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爱你。不过你还是别回来了,现在我家里很乱,你就算来了,也帮不了什么忙的。等过段时间,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再说,好不好?”

“不准不接我电话了。”他想装作一切如常,我知道的,辛苦他了。

“好。明天我打给你。”

收线以后我火速地关了灯,把雪碧丢在了光的外面。她轻微地抗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安静了,我听到了她摸索着挪开椅子的声音。这些天我不想联络他,就是因为这个少我至少应该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跟他爸爸妈妈斗争一下。至于最后结局怎样,我没有力气再想了。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他眼下会认为他的父母自私跟荒谬,他会一直坚强勇敢地认为自己是我的骑士,直到结局来临。我允许我自己软弱一点可以么?允许自己在他来说“再见”之前,相信他永远都不会走。

黑暗中我抱紧了自己,眼泪滑到了膝盖上。哥哥,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完全役有。

雪碧像是只猫那样利落地钻到了被子里面。不过我没理会她,静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其实吧,我一直不觉得你老公长得帅,”然后她吃力地补充道,“他鼻子有点大。”

我一边流泪,一边笑了笑。

“我问你个问题嘛,你帮我想想好不好?”她翻了个身,言语间充满了兴奋。

“不好。”我用手背在脸上用力地蹭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刻意地控制声音的颤抖了。

“你说,小弟弟的爸爸来了,他睡在哪里?”她无比严肃和认真。

“当然是睡在客厅的沙发。”我慢慢地打开了蜷曲的身体,挪回到了枕头上面。

“我们俩明天早晨起得早点,偷偷开门看看怎么样?”她兴奋了,“看看他究竟有没有睡客厅……”

“小姐,你真的刚刚上初一而已吗?”我彻底投降。

“初二了!这个学期以后就是初二了。”雪碧骄傲地宣布,然后,她安静了下来,忧伤地说,“上初二以后,就要学物理了。姑姑一直跟我说,不用怕的,我们家里就有人可以教我—可是现在,真的该怕了,没有人教我了。”

哥哥,你还真是无处不在呢。

Chapter13

陈嫣

遗憾的是,还是要出门的。爸爸除了见律师和警察,必须要回去公司,面对所有人强压在眼睛后面的那些好奇和兴奋;小叔也必须要回到学校里,装作若无其事地应付学生们小心翼翼营造出来的若无其事;姐姐最幸运,因为咖啡店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人,而她的服务生们则早已同心协力地表示过对发生的事情的惋惜——她们只是把这当成了一件祸事而没有看成是罪行——当然了,姐姐的铁腕或许在此刻起了些作用,大家都知趣地不去讲任何她不爱听的话;妈妈最彻底,她跟单位请了长假,索性关在家里连卧室都很少出。

我也要把自己粗暴地推到门外去了。下定决心去学校的前一晚,我居然在厨房里跟陈嫣聊了很久——灾难让我们突然接近了,并且诞生了一种温暖的情感。妈妈对整件事情一直都是拒绝跟否定,姐姐又太过坚强和毫无问题,我突然觉得,此时的陈嫣跟我有些地方是很像的。“明天我去学校,”我就是如此生硬地讲出来开场白,“不能不去了。”陈嫣笑笑:“是啊,不能不去了。咬咬牙就好。”共同的脆弱让我们相互扶持了起来,她让我见过了她的眼泪,我也不会羞于让她看见我的胆怯。“可是我不想去。”我把几个洗好的杯子在餐桌上一字排开,让把手统一对着我——我总是在焦灼的时候做些类似此刻的无意义的事情。

“都一样的。”陈嫣此刻的默契简直让我感动了,“我也不想去上班。不过我后来发现,我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不跟任何人讲话,自然也没人来跟我讲话了。只要你先做出不想理他们的姿态,他们会配合的。”“可是,”我叹了口气,“让我做出不理人的样子,好难呢。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不跟人说话……”陈嫣此刻的笑容居然有了些愉悦:“也对。你一直都是大家眼里的小甜心。不像我,我从中学的时候起,就是不说话也不被人注意的那种孤僻小孩。”“糟糕了,”我咬着嘴唇,“早知道有今天。我也该早点学着装酷才对。”

“南音?”她突然心事重重地把脸转过去,看着煤气灶,“问你件事好么?我就随便问问,你也随便听听。”我不做声,继续挪动着那排杯子,还嫌它们排出的直线不够直,害怕自己的视觉是有偏差的,恨不能让它们个个都对齐一条根本不存在的准线才好。“西决,是真的喜欢昭昭那孩子吗?你,懂我的意思。”我用力地说:“不,没有,才不是那些人想的那样。”——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其实平日里的陈嫣本身就是“那些人”的一分子。这可真是令人恼火,温暖的幻象这么容易就被戳破了么?

她神色明显地放轻松了:“那么,苏远智的父母那边,对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态度啊?”

我看着她,心突然软了一下,也只有她会在此时想到这件事情吧。我轻轻地笑了笑:“你别问了吧,我也不怎么想知道。”

她心领神会:“好。”

北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是一长串没有意义—或者我们不懂意义的音节,但是她没在哭,像是在急迫地表达着什么。陈嫣自然是立刻冲了出去,我也跟着去看热闹了。北北和郑成功两个小朋友面对面坐在地板上,可乐无辜地躺在他们中间,当郑成功把可乐拖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北北抿着小嘴,面无表情地拖回来;然后郑成功再抓住可乐的耳朵,慢慢地让可乐滑行到自己的膝盖上面;北北总归比较聪明,她抓住可乐把它抱在怀里了,很紧很紧地抱着;郑成功神色丝毫不为所动,他抓住可乐的一条腿,不紧不慢地,也不用力,但是就是不肯松手。北北也不松手,一开始还在发出一些声音表示不满,可是看到郑成功一直沉默,于是便也跟着安静起来了—这场战斗真是文明,并且讲究礼数,成年人应该好好学习。

船不会沉的,我们谁也不会允许它沉下去。看着他们俩,这就是我此刻最想说的话。

虽然船长已经跳到海里去了。你们俩即使已经长大了,也别问为什么,可以吗?

我在学校里看到了冷杉学长。这可真的让我尴尬了一下。我本来想躲到楼梯拐角的墙后面,但是来不及了,我的视线不小心还是和他的对上了,因此只能一面注视着他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带着那种“就是要和你说话”的表情;一面在心里绝望地想他为什么还会在这儿,难道是没拿到奖学金么—那姐姐跟他分开也太亏了吧……

“南音。”他终于开口叫我了。

“你怎么还没去美国?”我觉得我现在可以不跟任何人寒暄了。

“下个星期动身,周一去北京,周三一大早的飞机。”他还是老样子,跟人讲话的时候要附加很多的细节。

“去哪个学校?”我想好了,当他回答了我之后,我还要再跟着问那是在哪个州,算是东岸还是西岸还是南部,之后一也许会间问飞机要飞多久或者时差究竟多少个小时,总之,我是打定主意要让话题停留在他身上了。

“你们都还好么?”——算他狠,姐姐曾经说过的,别指望他会沿着一般人的逻辑聊天。

“我们……”我看着他俊朗的眼睛,突然间觉得不如坦率一点,“你觉得,我们现在,怎么就算好,怎么就算不好呢?”

他果然也笑了起来,尽管笑得一点都不自然:“说得也是。我看报纸上说,那个医生还活着,其实这样我就放心了,他活着,你哥哥就也能活着——”看来大家关注的地方还真是不一样的,“等有了什么新的消息,你写邮件给我。”

“好。”

“不能敷衍我,我是认真的。”他端详着我,“给我写信,南音,告诉我大家的情况。不管我去多久,多少年,一开始每个月给我一封信,哪怕以后你保证不了这个频率,至少每年新年的时候,告诉我大家怎么样了。”

“我保证。”我轻轻地说。

“雪碧和可乐那两个家伙还好吗?”他问。

我沉默了几秒钟,为的是“雪碧和可乐”。我终于对他笑了,我说:“雪碧除了功课不好之外,一切都好;可乐那家伙的鼻子又被拽掉了一次,不过是被我妹妹北北拽掉的。”

“她还好吗?”—我一直在等,你终于说出来了。

“她很好。”当他听完我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像是怀着乡愁。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都想着冷杉学长。因为我需要一遍遍地回忆我们对话的场景,来告诉自己,我能面对他,就也能面对医院里那些眼睛。—我当然知道这是不一样的,是本质的区别,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爸爸已经去过那间医院道歉了,这一次是为了看看那个ICU里的陈医生,还有—陈医生外地的父母已经赶来了,爸爸必须得跟他们商量赔偿的事情—我是说,在对话能够进行的情况下。其实本来是爸爸和小叔要一起去的,可是就在前一晚,小叔说他今年带的高一新生第二天正好有摸底考,他得监考。陈嫣问:“不能跟别的老师换一下吗?你告诉他们你要去做什么,他们不会没人跟你换的。”小叔说:“那好,我打个电话给……”爸爸就在此时抬起了头:“不用了,别换,你去监考。”满屋子寂静里,爸爸笑了笑,“真不用,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明天监考完了,记得再给人家律师打电话。这几天你盯着这个律师,负责这一件事情就好。”然后我听见了妈妈关上卧室门的声音—那个关门的声音一听就是妈妈,不是外婆,因为很简短,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妈妈这几天,基本上连饭都是在房间里吃的。自从大妈来过的第二天起,她会按时做好全家人的饭—但是放在厨房里,然后把她自己的那份拿到房间去,他端着碗筷和一只盘子的样子,就好像她在房间里养了一只生病受伤的小动物。我们到家以后,就自己开饭,大家都一起默契地接受了这个——她做的菜肴其实都比平时的分量多,包括了小叔一家的。

所以,站在学校门口,我给爸爸发了短信:“爸爸,你等着我,我现在到医院去。”

然后我就把手机关了,因为我不想接到爸爸的电话,告诉我不准过去。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面对陈医生的家人,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面对医院里那些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象的寒冷的目光,自闭的人继续自闭吧,监考的人继续监考吧,忙着卖房子的人也的确是真的很忙,可是不能让他一个的事情——即使他是爸爸。

医院的大厅里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危机四伏,我长驱直入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我,所有等着挂号等着就诊的病人们把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变成了零星的白点,这样很好。直到我走进电梯,我都可以是一个最普通的路人。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太紧张了吧,紧张到—我甚至忘记了把手机打开,我忘记了我此刻需要打个电话给爸爸问问他具体在哪里。我任由自己按下了电梯内一个数字的按钮,就像我当时来看昭昭的时候。电梯门在我眼前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空气的味道都是惊心动魄的熟悉。

有人认识我吗?真的没有吗?你们为何都那么行色匆匆地从我眼前走过去呢?你们怎么不认得我呢?不认得那个杀人犯的妹妹吗?你们都来仇恨地看着我呀,都来用刀子一般的眼神对付我呀,别再装作若无其事地酝酿杀机了,别再用漠不关心来掩饰你们的同盟了—他差点就杀死了你们的同类,你们怎么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对你们来说,所有的血迹都可以被掩盖么?你们早就清洗干净了昭昭的血对么?你们仁慈地把陈医生放在重症监护室里,他的血都残留在了外面的大街上所以对你们来说就没意义了么?你们现在就来把我撕成碎片好了,我不会怪你们的—别再让我脑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它又开始振动了。

一个浑身洁白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就连头发都仔细秀丽地包裹在三角形的护士帽里。她静静的脸上渗透出来一种非常清淡的哀戚。天使的表情应该都是如此吧?她问我:“你来干什么?”——我想起来了,她是那个护士长,是打电话告诉我昭昭垂危的人。

“我爸爸在哪里?”凡人跟审判者说话的时候就是有这点好处吧,不用任何铺垫,也不用解释什么背景。

“你爸爸?”她的疑问和沉思看上去都是高高在上的。然后她缓缓地舒了口气:“明白了,他应该是在院长办公室,和陈大夫的父母在一起谈判。院长也在的。”

“我也要去。”—昭昭,你发现了吗?我现在讲话的语气越来越像你了。

“你……”她突然摇了摇头,伸出手臂把我拉到了墙角处,“你就别去了,等他出来吧,他们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而且,你也没有必要看见那种场面的。”

“我就是为了看见那种场面才来的。”我终于做得到毫无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了,“不能让我爸爸一个人在那里,他要道歉,我跟着他一起道歉;他要低头,我跟着他一起低头;他要鞠躬,我跟着他一起鞠躬。人家就是不肯原谅我们的活,我得去站在旁边替我爸爸擦干净人家吐在他脸上的唾沫。”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手真是柔软。她说:“这样吧,你跟着我,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我好像记得,上次,也是她带着我,在医院曲折的走廊里奔跑着为昭昭抢时间。后来,我才发现,每逢她对我说“跟我走”的时候,就会把我带到生命的另一个境遇里。她总是一身洁白,一身哀戚地出现在我生命的转角处,从不告诉我绝境在哪儿。但是,在当时,我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在她面前,我总觉得顺从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个小女孩站在病床前面,就像是临着透明的窗玻璃。她身上穿的还是水手服——不过似乎是换了一套,因为裙子领口的样子是不一样的——我为什么知道这个呢?好吧,我记得她,只是我这些天来一直不允许自己想起她。只要想起她,我就必须要想起她那两条被恐惧的风刮得几乎竖起来的小辫子,就必须要想起她那声鸽哨一般的喊叫:“爸爸——”我再怎么回避那个场景都没有用,我知道她喊的是“爸爸”。

病床上那个人沉睡着,脸色是种奇怪的蜡黄,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陈医生。自然是满身的管子,其中的几条管子连通着身边一个比台式电脑略大些的机器。机器屏幕上有数字,有字母,还有些红红绿绿的线条。那小女孩静默地站在机器的旁边,让人觉得她其实是机器的另一部分。

“她叫臻臻。”天使告诉我,“年底满六岁。从事情发生的那天起,她就一句话都没说过。但是她有时候会尖叫,会满屋子乱跑,跌跌撞撞地磕到桌角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道疼。后来她们家的人发现,把她带到这里来,到她爸爸身边,她就能安静下来。我们昨天把陈医生从ICU转到这里来的,他暂时是不会死了,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就算醒来了,大脑的功能一定是严重受损,不知道还能剩下点什么一我是说,作为正常人,活下去的能力不知道还剩多少,就看老天的心情了。”

我转过头去,看着她的脸。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在恳求她停止这种描述,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让我觉得如果我此刻大声地告诉她“别再说了”会是一种冒犯。

“她妈妈准备带她到北京去,或者别的什么大城市看看专家,儿童心理科的专家。其实她明年就要上小学了。你知道吗?其实陈大夫跟这孩子的妈妈去年就分开了,她平时跟着妈妈生活,陈大夫只是在每个星期五去接她,跟她一起过一个周末—当然了,并不是每个周末都可以,要在不加班的时候。可是那天,正好是星期五。”她悠长地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偏偏是星期五呢?你哥哥有的是时间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如果他就是铁了心要替昭昭报仇,可以晚一点啊,可以选在下一周里陈大夫上班的任何一天,但是,为什么偏偏就是星期五呢?”

臻臻的睫毛好长啊。可是几乎完全静止。就像沉睡的蝴蝶那样。蝴蝶沉睡在不疾不徐的讲述的声音里了,对窗子里照射进来的阳光无动于衷。好美的小女孩,皮肤就像是玻璃杯里的牛奶—已经盯着她看了这么久,我居然才发现这个。

“要是你愿意,就跟她待一会儿吧,你也帮忙想想办法,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口说话。”天使转身走到了门边,“我还有病人,我得走了。”

“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总不能真的叫她“天使”。

“叫我天杨就可以。”她说—居然真的带着一个“天”字。

“我是南音。”难以相信,我居然那么笨拙。

“我知道。”她终于笑了,“旧召昭常常提起你的。我没有选择,我必须在这间病房里待着,就像我爸爸此时必须和陈医生的父母待在一起。我现在终于模糊地意识到,哥哥做的事情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我心里有一个地方,永远都在恐惧,永远都如坐针毡,永远都在用最粗鲁的话训斥自己怎么可以逃避。我再也没有了‘不害怕’的资格。别人自然看不出,甚至我自己都会偶尔遗忘。但是我还是识相一点,从现在起,跟它和平共处吧。

哥哥,你到底都做了什么呀?

你又要受多少苦呵?我甚至希望你能在监狱里待得久一点——前提是,一定要真的被关进监狱里,千万不能是别的情况——你在那里待久一点吧,这样等你出来了,臻臻就长大了。她说不定会痊愈,至少,表面上痊愈,你就永远不会看见我今天看见的事情了。”

“臻臻?”我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吓到了自己。像是一个噩梦中的人的梦吃。

她自然是没有回头。

“臻臻。对不起。”她的安静给了我勇气把这句话说出来。

门开了。我以为是风。

那个闯进来的人有一双很深的眼睛。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当他于未来的某一天,出现在我梦里的小镇上的时候,戴着滑雪帽,穿着很厚的防寒服——因为我的小镇永远是冬天嘛,我是说,他只露出了这双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眼睛。

“你是不是走错了?”他的声音比他的眼睛要明亮很多。但是不像哥哥,不像哥哥那么平稳和让人安心,他讲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开玩笑,但其实,他通常不怎么笑的。

“我没走错,你才走错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两步,似乎觉得自己应该在他面前离那个小女孩远一点。

“我是这孩子的叔叔,你是谁?”他挑了挑眉毛。

“我……”对啊,我是谁呢?我迟疑着,终于说了一句懦弱得无以复加的话,“我是来看陈医生和臻臻的。”

他沉默了一下—可是说真的,他在沉默的时候都不给人安静的感觉:“我知道了。”他有些黯然,“你是那个犯人的家人。对不对?那个现在在院长那里见我爸妈的——”

“是我爸爸。”他不知道,他这么快就猜对了,其实是帮我解了围。

“你是那犯人的什么人?”他一口一个“犯人”,像是在挑衅一样,听着真令人受不了。但是—从现在起,习惯吧。

“我是他妹妹。”

“亲妹妹?”看来他表示怀疑的时候总要挑一下眉毛。

我摇了摇头,但我说:“是的。”

“哦。这么巧。”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他是我哥哥。”

“我走了。”我急匆匆地丢下这一句,然后似乎是怕被烫到那样,绕过他站立的那一小片地方。

他在我的身后说:“不送。”

他不是“被害者家属”吗?坐在医院的花园里,我才如梦初醒地想到这件事。但我居然没有害怕面对他。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给我应有的敌意。从头到尾,都像是在和我开玩笑那样,尤其是那句“你是那犯人的什么人?”

远远地,我居然看见了小叔。我冲他挥手,他就跑了过来。跑到一半似乎是觉得太难为情了,于是就还是走着。刚才奔跑的痕迹却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让他的手脚看上去都不那么对劲。“南音,你爸爸呢?”他额头上覆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给你打电话,你一直关机,手机没电了吧?”

“你不是监考吗?”

“最后一场我找到别的老师帮忙了。”他似乎很不耐烦说起这个。

“他在院长的办公室里……”我指了指身后那栋楼,“他们还没说完呢,我也不知道在几楼。”

“没事。”他迅速地掐断了我讲话的尾音,“我进去问问,那个出租车司机给我停在了这个西门,要不是看见你差点就要走错了……我自己去找他们,谈得时间久,其实是好现象。”最后他回过头来嘱咐我,“你就在这里等我们,不要乱跑,知道了没有?”

他把我当成孩子那样嘱咐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在我眼里,他才是个孩子。我相信学校要监考是真的;我相信他知道自己要监考的时候如释重负;我还相信他不是没有想到可以和别的老师掉换一下的——就像陈嫣说的那样;我也相信,他此刻这么急匆匆地赶来,是因为惦记着爸爸。他知道,爸爸完全没有怪他,他永远是最小的弟弟。所以他需要在这个时候加人到那个难堪的场景中,不然就不能面对自己。

我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不去责备任何人——好吧,严格地说,“任何人”或许不包括从我面前路过的,这个随地吐痰的行人。我不知道我在阳光下面坐了多久,我只知道,我慢慢地把双腿蜷缩了起来,为了躲避阳光,把额头抵在了膝盖上,我像只蜗牛蛰伏在墨绿色的长椅上,那让我有了一种随遇而安的感觉。我此刻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等着爸爸和小叔从那栋楼里面出来。手机关了,就不用担心苏远智给不给我打电话,也不用担心他妈妈给我打电话—其实她已经打来了一次,语气非常客气地询问案子的进展,当我紧张地想我要怎么应付她的安慰的时候,她非常贴心地把电话挂了。我眼下不需要想这个,当我脑子里不需要同时装着一件以上事情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是融化在阳光里那样幸福——这或许是我在一夜之间,学会的另外一个本领。

我答应过北北和郑成功,船不会沉的。所以我得快点学会这些新的技能,总得活下去的。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是看见北北了。北北坐在一片硕大并且碧绿的叶子上面。我还看见了郑成功和可乐。那不就是那天我在客厅里看见的画面么。郑成功和可乐,一个外星小朋友和一只小熊,正在无辜而认真地端详着彼此。可乐说:“你长得和我不一样。”—雪碧是对的,可乐其实会说话。郑成功说:“我是从别的星球上来的,在你们这儿,大家都和你长得一样么?”—郑成功是什么时候学会讲话的呢?可乐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没有别人了。你来这里干什么?”郑成功说:“我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回家呢?”可乐说:“那就和我玩吧。我在等我姐姐。”这个时候北北坐在那片绿叶子上飞了过采,就像是《阿拉丁神灯》里的那种飞毯,北北的声音是最快乐的,她对他们俩说:“我来这儿,就是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可乐说:“我在等我姐姐。”北北就说:“你姐姐长什么样子,我帮你去找。”可乐说:“我姐姐是个大女孩。”北北说:“怎么可能呢?你是一只熊啊”……

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在一种浅金色的昏暗中似乎重重颤抖了一下,毫无防备地睁开眼睛,一抹阳光像刀片那样从眼前划了过去。晕眩中我重新把脑袋放回了膝盖上,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恼火地说:“谁呀!”——说完了心底却一片冰凉。因为就在那个瞬间里,我心里升腾出非常纯粹的恼火的瞬间里,我还以为我睡在家里的房间,阳光那么好,我几乎都要闻到松软的被子的味道,我以为来推醒我的人是:称于,或者雪碧,所以我才能那么纯粹地,不假思索地把惊醒时的怨气全倒出来。

那种日子永远结束了。原来我再也不能自由地,悠意地跟人表达我的情感,因为我从此会终日怀疑我若是真的直接地表达了,他们能不能懂得。眼泪就是在这个瞬间流下来的,非常顺畅地滋润了牛仔裤的膝盖部分。

“你怎么在这儿也能睡得着?”我静静地抬起头,居然是刚刚病房里那个人。

臻臻站在他的身旁,维持着跟刚才同样的表情,却不知道在看哪里。那周身洋溢出来的寂静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发条坏掉的娃娃。他专注地看着我的脸,我才想起来我刚刚在哭。——完了,我真的会从此变成一个如此低能的人么?会在一瞬间忘记自己正在掉眼泪。

他在我旁边坐下了。但是臻臻没有坐下,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我们俩面前,简直像是一个记录我们对话的摄像机。

他突然说:“我也不小心听过护士们聊天,她们都说你哥哥是个好人。”然后他嘲讽地笑了,双手交叠,十个手指用力地相互挤压着,“我哥那个人做人真是失败,你看到了,就连杀他的犯人,都比他人缘好。”

我默不做声,我不怎么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尽管他的开场真的很有趣。他看了我一眼:“想笑就笑吧,别忍着。不管遇上什么事情,人都可以笑的。”

我还是保持安静。觉得仔细跟臻臻对视着,反倒舒服些。

“她是生病了吧,但是可以治好,对不对?”我问。

“谁知道。”他语气萧索,“她妈妈现在整天找医生,我就负责在她不去看大夫的时候把她带到这儿来不过也对,对她妈妈来说,她才是最重要的。前夫本来就是仇人,死活无所谓,就算你们家赔了钱也没她什么事儿。”

“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吧!”我居然真的笑了。

“我只是说实话。”他满脸困惑的神情。

“她平时最喜欢做什么呢?喜欢去什么地方?你多带着她做她喜欢的事情,说不定管用的。”——其实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就和这个人聊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忧伤的神色也没那么可信,“我上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岁。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睡觉前必须得有人读故事给她听。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本书,可是她的耐心就是惊人,怎么听都不腻。你不给她读她还会翻脸。”

“我家的人出来了,我走了。”我匆忙站了起来,“再见,臻臻。”我朝着远处,爸爸和小叔的身影奔过去。却不知为什么,又回了一下头:“我可以常常来这儿给臻臻讲故事么?”我觉得若是换了他们家其他人,我无论如何都不敢提这个要求。

“为什么?”他不为所动。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为了良心什么的,就算了吧。”他又是嘲弄地笑笑。

“因为我哥哥真的只是想杀了你哥哥而已,根本就没有想过她会看到。”——我也被激怒了。不就是比赛着放混账话么,我未必会输的。

但是我又顿时不放心了起来。我跑出去两步,又折了回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我哥哥做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道歉没有用的,可是……其实,我挺开心能和你说话的。我还以为,你们家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和我们家的人讲话呢。”

他歪着脑袋,从头到脚地打量我一遭:“小姐,你已经说了,不过就是你哥哥想杀了我哥哥而已,我们俩并不认识,可以文明点的。”

“我叫郑南音。”

“我叫陈迦南。”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几乎有一点快乐了。我跟自己说我等下就去书店买小该子的故事书。如果今天已经来不及了,那我明天就来给臻臻讲一个关于外星人和小熊的故事。外星人以为所有地球人长得都和小熊一模一样。小熊在固执地等他的姐姐。

就是这样的故事。

Chapter幕间休息4

陈宇呈医生04

他非常想挣脱开那片黑暗,跟这群一直在他身边喧嚣嘈杂的人吼一句:“你们这群饭桶,我他妈还没死。”只是他无能为力。他像是一直处于睡眠最深的谷底,睡眠吃掉了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肋骨,他的心,他的脏腑,当然了也吃掉了他的痛觉。起初他隐约能听到那种微妙轻悄的咀嚼声,后来他的听觉也被吃掉了。可惜他的灵魂是宴席最后才上的汤,只能静候在一边见证所有的饕鬄。

是的,没死,不过那又怎样呢。

他也说不好自己眼下的状况算不算是在做梦。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人不可能一边做梦,一边知道自己的肉身正在瓦解。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他变成了一个梦。

他当然知道臻臻就在那里。那孩子凝视的眼睛,就像太阳一样毋庸置疑地悬挂着。他曾带着她坐过一次飞机——他们离开龙城回他的家乡去。他一直担心她会因为气压变化导致的耳膜疼痛而哭闹,但是还好,起飞时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怔怔地看着舷窗外面的晴空,转过脸来问他:“爸爸,你不是说,口自们要去天上,”——她讲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并不丰富,她从来不是那种乖巧伶俐的小孩,他恰恰是在发现了这件事之后更加珍惜她。他对她说:“咱们在天上,现在就在。”她摇头:“离天上还有很远。”他想要她用力往下看,看看地面已经变成多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但她不肯接受,还是那句话:“没到天上呢,还有很远。”眼前碧空确实空旷,依旧完完整整的,并未被他们的到来戳破。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犯了个错误——告诉臻臻他们此刻离地面很远并不能说明已经到达了天上。后来飞机终于遇到了云海。他欣喜地指着就在他们身边的云层说:“你看,这些都是云。我们真的在天上了,不然你怎么可能离云那么了天上。”后来飞机终于遇到了云海。他欣喜地指着就在他们身边的云层说:“你看,这些都是云。我们真的在天上了,不然你怎么可能离云那么近?”她转过脸来看着他,嫣然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那咱们出去,到上面走一走吧。”他能感觉得到她。在这一望无际的昏睡中,他看不到她的脸,可他知道她在那儿。他们似乎是在当初那架航班的客舱里。他觉得此刻这个自己就像是在认真阅读一本杂志,可他时时刻刻都感受到臻臻就存在于身边,她很乖地待在安全带后面,她的小手有时候会无意碰触到他的手腕,胳膊,以及腕表的带子。

她长久持续的凝视可真让他头疼。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不过她清静的眼睛却总是在某个时刻平息他的焦灼。变成了梦的自己还真是没用。他嘲弄着。辛苦你了,亲爱的陈至臻小姐。等我死了,请你除了这样认真地看着我,一定要唱首歌。

他看见了奶奶。好吧,也许别无选择了,你耐心些,九十三岁的小女孩,我这就过去和你相依为命。

那时候他八岁,奶奶牵着他的手,坐在医院幽深的走廊里。已经是晚上了,比较冷清。妈妈被推进去好久,还没出来。奶奶突然问他:“你觉得妈妈会给你生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随即她又自问自答着说,“我觉得都好,已经有了你,那就再来一个女孩子吧。”他不知道她其实是很紧张的,然后奶奶缓慢地看了一眼手术室那两扇紧闭的门,又转眼着了看他,他很怕类似此刻这样,和奶奶漫长的独处—但是他也认命了,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讨好地,勉强地冲奶奶一笑。奶奶果断地说了句:“不用急,急也没用。奶奶把刚才的故事给你讲完吧。讲完了,你妈妈就出来了。”——奶奶自己可能不知道,她在这种看似爽利无情的时候,最像一个母亲。

奶奶就开始讲:“后来啊——”尽管他早已忘了“后来”的前面是什么,但是无所谓,他接受了,反正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个“从前呀”和很多个“后来啊”组成的。“后来啊,上帝就跟摩西说:‘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就是迦南人’……”奶奶突然停顿住了,然后认真和兴奋地说,“迦南。对了,就是迦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迦南。”他的脖子僵直了一下,因为他想要躲开奶奶生硬地停留在他头上的手掌—其实这也并不是奶日做惯的动作。奶奶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时候,不敢用《圣经》来取名字。可是迎南的命好。苦日子可能都差不多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门开了,护士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厌倦的神情“是男孩。”然后妈妈也被推了出来。迎南,他在心里念了一遍,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在这一点上,妈妈倒是和八岁的他保持着一致。妈妈靠在那堆勉强可以说是白色的被子里,手指抠着那上面淡淡的红十字,对他笑笑:“迦南。我现在讨厌看见这个‘南’字,我一看到就能想起‘越南’来,你爸爸差点死在那儿,还不够添堵么?”

他无法忍受父亲,他也无法忍受迦南。

迦南是全家人的珍宝,但是,他是父亲的骄傲,他知道的。父亲总得为什么东西骄傲一下,那跟他是否真的优秀无关,父亲骨子里需要时不时地用尽全力去呐喊。就像看见火堆就情不自禁要敲鼓的原始人。他相信身为男人,最原始的荣耀便是为了区分“你们”和“我们”而战斗,顺便在战斗的间隙,驯养他们的女人们。他考上医学院的那年,父亲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苍老,在竭力扮演骄傲的时候已难掩疲态。他踏上去大学报到的火车那个瞬间,就没打算再回来——父亲不会想到这个的,或者说,想到了,不愿相信。

故乡只能是安放墓志铭的地方。但你不能指望父亲理解这件事。当他告诉父亲他在申请去美国留学的奖学金时,父亲先是大惊小怪地瞪着他:“我的儿子怎么能去看美国鬼子的脸色,”不过几杯酒喝完之后他就兴奋起来了——那是他失业以后的新嗜好——父亲强迫他跟自己碰杯,鼻尖上冒着油腻的汗珠:“去美国是好事。有出息的男人志在四方。记得,不能忘本,要衣锦还乡。”他淡淡地一笑,决定善待自己压抑了多少年的厌恶,他轻声说:“迦南的大学学费你不用担心,我来负担。我给他寄美金。但前提是,你去跟你那个寡妇断了关系。否则,我就什么都不管。你要不然就去借钱,要不然,就让他自己去大城市打工吧。反正是你说的,志在四方。还有,酒还是少喝点,把肝脏喝坏了,你那点低保可不够去做移植。”

父亲当时的眼神,就像是被窗外的电闪雷鸣吓到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赢了。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心里悲凉。他突然发现他本质上和父亲并无区别,所以此刻他才会有胜利的感觉。尽管惨然,可是,“赢了”的概念还是明明白白地统治了他。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他觉得有股寒冷沿着脊椎呈放射状地在他皮肤下面扩散着。他走出家里的老房子,走到残旧得只剩下一棵树的院子里故作镇定地拿出一支烟放在嘴里,然后发现在还没点燃它的时候,这样含着完全不便于深呼吸。迦南从门旁的台阶那里走过来,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从自己的牛仔裤兜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打火机,扔给他。

“你学会抽烟了,”他不动声色地问。他想起来刚才他坐在小方桌前跟父亲对饮的时候,并未关上纱门。在这个夏夜里,如果迦南一直都站在他刚刚在的位置,跟蝉鸣声待在一起,应该什么都听得见。

迎南从他手里把打火机拿了回去,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算是回答他。那年迩南十七岁,个头比他高。他刚刚发现迎南已经变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也许他挺拔地穿过学校的走廊时会收获一些肤浅的女孩子惊喜,羞怯,也含着挑逗的眼神。——这应该就是陈迎南人生里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反正他心智向来都比较低。陈宇呈医生在心里冷冷地一笑——严格地说,他那时候还不是医生吧,如果这场景的确是发生在夏天,那么他应该还没有通过执业医师资格考。

他们兄弟二人各自抽完了手里的烟。他突然看着迎南的眼睛—很好,迎南没有丝毫的躲闪,他说:“好好读书,知道么?明年一定要考上一个好点的大学,我会供你念。然后你自己想办法留在外面吧,家里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靠自己了。”迦南简短地说:“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你的美国。你觉得我们给你丢脸,你走就是了。我不会花你一分钱——只是,再让我到你威胁爸爸,小心我打碎你的下巴。”

他们静静地对望了几秒钟,然后陈宇呈医生笑了笑。他不打算跟这孩子认真。陈迦南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他没必要非得亲眼见证这个,以此获得什么满足感。果不其然,后来,几年之内,每个九月他都会收到这孩子发来的短信:“哥,汇来的学费收到了,谢谢你。妈妈要我转告称,天气凉了,你一个人要当心身体。”他凝视着屏幕,回想这孩子伫立在他眼前扬言要打碎他的下巴——的确是同一个人没错,只不过,学会了低头。他也知道,这孩子之所以可以发短信给他,是因为得到了父亲送的大学礼物,就是那个手机。他能想象到父亲的神情。在接到他的汇款单的时候,用力盯着看一看,然后泄愤一般地对陈迦南说:“我们去给你买手机。”——父亲送给陈迎南的手机,价格不会超过一千块,估计是水货。但是这会让父亲觉得底气变足了,因为别看他没能力负担大学的教育,但是他至少可以送陈迦南一个“奢侈品”。父亲无声地用这个耀武扬威的手机对远方的长子挑衅:“你不要太嚣张。”

被美国大使馆拒签了之后,他回到了家乡的小镇。父亲如释重负。父亲喜悦而轻松地说:“去龙城上班很好的,龙城至少是个省会城市,也比我们这里大。”他盯着父亲混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父亲还嫌不过瘾地在身后穷追猛打:“买火车票是要排队的,我去告诉你妈晚一点开饭。”他在火车站旁边的一间狭窄阴暗的小饭馆,安静地喝醉了。

头开始发晕的时候,他看见了陈迎南。他跟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一起,从火车站对面的电影院里走出来。然后他离开了他们,径直走进饭馆的门,在他对面坐下了。

他们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讲。他记得很清楚,迎南的脸在他略微颤抖的视线里有种异乎寻常的清晰。他以为自己会带着醉意叮嘱迎南好好在大学里念书,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任凭迦南一次又一次地斟满了他的杯子。

“你觉得我们给你丢脸,你走就是了。”他永远忘不了迎南十七岁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这句话。其实迎南说得没错,他是觉得丢脸,可是令他觉得丢脸的并不只是这个家,并不只是这些曾经在一个屋檐下度过漫长岁月的人们,他是真正为自己的人生感到羞耻。但是,他走不了,他走不成,他必须继续这么羞耻下去。

好在人生就要结束了。也许应该说,生命还没有结束,但人生已经结束了。

当你变成了一个梦,当你的身体像是被丢进一口钉死的棺材并且在那里面渐渐风化,当你偶尔听得见周围的人在交谈但是谈的全是你的死期,你得承认,这所有的一切让你略微惆怅,你觉得这像是一场并不那么精彩的球赛踢完上半场,就突然停电了——虽然它不精彩,更糟糕的是,你连球迷都不是,可是你好歹也在希望其中一支队伍能赢。当然,电还是会来的,可是你的球赛已经踢完了。等整个世界灯火通明的时候,照亮的都是别人的命。

陈至臻小姐,该怎么跟你解释呢,你就把爸爸当成是一个故事好了,故事到了一半,你发现后半本书不知被谁撕掉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你当然会惦记着那个再也没人能告诉你的结局,但是陈至臻小姐,等你长大了就会懂得,所有的故事,结局无非是那么几类。你若太过留恋,就不大值得。

有个陌生的女孩子的声音,清亮又有点悲戚,在他的这片黑暗里若隐若现,就像是淡淡雕刻的墓志铭。“臻臻,臻臻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臻臻,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