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珏看了看两人,他说:“二位先选,你们准备负责哪一宫?”

胡悦和玄冥子对视,玄冥子凝视着其中一座山峰,出奇没有讨价还价,他换换地抽出背后的宝剑,用袖管擦了擦说:“得了,你们走吧,震宫归我了。”

胡悦和楚珏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们原以为玄冥子必定会选择最后一卦,但是为何愿意先让他们进入呢?

此时从毫无柳树的地方,飘落一片柳叶,楚珏突然看着玄冥子,他喊道:“你终于也想起来了……”

玄冥子听闻楚珏这句话,微微一顿,并没有回头,义无反顾地往震宫山而行,但是他所走的部署却符合洛书之走向,仿佛曾经走过这段路似地,胡悦看着楚珏一时错愕,也为之警惕,问道:“这……有何深意?”

楚珏摇头道:“他来此也是定数啊。”

胡悦似乎明了什么,他说:“他负责震宫可有问题?”

楚珏说:“震卦乃是三山之中的挡门之阵,如果说其他的阵术是为了困与退,那么震宫却是为了杀与灭了。这番自然不可小觑,但是……”

楚珏眯起眼,银色的光泽闪过眼眸,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似地,说:“他的确该去,因为他这一去,可以让我最后的一个变数也变为定数。”

胡悦还未明白楚珏话中之意,但时间已经不容他再做细思,楚珏一把拽过胡悦的胳膊,便迅速进入了三山中央的位置。

胡悦回头看了一眼玄冥子,玄冥子丝毫没有疑惑,径直往乌云最密集的震宫而行。

玄冥子似乎感觉到胡悦回头看他,但是却依然没有回首,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胡悦转过头说:“明知道不可能成为朋友,但,不得不说臭道士是为数不多能成为故人的人。是敌亦是友。”

楚珏握住胡悦的胳膊,他说:“他也许出不来了。”

胡悦为之一愣,楚珏说这句话的时候速度极其之快,他侧目看了一眼胡悦,此时他的眼睛已经是犹如纯银一般,他朝着胡悦苦笑道:“他过不了那一关,他还会再来。生生死死,都会再来。”

胡悦浑身的血液像是被一股寒流灌输一般,他看这楚珏说:“玄冥子难道过去……”

楚珏说:“还记得柳姬当初所说的那位问柳之人吗?”

胡悦说:“但是他的年岁……”忽然胡悦抬头看着楚珏说:“他和我一样?”

楚珏说:“从这个阵内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他并没有出阵,但是因为柳姬,所以他能再回来。他并非是柳姬心心念念之人,但,却是完成此人心愿之人。说到底柳姬还是选择放弃所爱的后人。”

胡悦捏紧拳头,说:“下一关,是你,还是我呢?”

楚珏说:“我会尽我所能把你送到最后一关。但最后一关谁都帮不了你,只有靠你自己。”

胡悦明白,最后能否破局,一切都只在自己。而楚珏已经尽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哪怕牺牲了自己的肉身也在所不惜。这番情义他虽不说,只是这心中却翻涌不止得思绪。

楚珏停顿一段,他说:“你的成功与否决定了这山下万人之战的最终结果,以及三百年太平盛世。所以这其中的份量,你也该明白。”

胡悦一时窒息,他看着楚珏的侧颜,但最终低下头点了点头。开口道:“悦一肩担起。”

再说玄冥子踏入震宫,利用以震位入门,五行互换,奇门遁甲之理。他微微朝山顶看去,自言道:“没想到我一生所学,就是为来此一遭,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还会如此这番费劲心机吗?哈哈……”

玄冥子暗含震三之理,没三步变化一次方位,一次虽有惊雷霹雳落于身旁,却总是能安然地找到一个安全的通道而行。

但是越靠近震宫山,他越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生了变化,他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的身高,他手臂都开始变化,这些缓慢地变化却让玄冥子万分惊恐,他曾经目睹自己亲族由人化作石头的情景,所以对他来说身体逐渐的变化,比突然的死亡还要让他无法忍受。

玄冥子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过去的种种经历在他脑中翻腾,他杀害的人,他为了权位所作出的种种恶事都像是走马灯一样在他的面前划过,那些过去被他残害的人,和他家族所有被石化的族人交叉出现在他的身边。

那些死状凄惨的人,那些麻木不仁的石头像。这些都是玄冥子心中被一层层掩盖住最不想去回想的事物。他并不喜欢杀人,但是如果不杀人他就走不到现在的权位。那他就会做到比谁都狠,比谁都绝。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从最一开始步步为营,精算而前,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再无章法可寻,只是本能地向前,天雷轰轰,只要一个霹雳落下,他就可能灰飞烟灭。

第82章 残梅主人(三)

但是怪事便在此处发生了,玄冥子从最一开始的严格按照奇门遁甲而行到后来完全恍惚靠着本能往前踱步,这雷点硬是没有劈落于他的身上。

往日玄冥子的眼神无论是伪装的插科打诨,还是原本的阴鸷锐利都在也不存,他现在的目光就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十来岁的少年刚刚从家族浩劫之间逃脱而出时的恍惚无依。

玄冥子此刻已经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宽大的衣服让他举步维艰,玄冥子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忽然就在此刻,他却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停下!”

玄冥子果真停住了手,他僵硬地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就在此刻,他面前落下一声巨雷。

同样也就差一步,玄冥子就走到了阵心

玄冥子回首,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不曾出现过的人,他站在玄冥子的身后,浑身都是血迹,在腰间还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活人。他面容枯槁,曾经多次出现在玄冥子的梦中,犹如一个梦中鬼魇,但是当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觉得不是一种恐惧,而是一种心酸,一种想要吼出来的冲动。

就在玄冥子迟疑的时候,他只感觉一阵钝痛从他的身体涌出,他唔了一声,便颓然倒在了地上。他的腰间出现了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一模一样的伤口。那人皱眉站在垂死的玄冥子边上。他叹了口气,尽是惋惜。

玄冥子只来得及低头看了一眼,他不知为何居然用那把剑在自己的腰间划出了一道口子,如果不是此人喊住,那一剑是要刺破他的腹腔。

玄冥子动了动手指,这已是他最大的挣扎。他睁着眼,但是却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味道在很久远之前是他经常闻到的气息。

“你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啊……”

玄冥子吐出一口血沫,歪着头,想要看清那人的容貌,他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那人很瘦,瘦得惊人。但是却让玄冥子心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安稳,极端的恐惧和极度的安心,这两种根本不可能同时存在的情绪居然同一时间停驻在了他的心头。

玄冥子费劲心里,只是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尽是苦涩,却让人闻之心酸。

他说:“这几十年你汲汲营营,走到此刻,却还是为自己过去所累。这一切是命,也是定局。你甘心否?”

玄冥子贫民地喘息,想要吸入更多的气能让自己开口说话。那人抚摸着玄冥子的背,他说:“不甘心吧,毕竟我也不甘心,你是我的后人,自然是不甘心的。所以你会来此,来此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一关。”

玄冥子眨着眼,他发现照理他现在应该已经断气,但是他却觉得他有一丝气脉像是拖住他的生命一般,不让他死去。

那人终于凑近了玄冥子,玄冥子之间这是一个极端枯瘦的人,瘦得已经扭曲了他原本的容貌,他的脸色也已经不同于常人,而是一种透着惨绿的白。这番模样却勾起了玄冥子心中更深的记忆,那是一份源自于他血液的记忆。

“你还记得你原本姓什么吗?”

过了这些时间,玄冥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了力道,他极其轻微地开口道:“我……姓柳……”

那人轻声一笑,说:“是啊,你是我的子孙,我的血脉。你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我的意念。那怕你已经是最后的一丝血脉了。她最终还是对我绝情了……”

玄冥子只觉得口干舌燥,他极其的口渴,他看着那人说:“我会死在这里吗?”

那人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玄冥子只觉得他的手指掐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玄冥子心中那份求生以及不甘让他重复了一边:“我会死在这里吗?告诉我?”

那人指着前方说:“只要你能破除此阵,你也许就不会死。”

玄冥子抓住那人的手臂说:“给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那人叹了口气,他放下玄冥子,玄冥子觉得自己躺倒在了冰冷的地上,就像是躺在一块巨大的冰块。阴冷地寒气从地底侵入他的体内,但是这般的阴寒却抵消了他那剧烈的疼。他面朝天空,乌云像是随时随地会坠落一般,他动不了,天空忽闪忽闪,似乎孕育着巨大的电能。他握紧拳头,玄冥子的眼中通红,他张开嘴,似是呼喊,但却又没有出声。他要继续往前走,走到那个地方。走到曾经自己的祖先所走到的终点,他要跨过去,然后创造属于他的印记。

他拼了命地爬了起来,天雷再次落下。而站立都已经花完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踉踉跄跄地往前挪。不止是寒冷,还是因为疼痛,他已经不再思考儿时和过去,他现在已经忘了他自己是谁,柳氏子孙的血从他的伤口中不停地淌出,但是这一切他都不在乎了。他的眼中通红,身上尽是血迹,他只有一个念头:破阵。

他一步一步往前,捡起地上的巨剑,他从未感觉这把剑有如此之重。其实阵眼并没有特殊之处,此处只有一股奇怪的旋风,这股风四周围都可能落下天雷,这些天雷即使没有落到身上,极强的电流让在四周的生灵受到了非常大得影响。

玄冥子越是靠近中心,那估计强的电流就越是强烈,他能感受到四周围吱吱作响,但是现在的他已经无关生死了。他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气和信念能支持着他继续走下去。

他拖着巨剑,赖到旋风的中央,把剑猛然插入了旋风之中,当他接触到旋风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分裂,剑身出现了许多的裂痕。他手中的鲜血像是无数条血舌一样往下流。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影,一身青衣的道人,身后背着那把黑色古剑,手里拿着一根翠绿竹笛。他朝着处柳林走去,在柳帘后站着一袭白衣胜雪的女子,她背对着那人。但是忽然间这个女子的脚下溢出许多鲜血,女子慢慢回头,玄冥子看到的还是噩梦中那毫无表情犹如石像的脸。石脸裂出了一个口子,从其中溢出更多的血浆。但是青衣道人依然往前走,伸出手抱住了那么一个石人,血污浸染却死死不肯放手。仿佛这一辈子就只剩下了这一刻。

但玄冥子已经没了感知,只是本能地依靠着剑。不只是死还是活,终于垂下了头。

而此时,胡悦也已经无法分清自己的记忆到底停留在哪一个时间段,也无法分清他自己和三百年前那个汲汲营营进入天问阵的人到底谁才是现在的他。

轰隆的雷声让人魂飞魄散。现在胡悦跟着楚珏深入三山之间,他没来由地觉得恐慌,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颤栗,当初一刀刺入身体的时候他的心中也有盘算和思索。但是到了此处他居然像是个孩童一般被楚珏牵着向前。从未放弃思索和谋算的他在这一刻居然满脑的空白。

此处山壁之间寸草不生,只有灰白色的岩石,岩石被千百万年来的风刃再一次塑形,一个一个呈现出各种似有寓意的形态。这一切似是巧合,却也是天成。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给人一种禁止,毫无生机的感觉,也是这一分几乎重如山岳般的沉淀之感。让胡悦一时间所有的思虑都化为空白。眼中没了往日的生机,就像是一尊偶人被楚珏牵着走。

楚珏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胡悦的异样,但是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前。他飞速往前开口说:“必须要速度快,这里就是艮宫之阵。如果停留时间一长。所有人都会成为静止不动的石头。我们不能停。”

胡悦似乎听进去了楚珏这句话,他闭上双眼,再一次睁眼之后的确也提速了不少。

楚珏微微一笑,安慰地说:“无事,快过去了。”

话语刚毕,只听到身后一阵轰鸣。两人猛然回头,只见身后的山脉似乎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声,这样的爆炸胡悦只觉得玄冥子难有生机可言。

但是楚珏却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反而说:“看来,玄冥子成功了。柳氏后人果真还是有能人。”

胡悦听此语,心中不免也起了一丝疑惑,但是此时他并无法集中心里去思考。他摇了摇头,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被楚珏一把托起,胡悦发现楚珏的手臂的颜色也变成了银色。他皱眉看着眼前的楚珏,他已经不再是原先温润公子的模样,银白色的头发,毫无血色的脸庞,如白银般的双眼,眼中没有瞳孔。但胡悦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这般陌生的模样,就是过去与自己青梅煮酒,谈笑红尘的楚珏?

楚珏叹息道:“我这样吓到你了吧。但我也没有能力再维持之前的模样了。”

胡悦浑噩之间,本就没有办法进行正常言语,他只能尽力摇了摇头。本想要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奈何抬不起手。整个人几乎倒在楚珏的怀里。

胡悦闭了闭眼,用尽全力想要支撑起身体。硬是要往前走。楚珏半抱着对方,对方身体的热度越来越少,这表示胡悦的状况非常不妙,楚珏心中也是担忧。但他能做得越来越少了。

胡悦最多只能含糊不清地说:“没事,我知道我还能撑下去。”

楚珏看着胡悦如此,他说:“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力支撑此处。但我也无力再送你更远。后面的路必须要你自己走,你能行吗?”

胡悦握紧拳头,他咬碎了嘴唇,一丝血液流下,随后他颤抖用血液在额头画上云咒,这才有了些许的力气。楚珏点头道:“别忘了我和你说的所有话,接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胡悦点了点头,他回头看了一眼浑身有如银制得楚珏,他从楚珏身上感受不到往日的温润,那传入耳边的声音还是过去那个声音。胡悦豁力支撑起所有的力道,他闭上眼,他隐约可听见山下战声轰隆,他知道这一次所有的责任皆压在他一人身上。他必须要撑到最后。三百年那一战,赵王一定会赢!

他低下头,青丝垂下。他颤抖得手抬起了楚珏的脸,他说:“我好像还没有这样吻过你吧,再不吻,也许就没机会了。”

他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轻轻地把嘴唇碰触着楚珏苍白的嘴唇,楚珏伸手摸了摸面前之人的脸,一把抱住面前之人,胡悦本就没多少气力,随后直接被揽入怀中,吻得更深,吻得更久。他想要把此人融入自己,这样他就能保他永世,不舍,怎么样都不舍得面前之人。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要遇到这个人,但何其有幸能遇到此人,何其有幸能爱上此人?

哪怕这个人从未开口说过爱自己。

楚珏苍白的唇上染着胡悦的血,胡悦哈地一笑,放开了对方。踉跄退了半步,艰难地抱拳一拜,如往常两人小别于观情斋外。楚珏再不言其他,胡悦也不再回头。朝着山脉的深处走去。

山谷之内,灰白色成了唯一的色调。渐渐地,连胡悦的内心也开始被这般的气氛所沾染。灰暗,压抑。

胡悦只觉身如灌铁、举步维艰。每走一步,他就觉得自身更为沉重。而这番的沉重似漫长岁月所累积的那些无法感知和表达的情感。

胡悦浑身是汗,抬头看着山谷岩壁,他开始觉得听觉有些损失,他的视线被灰白所侵蚀。仿佛他慢慢地也开始与四周的岩壁同化。

无知无觉,这一切还来不及感到恐惧,就再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

胡悦不知道楚珏的状况如何,但是他连去担心楚珏的处境都变得麻木。这一切连恐惧都变得无法感知。

胡悦不知道他自己是在行走,还是已经停在了某处。他现在唯一的思考能力几乎只剩下最本能地反应。

一片的灰白,一片的停滞。这便是艮宫之阵。让所有一切都化为静止。无死无生,无念无动。

胡悦不知自己是躺,还是坐着,是行走,还是漂浮于空中。这一切他都无法感知。他现在渐渐只剩下了零星的回忆。

那些似乎影藏在记忆深处,已经被他所遗忘的回忆。那些真正存在于过去的回忆。

但是,现在如果沉浸在过去,那永远没有未来。

未来?胡悦睁开眼睛,那位神秘的老者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胡悦问道:“你是谁?”

老者说:“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

第83章 残梅主人(四)

胡悦坐在老者面前,老者睁开眼说:“我就是你。”

胡悦又问:“那我又是谁?”

老者说:“你是未来的我,也是过去的我。”

胡悦念道:“我见所思非所思,我见故人非故人。人是我非非我相,故人非故故何人。”。

老者说:“你终于连起所有的一切了。”

胡悦说:“是。”

老者微微一顿,他忽然笑了起来,他说:“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胡悦说:“你就是这个阵,也就是我。”

老者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说:“我就是你,是你三百年前留在阵中的一切。我也不是你,因为你在此阵之后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胡悦略微点头,他认同道:“是啊。我既不是三百年前的我,也不是三百年后的我。但是我依然是我。”

老者沉思片刻,说:“我花了三百年,等你回到此处。十年之前,你就应该来此,但是却并未启动生死符,十年之后我能够感知到生死符的动向,所以我随着生死符设法寄魂而出,我没有善恶,我只是你的一缕魂魄。一直被封在此处,只愿听到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胡悦问道:“请问。”

老者说:“有情无情,如果现在就让你魂飞魄散,你有何遗憾,有何牵挂?”

胡悦说:“无牵无挂。”

老者冷笑一声说:“如果没有牵挂,你来此作甚?”

胡悦被他一问,直觉浑身血流凝滞,他瞪着眼,睁着眼,心中居然无言以对。过去认识之人一个一个犹如走马观花,从他眼前掠过,有笑容,又哀叹。有哭泣,又愤怒。最后留下的却只有月下楚珏举杯邀请的模样,无喜无悲,云淡风轻。

老人低哑地笑了起来,先是极其压抑地笑,随后便是放声大笑。笑声如惊蛰惊雷,似要惊起梦中之人。

胡悦缓缓垂下手,他看着老人,老人看着他,两人的眼神如斯之相似,千言万语,三百年的岁月只留下无语对视。

胡悦哈一声,似是一石入镜湖,又似落雪无声。他说:“牵挂也不能说没有。但是……”他抬起头,眼中不再是那毫无不波澜,一片混沌。他的眼神透着一种执着以及沉静,似光亦似箭。他说:“但是来此不就是为了了却这三百年咱们的牵挂吗?你就是楚珏所见的最后一人,他见得最后一人是‘我’自己。三百年前自己的一丝魂魄。那么丹兰山的那场局是你设计的?”

老人说:“我只是见证者,我无从参与任何事情。我只是要确保你在最后面对九元之时,所能回答的答案,远超三百年之前。”

胡悦心中一冷,他叹气道:“楚珏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话只说一半,答案也只露一半。”

老者目光如炬,他盯着胡悦说:“别忘了,九元天问局,你最终是为了回答九元天问才来。”

胡悦说:“九元,应该就是楚地所说的九个神明吧。”

老者点头道:“是。你要回答最后的问题,并且必须答对。”

胡悦站了起来,他朝前走去,对着身后老者说:“我这一次来就是要完成这三百年前未完成之事,故人当可解脱。”

老人看着胡悦,随即便是一片寂静,随后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我见所思非所思,我见故人非故人。人是我非非我相,故人非故故何人。你悟了,我当了却。”

老人闭上双眼说:“你要记住现在的你是胡悦,不是三百年前的胡悦,不是三百年后的胡悦,你只是现在的胡悦,不属于过去,不期望与将来。立足于当下的胡悦。所以我给你最后的建议就是只做你自己,不为他人,如天有问,扪心自答便可。”

老人话语说完,他的身体就化为石头,随后石身裂出许多细缝,轰然一声,石像灰飞烟灭。就在此时,原本凝固得仿佛连空气都桎梏的空间,一阵劲风而过。但是也在此时胡悦只听到怀中的龟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愕然发现龟板已经裂出了七条裂痕。而最后一块似乎又马上要出现了。

此处形成了一条像是天然形成,又似人所踏出的小径。这条路的似山又非山,如烟如黛的轮廓之下,只觉得似乎那儿就是胡悦所等的重点。

这条小径四周开着一种莫名的小花,似是桔梗。但却费紫色,而是一种艳如鲜血的红色,点缀在灰白色的小径两旁,像是血迹,胡悦捏着拳头,他捂着怀中,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他不知道楚珏现在身处何处,他是否也能破阵成功?

老人的话中有意,也许是代替他受了这艮宫之难,替他破了这禁锢之局。但胡悦已经无处细思。他朝着莫名小径前进。这一次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忽然路边摇曳的花朵开始渐渐地出现了血迹。

三百年前,他是否也走过这样的小径,他记不清了。三百年后他是否真的走上了这条小径,他不确定。就在他什么都无法确定,什么都无法细思的情况下,他踏上了去回答上天提问的真正道路。而至此,九元天问阵马上就要露出所有的真面目。

此时,再说楚侯府之内,以楚珏之身所复活的左一棋则被困在府内,无法离开。身边两个鬼女显然已经感受到了左一棋的阴鹜愤怒。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保持着笑意,眯着眼,使得原本楚珏俊朗的脸上出现了不适合他的笑意。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看着四周的尸体,地上还有白色的烟雾,这些烟雾时而幻化成那些阴魂之貌,痛苦扭曲,但是却冥冥中被楚府地面出现的云咒所制。

左一棋哈哈大笑,对着柳儿说:“胡悦不愧为三百年内唯一最接近天问之人。意外之局也能防范如斯。不枉楚君爱之深切呐。也不枉我当初丹兰山助他一局。”

鬼童低首,她们知道自己的主人越是如此,越是恼火,现在说错一句话,后果也是她们所无法想象的。

左一棋试着踏出一步,之间四周的生气就被抽取一分。他动的越多,他所能吸收的生气则越少。可谓是寸步难行。

左一棋负手而立,他指着燕儿说:“你去外面,看看到底是谁搞的鬼。”

燕儿顺从地点了点头,手中灯笼一晃,便消失在了。

左一棋虽看似坦然处之,但眉宇间也有忧虑之色。他知现在阵法还未结束,胡悦应该已经深入阵中。

左一棋缓缓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双手说:“这具身体来之不易啊,胡悦啊胡悦,我绝对不会让你坏我好事。”

数刻之后,燕儿回来,她低首道:“回主人,外面并无一人。但……”

左一棋看着她,她头低得更低,她说:“但是外面的生气全无,却并未影响再远一些的生人住处。只是把楚府四周的所有生气全部都抽干了。此处因为有天问阵所护,又是楚府,所以并未受到影响,但主人以楚君之身是无法离开此处。”

左一棋嗯了一声,便陷入沉思。两鬼女皆无言无语,默默站立原地。似是两个石像。

左一棋看着地上冤魂之气,又笑了出来说:“原来你早就猜到了这一步。胡悦啊胡悦,你自认为是算无遗漏,却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百年前的这一局你未必能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左一棋看着鬼女抬手道:“你们两人不必再控制此处,用丧魂之气护我离开楚府。”

柳燕二鬼女手中又出现了绿色的灯笼,烟雾之间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叫声,白色雾气尽数被两鬼女手中灯笼所吸收,灯笼也发出了银绿色的光芒,当白雾尽消,这灯笼的光芒也达到了极点,鬼女二人开路,左一棋由二人护送,果真又能够行动自如。

云咒恢复正常,天问阵内也感受到了阴魂丧气的消失。但是胡悦此时已经感受不到这细微的差别,他稍稍缓过了些气力,那生死符的裂痕也微微有所缓和。

楚珏同时也明显地感受到了丧气消失。他心知胡悦已经进入兑宫阵,而丧气的消失代表着左一棋用二鬼女所收集的丧魂之气破除胡悦所设的保障,他哼了一声,眼中银光一闪,就在他要往前行走只是,数片柳叶阻了他的去路。

随后便是一声轻叹:“兄长,你到现在还是不死心吗?”

楚珏停下脚步,他的声音冰冷无情道:“这句话是该我问你。”

柳姬现身,她此时也恢复成了原先的摸样,冷厉清高,她说:“你这样做,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楚珏说:“哦?所以你想要怎么做?”

柳姬说:“这端看你的做法,楚君呐。”

楚珏冷笑一声说:“所以你想要为那柳家之人报仇呢?别忘了是你放弃了他们。”

柳姬笑着说:“玄冥子的身世你早就知晓,所以你自然也猜到了在他之后的幕后推手必然是我。你设计了那么多局,一来是护胡悦万无一失,二来则是在为他日后破局。残梅之局,只为胡悦一人所设,却延续整整百年之久。兄长啊……比起我,你的痴才是古今第一人啊。”

楚珏继续说:“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并未阻止此事。”

柳姬颔首道:“是,这也是兄长手段之妙,你从未真正对此干涉,一切都有别人替你做到。左一棋的身份,我不是不能猜到,只是想不到你既然会冒这个险。用此法进入天问局。你也知道,如果让他取得楚君之躯。他便代表了楚府之主,在此阶段这意味着他可以左右当朝时局,甚至改朝换代。三百年前他就由此能力,三百年后岂非难事?”

楚珏默默点头道:“为何不把话说完呢?”

柳姬侧身笑道:“哦,你以为我会留下那么明显的错误吗?”

楚珏眯眼,随后微微一怔道:“这就是你找上玄冥子的道理。”

柳姬说:“没错,只要他破除震宫,柳郎的魂魄便能回归。而他就完成了所有的任务,死活也不是我所操心的事情了。我爱的是柳郎,和他的血脉无关。”

楚珏说:“嗯,的确顺利,现在你要做的就是从我身上得到你全部的魂魄。主控全局。”

柳姬退后半步,稳住步子,声虽没有起伏,但是深陷半足,此时的她决定和楚珏正面一决。眼中再无笑意,两人眼中相似的冰冷,相似的决绝,四周由二人开始化为冰冻。但这薄冰一击便会全数破碎。

在薄冰之中倒影出的却不在是两个人影,而是两团蓝色的火焰。楚珏的眼中终于也不再是冷淡和尽在算计。因为这一步若是有失,他全盘的计划都会破碎,而胡悦也会万劫不复。楚珏手中的戒尺再一次出现,但是此时戒尺不再是原来的那把尺,而是一把剑,一把毫无装饰、返璞归真的剑。

柳姬自是退后半步,但是她回头看了一眼震宫所在的位置,隐隐的暗雷让她心中存疑,但是她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为了让柳郎的后人能够有机会进入九元天问,她费尽心思,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只差一步之遥。只要制止面前的这个人前往最后的一阵,兑阵。她便可以成功。兑阵的特性可以完成柳姬心中最后的目的。这样楚珏就算完了。

柳姬眼中冷寒,但是她知道,到了此处,外加左一棋的丧魂之气不再控制此处。他能够战胜面前之人的可能微乎其微。她握紧手中的拂尘,此时拂尘也改变了形态。在她的手中是一把古钺。这才是他们最初拥有的东西,渐渐地他们也将恢复成他们最初的模样。

战,也在此时真正的开始了,两军杀声震天,此战决定三白年的江山之战,赵王军力明显不敌敌军。但是却胜在地势和用兵的阵型,所以一开始也未见明显的败事。但时间一长,这兵力不济的弱点也显现出来。

楚珏与柳姬的对决,与此战却出奇的相似,柳姬虽稍逊触觉一筹,但却强在善于移形换位,而且此处的地形也十分适合她。这一切都让楚珏慢慢进入胶着之态。

柳姬虽看似占了优势,但是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眉头不禁紧缩。楚珏此时终于露出了那么一丝笑意,他说:“看来你终于也看出了。”

柳姬冷眼道:“你在拖延我?”

楚珏说:“只要胡悦进入最后天阵,你我都没有办法阻扰。”

柳姬声音更冷三分:“用这山下所有人的性命?”

楚珏说:“对。用所有人的命。”

柳姬沉默片刻,她大笑起来,笑得凄凉,她手举古钺,她说:“兄长啊!你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变啊!”说完奋不顾身纵身一跃,看似入春燕穿柳,但一击劈下,犹如万钧之力。

楚珏看出柳姬将要拼命。拖延至今也已经顺利地把胡悦送出了艮宫之阵,而下一关,兑阵则是最关键,也是胡悦最难过的一阵。

这一阵,如果胡悦过不了,那么他所做的所有牺牲都将付之一炬,而在阵外的左一棋,也就完成了所有的布局,天下之主非他莫属。

所以楚珏用了所有的一切,赌在最后一关之上。

第84章 贯山之战(一)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孙子兵法》

此时,贯山之下,通河以南,击鼓而进,两方列阵,静与动只在刹那之间,军队迅速互相冲杀,兵法之间,攻防瞬息万变。万马奔腾,杀声震天。赵王虽比对方更加善于用兵,但兵马却少于敌方。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死战。

渐渐地,赵军的兵阵被对方冲断,赵军之中虽有军法入神之人。但却也无法扭转如此悬殊的兵力。死伤者不计其数,血染山河,为百姓,为社稷,多少人犹如蝼蚁,没有姓名,没有记录。史书上也许志只记载了一场战役的最粗算数目。但是每一个数字都是无数鲜活的生命所换得。无人记得,却有这些无名之人汇成历史。苍穹无言,这一刻众生仿佛用自己的生命冲撞出了一道撼天之雷。天地无情,此番征战刚开始,就血流漂杵,生死仿佛不再是值得珍重的事物,刀残戟断,而一战之后又是否能换来这天下太平盛世?

此时无人作答,战之人也没有心思去问。无问无答,但会去拼命。千万年来征战沙场皆如此。

赵军开始渐渐不支,但三军却无鸣金退兵的迹象。死伤惨重,却视死如归。敌军如洪,但包括赵王本人在内,也越战越勇,他扯下旌旗上的带饰,用带缠住手和手中的剑。一跃而起,手持火把,烧了原本的退兵之钲,他环视四周将士,目如星辰,脸上都是泥灰,却没有任何落魄失志之相,反倒更是神勇俊朗。他开始大笑,笑声震天,他持剑高举,对着众将吼道:“众将听着!此处名为贯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福地也!此若非我等问鼎立业之地,就是我等洒血埋骨之冢。此战没有退,只有进。还记得大家是为何而战吗?看看我们来路之上那些颠沛流离的百姓,刚来之时,十室九空,易子而食。军阀割据,官匪勾结。民不民,国不国,此番情境你们还想在看到吗?咱们退了!他们退到哪里去呢!没有退路!所以要么死,要么胜。打下去,才能赢!今日我烧钲金,立死誓。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三军听令,八门金锁阵!开!”

贯山死战,烧钲明志。这段战事被载入了史册,成了后世万颂的典故。后世纳入了戏文,铿锵吟唱,三百年内不曾衰退。

此阵一出,敌军的锥形阵犹如泥龙入海,顿时原本锐气不可挫的杀伐之气为之短暂一顿。

敌军亦非泛泛。见胜券在握,自然也不急进,所以仿佛像是猛兽玩弄猎物一般,没有急攻猛进。反而变阵为困。想要借着人多优势慢慢消耗赵军的气势和斗志,等到他们的绝望压垮他们所有人的意志之时。便犹如猛虎一般迅速吞灭对方。对方也是个会用兵的枭雄,赵王内心更是激起了好战之心,他如鹰凖般的眸子盯着战阵的阵眼,巧妙地化解和周旋在如此悬殊的战力之间。四两拨千斤,尽量避开对方的锋芒,保存实力。

手下士兵见主帅如此,自是勇猛异常,鏖战之下,将士无畏生死,甚有伤者亦无生还之能,却依然只要能动就必杀敌,哪怕倒下前最后一刻,也要死死抱住对方,朝着尖矛最密集的地方同归于尽。尸骨无存也在所不惜。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国殇)

战到此时此刻,山河同悲,但是能战到几时?真的如胡悦所言此处开展可获全胜吗?赵王手中的剑捏的更紧,眉头深锁。他在赌,赌那个雪夜不惧风霜,挑灯夜行,得以求出的不世之才;等着那个运筹帷幄,从未出现在三军之间的天下第一谋士;等那个从未失信与他的生死至交;等那个静如止水,却心怀天下苍生的无名仁者;他说这一场仗,他能胜!那这一场仗他必须胜!

就在赵王失神片刻之际,不知何处飞来一箭,他的肩胛被利剑刺穿,他已经顾不得箭上是否淬毒。他挥剑砍断箭雨。对着苍天喊道:“天呐!你真的要让苍生继续沉浮吗?你真的要我战死在此吗?告诉我!我要你告诉我啊!”

赵王对天怒问,突然霹雳惊雷,似有昭告。天开始下起磅礴大雨。大雨冲淡了众人的沙喊声,血顺着雨水留在地上,所有人像是在血雨中厮杀,不知是血还是雨模糊了眼,眼前一片血红。杀是唯一的意念。而支撑这意念的就是胜者可以问鼎天下。

此时山中众人似乎也感到天象的异状,柳姬急迫甩开楚珏,楚珏心中也知最关键的一刻终于到了。

他终于要落下他最后一颗子了。他单手挥动古剑,划出了一刀剑影,横剑直立,不言不语,手中古剑不再保留,柳姬只觉寒气逼人,她被逼退数步,她明白楚珏这一次是豁尽全力了。她也不再保留,这一次是她必须过了楚珏这关,这是唯一拿回魂魄的机会。她不想要再继续受困,她可以掌握一切,楚珏能做到的,她也能。而今,她只差一步。胡悦就是她的突破口,她用了柳氏最后的血脉来设计这一系列的局。很快她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柳姬再无试探,再无保留,孤注一掷。身如青燕,但力道万钧。一劈而下,如开天辟地之威。楚珏移形换位,抽剑断水,行云流水之间,化去了这番攻击。

柳姬自是明白,就这样还不足以解决楚珏,她必须要找到楚珏的弱点,攻其一点,速战速决。

楚珏冷笑一声,手中古剑挥洒自如,他现在还不能让柳姬出去,现在还不行。楚珏一剑划开了一道深深的沟痕,说道:“你过不了。”

柳姬怒视道:“你拦不住。”

楚珏叹息道:“再问你一句,如果你放弃夺回魂魄,我就放你一马。我还有其他的路可落子。”

柳姬大笑道:“兄长,三百年之局行至此处?你让我放弃?你是不是傻啊?”

楚珏点了点头说:“是啊,现在问你的确有点傻,你我毕竟同源,不问一下,他处我不好交代。我得到了答复,然后自不用留情了。留心!”随后极快的剑,刺,佻,弹,划,一套而行,从未见楚珏如此快速得用剑,柳姬根本没有突破的机会。但是柳姬发现楚珏虽狠,但依然没有现杀招。

楚珏说:“哦,还有一个问题。梦灵是不是你复活的?你在她身上动了手脚,再引导她找上玄冥子。以此来扰乱胡悦心志。”

柳姬咬牙挡住剑式,道:“那又如何?你不也利用了左一棋?否则你这三百年“楚候”从何而来?赵王登基不久就因箭伤复发而亡,你利用左一棋在赵王身边担任谋臣,令他为你铺路,这样你才能桃僵李代。你想得到的,我岂会想不到。左一棋是你一颗棋子。你向来喜下险棋,这一步棋你可是生死之间了。”

楚珏苦笑一声,继续阻挡。却不下杀手。一为突围,一为拖延。因为楚珏迟迟不肯下手,柳姬更是无所顾忌,奋力冲出。双方犹如这山下之战一样,断了自己的退路,只求最后胜利能属于自己。而楚珏的目光朝着胡悦所往的方向望去,微微蹙眉,但随后他便不再多思,面对柳姬。他已然无暇分神。

胡悦所行的山路小径,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杀伐,幽静之际,胡悦能够清清楚楚听到自己脚踩枯叶的声音,此处古怪,四季并存。到处散落着古怪的石像,就像是一处已经被废弃的神道一般,葳蕤草木与死气的怪石并存,这些石像残缺不堪,但是所有的胸口都缺了一块,仿佛寓意着什么。渐渐地,他能听到流水的声音。但是山林之间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禽兽叫鸣。多方厮杀,只有此处,毫无波澜。

但是却并非毫无声息,胡悦拉开一棵树枝,就能感觉树林中人影憧憧,但是进入后,人影便消失无踪。看似只有他一人,但是却仿佛有许多的人在此。这些人或是高谈阔论,或是长歌击鼓,或是哀怨叹息,苦笑怒骂皆在树影斑驳之间。

胡悦发现这些人之中的言语,或多或少极其精妙,有些道理堪称鬼神之论,世间不可闻的。他越听越觉得自己过去很多的想法都有所响应。

“社稷天下,天下之事,为何数百千年来集于一家之姓?一家之兴衰何以代天下之兴衰。”

“分分合合,世间百态,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生死又当如何处之?国不再,民尚存,为亡国而殉,谓之大节,然为民而苟活,又当何为!”

“日月星辰,自有轨迹,四季轮流也不见有人力所阻,天道自然,为何庸人却执意替天行道?天自有道,何须替天?”

“谬哉!谬哉!岂不知万物之灵,以人为尊,但世间万物以人目所视,以人耳所闻,以人口所言,眼耳舌鼻身意皆为人也。何以为尊?然五蕴皆空,方知何为天地之灵!人何来尊贵?”

林中之言,句句叩入胡悦心中,他越走越觉得沉重,这些问题他曾经没有想过吗?不他都想过。但是这些问题有答案吗?胡悦心中自知,这些都没有答案。如果天问这些,那么他胡悦何以作答?这些恒古不变的问题流传于世,他作为一个人如何去答呢?又如何说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狷狂言语,似吼似叹,胡悦以自己的智慧一一作答。但却有觉得这些都非他所能作答。三百年前,风雪之夜,赵王一人单行求他出山,他从不肯入军,只在山野之中,布局等待。但敌寇之强,如果要靠屯兵修养,至少要五年时间才能壮大兵力,但五年之内变数何其之多。直到赵王拿出家传的的“生死符”。他这才动用曾经只流传于楚地之中的九元天问,而当他明白天问开局可以改变天象之时,他设计入局,只为让赵王在此贯山,与敌决一死战。这一战引出敌寇全部主力,这样一来看似飞蛾扑火,实着是一战定乾坤的豪赌。他的决绝就在于用赵王的命数去赌一场最快结束战争的机会。

三百年后,他依然要去豪赌一把,因为如果失败,三百年历史烟消云散,或许赵王还有生路可言,或许他可以卷土重来,或许他方还会再出一个王者,弥平战乱。但三百年间这些经历的人事物就再也不存了。

然而……他最后必须回答天问,胡悦记忆中的降神之地,那最后一问,最后的结果是成一半,败一半。所以他有了三百年再开一局的机会。一切都是天意。当他拿回所有的记忆之后,他便明白了,他来到此处是定数。楚珏以一己之力,替他延长了十年的太平岁月。这已经是极限了。

声音从清晰到疏远,小径也越来越宽阔。走了一段时间,胡悦奇怪发现虽然树木之中也有花朵,但是无不例外,都是艳如红血的花朵,其他颜色一概不见。只是这些花几乎在一瞬间花开花谢,刹那芳华。

小径通幽,但也有尽头。在小径的尽头是一座桥,岸头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古篆字:问桥。这字体胡悦发现和在他梦境中出现的签字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胡悦只觉得一阵眩晕,稳住心神,这才开始向前走去。来到桥头,停下了脚步。这座桥立的古怪,桥下两条较小的溪水汇聚成了一条交大的水流。而两条溪水其中一条里什么都没有,清澈如镜,另一条河水却非常的浑浊,但是在灰白色的河水中仿佛有鱼儿流动。本该清澈的水里才有鱼,但鱼却生在了浑浊的水里,即使最后混入一条河中,这两股截然不同的水脉已然毫不相容,泾渭分明。

这就是八卦第六关,兑宫之阵。比起其他的阵势,这是最没有攻击性,最安静的一处。几乎看不出这是三山最后一山。胡悦自不敢大意,他仔细观察四周的一切,最后把目光留在这水面。

清澈的水面照出了他的模样,因为连翻奔波,现在的他蓬头颓然,原本簪发的树枝也不见了,但是他的眼神却变了,不再浑浑噩噩,不再毫无波澜,而是极静、极锐,这是原本属于胡悦的眼神,原本那个坐深山而心系天下的胡悦。

胡悦盯着桥的对面,那是一出倒着的景象,胡悦不会忘记这里曾经就是他在心魔镜中所梦到的那些石像。但没有那座塔,而现在胡悦要做的就是过桥。这儿虽然和心中的那座怪塔毫无关系,但是却又有了些许的重合,胡悦明白三百年前他过的乃是一座怪塔阵,而现在怪塔不见。面前的这座桥成了新的关口。

胡悦呼了一口气,他撩起衣摆,伸脚便要踏上去。但是当他一踩这座桥却化为了烟雾,他退了回去之后这桥才又出现。而且再一次出现之后,这座桥变得非常的不稳,随时都会倒塌一样。胡悦明白如果他盲目地尝试,可能会错失机会。所以便不再轻易踏上这座怪桥。而是把心思放在这两条泾渭分明的溪水。

但是如果不过这个桥,就要淌水过溪。胡悦再涉水,但是这两水就像是有感应,他一脚踏入,根本无法涉水,溪水依然在他的不远处。他反复试了数次,但皆不得法。这里的规格非常的小,一桥两水,看似都不是什么鬼斧神工的事物,但是却让看透风云的胡悦一时无所应对。

八卦的变化,让此阵又成了另一种方式体现了兑的概念。这一关放在最后却也了然,如是天问,自然要说,八卦之中,兑乃说也。

胡悦闭目:“话说此处的情节虽然符合兑卦。但细看之后,又有不符合之处,兑当合,交融乃为兑相,但是现在欲合未合,却又不算分离。这情况胡悦也无法了解此处深意。”

胡悦皱眉,他想到了在梅林破除离宫阵的情况,冰火两重天,用一卦克制一卦。但是现在这里已经是最后一卦了,艮宫是禁止的作用,正好与兑所相斥。但……艮乃是山,兑乃是泽,山泽之对却又如何使力?

第85章 贯山之战(二)

胡悦端坐闭目,但是额上却布满薄汗,他感知到了一丝天时的变化,同样的他也感知到了石灵子正在被突破。胡悦紧紧握住拳头,三百年前,他设计入局,而在贯山之中。为的就是替赵王赢得最后一战。三百年后,这一战他依然为赵王而闯。难道他为了这三百年的太平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持续着这样的轮回?身边与自己有关的所有人都会被卷入。无生无死,无情无爱,像是一块朽木漂浮在无垠之海,直到他再也不堪重负,自取灭亡?三百年的天问局才能完结?而在这之中只要他走错一步,这世间也随着他的错误而崩塌。

胡悦面上刮过一丝疲倦,那丝疲倦让清澈地水面莫名出现了一丝涟漪。他开始注视着那如镜的河水,他想到了风雪夜归人,赵王的一律魂魄,毫无记忆,但是却依然执念于胡悦所答应的画像,大丈夫一诺千金,生死无悔,哪怕三途河岸相间如陌路之人,这一阵他必须要破,所以他选择入局就没有资格退出。

他抓过一把泥土置入河中,河水依然往后倒退,任何东西都无法进入水中。胡悦摇头道:“居然是无垠水,真是把我当大罗神仙了。”

胡悦苦笑一声掏出怀中的生死符,生死符的裂痕已经非常多,只要胡悦用力一捏都可以碎裂。他朝着回路看了一眼,念道:“难关呐。”

其实都不必有生死符,他现在也可谓是气空力竭,无力、渺小、挣扎,这些情绪逐渐开始蔓延,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闭目凝神,即使走到此步,他依然觉得他能过关。也许就是这份毅力和决绝支撑着他就算到了最后一口气都会冷静面对。

忽然,当他静坐之后,原先宁静的树林上面挂满了尸骸,这些尸骸正是山下战死者的一部分,他们死状凄惨,有些身体只剩下了一半。血滴落在泥土上,马上就开出了那些诡异的红花。

但这一切恐怖的景象与面前清净犹如两极,尸体不断增加,有些无法挂于树上,就堆在了地上。地上堆满了,就堆砌成尸山,这些尸体分不清是赵军,还是敌寇的。他们此时没了声息,像是木偶一样,但是自身都充满着戾气。这些气息缠绕在树林四周,像是它们的魂魄无法散尽一般。

此时,全神贯注地胡悦没注意到在他的身后缓缓地出现了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向他靠近。

再说左一棋由两鬼女侍左右引领,两盏灯笼散出凄冷的绿光,被光源所照之处那种窒息的感觉稍稍消退,但是三人走路非常缓慢。慢慢地也走到了楚府的边缘。二鬼女推开大门。

左一棋脸色一沉,此时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人,皓月之下,一袭白衣。他微微欠身道:“先生还是就此留步吧。”

左一棋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肯替胡悦办事之人,君不见楚侯的前车之鉴?”

来人微微一滞,但随后微微笑道:“与其说是替慕之办事,不如说是完成自己当初不敢为之事。”

来人言语表情皆温润如玉,但却隔绝生气,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生者的气息。不但如此,四周围的生气完全被他所抽离。这番能力,几乎让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有了扭曲的迹象。

他伸出手,挡住左一棋的去路,说:“还请阁下留步,任何人都不可在此阵未破之前离开。阁下也不例外。”

左一棋微微一笑,单手负于身后道:“你可拦得住我?”

来人微微点头说:“虽不知阁下能为,但只有斗胆豁命一拦了!”

左一棋哦了一声,左一棋脸一沉,说:“那阁下可真的要尽全力了。”

两鬼女中的燕儿此时已经站在了对方的身后。原本还算清丽的容貌瞬间龟裂,眼睛突然翻着白眼,冲其控制中冒出了一股黑烟。黑雾之中众多鬼魅死灵呼啸而出,朝着来人袭去。死灵似乎并未受到过多这种吸收生气的影响,一时间那人也是艰难应付,但此人身上也有云咒,同样左一棋也无法瞬间突破,反而他本身因为分出了一半的冤魂之力,导致他在此处非常不利。左一棋负于身后的手也紧紧捏了起来。

而在左一棋一心突围的时候,原本的楚府又发生了新的变化。楚府的阵法一点点地消退。唯一对抗得只剩下胡悦所留下的云咒依然保持着这个空间。然而这个空间也逐渐变得不稳。再过不久生死符所开启的九元天问局就要消失,但是在场的众人却没有变化,时间快来不及了。

左一棋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微微皱眉,喃喃道:“一周天将至,楚君,你还有什么算计?”

而在阵内,楚珏似乎也感受到了左一棋此处的异状,虽然他也明了胡悦能找到的助力是何人。但是……能拦得住吗?

楚珏心中的这一份担忧,自然胡悦也有,如果拥有石灵子的蒋泸都无法阻止得了楚珏肉身的左一棋,那么他实在不知道单单依靠云咒能困他几时。但是,一切却也自有天意。如果左一棋没有取得楚珏的肉身,他也许不会受到生气的困扰,正因如此,现在石灵子是他最好的对策,也是唯一的最后能够帮助自己的助力。

胡悦端坐在河边,凝神以待,专心破阵。八卦之阵,从最开始的巽宫,它带来的是风阵。随后乃是坎宫,它是水困之卦,带来的是由水而化的冰阵。水火之阵,自然之后便是离宫,花火之阵,离宫则伴随着坎,水火共进,但最后也是由水克火。破此离宫之阵。

而后则出现了以雷电为阵的杀阵震宫,玄冥子破阵之后便失了行踪,不知生死。而艮卦则又三百年前胡悦留在天问阵中的一丝魂魄以及楚珏断后所助,让他能够突破禁止的石土之阵。重新破除无情无念的禁锢,现在的他才是完整的胡悦。此时面对的乃是第六阵。兑宫,此阵之后只剩下了乾坤二阵。这些阵法和三百年前似有契合,但是细想之下却并不一样。

但是接下去胡悦所有的力气只剩下破除一阵,那两阵之间必须要有所取舍。但是如果未破全阵,他能开启天问吗?还是在八卦之后还有其他的阵法等着他?那他绝无破阵的机会。

胡悦额头开始溢汗,而生死符又裂出了一条明显的裂痕。胡悦只觉得浑身力道犹如流水一般流逝,他神魂微微一滞。但是却马上继续凝神,他低语道:“还有三关……”

柳姬此时也明了了这其中的缘由,她反倒笑了起来,原本的拖延反倒对她开始有利了,左一棋没有入阵,所以他就算拿到了楚珏的肉身,他能做的也就是不会随着三百年历史烟消云散而消失罢了。但是阵内乃是决定三百年历史的状况。这九元天问局更是关键。这一切都还在她的控制之中。

她看着楚珏笑道:“兄长你可又想到现在的景象?现在可谓是腹背受敌,阵外那个手下不但占了你的肉身,如果让他逃脱,那么这天下就又要陷入混乱。这阵内胡悦看似依然无果,而神魂已经即将用尽。你现在可是进退维谷了。”

楚珏朝着兑山看去,开口问道:“我一直都在给你机会,但是你却一直都放弃机会。无论从你偷走生死符开始,还是利用柳氏族人一再破局。这些错误足以让你万劫不复,但是你我同族,我至今未下狠手,原本我不想要走这步棋,但现在你却逼得我不得不行次杀招。”

柳姬冷笑道:“你会没有原因?别忘了你无法消灭我,就像我也无法消灭你一样。”

楚珏微微一笑道:“自然不会没有原因。”

此话一出,柳姬只觉得倍感压力,她睁大眼睛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