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虞清雅想将柳流苏碰瓷给二房,结果被虞清嘉不冷不淡地顶了回去,到最后柳流苏倒如愿了,可惜是留在了大房,让她们自己内部消化。之后虞文竣强烈抗拒纳妾,不惜和家族撕破脸自己搬出去。虞文竣这样一走,不光李氏没皮没脸,就连柳流苏也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柳流苏脸皮够厚,无论李氏翻多少冷眼,说多少挤兑的话,她都当听不到,死活赖在虞家不走。如今虞文竣才刚刚露面,柳流苏立刻将自己打扮好,柔柔弱弱地跑出来展示自己的年轻貌美。

柳流苏被骂了之后不反驳,她一双眼睛包着水,先是委委屈屈地看了李氏一眼,随后仿佛无意般瞥过虞清雅,之后就垂下头颅,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柳流苏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是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奇怪,虞清嘉忍住笑,在心里暗暗赞了句精彩。

虞清雅可真给自己亲娘捡回来一个宝。柳流苏被骂后不反驳也不哭诉,只是可怜兮兮地盯着旁人,露出一副被欺负也无力反驳的模样,若是有其他男子在此,说不定得心疼成什么模样了。她在男人面前卖可怜,对女人倒挑衅的很。柳流苏方才若有若无地扫了虞清雅一眼,意思不言而喻,李氏骂柳流苏是上不得台面的妾,那虞清雅是什么呢?

还不是半斤八两,一样是个玩意般的妾。

柳流苏背对着虞文竣,她的眼神虞文竣没有看到,可却故意抛给对面的李氏和虞清雅。虞清嘉因为角度在侧面,也看了个正着。虞清嘉低头,掩住眼神中的笑意。

李氏反应慢,但是对柳流苏的挑衅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气得要死,横眉竖眼,脸上表情非常难看。柳流苏越发来劲,仿佛被吓到了一般瑟缩了一下,李氏气得破口大骂,虞文竣忍无可忍,怒道:“够了。”

虞文竣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没心情理会装可怜的柳流苏,更懒得理会李氏,直接切入主题道:“四娘,你和广平王是怎么回事?”

虞清雅如今一听到广平王就无名生出一股暴躁,她脸色拉下,不耐烦地说:“父亲此问何意?”

虞文竣看着虞清雅的态度暗自皱眉,但他还是耐心将话说完,道:“你乃是虞家女,断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即便那是皇族也不值。如果你不愿意,我这就上折子,弹劾皇后自作主张,轻侮世家,让她给你一个交代。”

虞清雅沉默,她前后两辈子都以自己的身份自傲,她当然不愿意做妾。可是,她敢吗?

她那日无意踏入广平王的圈套,被广平王要挟。广平王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虞清雅身上有能刺激慕容氏失控的香料,还猜到了虞清雅和虞老君的死脱不了干系。广平王以此威逼虞清雅嫁给他做侧妃,虞清雅即使不情愿,不甘心,又能怎么办?

她哪里敢反抗阴鸷自负的广平王,何况她还有把柄在对方手上。木已成舟,她既是侧妃又是儿媳,她敢让虞文竣上书讨不平吗?

虞清雅诡异地沉默着,虞文竣见此,说:“四娘,你不必顾忌。不问我们家意愿就自顾自赐婚,还将你定为侧妃,这事是皇后理亏,我们只要闹出来,即便是皇后…”

“不必了。”虞清雅咬着唇,低头说,“皇家哪能用普通人家的标准比,那不叫妾,那是妃。”

虞文竣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虞清雅这样没骨气。他心里生气,但是想到这里李氏和虞清嘉都在,虞文竣想在妹妹面前给虞清雅留些颜面,于是忍住怒气,说:“你随我来。”

虞文竣和虞清雅走到里间,让丫鬟合上了门。关上门后,虞文竣顿时不再给虞清雅留面子,直接问道:“你可认识广平王?”

“女儿并不。”

虞文竣冷笑一声,眼睛盯着虞清雅,字字如针,不留情面:“你若是不认识,那皇后为什么会亲自给你和广平王赐婚?你前些天为什么要单独出门?”

虞清雅顿了顿,也冷笑了一声:“原来你都知道了,那你还问什么。你从来都没管过我,如今凭什么来指点我的婚事。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虞文竣被气的不轻,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口气,尽量好好和虞清雅说话:“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我也从来没指望过你原谅我。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是身为父亲的心意,你领不领情,日后回不回娘家,我都不强求。但是婚姻一事并非儿戏,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由着你。你现在被皇族这些人的光环蒙了心,一门心思想嫁过去当王妃,可是你要知道,即便侧妃有品级有名碟,那也是妾。妻妾鸿沟,用不着我和你多说吧?”

虞清雅当然也不愿意做妾,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再说,广平王正妃身体很弱啊。她当初答应慕容枕,未尝没有顺水推舟、搏上一把的意思。系统也说了,事情发展到如今已经和最初计划产生太多分歧,他们本打算靠毒杀虞清嘉来将一切强行掰回正轨,可是还不等虞清雅找到机会,虞老君中毒一事就被爆出来了。显而易见,这次又是虞清嘉搞的小动作。

虞清雅气得牙痒,为什么她又被虞清嘉抢夺了先机,她那天给虞老君灌药时太过紧张,第一杯茶被打翻了,有些药汁洒到了衣服上。虞清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不用茶水掩饰,直接兑换了一瓶药剂强行给虞老君灌下去。事后她吓破了胆,匆匆将虞老君身体摆正后就跑出来了,完全忘了处理虞老君衣服上的水渍。谁能知道系统给出来的东西药性这样稳定,都过了好几天,衣服上残余的汁水竟然还有毒性。

虞老君衣服上的毒被发现,虞老君非自然死亡一事也立刻板上钉钉。虞文竣和好几个族老都在背后查这件事,虞清雅自顾且不暇,哪有时间报复虞清嘉。虞清雅对虞清嘉恨之入骨,她的每次计划都付出了巨大代价,然而事到临头,只差一点点就能成功的时候,虞清嘉就会出来捣乱。当初抢夺长鴻曲是这样,给颍川王下药是这样,现在毒杀虞老君,又是这样。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仔细想想,更恐怖的是,虞清嘉为什么会知道虞老君是被毒死的?她为什么敢确定衣服上有残余毒素?而作为引子的有人给虞清嘉下毒一事,又是如何发生的?

虞清雅只要想到这里就浑身发寒,她的毒是和系统兑换的,天底下应当只有她一人有这种药物,她是想毒死虞清嘉,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那么虞清嘉的姜茶,到底是谁下的毒?

可惜现在根本没时间让虞清雅想这些了,虞老君之死被揭露出来,各方人手都在找她,大家族里眼线茂密,只要对方有耐心,抽丝剥茧,迟早能查到她的身上。到时候,虞清雅才是真的死路一条,所以广平王用这件事要挟她,让她自贱身份做侧妃的时候,虞清雅犹豫了一会,就半推半就同意了。

虞清嘉已经搬出祖宅,先前又发生了下毒一事,以后给虞清嘉下毒只会越来越难,系统的“毒杀女主”计划,还没实施就已经失败了。虞清雅如今火烧屁股,要么什么都不做留在虞家等死,要么放弃无谓的清高去给大皇子做侧妃,这两个选择孰轻孰重,并不难做。

再说,虞清雅心里还有一些恶毒又隐秘的心思,虽然她是侧妃,可是广平王正妃身体弱,而且还生不下孩子啊。广平王是嫡长子,如果日后被立为太子,那给太子做侧妃是多少人抢不来的好事,尤其是等她生下了广平王的长子,那她虽为侧妃,在王府里和正妻也无异。与其指望现在还没出现的琅琊王,不如转而压广平王,虞清雅就不信,她用系统和自己重生的全部记忆一起助力广平王,还会打不赢毫无根基的琅琊王慕容檐。

虞清雅内心小算盘打的响亮,现在听到虞文竣这样贬低广平王和侧妃身份,心中非常不悦。她刺道:“世家口口声声说风骨,可是如今后宫里,有多少嫔妃出身世家。她们便不是妾了?为什么你们送女儿进宫当嫔妃使的,我跟着广平王共患难,一同从王府打拼,就使不得呢?”说完之后,虞清雅声音转小,低声道:“皇家本来就不一样。何况,广平王妃身体很弱。”

虞文竣呆愣,猛地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你混账。且不说广平王如何,人家王妃尚且在世,你就这样盯着别人的位置?你也是堂堂世家女,从小熟读诗书,锦衣玉食,你的眼皮子就这样浅?”

“谁眼皮子浅。”虞清雅不服气,回嘴道,“你结交同僚,辅佐皇子,不也一样是挑选权贵攀高枝吗,你自己也这样做,凭什么说我?”

虞文竣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伸手按了按眉头,等这阵眩晕的劲过去后,才说:“虞家教养了你这么多年,竟养出你这么一个废物。你为何不想想,你乃是虞家女,若是你做了侧妃,日后你的姐妹们见到广平王妃,你让她们如何和广平王妃相处?”

虞清雅冷笑一声,尖声讽刺道:“怪不得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还真以为你良心大发,关心起我这个女儿了,原来你还是为了虞清嘉。说来说去,你只怕我成了侧妃,虞清嘉有了一个侧妃姐姐,日后见人尴尬。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我先和你说好了,等日后我陪着广平王显赫起来,从王府入主东宫乃至皇宫后,你可别回来求我提拔官位。”

虞文竣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虞清雅,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虞清雅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自私自利,骄纵愚蠢,自负又敏感,别人随便说一句她就炸毛,噼里啪啦肆意用语言伤害人。仿佛,她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同理心一样,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

要命的是她生了占便宜的心,却没有长占便宜的脑子。虞文竣明明是想拽她一把,结果虞清雅一脸生怕别人算计了她的嘴脸,施恩一般说,我以后可不会帮你。

虞文竣彻底无话可说。他沉默片刻,艰难道:“这么说,你是执意自降身份,委身广平王做侧妃了?”

虞清雅低头不语,虞文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笑了几声,笑声凄凉,不知道是悲叹还是自嘲。笑完之后,他的声音陡然变严肃:“既然你嫌我多管闲事,那我此后再不过问你的事情。可是你也要知道,我虞家立家百年,出过多少英才将相,女郎也个个自尊自爱。你执迷不悟,执意给人做妾,我管不了你,可是虞家也丢不起这个人。以后,虞家不会再与你走动,你的姐妹们也不会承认你这个姐姐。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这是划清界限,不把虞清雅当虞家女的意思了。虞清雅嗤笑一声,不屑道:“不走动就不走动,再过五年,说不定是谁求谁呢。”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虞清雅说完后用力站起身,甩袖就要离开。她走到门口时,虞文竣突然叫住她,声音低沉压抑:“那天,你是不是偷偷去过老君的屋子?”

虞清雅心神狠狠一抖,强装镇定问:“哪天?”

“你说哪天?”虞文竣的声音冷冰冰的,他盯着虞清雅的背影,一字一顿问,“你本来推辞了皇子的婚约,后面却突然答应。是不是因为这件事?那天你偷偷出府,是去见广平王吗?”

虞清雅背后渗出冷汗,梗着脖子不承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虞文竣看到虞清雅的表现,心里最荒诞的猜测被一一印证。他生出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来,一时间觉得头重脚轻,几乎站都站不住。

这就是他的女儿,这就是虞家的嫡长孙女。他如今得知一切都头晕目眩,不知道当时,虞老君被自己最疼爱的曾孙女掐住脖子时,脑海里想的是什么呢。

虞文竣闭住眼,再睁开时寒光四射,他说道:“你以为你搬来广平王,我们就不敢动你了吗?你骄纵恶毒,自私自利,但是你为什么不想想,广平王能答应这种事情,他的为人真的信得过吗?虞家不会杀你,但是也再不会管你死活。以后的路,你自求多福吧。”

虞清雅自从被系统割走爱的能力后,已经很少产生想哭的冲动。然而这一次,她眼睛中突然冲上一股泪意,可惜很快就又消散了。虞文竣是她的父亲,现在却和她说出这种话。虞文竣和她有血缘关系尚且这样,那其他房的族老呢?如果得知了真相,是不是恨得想杀了她?

虞清雅没有回头,挺直腰杆走出去。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只不过,她再也没有家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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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文竣和虞清雅走后,外面一下子只剩下虞清嘉和李氏。屋内气氛顿时变得尴尬,柳流苏伸头看了看,似乎在评估跟上去还是留下,最后还是决定不冒险,免得跟过去讨嫌。她眼睛滴溜溜在屋内几人身上转了一圈,不怀好意地问:“郎主单独叫四娘子出去是要说什么话,我们竟然听不得?”

虞文竣不在,李氏终于能放开手脚,尽情释放自己对柳流苏的不待见。她白了柳流苏一眼,冷笑道:“大郎是一家之主,四娘是尊贵的嫡出小姐,他们父女说话,你一个妾可不是听不到。”

柳流苏被讽刺也不恼,而是柔柔怯怯地说:“奴身份卑贱,不能参于议事便罢了,可是六小姐怎么也不能听?”

虞清嘉瞟了柳流苏一眼,眼中似笑非笑:“被赐婚的又不是我,我跟过去旁听做什么?柳姬想找人当枪,也该换一个人吧。”

李氏看柳流苏不顺眼,但是看虞清嘉更不顺眼。尤其是虞清嘉只是简单坐在这里,随随便便束起头发就美艳得不可方物,满屋子的人根本控制不住,不由自主想往她那里看。李氏怀着恶意,故意挑剔虞清嘉身上的缺点,然而她找了半晌,竟然找不出虞清嘉哪里不好看。

就让李氏自己说,也不得不承认虞清嘉比自己女儿好看太多。李氏越挑越气,既然俞氏的女儿在容貌气质上挑不出错来,那她就从其他方面找补,而对于女子来说,夫君显然是攀比的重头戏。

李氏说:“六娘这话可不能瞎说,什么叫赐婚的不是你,赐婚这等殊荣,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享受的。说起来我这个当母亲的真是心疼,四娘从小就乖巧懂事,从不给家里添麻烦,我本来打算等她长大了好好补偿她,没想到,她竟然进了皇家。皇家规矩多,四娘后半辈子还是不能由着心,我这个母亲一想到这里就心疼。”

李氏名为心疼,其实还不是在炫耀。虞清嘉随意拨着茶叶,凉凉说道:“大伯母做得对,您真该好好心疼四姐。四姐上头有广平王妃这个正妻,再上头还有皇后这个婆母,以后日子确实不太好过,大伯母心疼她是对的。”

李氏喉咙一哽,她一辈子被养得迂腐,一心一意觉得女人会的东西再多也不如嫁得好。先前颍川王那段姻缘黄了,李氏可惜了很久,没想到后面皇后又将虞清雅赐给广平王。虽然从正妃变成了侧妃,可是夫婿却从庶子变成嫡长子,李氏被虞清雅和贴身丫鬟劝了一会,马上又变得高高兴兴的了。

李氏一辈子最介意的无非是俞氏和虞清嘉,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和二房比,现在她的女儿找了个“好夫家”,李氏趾高气扬,铆足了劲想嘚瑟给虞清嘉看。可是虞清嘉没有黯然失落便罢了,竟然还嘲讽虞清雅是妾室?李氏不服气,反驳道:“皇家和其他人家可不一样,皇家的妾不叫妾,那叫妃。宫里的贵妃娘娘多么尊贵,不也一样是妃么。”

虞清嘉“咦”了一声,笑眯眯地看着李氏说,“原来是我记错了呀,四姐根本不是给皇子做妾,竟然是冲着皇上去的?”

屋里的丫鬟们噗嗤一声笑了,即便是心怀不轨的柳流苏听到,也觉得好笑又解气。六小姐看着活泼好相处,骂起人来竟然也这样牙尖嘴利,气死人不偿命。

丫鬟们笑归笑,可是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如果广平王已经成为皇帝,或者仅仅是被封为太子,那进宫去做他的侧妃确实前途不可估量。可是,一切还八字没一撇呢,便摆起宠妃娘娘的谱,那就太可笑了。

李氏气得倒仰,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四娘说了,她要嫁的可不是普通的皇子,广平王日后必是有大造化的。”

虞清嘉眉尖轻轻一动,广平王日后有大造化?虞清嘉不期然想起了虞清雅的身份,她是重生的。

虞清雅想做什么?

115☆、宠妾

虞清嘉手指在茶盖上慢慢打转, 李氏能说出这种话, 显然是虞清雅私底下透露过。更甚者, 虞清雅向李氏许下保证,说广平王日后必然能登上那个位置。

要不然, 李氏一个嫡庶偏见根深蒂固的深宅夫人,不会这样欢欢喜喜地准备亲事。那这就耐人寻味了, 虞清雅原来一门心思想嫁给颍川王,之前为了逃避颍川王的赐婚,虞清雅甚至不惜给虞老君下毒。为什么现在, 虞清雅改变主意了呢?

虞清嘉脸面上一点都不显, 内心里已经转过好几圈。她不动声色,继续从李氏这里套话:“原先皇后娘娘遣公公过来相看四姐, 四姐对这桩事不冷不热,我还以为四姐不愿意嫁入帝王家。可是现在看来,四姐并不是不喜欢朱门,那这就怪了, 为什么先前好端端的颍川王妃不做, 反而要给广平王做侧妃呢?”

李氏不屑一顾, 道:“这哪能一样。颍川王非嫡非长,生母只是个不入流的宫婢, 然广平王却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 陛下的嫡长子。若不是广平王现在还没有子嗣,他早就被皇上立为太子了。十个没有前程的王妃,也比不过一个太子宠妃, 颍川王妃哪能和广平王的女人比。”

虞清嘉意外地挑了挑眉,李氏这逻辑可真是完美无缺,自成一体,想来,虞清雅就是这样和她说的吧。虞清嘉不紧不慢,悠悠说道:“大伯母这话我听不太懂,您说广平王是嫡长子,只可惜没有儿子才没有被圣上立为太子。那按大伯母的说法,广平王需要的乃是同样的嫡长子,关庶子什么事?”

柳流苏和虞清嘉关系说不上好,可是现在听到这些话,柳流苏真是说不出的解气。李氏一边看不起自己身边的丫鬟侍妾,一边却对女儿能给皇子当妾洋洋得意,真是可笑。

李氏被戳中痛处,嚷道:“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大伯母是正妻,广平王妃也是正妻。同样的妻,莫非女婿家的就不一样?”

李氏被虞清嘉戳的肺叶子疼,怒道:“你放肆,你这样说话非但对长辈不敬,还不尊皇族。”

“侄女不懂,所以才在请教伯母呀。”虞清嘉笑眯眯地看着李氏,说,“大伯母口口声声说不一样,我还是没听懂,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李氏是真的被虞清嘉气蒙了,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场合,在场的还有多少外人,一股脑将虞清雅曾经说过的话倒了出来:“广平王妃出了名的体弱,连除夕年宴都支撑不下来,等她生孩子,那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皇后娘娘不满她已久,四娘嫁过去后只要能生下儿子,身份地位马上就不一样了。到时候母凭子贵,正妃体弱,四娘名义上是侧妃,但在府里还不是和正妃一样。”

虞清嘉本来就存了激怒李氏的心思,然而听到这些话她还是被恶心到了。她和广平王妃素昧平生,亲缘上也没有任何联系,但虞清嘉却替广平王妃心寒,瞧瞧,广平王妃这还没死呢,就有人盯着她的位置了。

虞清嘉实在听不过去,她虽然笑着,可是眼中却透露出阵阵冷意:“我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大伯母推崇女德,向来以长房嫡妻自居,我以为大伯母至少会前后一致,要看不起庶出就一直看不起庶出。没想到大伯母一辈子看不起妾,等换成自己的女儿,态度竟然完全变了。”

李氏之前无论说的多好听,虞清雅给人当妾都是不争的事实,她嚷嚷的越响亮,其实就越心虚。现在被虞清嘉毫不留情地戳穿,李氏恼羞成怒,脸涨的通红,尖利道:“你现在指点江山,说的倒是痛快,可是等日后四娘显赫起来,你恐怕连跪着看她的资格都没有。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今日说的话。”

虞清嘉笑了出来,她放下茶盏,端端正正给李氏行了一礼:“可千万别,妾的亲戚算不得正经亲戚,我以后可不想去广平王府探望四姐。大伯母和四姐务必要让我后悔啊。”

“你…”李氏气得牙痒痒,以前虞老君还在的时候,她仗着老君偏袒,时常对虞清嘉指手画脚。没想到现在老君不在了,李氏这只狐狸没有可借势的“虎”,竟然被怼的回不了嘴。李氏气不择言,脱口而出:“果然是小妇养的,就是上不了台面,只会逞口舌之能。巧言令色,不依不挠,你这样哪有世家女的样子。”

先前无论说什么虞清嘉都能笑眯眯地怼回去,可是一提到俞氏,她脸上的神色立刻冷下来。虞清嘉彻底收起笑,眼中寒光乍现,锐利得几乎如有实质:“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母亲?先前看在你是长辈的份上,我一直忍你,可是长辈不仁,晚辈如何孝?你一直诋侮我母亲是妾,我多次反驳,你都装作听不到,那现在趁着所有人都在,我最后一次和你说清楚,论情谊,我阿娘和父亲自小青梅竹马,论时间,外祖母在十岁时就给父亲母亲定下婚约,论名分,我阿娘是二房正妻,夫婿是虞家四郎虞文竣,而大伯母嫁的是虞家大郎虞文治,你和二房究竟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诋毁我阿娘是妾?”

虞清嘉站起身,她广袖长裙,层层叠叠的裙袂堆积在地上,旖旎又飘然。虞清嘉脸上一丝笑都没有,姿容清冷,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件事,如果大伯母还是记不住,下一次再说错,那不管当场有什么人,两边有多少丫鬟,我是必然要请祖母出面,让祖母好好教导伯母了。哦对了,差点忘了提醒伯母,你半辈子看不起妾,暗暗挤兑我是庶女,我阿娘是妾室,可是现在,你的女儿真成了不折不扣的妾呢。以后就算四姐一举得男,母凭子贵,那也是人家广平王妃的儿子,并不是大伯母的外孙了。”

李氏先是气得脸红,后面转青,最后便是死气沉沉的白。她站起来想要反驳,刚张开口,就看到虞清嘉视若无物地穿过她,对着她的背后行礼:“父亲。”

李氏脸色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腿尽,虞文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方才的话也不知听去多少。李氏哆哆嗦嗦转过身,喃喃道:“大郎,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虞文竣脸色黑的吓人,他看着李氏,一字一顿说道:“妾室?阿俞因你受了那么多罪,你竟然用妾室来折辱她?你当着嘉嘉的面就敢这么说,那么当年,你是不是也对阿俞说过?”

“我没有,大郎你听我解释…”

李氏慌慌张张追上来,试图拉住虞文竣的袖子说话,虞文竣先前在屋里就被虞清雅气的不轻,现在又乍然听到李氏说出这种话,急火攻心,险些站都站不稳。他愤怒地一甩袖子,将李氏狠狠甩在地上:“滚。”

虞文竣身体晃了晃,丫鬟们惊慌喊“郎主”,虞清嘉也吓了一跳,连忙叫了声“父亲”,伸手想上前扶住他。虞文竣抚额,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过来,等眼前勉强能视物后,虞文竣看也不看,立刻快步朝外走去。

虞清嘉冷冷地朝倒在地上的李氏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带着丫鬟,飘然离去。等虞文竣和虞清嘉两人走后,大房的丫鬟才敢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扶李氏起来。柳流苏站在最外围,她先是朝虞文竣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随后低头,慢慢琢磨着李氏方才透露出来的话,若有所思。

虞文竣在祖宅接连受刺激,回到家里后,他精神再也撑不住,轰然病倒。

虞文竣这一病缠绵了一个冬天,直到腊月才将将转好。虞二媪也从祖宅搬到近郊的庭院中,她因为儿子过继一事,和婆婆反目成仇,连着和儿子也生分了。她看到虞文竣的病,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剩下深深的叹息。

虞文竣这次明显是心病。虞老君病逝,虞清雅执迷不悟,再加上李氏辱及俞氏,多番打击重叠下来,虞文竣积压已久的压力彻底爆发,一病不起。

虞二媪站在虞文竣屋子外,手里拈着佛珠,朝里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进去,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离开了。她刚走出回廊,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跑步声,一个清润的女声从后追来:“祖母,留步。”

虞二媪虽然没有回身,但是好歹没继续往前走。虞清嘉追上来,问:“祖母,您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虞二媪摇头:“他身边有你照顾,衣食住行没什么不放心的,我进去也只能添乱,何必呢。只要知道他在好好养病就够了,我进不进去都没有区别。”

“这怎么能一样。”虞清嘉劝,“父亲虽然不说,其实心里也在挂念祖母呢。”

虞二媪苦笑着摇头:“他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我了,即便挂念又能挂念到哪里去?我们名义上是母子,实际感情恐怕还不及他和虞老君。罢了,都是陈年老事,不和你一个小姑娘讲古,年轻人不该听这些死气沉沉的话。他唯一的贴心人走得早,这些年身边也没有其他人,以后就多辛苦你了。”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虞清嘉身为晚辈,实在不好指点祖母和父亲的相处模式,只能笑着宽慰虞二媪道:“我知道,我会好生照顾阿父的,祖母尽管放心。”

虞二媪极淡地笑了笑,她将手腕上的佛珠套到虞清嘉手上,说:“你是个好孩子。我这个当祖母的失职,从小也没陪过你,这串佛珠陪了我十来年,在佛珠面前沾了许多香火气,便留给你护身用吧。”

虞清嘉一听吓了一跳,这样贵重的东西她怎么敢收,虞清嘉连忙从腕子上褪佛珠,却被虞二媪按住。虞二媪说:“这是我这个祖母的心意。我多年礼佛,没什么好给你的,身边唯有这串珠子最重要,你放心收下就是了。我在佛祖面前侍奉了多年,眼睛不会看错人,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有的是福气可享,你只管安心在家里住着,不必管那些妖鬼蛇神。大房那位印堂光亮却后继无力,即便一时得意也不长久,你不必和她多做计较。”

“孙女明白。”虞清嘉应下,虞二媪又交代了几句饮食禁忌,就一个人拄着拐杖,笃笃笃走远了。两边的丫鬟几次想要扶着虞二媪,都被她淡漠地推开。

虞清嘉看着虞二媪清瘦的背影,内心幽幽叹了口气。目送虞二媪走远后,虞清嘉才拥着披风往回廊走,白蓉跟在虞清嘉身侧,低声说:“娘子,白露传话过来,说四小姐的婚期定了,就在明年春天。白露还说,四小姐似乎私底下联系过广平王。她想延迟婚期,好歹把要给虞老君守孝的话圆回来,可是广平王不允。”

虞清嘉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道:“她先前又哭又闹,作态那么久,死活不肯在老君孝期内定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有多孝顺。结果现在,连半年都不到,她就要嫁给另一个男子。自打自脸,也不知道虞清雅自己羞愧不羞愧。”

白蓉不好评价,她想来想去,还是替自家深深不值:“娘子,那四小姐给虞老君下毒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随着虞清雅神来一笔成了慕容枕的侧妃,虞文竣的调查也只能中止。如果继续查下去,真的查到什么就难办了。先前虞文竣等人暗查时,虞清嘉也顺水推舟在引导局势,若不然,虞文竣怎么能真的这样巧,正好听到丫鬟指控虞清雅的话。这个计策本来是可以一举解决掉虞清雅的,而且还完全不会把虞清嘉牵扯进来。可惜现在,只能搁置了。

白蓉遗憾,虞清嘉本人倒很平静,她说:“尽人事听天命,何况这是突发情况,谁能猜到虞清雅竟然变成了广平王的妾室。她多行不义,迟早要自取灭亡,我们且看着就好。”

白蓉低头应下,心里生出一阵惭愧。她比虞清嘉大,结果却还不如虞清嘉看得开。虞清嘉说得对,虞清雅已经完全被她们掌握在手中,没必要为争一时长短而坏了长远大计。况且从公子的角度说,虞清雅成了广平王的侧妃,白露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入皇宫和广平王府,这对他们的大计越发有利。白蓉想通后就不再纠结,权当让虞清雅多活几天罢了。

白蓉还在烦虞清雅,而虞清嘉的心思早就飞到另一件事情上去。

虞清雅预知先机,平时生活可能不显,可是一旦应用到军事政局上,其实还挺致命的。而且,这对真正靠实力打战的人极为不利。琅琊王靠奇袭起兵,如果虞清雅将琅琊王的每一步行动都透露给广平王,这样一来,军事天赋平平的广平王就能牢牢克制住真正的天才,反而换来自己步步高升。这实在很不公平。

虞清嘉想的入神,突然哂然一笑。她暗暗笑自己,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历史洪流中一粒小小的尘埃,哪有资格去担忧日后的天下霸主呢?琅琊王既然能不满二十就统一南北,自有其过人之处,她在这里操心什么。

虞清嘉深呼一口气,气息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霜。虞清嘉看着廊庑外残余的积雪,突然想到,前日下了雪,狐狸精在做什么呢?

曾经虞清嘉看到雪,会想风花雪月,会想瑞祥兆丰年,会想娘亲的梅花糕,可是如今见到雪,她第一件事便是想,狐狸精呢。

少年时见雪思愁,如今见雪只思卿。

116☆、思君

清晨时分, 丫鬟婆子们大早就起来, 用水将院子里外洗了个遍。院子外面热热闹闹的, 屋里虞清嘉也在丫鬟的簇拥下梳妆。今日除夕,按道理什么都该是喜气洋洋的, 奈何八月虞老君刚去世,二房众人身上都戴孝, 所以虞清嘉没有换太鲜亮的衣服,而是穿了一身白色的襦裙,浑身上下没有其他颜色, 只有袖口处用浅红色的线勾勒着绣球花。

白芷看到心疼的不得了, 她们家娘子这样漂亮,天生是众人焦点, 却在大过年都不能好好打扮。她暗暗对虞老君翻了个白眼,在首饰盒中又挑了只红宝石发簪插到虞清嘉发间,确保将贵气都压住后,白芷才肯罢手。

梳妆完毕, 虞清嘉站起身, 满屋人都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即便要守孝, 今日也毕竟是年节,虞清嘉身上的白裙质地极好, 光华内敛, 虽然不是大红大紫等富贵颜色,可是却自有一种低调的华贵。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虞清嘉长相美得过分, 换上白色的衣裙后越发衬得她檀发雪肤,唇红齿白。冬日的清晨光线暗,屋里没有点灯,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浮尘,虞清嘉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丫鬟们看得几乎失神,银珠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下巴在哪里,她咂了咂嘴,由衷叹道:“我怎么觉得娘子最近变好看了呢。”

白芷嗔了她一眼,佯骂道:“瞧你这话说的,娘子以前不好看吗?”

“那倒不是,娘子以前就很好看,可是现在不一样。奴婢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类似于以前看到娘子,奴婢会感叹长得真好,回头再看两眼也就没了。但是现在,奴婢看到娘子根本移不开视线,看的时间长了脑子会迷幻,甚至忍不住想娘子到底是不是人。”

银珠的话虽粗糙,但意外的贴切,众婢女被她逗得直笑,就连虞清嘉也忍俊不禁。白芷不轻不重拍了银珠一下,说:“也亏我们娘子脾气好,不和你计较,要不然敢说娘子不是人,看主子不扒你一层皮。”

不过白芷这样说归说,内心里却对虞清嘉十分自豪。虞清嘉这半年长开了许多,下巴变尖,眼睛变润,腰肢也变得更加柔软纤细,显然是少女初成,已经踏入成年女子的界限,曾经属于孩子的稚气彻底消退。类似于夜明珠上的灰尘被一点点拂去,再无任何东西阻拦在外,明珠顿时散发出灼灼光彩。

白芷骄傲地说道:“幸亏我每日看着娘子,要不然等隔上半年猛得再见,恐怕冲击得心都不会跳了。娘子本来就好看,如今长得更精致,这就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气死大房那些人。”白芷痛快地说了一会,突然感慨:“唉,也不知道日后哪家郎君有这等福气,能将娘子娶回家。”

虞清嘉眉尖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眼中水光微漾。白蓉听到这话,轻笑着说道:“鹿失于野,天下共逐之。娘子这等美人,当然要由一等一的英雄来配。”

眼见这些丫鬟越说越不像话,虞清嘉脸红了,用力嗔了丫鬟们一眼:“还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给祖母和父亲请安呢。”

丫鬟们哄笑,白蓉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白蓉也不好说自己如今的心情是娘家人还是婆家人,但是看到虞清嘉的表现,她根本控制不住想微笑。

如今庭院里一半人手都是东宫的人,所以慕容檐离开的悄无声息,后宅里消失了一个人的事情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白芷本来也和慕容檐不熟,唯有银珠念叨过“景桓去哪儿了”。东宫众人悄悄引导了几日,很快银珠也不再关心了。

慕容檐离开一事,就如一滴水落入湖心,除了最开始震荡出来的涟漪,很快就彻底隐没不见。可是白蓉知道,公子归位一事的影响远不像表面上这样平静。公子还在虞家的时候,白蓉每次看到这两人互动都忍不住怀疑,公子莫非还有个孪生兄弟?她认识的公子和六娘子面前的公子,真的是一个人吗?白蓉每天都被酸的牙疼,可是等公子走后,白蓉却有些心疼这一对了。公子回归军中,危机四伏,六娘子留在深闺,虽然安全无虞,却一直兴致不高。白露作为旁观者,每每看到都要揪心。

然而白蓉却始终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与其说她相信缘分,不如说她相信自家公子。公子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落空过。白蓉想着,等仗打完了,公子就能来接六娘子。

白蓉乐观地等着这一天。

虞清嘉先去给虞二媪拜年。等虞老君发丧一事尘埃落地后,虞二媪亲自主持了分家一事。虞老君刚刚入土,尸骨都没有冷透,儿媳就提出分家,这在礼教看来当然是不孝。可是虞家其他族老们想想当年虞二媪和虞老君闹成什么样子,竟都觉得无可厚非。这对婆媳许久之前就已经决裂,十年来一句话都没说,虞二媪甚至为此搬入佛堂,不问世事。族老对虞俨虞二媪两夫妻的遭遇暗自叹息,现在虞老君已经死了,虞二媪想分家,那就分吧。

分家最麻烦的就是财产分割,尤其是虞文竣兼祧两房,大房祖产和二房私产界限非常敏感,李氏和其他人眼睛都不错地盯着,可是虞二媪却什么都没要,将佛堂里的佛像蒲垫一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李氏几人警惕成那样,结果呢,人家压根不稀罕。

虞清嘉和虞文竣已经搬到外面,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正式分家的名头,虞二媪搬来后,二房和大房彻底两清。虞二媪搬出来后依然闭门不出,潜心礼佛,虞清嘉走到佛堂,虞二媪正背对着大门,闭眼敲木鱼。虞清嘉停在门口,跪在丫鬟递来的蒲垫上给虞二媪磕头:“孙女给祖母请安,恭祝祖母岁岁平安,福寿康宁。”

虞二媪依然闭着眼,木鱼声规律低沉。她点点头,让丫鬟将放着锦囊的托盘端上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话。虞清嘉低低叹了一声,将锦囊交给白芷收着,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既然虞二媪不愿意理会凡尘,那虞清嘉也不好再打扰她。

随后虞清嘉去给虞文竣拜年,虞文竣养了一个冬天,这几日身体好转很多,可是和夏天比起来还是瘦了不少。他穿着广袖深衣,形容消瘦,越发有神仙风范。

虞文竣看到虞清嘉不自觉露出笑意,相比于虞二媪,虞文竣要热情的多。可是他毕竟久病初愈,虞清嘉陪虞文竣坐了一会,见他露出疲态,就贴心地起身告退了。

从虞文竣屋里出来后,虞清嘉在廊庑中慢慢踱步。她走了一会,不得不承认,即便是除夕,她自己都无处可去。

二房人丁一向萧条,去年时虞文竣被虞老君用侍疾的名义捆在大房,境况比今年还不及,为什么去年她却并不觉得孤单清冷呢?虞清嘉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檐角的灯笼。灯笼被雪打湿,色泽深一块浅一块,在风中寂寂摇晃着。

虞清嘉突如其来地想起另一个人,狐狸精现在在哪里呢?今日除夕,他身边有没有人陪他庆祝,陪他过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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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朔的风冷且干,从戈壁呼啸而来,不屑于任何修饰,永远带着荒漠的冷硬和凛冽。北原天黑的早,才酉时就昏昏沉沉的了。几个孩子裹着厚厚的棉衣,在街上跑来跑去,比划着木剑玩攻城游戏。

街角的灯笼被风吹的左右晃动,撞在门框上噼啪直响,魏小郎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跑得。巷子大院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唤声,魏小郎用力抹了把鼻涕,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就拔腿去追自己的伙伴。他转身转的太急,没留意身后的路,一不留心就撞到一个人身上。七八岁的男孩个头虎,远远的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魏小郎“哎呦”了一声,还没等他刹住动作,脑袋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了。魏小郎愣愣地抬头,先是注意到按在自己脑门上的那只手。

魏小郎家定居北镇,世袭军人,行伍世家。他身边的玩伴也多是如此,家中父兄都是军户,他们这些小孩子从小就舞刀弄枪,练习骑射,连七岁稚儿玩的游戏也是对垒攻城。魏小郎见惯了武人的手,连他的娘亲都有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可是他却从没见过这样修长白皙,漂亮的可以当做观赏品的手掌。

然而说它漂亮,这双手却偏偏有着惊人的力量。抵在魏小郎脑门上的手指又白又长,骨节匀称,但是按在魏小郎头上的时候,他费尽全身力气都没法扭一下脖子。魏小郎看着这双手几乎都呆了,对方见魏小郎不会再往自己身上扑来,便毫不在意地收回了手。

魏小郎视线下意识地跟着对方的手移动,他慢慢抬头,看到一副银色的铠甲,以及一张冷冰冰的,铁面獠牙的面具。

“小男郎,你是谁家的孩子?”

魏小郎听到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过头,这才发现那位戴面具的男子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魏小郎虽然小,可是他也是军户家庭长大的,无论如何都不该犯这种错误。可是也不能怪魏小郎警惕心下降,实在是方才推住魏小郎的那位年轻郎君太过耀眼。有他在,任何人都没法注意到旁边的东西。

魏小郎虽然小,但是托生长环境的福,他并不怯生,于是也大着嗓门回道:“我是城东魏家的第六子。”

“魏家…原来是魏武诚的儿子。”那个笑眯眯的,看着就很忠厚靠谱的中年大叔对他说,“老魏倒把你养得实诚,虎头虎脑的。天快黑了,你再在外面跑,你娘就要出来打你了,快回去吃饭吧。”

魏小郎不服气地对常大比了个鬼脸:“她才不会打我呢!今天是除夕,我娘说今天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要不然新的一年都不吉利。”

常大愣了一下,“哎呦”一声:“今儿除夕?原来今天过年?”

那位带着银色面具,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郎君终于应了一声:“是啊,今日三十,明天就是光熹三年了。”

常大用力拍了下自己脑门,大呼小叫:“哎呦,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每天和一群糙汉子打交道,我都没注意要过年了。”

常大一边懊恼,一边拍了拍魏小郎脑袋,催促他赶紧回家。魏小郎非常不满地扒开常大粗糙的大手,他往后跑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慕容檐。

两人马上就要走出这条街,魏小郎站在后面,高声问:“你就是新来的那位少将军吗?我听阿父和大兄说过你。”

常大尴尬,魏家是六镇中有名的军户,曾经随着明武帝打柔然,立下不少功勋,只不过后来常山王夺权,朝政被尹轶琨把持,六镇这些世代从军的传统鲜卑家族日渐衰落。魏武诚在六镇军中小有地位,想来是他私下里和长子讨论朝政的事,结果被魏小郎偷听到了。

魏小郎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怀朔来了一位新的年轻将军,却不知道这对怀朔军镇代表着什么。常大有点尴尬,魏小郎竟然用这种语气和公子喊话,常大正打算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就瞥到身边人点了下头,波澜不惊地说:“是我。”

是他,从衣冠之地兖州回到北齐起家之地,北疆六镇怀朔的“神秘将军”,慕容檐。

隔着面具声音有些失真,但是常大还是能感觉到,公子并没有生气。常大暗暗称奇,公子如今涵养越发好了。常大一边想着,一边给魏小郎使眼色,打发他回家吃饭。

等魏小郎走后,常大落后一步跟着慕容檐,扼腕道:“我怎么就给忘了呢,我们一群粗人随便些没什么,可是公子出身尊贵,锦衣玉食,年节怎么能这样随便晃过去。我这脑子真是,竟然一点不记得。我脑子不好使就算了,为什么何先生这种精细人也没提醒?”

“无妨。”慕容檐平静地接话,“是我不让何广说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而已,没必要大动干戈。”

反正只有没有虞清嘉,任何日子都没有区别。常大粗神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依然大大咧咧地说着军中的事情。两人转过一道街角,眼前豁然开朗,已经进入怀朔镇主街。

常大东一头西一头地扯话说,慕容檐不搭话,只是静静听着。突然慕容檐脚步停住,常大愣了一下,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很快,身后传来咚咚的跑步声,郑二对着慕容檐刷地抱拳,然后凑近,低声说:“公子,人接过来了。”

慕容檐一直平静淡漠的眼睛中终于震荡出些许涟漪,耿笛被人从邺城截下,现在,起兵前最后一道准备工序也实现了。

117☆、殿下

耿笛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 但眼睛还是无法视物, 这几天他转了好几个地方, 直到现在眼睛被蒙上,耿笛暗暗猜测, 恐怕这就要到了。

耿笛落到如今的局面,在意料之中, 又完全不在意料之中。至少,他可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皇帝手下截人。

耿笛从孤身进京时就已经做好准备,他辅佐了慕容家三代君主, 见证了前朝的衰亡, 见证了明武帝废帝自立,也见证了明武帝末年那场宫廷动乱。前太子尚且难免, 何况他一个外人呢?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名将都难以摆脱的宿命,青年时抛头颅洒热血,壮年时四处征战,煊煊赫赫, 晚年却难逃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耿笛被急召回京固然有尹轶琨那个小人的功劳, 但是耿笛知道, 根源还在于当今圣上。耿家在潼关洛阳一代经营太久,皇帝已经起疑了。

但是耿笛自己却问心无愧, 他回绝了军中谋士激进的提议, 将子侄们留在边关,自己只带了寥寥几个亲信回邺都。他回到都城后立刻进宫面圣,慷慨激昂陈述自己的忠心, 提醒皇帝亲贤臣远小人。最开始这个办法确实有用,耿笛被困在将军府中,虽然行动受制,但好歹衣食无忧,每日还能逗弄半大的孙儿。可是形势越来越紧张,六月时耿笛被捕下狱,虽然后面在各方故友的奔走下放了出来,但是耿笛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许多眼睛。

耿笛一举一动都被监视,他没法和外界联络,自然也没办法嘱咐边关的耿家军。后来,耿笛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赵军在边关散布谣言,耿家的子侄们以为耿笛被昏君杀戮,气愤不已,赵军趁机偷袭潼关。几天后耿家军艰难地夺回了潼关。但是这就像一个引子一样,从潼关开始,边境线其他地方也陆续爆发出规模不等的战乱,整个齐朝陷入动荡中。

虽然耿家军坚守在前线抗敌,但是皇帝的疑心彻底被点爆了。尹轶琨拼命鼓吹中秋之乱是耿家和赵军里应外合,耿家人早有不轨之心。皇帝本就多疑,听到尹轶琨的说法后杀心越来越重,即便和耿笛交好的老臣以命担保,皇帝也还是下令,处死耿笛。

耿笛得知这个消息后叹了口气,虽然伤怀,但并不意外,只是有点可惜齐朝的大好基业。他平静赴死,却在最后关头被一队神秘人救下。神秘人不肯透露身份,不肯和他多说话,但是对他的态度却很恭敬。耿笛看在眼里,心里渐渐有了猜测。

这队人一路向北,风越来越干冷,最后都带上了沙尘和干草的气息。最后一次转车时,耿笛被蒙上了眼睛,在周围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在一个黄昏踏入实地。

耿笛知道,大本营终于到了。

耿笛眼睛上的黑布被撤下,因为长时间蒙着眼,突然接触到光线时他有点适应不过来。耿笛动用多年从军经验,迅速让自己恢复行动力,他蓄力到一半时,帘子外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小孩子掀开厚重的棉帘跑进来,飞扑到了耿笛腿上:“阿公!”

耿笛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将孩子抱起来:“七郎?”

“阿公,何叔叔说你今日回过来,你果然来了!”耿七郎抱着耿笛的脖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胡须。耿笛突然老泪纵横,他一生戎马,对几个儿子倾注的时间精力少之又少,后来好几个儿子甚至先于他死在战场上。唯有小孙子给了他人间最质朴的亲情,让他在京中这一段时间过得踏实又贴心。耿笛被朝廷带走时别无牵挂,唯独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孙子。他年纪一大把,上过最凶险的战场,也上过最辉煌的庆功宴,他这一辈子已经活够本了,可是他的孙儿还小,不能跟着他一起死。

耿笛拜托了许多人,但是他心底隐隐知道,慕容家的人最心狠,他们不会给自己留有隐患,七郎多半是活不成了。耿笛被人劫走,已经心如死灰,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今生竟然还能看到七郎。

耿笛在狱中被人拷打也没露过怯,如今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孙子时,却控制不住热泪滚滚。他擦干眼泪,仔细地看着七郎,然后将他放到地上,说:“七郎,你阿娘也在这里?”

七郎点头。耿笛说:“先出去找你阿娘,阿公有话和他们说。”

耿七郎听话地出去了。等孩子走后,耿笛嗓音喑哑,缓缓说:“老夫可否请你们主公一见?”

门帘外走进来一个青衫中年男子,他对耿笛拱手作了个揖,道:“耿笛老将军,久仰大名。”

耿笛盯着青衫男子看了一会,笃定地问:“你便是七郎所说的何叔叔?”

“是何某。”何广站起身,温文儒雅,笑道,“老将军保家卫国,何某敬慕已久,却碍于身体不争气,无法亲迎老将军。请老将军恕罪。”

耿笛摆手,说道:“何公恐怕谦虚了。你们能从禁卫军的手里救下我,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七郎和我小儿媳从邺城接出来,手段可见一斑。老夫一介武人,怎么敢当何公亲自迎接?”

何广听出来耿笛似乎误会了什么,他笑容不变,说:“老将军这样认同我们是我等之幸,不过,老将军,我并非主宰。我们主公另有其人。”

“哦?”耿笛意外了,他见何广身材消瘦,却自有一股胜券在握的气场,他便以为眼前这人就是此次行动的头领。没想到,何广竟然还不是主公?耿笛好奇了,问:“何公足智多谋,风度倾人,竟然还不是主公。能让何公甘心追随的人,不知该有何等风仪?”

何广笑而不语,他转了个话题,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老将军是聪明人,想来如今不必何某多说,老将军已经猜得差不多了。既然如此,何某也不和老将军兜圈子,不妨直说了罢。老将军对如今天下形势怎么看?”

耿笛脸色也沉下来,他眼神苍老但并不浑浊,如年老的鹰隼般,即便羽毛尽数脱落也不减其锐利:“我朝立国多年,下和南廷隔江而治,西和北周针锋对峙。我等不过一介武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哪里知道天下的形势?圣上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天下的形势就如何发展。”

何广笑容更加温和儒雅:“皇帝亲信奸佞,无故猜忌耿老将军,几度将老将军下狱不说,还差点害死将军。都到如此地步,老将军还是不肯另栖其主?”

耿笛良久不说话,过了一会,他目露感慨,叹道:“老夫一辈子打打杀杀,曾以为我最好的归宿便是死在战场上,死后能落个棺冢便是大幸。如今能再看到我年幼的孙儿已经是意外之喜,老夫感谢你们主人的心,可是,大丈夫一生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你们主人想做的事,老夫不能答应。”

何广暗暗皱起眉,他们费了大功夫才将耿笛营救出来,就是看中了耿笛在西南边境的影响力。早就知道耿笛固执又愚忠,但是何广没想到他竟然这样难搞。如果耿笛不配合,那他们的起兵威胁很大,兵力也不足以抗衡驻守潼关的耿家军。

慕容檐离开兖州后,马上和军中人接头,悄悄回到慕容氏的起家之地,怀朔镇。怀朔是六镇之一,北疆六镇曾是前朝最重要的军事力量,鼎盛时王孙贵族、鲜卑权贵以及世家肱骨之才全都争相来六镇服役,朝中军中一大半实权之臣都是提拔自六镇。

六镇本就民风剽悍,自那时起发展成纯粹的军镇,城中没有民,家家户户都是军户,无论男女老少都习武练射。后来前朝迁都,一部分鲜卑贵族留在六镇,另一部分跟着前朝迁去洛阳。后来这部分迁都的贵族趁着改革攫取权力,成了既得利益者,反而是留在边关、镇守家园的传统鲜卑贵族被边缘化。之后六镇的权力被一收再收,六镇军户经济困顿,政治话语权流失,忍到最后忍无可忍,爆发了六镇之乱。

前朝迁往南边后沉迷享乐礼佛,军队怎么可能打得过以骑兵立足的六镇军,前朝皇室费尽全部力气镇压了六镇起义,但是也耗尽了自己的气数,反而在平乱过程中培养起一大批军阀权臣。比如如今的北齐慕容家,便是出身怀朔镇,最后被前朝招降,再比如慕容家的死对头北周贺兰氏,也是出自同属六镇之一的武川镇。

前朝虽然镇压了六镇之乱,可是也最终亡于六镇之人的手中。慕容和贺兰两个家族取而代之,步入兴盛,然而六镇却无可避免地日渐衰落。再加上朝中尹轶琨弄权,许多传统鲜卑家族被接连排挤,这些人私底下已经不满许久。何况还有一点,如今皇帝是明武帝第二子,一直都不是作为继承人被培养的,真正出面和众家族年轻子弟交际的乃是前太子。东宫之变爆发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常山王宠幸尹轶琨这等亲信,原本的军阀家族的地位越发尴尬。所以于公于私,不管出于私人情感还是前途考量,鲜卑族中暗地支持慕容檐的人都不少。当初慕容檐能在常山王的天罗地网中离开京城,这些人出力不小。

如今西南小股骚乱不断,周军也在边境虎视眈眈,皇帝疲于镇压叛乱,无力关心其他,这是最好的扩张势力的时期。而怀朔等地地处偏远,当地家族急需立功机会,还战力储备一流,简直就是天赐的根据地。慕容檐回归军中,第一站便是怀朔。明面上慕容檐只是一个年轻的新入伍的军将,可是有根基的家族都知道,这位究竟是何人。

慕容檐带着面具出入怀朔军营,许多人心知肚明,但是一点点风声都没有流露到城外。这也是军镇的好处之一,家家户户都习武,多年来彼此知根知底,脸生的外人根本探不进来。

何广原本还担忧北镇民风剽悍,桀骜不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收服,然而这些事情在慕容檐亲临后迎刃而解。慕容檐独来独往,出入必带面具,有人对此不满,可是在慕容檐轻轻松松以一胜多,接连挑翻好几拨人后,所有的质疑都变成心服口服。六镇尚武,这些人难管教,但是只要被他们认可,忠心也毋庸置疑。

毕竟慕容家便是从怀朔走出来的,还是那时全镇的武力巅峰。慕容氏自从掌权后别的事不好说,但是武力从不会倒退。

小半年的功夫,北镇已经基本收服,这些人本来就和慕容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日后身家也系在慕容檐身上,可以说是慕容檐的亲兵。其他地方的兵力不足为惧,唯独耿笛麾下的耿家军,常年驻守边关,身经百战,兵强马壮,是个不小的威胁。

收服耿笛是他们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甚至先前耿笛被皇帝下狱,也是他们离间计的一部分。何广今日奉命前来拉拢耿笛,没想到他感情牌打了这么多,耿笛还是不为所动。何广皱眉,最重要的一环出错,这可不妙。

何广不信,再劝:“耿老将军,我等仰慕您的高义,可是如今皇帝不仁,奸佞横行,残害忠良,你何必替差点害死你的昏君卖命?不如…”

“皇上如今所作所为都是被奸人蒙蔽,老夫只恨不能杀了那些卑鄙小人。”耿笛苍老的眼睛中迸发出逼人的光,“只可惜老夫无能,不能唤醒圣上。然而主不仁,臣却不能不忠。老夫就是死在尹轶琨那个孙子手上,也不会另投他营,背君叛国。”

耿笛闭住眼,一副“我意已决不必再劝”的神情,说:“老夫心愿已了,何公不必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何广皱眉,耿笛固执的超乎他想象,颇有些难以下手。何广正打算放弃,门窗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将军这一番话正义凛然,可是也不过感动你自己罢了。你口口声声为国为民,那我问你,你忠的,到底是国,还是君。”

何广吃了一惊,惊喜地回过头去。方才还态度如铁一般的耿笛猛地睁眼,眸子中迸发出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亮光。目光如炬,锐利深邃,这才是属于一个名将的眼神。

“你是谁?”

何广快步走到门边,因为走的太快,都不小心呛了口气,忍不住开始咳嗽。他亲自拉开帘子,一边咳嗽一边说:“见过少主…主公,您怎么来了?”

耿笛蹭的一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外。暮色四合,夜风猎猎,外面的天空早就黑的结结实实。因为背光,耿笛盯着那里看了许久,才慢慢看清对方的身形。

他一声银甲,头戴银冠,腰上束着繁复的腰带,侧边挂着一柄细长的刀。厚重的铠甲越发显出他修长的腿,劲瘦的腰,挺拔的肩膀。然而对方脸上,越覆盖着一张冰冷的獠牙面具。

耿笛瞳孔不自觉放大,手上的青筋鼓起:“你是何人?”

一只漂亮有力的手停在面具下方,他的手指在什么地方随意一扣,就这样取下面具。屋里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裂声,火光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变得跳跃不定。银色面具握住他手中,随意地转了一圈,他抬起眼睛,薄唇轻启:“耿将军,好久不见。”

耿笛眼睛瞪大,几乎目眦尽裂。他震惊地看了一会,猛然跪下身,脸上老泪纵横:“琅琊王殿下,您还活着!”

118☆、等我

耿笛跪在地上, 老泪纵横。自从章武七年东宫流血悲剧之后, 朝中再无人见过那位聪慧的小皇孙。坊间不乏传言, 说太子嫡幼子琅琊王并没有死,他还活在世间, 在合适的时机就会出来拯救苍生。甚至有人说明武帝给最宠爱的小孙子留了一笔秘密宝藏,将他藏在深山里, 故而这么多年皇帝都搜不出来。

民间说什么的都有,朝中也有人私底下讨论此事。耿笛内心里同样希望出现一个明主,终结常山王和尹轶琨的黑暗时代。然而耿笛自己也知道, 民间那些传言, 绝大多数都是百姓不堪皇帝暴虐统治,故而编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孙形象做精神支撑。事实上, 那个孩子失踪时才十三岁,这么多年的追杀下,哪里还能活下来呢?即便能活下来,朝不保夕, 时刻笼罩在被发现的阴影下, 又哪里能读书成材?

耿笛这次被人劫走, 他猜想过许多种情形,他想过或许有人要造反, 或许是某位皇子王爷想篡位, 再糟糕一点是柔然人、突厥人乃至赵国人。但是耿笛怎么也没想到,他在那张面具下面,看到的是这样一张美到极致的脸。

即便经年未见, 可是这样近乎超脱想象的美丽,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人。耿笛至今深刻地记着他第一次见慕容檐的情形,那是在明武帝除夕年宴上,众王孙公子、文官武将都要出席,耿笛也受邀在列。东宫的礼乐钟鼓奏响时,同僚悄悄碰了碰耿笛衣袖,远远冲着人群指了一下:“那位便是琅琊王。”

耿笛抬头,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位天之骄子。慕容檐那时才十二岁,骨架尚未长开,颀长挺拔,精致的雌雄莫辩。习武之人对长得好看的男子多少都有偏见,可是耿笛看到慕容檐,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琅琊王美姿容,世人皆知。然而当他们看到慕容檐时就会知道,美丽的皮囊在他面前只是陪衬,那种漫不经心的杀气,危险又美丽的气场,才是慕容檐真正致命之处。

后来东宫的事情传来,耿笛深深叹息。他一度以为,琅琊王已经死了,东宫之案平反只是众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天底下哪有救世主。

谁知道,竟然真的有呢。

耿笛老泪纵横,一只手扶在耿笛的胳膊上,稳稳地将他扶起来:“将军请起。”

耿笛随着慕容檐的力道站起身,他垂眸看慕容檐的手,心里不无吃惊。耿笛戎马一生,几乎一辈子都在军营里生活,什么是真材实料什么是花架子他再清楚不过,简简单单一个扶人的动作,耿笛很明显感受到慕容檐惊人的腕力,以及胳膊上流畅有力的肌肉。

不知不觉耿笛心里的忌惮又上一层,隐姓埋名五年,慕容檐非但在天罗地网中活了下来,还无声无息地发展出自己的势力,连武艺都没有松懈。耿笛自问就是巅峰时期的自己也做不到如此,而慕容檐才十七岁,就已经有这样的心性手腕。

明武帝说的没错,小皇孙琅琊王最肖先祖,更甚者,超于他的祖辈们。

何广费尽口舌都没能打动耿笛,慕容檐只是说了两句话,扶了耿笛一下,耿笛就已经心潮澎湃,激动的眼神发光。两人相对坐下后,耿笛擦干眼泪,自哂笑道:“老夫失态,让琅琊王见笑了。”

“无妨。”慕容檐淡淡说,“耿将军一生保家卫国,苦守边关,乃是不二功臣,结果却被奸人陷害。是慕容一族对不起将军。”

“殿下这是说什么话。”耿笛连忙摆手推辞,“承蒙明武陛下不弃,将潼关等地托付给老夫。能为先皇效力,乃是我耿家一门儿郎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