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臻,你听我给你讲这个故事行么,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可是你以前一定是没听过的。”

“臻臻,从前有一个地方,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原野,土都是红色的。那是一片很漂亮的原野,天也很蓝。不过,那片原野特别荒凉。没有树,没有花,只有很多野草。有一天,一个从外星来的小孩降落到了这儿。他的飞船可能是出故障了,在天上坏掉了必须要降下来,然后这片原野特别空旷,所以外星小孩就掉在这里了。但是,外星小孩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要来地球干什么。其实,他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乘飞船的,但是飞船降落的时候爆炸了,他的爸爸妈妈都死在了飞船里,可是他活了下来。他太小了,他完全不知道他自己还有过爸爸妈妈,他没有概念的,他不记得自己其实有亲人。他一个人在红色的旷野里面,走啊,走啊,走了好久,其他没有走出多远的,因为他也不知道方向是怎么回事,他走路从来都不会走成直线,因为一直不停地往前走的话,他心里就会害怕,他害怕自己走到远处那片蓝色里,因为他不知道那其实就是天空呀。”

他不知道那其实就是天空呀。说完这句,那女孩子幽幽地叹了口气。陈宇呈医生于是觉得,那片囚禁他的黑暗的表层,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他那时还没想到,从那一天起,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就常常来临。以及她嘴里的那个故事。

外星小孩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因为他不会走直线,他兜着圈子,一点点地歪斜着前进。然后他看到了红色的洞穴旁边的那只小熊。小熊也是一个人,他站在洞口眺望远方。地平线上,外星小孩降落的飞船在熊熊燃烧着,不烧成残骸是不会熄灭的。可是,小熊还以为,那是火烧云。外星小孩跟小熊对望了一会儿。小熊说:“你长得和我不一样。”外星小孩说:“我好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在你们这里,大家都长得和你一样么?”小熊说:“我也不确定。这里又没有别人,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外星小孩说:“我也不知道。我忘记了为什么要来这儿了。”小熊说:“那怎么办呢,不然,和我一起玩吧。我在等我姐姐。”“臻臻,后来,小熊和外星小孩就一起看见了小仙女。小仙女是骑着一块岩石飞到他们俩面前的。小仙女降落的时候,岩石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来浅浅的一个坑。可是小仙女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小仙女长得很丑嗯……一般故事里仙女应该都很漂亮吧,臻臻你说呢。可是我这个故事里的小仙女长得很丑。小仙女就跟外星小孩和小熊说:‘我来这儿,就是看粉你们过得好不好。’小仙女总是笑着的,一副特别快乐的样子。小熊问小仙女:‘请问你看见过我的姐姐吗?她说让我在这里等她,可是她一直没有回来。’小仙女说,‘你姐姐长什么样子,我帮你去找找看吧。’小熊说:‘我姐姐是个大女孩。’小仙女又笑了:‘怎么可能呢,你是一只熊啊。’……臻臻,剩下的,明天再讲好么,”她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问着,“因为,接下来的部分,我还没想好呢。”她似乎是笑了,笑得就像故事里面的“大女孩”。

他不知道臻臻听进去没有,总之,日复一日地,他自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是非常熟悉了。故事的主角是三个,一只终日等待自己的姐姐的小熊,一个打定主意要追问自己为什么来地球的外星小孩,还有一个长得很丑,骑着一块岩石,总是在笑的小仙女。情节又简单,又荒谬,可是这三个主角就在这样简单荒谬的故事里对彼此深信不疑。那片红色的荒原在他的黑暗中日益清晰,虽然他讨厌这样的图像,更加不能忍受那三个终日在这片荒原上行走的低智商的小家伙—小仙女通过石头剪刀布的形式,来决定究竟是先帮助小熊找到姐姐,还是先帮助外星小孩找到来地球的意义。但是,外星小孩的手,构造和人类不同,伸出来才发现,只能擞成拳头;小熊的熊掌也是没有手指的,圆圆地伸出来,看着还是一个拳头。因此,这两个人是只能出“石头”的,他们俩就这样听着小仙女快活的口令,一遍一遍地同时出“石头”。都拥有用不完的耐心,等待小仙女宣布结果,直到夜幕降临。后来小仙女也累了,困惑地说:“为什么你们都不出剪刀呢?”—他知道臻臻在注视着。臻臻注视着病床上他那具已被囚禁于死亡中的躯体,臻臻也看得见他的黑暗中那些闪着光的颜色,所以臻臻自然是看得见小熊,外星小孩,以及小仙女。就这样吧,不赶你们走了。其实,他必须承认,他根本无能为力。

“臻臻,你能听明白么?南音姐姐得回去了,明天接着讲,来,说再见。臻臻,不想说话挥挥手也行啊,就是这样,对了,再见——”

这是迦南的声音。飞扬,明朗,在他们家乡的小城这样的声音其实很难寻到。他已经三年没有看到迦南。眼下睁不开眼睛,也不算看到。不对,记忆有误,在奶奶的葬礼上,他们终究还是碰面了。他还以为他此生不会再看见迦南。奶奶的死讯却是迦南带来的,当他看到手机上一个陌生的号码,还以为又是一个什么人介绍来的病人。打开来,却是“奶奶死了,刚才,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他早已删除了迦南的号码,不过那个打错了的“安详”在一瞬间就把迎南重新带了回来。很奇怪,在他心里,迦南一直都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把一个一元钱就能买到的红色打火机丢给他,用一种略带紧张的油滑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俊朗,寒伧,烈性,手足无措,带着一身小城的痞气,满眼都是悲伤。

葬礼全程他都没有和迎南说话,他也没有理会父亲。事实上,在迦南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父亲就搬到了那个寡妇家里。母亲对此不予置评,反正她还有麻将桌。他知道父亲是在得意洋洋地强调着他自己的精明和下作:反正逛南大学的学费已经都付完了。仪式中,他站在母亲身边,对奶奶鞠躬,他在心里问奶奶:你知道你的迦南,你捧在掌上含在嘴里的宝贝,他都对我做过什么吗?——不过,算了,他在心里真诚地轻笑一声,在死亡面前,还是应该保持一点置身事外的幽默感。他知道奶奶终究会原谅迦南的,若是奶奶在活着的时候真的知道发生过的事情,她一定会用余生所有的时间跟她的上帝祷告,恳求迦南得到宽恕。

亲友们开始吃丧席的时候,他拎起了旅行袋走出了饭店。其买距离回龙城的火车发车的时间还早得很。他看着那些围坐在圆桌旁边称赞或者抱怨菜色的人,其中包括母亲——母亲对身边的一个老邻居说:“迦南这孩子就是缺心眼,就让他订几桌饭而已,我明明不喜欢吃韭菜,总是记不住。”那个时候他很认真地问自己:若干年后,如果死了,真的想要埋葬在这里吗?

直到此刻,死亡已经近在咫尺,他也依然没有想明白这件事。不过他已经放弃了选择。

他站在路边的时候,有股力量从身后扯住了他的旅行袋。他知道迦南跟了出来。他只是说:“我要来不及了。得赶快回龙城去,医院里还有病人等着。”

逛南说:“臻臻还好吗?”

他转过脸去盯着他。三年不见,迦南身上也有了异乡的气息。他在心里飞速地计算了一下迎南的年纪,二十六岁了。从大学时代算起,已在北京寄居了八年,一个不算是初出茅庐的软件工程师。他想起了那几年所有感谢他寄来的学费的短信。其实他早已不再怨恨迎南,不是原谅,是不屑。他太清楚迎南面对他的时候心里怀着的屈辱是怎样的质感和温度,因为他自己少年时面对着父亲也是一样的。父亲一边斥责他为何期末没有拿到全年级第一名,一边伤怀自己的命运——说到激动处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炫耀他身体里那个从越南带回来的弹片……那时候,十三岁的陈宇呈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否认是这个男人给了自己生命。

就像迦南曾坏不顾一切地想要否这个从小彼此藐视的人供他念了大学,从此成为了他生命中绕不过去的恩人。其实这一切陈宇呈都能理解,正因为理解,所以不屑。

他冷冷地回答说:“臻臻好不好,不必问我,你自己明白该去问谁。”

逝南沉默了片刻,朗然地说:“哥,你打我。”

他几乎要笑出来了,他说:“幼稚。”

“你打我。”迎南很坚持。

一辆打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他不再理会迦南,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家乡的出租车,多年来,起步价一直是五块。那个司机愉快地跟着车内广播的音乐节目吹着口哨,他应该比迎南略小一点点吧。他还记得迎南小时候一脸神往地说:“哥我长大以后,要当出租车司机。”他对这孩子说的话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不管是不是梦想。在迦南还没有察觉到他的一脸轻蔑,继续表达着对这个职业的向往时,他发现迦南手里把玩着的纸飞机是用他的代数试卷叠成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狠揍逛南。他知道,只要奶奶不在,父母总归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已经不能像当初那样狠揍迎南了,即便是因为迎南睡了他的女人。

他不大记得那是他和医药代表之间的第几百次冷战。他又一次地被骂“冷血动物”,她也又一次地被他的冷漠和坚硬深深地击溃了自尊,她说:“我要离婚。”他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简直是带着宽容的,这种宽容类似于——法庭不能采纳精神病患者的证词,不管那是多么的信誓旦旦。于是她说:“我和迎南睡觉了,没错,你弟弟。离婚吧。”

其实经过很简单。她去出差,正好那是迪南在的城市,于是逝南请她吃饭。也不知那顿饭吃了多久,但是总之,他们二人携手结成了简短的同盟,因为他们都无比地想要打垮他。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还在继续着。他已经学会了在深度昏迷中辨别新的一天是如何来临的。只要这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就说明一天又过去了。小熊和外星小孩一直在猜拳,焦头烂额的小仙女揉着自己的头发,为难地宣布:小熊赢了。因为小熊的熊掌有时候看上去也像是在出“布”。

所以,“布”最终赢了石头。他们三个人决定先去找到小熊的姐姐,然后再帮外星小孩找到旅程的意义。

Chapter14

江薏姐

十月了,我已经把我的大部分东西从学校宿舍搬回了家。大四已经没什么课上,我宿舍里的姐妹们默默地看着我整理,她们自然是什么都不会问。只有我下铺的女孩最终问了我一句:“南音,考研报名的时候,你是自己过来,还是要我们帮你报?”我对她笑笑,说我不考了。她只是说:“也好。”

哥哥的事情让我理直气壮地生活在了生活的碎片里。我对所有事情的期许都降到了最低标准,没有未来,没有以后,没有那些如果置之不理便会心生负疚的所谓“计划”。一切都随它去,又能坏到哪里呢,反正不管怎样,碎片不会自己拼回去变成那个完整的瓷盘子。我还能躲在这儿把那盘子原先的模样怀念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没有瑕疵。过去的日子就在这样的怀念里,硬生生地从白色的骨瓷变成了青花瓷。

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晚上,在我的台灯下面,把第二天要讲给臻臻的故事编出来一点。故事的名字,就叫《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最开始,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后来我觉得,既然已经开了头,好像就应该把它讲完。也许臻臻听不见,可是万一她还是能接收到一点讯息,她发现故事没有结局,总是不好的。外星小孩就是郑成功,小熊就是可乐,小仙女自然是北北——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渐渐地,外星小孩就是外星小孩,小熊就是小熊,小仙女在我心里,也慢慢变得和北北的样子完全无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他们三个出现在那片红色的荒原上面,总之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这三个无辜无助并且无所畏惧的小家伙最终会不会到达我那座永恒的小镇上——我想还是会的,可是那应该是故事的终点处才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究竟是怎么从红色荒原抵达冰雪小镇的,我也说不清,但是我终究必须说清楚,因为除了我,最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每天编出来一点点,有的时候只有几行,有的时候也能有两三页。宣告一天终结的标志,就是打印机的小灯亮起来,伴随着它一声悠长的叹息,余温尚存的A4纸慢慢地出来了,犹抱琵琶半遮面,打印机在它们身后不甘心地咳嗽着。那些黑色的字略带羞赦地跟我对望着,拿出新鲜的打印稿的瞬间,我总觉得似乎不认识它们。我现在也算得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也不再像当初那么害怕睡眠嘲弄而残忍地忽略我。因为天亮了以后,我就可以去给臻臻读我的故事。外星小孩,小熊,还有小仙女的故事。

臻臻据说是已经去看过了儿童精神科的专家,但是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好转,不过我觉得她现在已经认识和习惯我了,至少那个故事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就感觉她脸上的宁静不似最初那么戒备森严——但愿吧,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对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太过习惯了。

爸爸在奔走哥哥的案子,小叔也是。妈妈虽然还是没有恢复过来,但至少,她现在能够振作起来每天带着外婆散步。姐姐和雪碧终于搬了回来,搬家那天,停在门外那一排阵势惊人的纸箱子惹得邻居们都在侧目—家里顿时就热闹起来了,楼上楼下都听得见姐姐吃五喝六地指挥雪碧的声音。然后姐姐在晚餐桌上把一张卡推到爸爸眼前:“三叔,房子卖掉了。他们都说现在卖有点亏,可是顾不上那些—你都拿去,应该能顶一段时间,要是还不够,我们再想办法。”爸爸只是平静地问:“真的是方靖晖买走的?”姐姐笑了:“怎么可能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说说而已。他知道出了事情想来看看我们是真,可是剩下的—钱的事情他才不会讲什么情分呢。”好吧,她毕竟了解他,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他们曾经选择过彼此并不全是一时冲动。北北就在这个时候非常灵地笑了起来,她越来越懂得抓住大人们讲话时候的氛围了,不愧是小仙女。陈嫣每天白天陇付给小区里一个退休的幼儿园园长,下班之后,准时带着她回来这里,帮忙准备晚餐—因为吃饭的人多,很多时候有两个菜是她弄的,再有两个菜是雪碧放学回家时候从姐姐的店里带来的。所以晚餐的菜色经常是奇怪怪的搭配,比如红烧排骨,清炒芥兰,再加上黑胡椒意粉,和熏肉煎蛋三文治,最后有一个用超市里现成汤料弄好的西湖药菜汤—准确地说,是看上去像西湖药菜汤而已,喝起来基本都是鸡精的味道。但是,我们大家都由衷地觉得,这样的晚餐很好。

我也和大家一样,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每天去面对臻臻,面对那个靠着机器呼吸的如同塑像一般的陈医生,也面对那些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冰冷复杂的表情。—我告诉自己说,我们家总得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些的。正因为这件事实在艰难,所以我才创造出来了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他们三个会在那片红色的荒原上寻找亲人,寻求意义,哪怕这一页的荒凉结束了,翻开下一页仍旧荒凉。我也希望臻臻能够喜欢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至少他们可以陪伴着她度过这漫长的祈祷和等待的时期。我希望这个故事能像《一千零一夜》那么长,然后陈医生就醒来了。要是你真的能醒来就好了,我注视着那台机器屏幕上那些绿色的波浪线——那标志着他的生命在一片遥远的深夜的大海上航行。如果你醒了,我们大家就都得救了。

哥哥,你看看,你的罪孽。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期盼过你能得到原谅。因为我知道,那些所谓的“惩罚”和“宽恕”不可能让你获得平静。若你真的是那么容易就能和自己和平共处的人,陈医生也便不会躺在这里。哥哥我想你是作了决定的,你此生不再需要平静了。既然“平静”和“自欺”之间的界限是那么卑微,那就干脆连“平静”也一起打碎——你忘了我需要平静,我们剩下的人都需要。但是呀,我是如此想念这个不再需要平静的你。有时候我一想到你的余生只能是一个异教徒,我就不寒而栗。那种冰冷的瞬间里我甚至希望陈医生死去,你上刑场。但是我又怎么敢把这样的梦想说给任何人听?我只能永远记得我曾经盼望过你死,记着这样的自己,一点一点地为臻臻写故事。

外星小孩和小熊猜了很久的拳,最终,小仙女判定:小熊赢了。于是三个人开始一起寻找小熊的姐姐。外星小孩和小熊肩并着肩,走在红色原野上,小仙女骑着岩石在他们头顶不高的地方慢慢飞。小仙女是他们三个里面最有主意的,于是小仙女说:“不然,我们找人问问吧,说不定有人见过你姐姐。”小熊说:“好。”外星小孩看到他们俩达成了一致,于是也跟着用力地点头—外星小孩来到地球上已经学会了一件事,就是信任他认为值得信任的人。有一块巨大的,千疮百孔的岩石矗立在他们的前路上,小熊问小仙女:“岩石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吗?”小仙女犹疑地说:“岩石应该什么都看见过的,但是也许它不能告诉你。”小熊说:“是因为它不友好么?”小仙女说:“那倒不是,岩石不一定会说话。我骑着的这块是能说话的,但是有些岩石,我就不知道了。”小熊决定试试看。于是小熊仰起脸,看着凹凸的岩石—有一小块天空从岩石的残缺处透露出来,那个时候外星小孩在想:他们说的那个“天空”,为什么突然跑进这块岩石里来了呢?小熊问:“请问,您看见过我的姐姐吗?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她是一个黑头发的大女孩。”其实岩石知道,岩石看到过大女孩的去向,可是岩石真的不会讲话——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远古,岩石是会讲话的,但是这荒原上没什么人能和岩石对话,所以经过了长年累月的风化,岩石渐渐忘记要怎么讲话了。岩石只好凝固着自己的眼神,认真地看着小熊。小熊对小仙女说:“它好像是不会讲话的。”小仙女又一次灿烂地笑了,她安慰小熊道:“不过你也看见了,岩石其实很友好。”苏远智说:“南音,你瘦了。”

我感觉已经快要一辈子没看见他了。他清早的电话叫醒了我,告诉我他已经抵达火车站。“家里不知道我回来了。”他的语气像是个逃课的小孩,“我只想马上看见你。”

我这才发现,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看见他。我得承认,最近我并没有多么想念他。我脑袋里面负责“感情”的地方似乎是被装上了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没有了声音,甚至没有了鲜活的触觉。每一种情感从脑子传递到心里的时候,都变成了“应该这样”,却不是“就是这样”。所以,当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我想我应该高兴,我应该辛酸,我应该走过去紧紧地跟他拥抱,应该在这样的拥抱里心生苍凉地觉得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应该在这样脆弱又强大的,同舟共济的感觉里流下一点滚烫的眼泪。事实上,我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是,仅仅是“应该”,而已。

他的双手扳住了我的肩膀:“南音,你瘦了。”我的身体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有点不想让他碰我。我说:“你现在要不要回你家去?”他摇头:“不想看见他们,看见了也是……”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打住了。其实我知道他想说“看见了也是吵架”之类的话,他不用隐瞒我的,我都知道,也能想象。“我跟你回你家去,好不好?”他微笑着,也许他投想到我眼睛里会有犹豫。

“不好。”我想起来妈妈现在的样子,想起来我们家里每个人强撑出来的生活——只要是律师打夹的电话,爸爸立刻以一种近似粗暴的眼神扫一眼大家,意思是让所有人保持安静,然后用一种可以说是“恭顺”的样子把电话拿起来,说得最多的话便是“是的”“对”“您说怎么办”……有一回北北在这个时候突然尖叫了一声,爸爸当时丢过去的眼神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北北,总之是吓到了我—因为那太像童年时候我记忆里的大伯。我顿时理解了其实一个家里的暴君心中往往怀着不可思议的屈从和卑微—爸爸过去不是这样的。至于小叔,上周学校正式通知了他,这个学期暂停他所有的课,不过工资还是照发——说是这个决定只是为了考虑“社会影响”。小叔现在倒是有很多时间跟我们待在一起,尤其是面对爸爸的时候,越来越像个因为惶恐,所以只要周围的大家开心,他就可以跟着开心的孩子。还有明显憔悴下去的陈嫣,以及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流露疲态的姐姐——姐姐不知道,她那种一如以往的火热给了我们多么大的压力。她的眼神,她的毋庸置疑的语气,她说话时候的手势——似乎都在隐隐地暗示我们:谁要是脆弱,谁就滚蛋。

我不想让他看见所有这些。别对我说什么我和他现在本应亲密无间毫无隔阂,正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才消除不了羞耻感。我甚至不能跟他解释我觉得羞耻—因为这种解释本身就很像是撒娇。所以我只好说:“你要是来我家里,又不想让你家里知道,这样会让我爸很为难吧。他要是不跟你爸妈说你回来了,总是有点不好的。你说对吗?”

他为难地点点头:“说得也是。”

“你不然去我姐姐那里?我可以告诉姐姐……”然后我突然顿住了,笑笑,“不对,那儿已经被卖掉了,不再是我姐姐的家。”

他亲了一下我的脸:“别担心我,我去朋友那儿住。我待不了几天,就是想看看你。”

我们最终又去了那间小旅馆。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做这种事,是不是很坏的。我们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身体很凉。某个瞬间里,我想我变成了一条藤蔓,甸甸延伸在白色的床单里面。根系很深,穿透床板,弯曲地蔓延在地板下面,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个。他的手有力地托起了我的脖颈,想把我采摘起来,他不知道这自床单就是我的土壤,离开了,我会死。我似乎是应该为了保住我的命跟他奋战,跟他纠缠,在这过程中顾不上在意白己伤痕累累,顾不上在乎自己目毗尽裂。不过最后,我好像还是死了,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和我同归于尽。

他抱紧了我,他的身体闷闷地压在我的胸口,像是幼时常做的噩梦,不过可以取暖。“南音?”他叫我。我摸摸他的头发,算是回应了。“别害怕,知道吗?”他说话的时候,如果抬起头来看看我的脸,就会知道,我在哭。“都会过去的南音。眼下的这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分开,你相信我。”

我轻轻地推开他,赤着脚走下了床。他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替言过后,开始期待熟睡降临。“你去哪儿?”他问。我没有回头:“去洗澡。”

那个布满裂纹的浴缸冰到了我的脚。满墙的水演就像是用旧了的墙纸。热水从头顶降临的时候,水箱发出一种错愕的“吱吸”声。浴缸渐渐地温暖了,我的脚终于可以不再做冰冷的鹅卵石。这浴室脏污得让人不放心赤着身子进来。热气蒸腾在对面墙的镜子上,我变成了一个影子。我突然间就想起了昭昭,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在那间小饭店的洗手间,认其用力地拿手指去擦镜子。我快乐地问她:“水池很脏是可以的,可是镜子不行?”

然后我踌了下来,让花洒的热水柱遇到我的身体后就像喷泉那样四散炸开来。但是即使是它们,也对一阵阵刺激我脊椎的寒意毫无办法。眼泪汹涌而出。没能顺利流出来的那部分全部都死死地堵在了我的喉咙。有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他,我不想说,我说不出口。热水和呼吸的障碍让我像个半醉的人那样想要呕吐。

我役有告诉他,其实在前些天,他爸爸跟我爸爸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然后我爸爸就到我的房间里跟我说:“南音,现在我们家是这样的情祝,如果苏远智他们家的人不愿意跟我们家再有什么瓜葛,你也得按受,好吗?你是个位事的孩子。”

我既没有告诉他,也没有告诉我爸爸——其实他爸爸已经跟我见了一面,就在我们大学对面的一间茶馆。他爸爸很客气地间我,哥哥的案子需不需要他托人帮忙,因为他认得很多律师。然后他说,等苏远智毕业了,他们家想要送他去英国。他说,要是我真的为苏远智好,就应该支持他到那边去读书和奋斗。最后他说,要是我能等苏远智回来,那自然是好事,要是我不愿意等了,他们家的人也都理解的。

他至今都没提一句去英国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在等他说出来。他怎么可以不知道我在等呢?他怎么可以装作不知道我在等呢?有一阵凉风突然从背后袭了过来,我能感觉到水蒸气外面的那个世界粗暴地侵袭了过来。他重重关上了浴室的门,他的声音里全是惊慌和小心:“南音,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毫不犹像地站起来,从身边的架子上扯下来巨大的浴巾对着他打过去,对准他的脸,还有他的肩膀和胸膛。水珠飞渐了起来。我一边使劲地砸他,一边碱了出来:“你去你的英国啊!你走啊!你现在就走啊!你干吗还要装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我才不需要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已经后悔了,你早就后悔了!你后梅投有一直跟端木芳在一起,这样你现在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地毕业然后出国去,你没必要非得跟你家里硬扛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什么都不用经历的!你离我远一点啊,你滚啊,我家里有杀人犯你趁早躲开啊……”水珠散落在他额前的头发上,沾湿了他的T恤,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所有的水珠都有了欢腾起来的机会,它们坠落到浴缸残旧的边缘上,堕落到水磨石地板上,坠落在那条被我用做武器的浴巾上——它越来越沉,越来越重了,我终于把它整个丢在地上——它一半扭曲着里身于地上那小堆积水里,另一半没有骨头地搭在浴缸边缘。我只好把淋浴喷头从墙上摘了下来,因为水柱的力量,它脱离我的手的时候像是有生命那般,在半空中魅惑地摇晃着,挣扎了几秒钟,然后才正对着苏远智跌了下去。砸在白色的瓷面上,像是个刚刚被斩首的新鲜尸体,血都是呈花朵状喷射出来的。

他穿着衣服跳进了浴缸里。我错觉他穿越了喷头制造出来的水帘。他抱紧了我。双臂像个水壶的盖子那样,尽力地圈住了我所有的沸腾的挣扎跟怨气。“谁跟你说我要去英国的?”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着,“那是我爸爸那么说,我从来没同意过。我才不会去,南音你要连我都怀疑么?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他似乎是挪出一只手来关掉了我身后的水龙头。整个世界立刻静谧得像是回到了诞生之初。死去的水珠们从我的头发上滴落下来,沿着我的脖子滑下去,我感觉到了冷。我仰起脸的时候,有一滴水冷冷地滑进我眼里,我的眼球却因为它的到来有种干涩的疼,我间他:“你介意我哥哥是杀人犯吗?”

他摇头道:“郑老师不可能是故意的。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一时冲动,他是好人。”

“如果他不是一时冲动呢?”我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

“不可能不是的。”他斩钉截铁。

“所以,如果他不是一时冲动,如果他真的是蓄意的,你就会离开我吗?”我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间的问题。

他只是更紧地抱我,不再回答。

“苏远智,你回答我呀,要是哥哥最终真的被判了死刑,他是一时冲动,还是蓄意的,你该怎么区分呢?”

其实我只是希望他能说一句,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哥哥都是一个好人。不过他说的是:“南音,你不要逼我。”于是我知道,是我要得太多了。

江薏姐坐在姐姐的店里,她笑着跟我打招呼的时候还是像过去那样,满脸胸有成竹的明亮。就好像她不过是忙里偷闲,回到龙城来看看我们。“南音,你越来越漂亮了!”其实她才漂亮,就像一株美好的向日葵。我惊喜地跑过去拥抱她:“江薏姐姐!”

在她离开哥哥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找会佳她,司是我没有。对我而言,她一直都代表一种我也想要,但是得不到,可是我又不会忌妒的人生。她走的时候,我听到过爸爸妈妈在聊天,爸爸叹了口气,说:“也不怪她,其实我早就觉得,龙城是关不住她的,这一天早一点来,也好。”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活泼和专注,总能让我在第一时间联想到“欣欣向荣”这个词汇最表层的意思。

因为她的到来,那天我们四个一起在姐姐店里吃了一顿很愉快的晚餐。我,苏远智,姐姐,还有江慧姐。我真感激她见到我们大家的时候那种由衷的开心,她完全没有提起哥哥,谁都知道这种忽略是刻意的,但是她的刻意又温暖,又好看。短暂的欢愉融化了我,让我在说笑间开心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身体倚在了苏远智的胳膊上。完全忘记了几个小时前浴室里的战争。姐姐又说起了她们念高中时候的往事,其实就连我都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不过—那是姐姐关于学校最后的记忆了。江薏姐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笑出来的泪:“要是陈嫣在这儿就好了,更开心。”姐姐的神色凝固了一下,然后静静地开口道:“就是叫她,她也未必来的,小叔被学校停了课以后整个人都很恍惚,她才不会放心把北北交给小叔带着。”

“郑老师为什么要被停课?”江薏姐惊呼着,“西决的事情是西决的,关郑老师什么事?”

就这样,躲不过去的东西来了。

但是江薏姐一点都没有想要躲避的意思。她说:“我这次回来是来见我一个朋友,他是这边电视台做法制节目的,现在升成总策划了。我跟他聊过,说不定能把西决的事情做一期节目。到时候,你们谁愿意作为相关人士出镜说几句话么?”她笑着看看姐姐,“东霓我看你很合适的,一般观众很难在罪犯家属里看见一个美女呢。”

“喂!”姐姐像个小学生那样,把餐巾纸揉成团冲着对面丢过去,“你……”就在纸团刚刚落地的时候,姐姐眼睛却突然亮了,“你的意思是说,这样说不定能帮到西决,对不对?”

“我想试试看。”江薏姐认真地看着姐姐的眼睛,“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总得试试吧。要是那个医生已经死了,我就不好说这有什么用;但是既然他没死,抢在这个时候,尽可能地把这件事清往对西决有利的方向去宣扬,让更多的人同情他—说不定是管用的。”

“怎么就算对西决有利?”姐姐怔怔地托住了腮,但是脸庞却绽放着一种焕然一新的东西,似乎前些日子里积攒的灰暗都被强大的光线照耀得无所遁形了,“我们去公安局的时候,警察也说了,那个路口有监控录像,有证人,西决是故意去撞他的,而且……撞完了还去撞了第二次……这么也不可能开脱的事情吧?”

“所以说,做节目也好,我去写报道也好,最重要的是,要强调西决是为什么呀。”我一直都觉得,江慧姐最迷人的时候,就是类似此刻,突如其来地一笑,“我的那个朋友也对这个事情很感兴趣,因为首先,的确是医院没有及时给那孩子输血,对不对?”

“对的。”我顿时觉得自己变得重要了起来,因为我全都见证过,“昭昭送进来的时候,有一个多小时都没有输到血。所以医院的人才叫我们过去给昭昭交钱的。”

“有证人么?”她看着我。

“这个……”我迟疑了一下,美丽的护士姐姐的侧影曾经出现在医院漾着阳光的玻窗下面,“有是有的。可是我觉得那个人不会愿意帮我们证明。她是医院的护士,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帮着我们的。”

“这倒可以再想办法。”江慧姐的神情越来越认真,“能让我跟西决的律师见一面么?就以朋友的身份……”

“当然没什么不可以,我等下就去跟三叔讲。”姐姐简洁地打断她,“现在还有什么是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做的,你都告诉我。”

“如果这个节目真的能做成,我会想办法拜托一切我能拜托的人,让这件事情尽可能地出现在所有形式的媒体。现在要做到的,是让大家注意到那个叫昭昭的孩子的死才是导致这件案子发生的源头。围绕着这个事情:第一,提醒大家医院的确是有过失,甚至那个医生本人至少是有没尽到责任的地方;第二,当然要强调西决是个多么好的老师,这点我觉得是最没问题的吧,采访学校里的老师,学生,西决以前教过的学生……他的口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有信心。不管这些在法律上有没有意义,至少可以造成一点社会影响,到那个时候法庭量刑轻一点就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她一下说完这么多话,终于可以长长地叹一口气,“当然了,至于大家能不能来关心这个案子,这件事究竟能不能成为热点话题,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看老天爷肯不肯帮忙了。”

“无论怎样都得试一试的。”姐姐的口气简直有点恶狠狠的,“就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好了,那也得试试。”她讲得如此自然,以至于我都不好意思对她的修辞手法表示一点异议,比如说,把哥哥比喻成“死马”。

江薏姐扫了我们大家一眼,很轻柔地说:“应该有人为西决做这件事的。证明他是一个好人。这原本是他活在世上,唯一在乎的东西。必须有人这么做,他值得。”

姐姐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吧,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西决认识你一场,是为了今天。”然后她叫了一个服务生说:“丽丽,拿瓶好酒来。”——她的意思当然是指她库存的那些没有兑过水的红酒。

“我们得喝一杯。”面前的杯子里的红色静静地停泊着,居然在杯子互相碰撞的时候,它们都圆圆地纹丝不动。“来,”姐姐第一个把杯子举起来,“为了江薏,也为了西决。”

“为了祝我们一切顺利。”江惹姐的手腕轻轻地一晃,跟姐姐的杯子撞出“叮当”一声脆响。

“为了替西决谢谢你。”姐姐凝视着别人的时候,总有种调情的感觉,哪怕对方只不过是她最要好的闺蜜。

“我愿意为西决做任何事。”江慧姐轻轻地笑笑,“我说过的。我说到做倒。还有你们俩,”她转向了我和苏远智,“祝你们幸福。”

“祝你和方靖晖幸福。”姐姐说。

“姐姐你在说什么呀——”苏远智暗暗地拿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提醒我是多么没有出息。

江薏姐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就矫正了自己满脸的惊愕和难堪:“你……是他跟你说的吗?”

“他当然没跟我说。”姐姐笑容可掬,“他前几天带着小家伙回来的时候,总是在回短信。我就是偷偷拿起来看了一下,没别的意思,是单纯地关心一下。这是对的,其实他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别讲得那么严重。”江薏姐脸上终于有了羞涩,“才刚刚开始而已,以后怎么样,天知道呢。反正我什么都没有想。”

“我想过了。”姐姐说,“如果你们真的能走到开始计划未来的那天,告诉我,把郑成功送回来给我。这样你们的生活就不会有什么负担。”

“拜托,东霓!”江薏姐隔着桌子,轻轻握着拳头做出了一个要打人的手势,“别说这些话好么?这是TVB的台词。”

“但是你们得做到,每年回到龙城来,看看我。”姐姐喝干了自己的杯子,清晰的唇线上沽了浅浅的一抹紫红色,“江薏,我现在知道了,我哪里也不会去,我会一直留在龙城的。我得等着西决从监狱里出来。”

那晚,深夜回家的车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江薏姐打开车门跟我们“再见”之后,车里就一路都很安静了。

“江薏姐真好。”我打破了沉寂,由衷地叹气。

“我早说过的。她是最够朋友的人。”姐姐的笑容里有点倦意。

“姐?”我偷眼看了看她的侧脸。

“说话。”当她言语间做出这么刻意的不耐烦的时候,往往是有些心虚的。

“江慧姐跟方靖晖在一起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有一点。”她倒还真的是坦白,“不过,也还好。反正,江薏也不算是外人。”

“你想过没,”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可能你跟方靖晖分开了以后,你就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当然想过。”如我所料,这个问题并没激怒她,也许她自己不知道,自从哥哥去四川那段时间之后,她比过去平静得多,“可是那也得离开他啊。”她笑着摇摇头,“人生真是苦。”

“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一定要你把郑成功生下来,你才恨他么?”

“不是。”我们停了下来,她以一种痴迷的神情看着远处的红灯,“其实我们很早就开始吵架了。后来,有一次,大年三十,跟他的几个都是留学生的朋友一起包饺子过年。他们留学生都是那样的,除夕的时候,人家满城的美国人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聚在一个朋友家里包饺子,然后喝酒,然后说过年好,最后一定有人醉—叫人又觉得辛酸又看不起他们。就是那个时候,我一边听着他那些朋友说话,一边拌饺子馅儿。然后他突然抬起头来跟我说:‘人家讲话你都听不懂吧?’他的那种表情……我就想都没想,挑起一筷子生肉馅就塞进他嘴里去了,一边拿筷子捅他的嘴一边说‘你咽下去啊’……他周围的那些朋友,全都目瞪口呆的。然后他就站起来揪住我的头发……那个时候就突然发现,我为什么那么像我爸爸呢?我就知道,我们俩,不可能在一起的。他受不了我,我受不了他也受不了我自己。”她冲我调皮地一笑,重新发动了车。

我觉得我应该换个话题,所以我说:“江慧姐跟方靖晖在一起了,我觉得,哥哥其实也不会再遇到比江薏姐更好的。”——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确是换了话题,但是换了个更坏的,可我只能继续下去了,“姐,哥哥至少也得坐十几年的牢,你说对不对?这样,等他出来之后,还会有非常好的女人愿意嫁给他吗?我觉得,没有了吧。”现在我只有跟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么坦白地把心里想的事情都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姐姐说:“这倒不算什么大事。没人愿意嫁给他的话,我嫁给他。”

Chapter15

妈妈

妈妈生病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清晨,雪碧第一个起床准备上学,在卫生间里发现妈妈躺在地板上,妈妈很冷静地说:“雪碧,我动不了了。别拉我起来,去打1200。”

我们一起送妈妈去医院,妈妈的担架先被抬进救护车,我站在车门外面,闻到了冬天的味道。妈妈把头略微偏了一下,一缕发丝落在颧骨上。她在看着我。我钻进车里以后,抓住了她的手。她对我笑了一下,她说:“你还从来没坐过救护车吧?”我也笑了,我说:“没有。”我知道她在害怕,可若是我来安慰她,她又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我差点说:“救护车是从没坐过,但我坐过警车。”——警察们把哥哥带走的那天,来了好几辆警车,有个警察就顺便让我坐进去,把我带去录笔录。可是跟妈妈,我是不能开这种玩笑的。但是不管怎么讲,躺在担架上的时候,她终于对我笑了一次。她已经太久没对我们任何人笑过,如果我现在还是小时候的话,我一定会以为她不再爱我了。

她居然一直笑着:“我就是有点头晕。”

医生说,头晕是因为高血压。可是她摔倒的时候却伤到了腰。她原本就有的腰椎间盘突出更恶化了。这下她必须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听到医生说“一定要卧床一周到十天”的时候似乎有种喜悦。其实我也能理解的,这下她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坐在她的房间里跟她说话。至少她现在愿意跟我说话了。那个担架上的微笑冰释了她和我之间的一些东西。她总是慢慢地,柔声细气地回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问我记不记得五岁那年试着做雪糕的事情,我说我当然记得。

那年夏天妈妈买回来几个做雪糕的模子,这样新鲜的玩意儿显然是启发了我探索世界的热情。我把自来水放进模子搁进冰箱的冷冻室,一夜了我灵光乍现的冲动:一盒又一盒堆得整整齐齐的彩色粉笔。我问小叔:“可以给我一点吗?我每样颜色只要一根。”小叔说:“当然。”爸爸还在旁边帮我:“她最近很喜欢在小黑板上玩老师教学生的游戏,她是老师,学生是她的那些布娃娃。”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红的,我把这五根粉笔整齐地叠放在我的衣袋里,兴奋得如同“武昌起义”前夜的革命党。

后来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我终于做出来了彩色的冰棒——既然已经是彩色的,所以我就骄傲地将它们命名为“雪糕”。天知道我付出了多么辛勤的劳动。我把彩色粉笔泡在自来水里,拿小木棍坚持不懈地捣碎和搅拌,终于使雪糕模子里面的水变成了彩色的。红色的是西瓜口味的雪糕,绿色的是苹果口味,蓝色的是什么呢—我还不认识任何一种水果是类似这样的天蓝色,所以我绕过了它,直接把黄色和紫红色的命名为“香蕉口味”和“葡萄口味”。“姐姐—”我很认真地问正在盯着暑假作业发呆的姐姐,“有没有什么水果是蓝色的?”姐姐皱了皱眉头:“没有。只有蓝颜色的花。”好吧,于是蓝色的那种就只能委屈地叫做“兰花口味”。于是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我的雪糕店开到了楼底下玩耍的小朋友们中间,她们自然是对我的作品报以赞叹—由于过于赞叹,有那么一两个小朋友选了她们喜欢的颜色然后把雪糕吃掉了……还不满地说:“一点都不甜嘛。”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赔着笑脸送走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父母。然后门一关,妈妈转身就揍了我一顿。爸爸在旁边,一边时不时提醒妈妈:“这下打得重了……”一边威慑我道:“你知道错了没有?”穿梭于两种角色之间,忙得很。

妈妈一边笑,一边脆弱地叹气:“不行,不行,我笑得太过分腰就受不了了。”我也笑,开心地说:“其实我有什么错嘛,是她们自己要吃的……”我们心照不宣地,绕开了一个细节,就是在我挨打的时候,当时小学五年级的哥哥在旁边焦急地喊着:“三婶,那个粉笔水是我帮她做的,她够不着冰箱上面那层门,也是我帮她放的,你别打她都是我帮的忙。”我一边哭,一边自尊受损地转回头去反驳他:“你乱说,你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搬了小凳子踩上去就够到了!”

我只是在这个取暖的时刻,偷偷地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这个细节。妈妈想要装作忘记了哥哥,我为了她能不再拒绝我,也决定暂时配合她。但是我声心里的悲凉像堆大势已去的火,在废墟上面似有若无地支撑起来柔弱的火苗。“妈。”我鼓起勇气,命令自己再靠近一点那个危险的核心。

“我,不想考研了。等毕业以后,我想去实习的那间公司上班。”我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随你。”她非常淡然地回答我。

“那你不会觉得我没有出息吗?”

“这些都是假的。”妈妈没有表情,“我原来觉得,只要我们全家人都能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现在才知道,连这个也是假的。”

“总得有什么是真的吧。”我不安地看了看她。

“我这些天,也总在想这件事儿。”她的眼睛看着窗外,“可能大事情都是假的,比如生,老,病,死。只有小事情才是真的。”

“小事情,就像我拿粉笔做雪糕么?”

妈妈笃定地点点头。

“可是我觉得,也不是所有的大事情都是假的。”我盯着自己的膝盖,“好多人就是想急着证明大事情不是假的,就是太当真,才会做蠢事的。”说完这句话,我也不敢抬起头看她。

“郑南音,”妈妈像是准备叹气那样,叫我的全名,“蠢事就是蠢事,不仅蠢,还伤天害理呢。”

“要是你爱一个人,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就不爱他了么?”我静静地听着她缓慢的呼吸声汇入了空气里面。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听到她清晰地说:“是。当然。伤天害理的人就不配被爱。”

我的心脏跳得那么重,但是我却看着妈妈的眼睛微笑了:“妈,你想不想喝水?我去给你沏杯新的茶,好不好?”

她说:“好。谢谢南音。”

我恨这个时时刻刻,万事万物都要讲条件的世界。

十二月,臻臻似乎好起来了。虽然她还是不讲话的,可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了些算得上是“神情”的东西。有的时候,她说话,她会抬起眼睛来静静地看看我。她依然需要每天准时到陈医生的病房里来,不过,现在会带来她的娃娃,有时候还带着一个魔方——听说这是好现象,表示她的注意力已经在转移了。是陈迎南这么说的。

每天上午我都会去那里待两个小时,曾经我会试着把她带到花园里,在阳光下面进行我们的故事。现在天冷了,索性就不去户外。我也真的渐渐习惯了那个像道具一样沉睡的陈医生。我会在八点左右过去,那时候护士对他的第一轮检视已经完成,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我就会离开,往往十点左右的时候,就又要有人进来看他了。臻臻沉默不语,倍守着我会到来这个秘密。

所以每天从医院走出来,都会觉得还有很长的一天像个性情温和的债主一样,在医院的大门外等候我。我得变成一个脸皮越来越厚的人,才能应付它们。

虽然现在只有律师才可以见到哥哥,但是我们已经可以写信给他了。我每隔两三天就会写一封,但是我不会去告诉哥哥家里发生了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些都没什么值得说的。我只是告诉哥哥臻臻现在在慢慢好转,我在给她讲故事。我们的《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一直都在进行着,那片红色荒原上没有四季。

我告诉哥哥我为什么要编这个故事给臻臻。最初,我原本想去书店里买小孩子看的图画书,可是不知道该买哪本。于是这个故事就开了头,既然开了头我就想把它讲完,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我在做一件有希望的事情,我说这样我就可以活下去了。但是我想了想,又把那句“我就可以活下去”用涂改液涂掉了,我怕哥哥看了会难过。

我在凝结了的涂改液上面,费力地打算告诉哥哥另外一件事,我刚刚去买了一件新的冬天穿的厚外套,是橙色的。很好看。不过我没说,试衣服的时候我对着镜子问自己:我现在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漂亮吗?其实理论上讲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似乎做不到了。

有一天我没有听见闹钟的声音,所以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天气阴沉,我看见那个叫陈迦南的人带着臻臻在花园里坐着。准确地说,是他一个人坐着。臻臻穿着一身滑雪衣,蹲在地上弹弹珠。露在外面的小手被冻得红红的,可是她好像不在乎。

“你居然能坚持这么久。”他看着我笑。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因为我隐约觉得下边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接着说:“差不多就行了,别演上瘾了。”

“关你什么事。”说完我就后悔了,但是总是这样,我总是忘记他是“被害人家属”,总是没办法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流露那种自知底气不足的歉疚。

“你真的以为你这么做,她就能变好么?连医生都不知道现在要怎么治疗她。”他又是习惯性地挑起了眉毛,“她才五岁,你是觉得她真的能看懂你演的戏?她不可能因为突然受了刺激,心智也跟着长那么快的。你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我想跟她道歉,我知道这是没用的,可是我说了,我想为她做点什么,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了,你就算瞧不上也没必要这么说吧?”我知道我的声音不知不觉抬高了,我也知道我的反驳是多么可笑和无力。

“她不需要你道歉。”他居然笑了,“她连你哥哥的道歉都不需要。不过我也没别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有人每天来跟这个小家伙玩一下总归不是坏事。但是要是有一天,你觉得腻了,没必要坚持的。”

“我不会觉得腻!”我觉得我自己受到了一种说不清的挑衅,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才明白,这个人总是能非常成功地激怒我,“你以为对我来说,每天看着她是件容易的事么?但是我必须得这么做,我也是为了我哥哥和我自己。”

“你看,你承认了,你是为了你自己。”他笑得就像是牌局终了时的赢家。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把你自己看得也太重了,杀人的人根本就不是你,被害人也不是你,你还觉得自己是女主角—你这个人自我膨胀得太过分了吧?”

“我不跟你说了!”我咬牙切齿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是比喻,龙城冬天的空气是真的肃杀,我转头朝着医院的大门走,可是却又在想,要是我真的就这样走了,不就算是被他说中了么?他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游戏,我不能让他把我看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