣、唯有她可以依靠的虞清雅。

虞老君也冷漠又不耐烦地,问:“大郎给二房送信了?”

“是。”

其实二房虞俨、俞氏去世,虞二媪不问外事,整个二房只剩下虞清嘉一个人,虞文竣说是给家里送信,可是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专程写给虞清嘉的。

虞文竣给虞家其他人拢共写了一封,李氏也是虞文竣的妻子,虞文竣在信中提都没提,轮到虞清嘉这里,他倒专程送了一份信,偏心之意可见昭昭。

李氏自然也想到了,她眼睛中流露出自哀自怜,犹不死心地问:“大郎在信里说了什么?他有没有什么话嘱咐家里人?”

很明显这个“家里人”指的是她们大房的人,虞清嘉好容易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冷冷地说:“没有。”

李氏咬唇,眼睛中立刻弥漫上水意,拿起帕子低头啜泣。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虞清嘉内心里白了一眼,李氏这个人究竟懂不懂场合?

虞老君也很难看,她沉下脸,说:“羁旅在外从来只有给长辈写信报平安的,还没有长者给晚辈写信的。二房没有长辈,这份信你收着不妥,拿来给我吧。”

虞清嘉眸光立刻变冷,语气疏离:“长者赐不敢辞,何况还是父亲的亲笔书信。我出门前已经将父亲的信焚香装裱,郑重放入信匣中,现在并没有带在身上。”

虞清嘉不配合的态度非常明确,虞老君乃是高了她四辈的老祖宗,什么时候不是长辈略微提一嘴,然后小辈忙不迭将东西送上来,现在虞清嘉说已经装订好,莫非虞老君还能专程过去取吗?虞老君的表情也阴沉下来,脸拉得老长,黑压压的不说话。虞清雅跪在在床边,见此心中一动,她眼神在虞清嘉和老君之间转了一圈,突然笑道:“六妹年纪小,说话口无遮拦,老君愿意替你保存信件乃是怜惜小辈,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六妹怎么还恃宠生娇了呢?”

“六娘愚钝,比不上四姐七窍玲珑,日日侍奉在老君身边不说,这次老君病情好转,恐怕四姐功不可没。”

虞清雅本来笑着,听到这话笑容微僵。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奉承话,虞清雅已经从婢女口中听到许多次,但是为什么此刻被虞清嘉说出来,却总让虞清雅觉得她在嘲讽自己呢?虞清雅想到自己和系统达成的交易,脸上表情扭曲,要不是知道不可能,虞清雅几乎以为虞清嘉知道什么,这是在一语双关地讥讽她。

虞清雅勉强笑了笑,暗笑自己杯弓蛇影,虞清嘉怎么可能知道系统的存在呢?虞清雅继续说:“能侍奉老君是我的福气,只是可惜我笨手笨脚的,不及六妹伶俐,随便弹支曲子,都能让众人追捧。若是六妹留下伺候老君喝药,恐怕远比我这个蠢笨的有效果。”

虞清雅说完后抿嘴一笑,她看着虞清嘉,眼中闪着毒蛇一般的光:“六妹心灵手巧,连那么复杂的琴曲都能弹好,想必做其他更不在话下。老君病重正需要伶俐人,依我看让六妹来做,恐怕远比我们这些人得力的多。六妹你说呢?”

51☆、恶有

虞清雅给虞清嘉带了好大一顶高帽, 虞清雅现在还在记恨虞清嘉在宴会上当中让她没脸一事, 现在故意用这件事挤兑虞清嘉, 话里话外都在说虞清嘉疏于孝道,不曾给长辈侍疾。

伺候病人从来都是吃力不讨好, 伺候的好了是应该,若是但凡有一点不如意, 那众人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虞清雅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虞清雅又想起刚才和系统的对话,系统连接各个位面,包罗万象无所不有, 唯独对人类的感情一片空白。最简单的喜怒哀乐它还可以通过情景设置而模拟, 但是更复杂的感情,比如爱, 比如牺牲,比如正义,它就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了。

虞清雅沉默许久,最后还是低头给形势。积分为负持续达三个月就会被抹杀, 且不说虞清雅自己能不能等, 光是虞老君的病就等不得了。在众多感情中, 虞清雅选择了她认为最没用、最累赘的爱。

她前世正是因为耽于情爱,所以嫉妒虞清嘉, 嫉妒丈夫的小妾, 嫉妒所有家庭和睦的女子。可是虞清雅的爱并没有让她活得更好,反而让她成了一个怨妇。可见爱情并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都说关心则乱, 只要没有感情,她就可以永远理智,永远贤惠大度,不争风吃醋,也不暗自伤神。这才是一个正妻皇后应该有的样子。

在签署协议的时候,系统许是看出来虞清雅的犹豫,安慰道:“宿主,你不必太过在意。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要做的事乃是逆天改命,移花接木,成为一朝皇后,而不是一个仅局限于情情爱爱的后宅女子。”

虞清雅最终被说服,签下那份长长的转让协议。才刚刚签完,系统都不给人任何思考的机会,立刻将虞清雅脑域中相关神经通道切断。星际时代医学发展极快,已经研究出脑域中哪些区域负责感情,哪些区域负责记忆,系统做的便是将产生爱和接受爱的那部分神经线路转接到自己的数据端中,此后所有生物电流和激素信号都将传到系统中,而不是虞清雅的神经中枢。换句话说,虞清雅再也感受不到爱与被爱了。

可是虞清雅觉得这个交换做得值,爱太过累赘,有了感情只会让她心软、嫉妒、患得患失,如果没有感情,她就可以永远理智,看着其他女人因为男人要死要活,而自己始终冷静。剔除爱明明是好事,现在系统非但可以帮她完全无痛地达到这一点,还会作为补偿兑换给她一大笔积分。用一个完全可有可无的鸡肋换回大笔积分,这当然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在脑海中按上自己的指纹不久,虞清雅立刻感到脑海中似乎缺了一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从她的体内抽离,永远离她而去。虞清雅若有所失,那一瞬间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害怕和后悔,可是很快,脑中似乎冲进来一股镇定剂,随后虞清雅的理智生效,冷酷地接受了情感死去这个现实。

虞清雅调出面板,看到最上方重新充裕起来的数字,终于发出多日来唯一一个真心的微笑。然后,她兑换了强身健体、立刻起效的灵药。

这次的药比上次的还有高效霸道,但同时副作用也翻倍增大,购买页面下面用红字醒目地标注了副作用:本产品药效极大,足以起死回生,但是切不可长时间服用。

虞清雅对此一扫而过,依然一次性兑换了很多。多买可以便宜些,至于副作用,是药三分毒,郎中给虞老君开的药方一样有毒啊,既然如此有什么区别,她还可以让虞老君活的更轻松些。

虞清雅不甚在意地想,反正虞老君已经看到四世同堂,对比老君的同龄人,她已经活得够久了。

虞清雅终于摆脱了被抹杀的威胁,将灵药偷偷加到老君的药碗中。系统所言果然分毫不差,虞老君服用后没多久,精神明显提升起来。虞老君的变化明显到婢女都能看到来,众人啧啧称奇,对虞清雅越发叹服。

虞清雅自鸣得意,然而这时正好虞文竣的信件传过来了,这样一来,显得像是虞老君因为虞文竣的信才好转一般。虞清雅对此很恶心,但是她转念一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或许这样掩饰一二,对她也好。

虞清雅想到这里心情再度好转,然而这次她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虞清雅就看到虞清嘉掀帘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