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我忘了跟你说,”他对着我的背影穷追猛打,“我那天看见了你留在这儿的几页纸,这故事真的全是你自己编的么?你编得还不错呢。”

我停下来,转身看了看他的脸:“真的?”

“没见过你这么虚荣的女人。”他的语气简直是轻松愉快的,“不至于吧,这么一点点夸奖你都舍不得漏掉。”

“你去死吧!”情急之下我也只想得起来这句特别低级的话。

“你们家的人还真是暴力,”他满脸的惊讶看上去完全是真诚的,“动不动就要人去死,还付诸行动……你们从小到底都在过什么生活啊?你家其他的人也是这样的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一切应该如此的。他是最有权利嘲弄我的人。对他来讲,也许嘲弄还算是客气跟仁慈的。而我,我已经没有权利告诉他所有事,比如我脑子里面不停振动的手机,比如我的一夜之间面目全非的妈妈,比如那种每天活在碎片里甚至是碎片缝隙里的困顿,比如开始犹豫着要离开我的苏远智,还比如—关于哥哥,那个被所有人疏离遗弃只有我和姐姐才更珍惜的哥哥。—所有的一切背后原本有那么多的放弃和割舍,原本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争斗和纠缠,原本还有那么多血淋淋的不得已……但是谁叫我属于被判有罪的一方呢?罪人那边的故事都是自欺欺人的诡辩和开脱。你痛彻心扉,在正义的人眼里是不要脸;你不置可否,在正义的人眼里,还是不要脸;你只能装作无动于衷,反正在正义的人眼里,你依然不要脸。

昭昭,我现在只能想念你了。如果你已经不再介意这个世界的生硬和粗暴,请你和我同在,可以吗?

我盯着对面那张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没错啊,我家的人就是这么暴力,我家的人都是妖怪,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可是你也别忘了,你哥哥是个多冷酷的人。他眼睁睁地看着人死,什么同情也没有,还要理所当然地嘲笑别人的同情心。我是不是也可以替昭昭问一句,你家的人向来这么冷血么?你们兄弟还真是挺像的。这种话我也会讲—其实你哥哥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不过是因为躺在那里了,所以现在就成了什么错也没有的被害人。”

我转身走开是因为我也不敢相信这话真的是我自己说的。昭昭你真的给我力量了么?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已经不知道要把力量用在哪里了—所以我只好用来伤人。

“喂,”他的声音平和地在我身后响起来,“我承认我哥哥那个人是很冷血,不过你也可以学会吵架吵得精练一点,你只要说句‘他活该’就好了,你看你用了多少形容,真不怎么简洁,你说对么……”

眼泪存在我的眼睛里,我却笑了。因为他这句话其实也很不简洁,不过想说“对不起”而已,不也一样浪费了这么多形容么?

我在晚上多了一个习惯,把棉被的一部分紧紧抱在怀里。慢慢地,不是被子暖和了我,而是我反过来暖和了它。我知道这是为什么,通常我这么做的时候,是想念苏远智了。不过我在要求自己减少主动打电话给他的次数,我知道,这是我小的时候,跟爸爸学的。那时候爸爸在戒烟,他说一上来全都戒掉也是不好的,会打破身体里的循环平衡,妈妈就说他狡辩。爸爸说,从一天只抽五支开始,慢慢地三支,然后一支,最后就成功了。

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那个晚上,我却接到了端木芳打给我的电话,我看着手机上那个名字,觉得曾经的争斗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说:“南音,我听人说,苏远智明年要去英国?”我回答:“是的。”她很直接地问:“那你也去吗?”我淡淡地说:“我去不了。”——我们俩已经好些年没有过这么友好的对话了。

她轻轻地叹气道:“其实南音,我觉得……他家里在这个时候送他去英国,在你……这个时候,挺不好的。”

我相信她是真心的。我愿意相信。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她。

“谢谢,小芳。”我自己知道,我脸上是在微笑的。

“我没什么不好。你不用担心我。”我继续说,“反正我现在哪里也不能去,我得在龙城直到哥哥的事情有了结果。所以,谁想走就让他走吧,我又拦不住。”

“春节我回龙城的时候,一起吃饭?”她的声音终于轻快起来,“我带我现在的男朋友回来给你看。其实我最早还想着,我一定要让郑老师见他一面,帮我鉴定他。”她停顿了半晌,“帮我告诉郑老师……算了,就帮我问他好吧。”

“我会记得。”不知道我该不该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严肃一点—其实我最初想用的词或许是“庄严”,但是我不敢。

我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关灯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知道爸爸总在晚上轻轻转开我的门,看看我。有时候我会在听见门把手旋转的时候把灯关上,他就心照不宣地转身离开了。还有的时候,我来不及关灯,就只好闭上眼睛,尽力把自己的呼吸弄得悠长,像是没有意识。他会站在床边看我一会儿,也许他知道我没睡着,不过他从不戳穿我,只是替我把灯关上,黑暗中我像掐着秒表那样数着他走出去的步伐,像是为了什么仪式准备彩排。

不过今天,爸爸正好撞上了我睁着眼睛。他怔怔地看着我,手还停留在门把手上,似乎是突然不知道拿这个不再伪装的我怎么办了。两秒钟后,他似乎是准备转身出去,他匆匆地对我说:“睡吧。很晚了。”

“爸。”我叫他,“你每天都要去见哥哥的律师么?”

“也不是每天。”他笑笑,“不过每天都打电话。”

“我们是不是要赔给陈医生家里很多钱?”在午夜的静谧中,我们俩的声音似乎比平时要暗哑一点。

“法庭最后会判的。”爸爸说,“现在赔给他们的不在正式的赔偿范围里。可是,陈医生每天的医疗费都是一个大数字,他们家的人没有能力。”

“姐姐把房子都卖掉了,还不够么?”我问。

“这些,你都别管。你要毕业了,好好想想以后的事情。不过就是委屈了你,明年夏天,家里可能没人有精力帮你和苏远智办婚礼……”

“别管那个了。”我就在这一瞬间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接受的,“其实你也清楚,那个婚礼不会有的。你放心啦,我很快会去找工作。我们系里的毕业生,应该还是找得到工作的。”

“你也不用恨他。”爸爸这句话讲得很突然,但是我懂他的意思“如果换了是他们家出类似的事情,我也会犹豫,要不要你真的嫁到他们家里去。”

“我知道。”我加重了语气。我都知道,我早就接受了。

“你早点睡。”他转身推开了虚掩的门,外面的黑暗就隐隐地照射进来了。

“爸,”我看着他的背影停顿在门框里,“你说我还能遇上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并且不在乎哥哥是犯人的人吗?”

他说:“南音,爸爸累了。”

其实是我犯规了,本来,这场对话,应该只陈述事实的。不应该去谈我们伤不伤心。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正确地使用感情了,在事实面前感情早就成了噤若寒蝉的奴隶。那就应该绕过它,并看似若无其事。我任由自己沉没在黑暗里,重新抱紧了被子。我不敢任由自己想念苏远智,是因为我害怕如果那想念太深重,我就会转过脸去埋怨哥哥。我跟自己说,或许苏远智会比我想象中更勇敢。他的誓言有些虚弱但是他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们曾经敌血为盟,但是大军压境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心里居然在隐隐盼着他投降。原来我只是渴望着有人能和我一起被俘一起受辱甚至一起被活埋,却没想好要不要一起厮杀。

积雪终于重新覆盖了我的小镇。这样很好。曾经对我恶毒诅咒的卖风车的老人也销声匿迹了。或许我该在我的镇子上建一个棺材铺。为什么不呢?就建一个吧。顺便连墓园也一起建了。这里应该是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的最后一站呢。他们的旅程已经进行了很久了,红色荒原还是没有尽头。这三个缺心眼的小家伙又遇上了别的人别的事情。一只粉红色的青蛙操着口音很重的人话告诉他们,远处的塔楼里住着一个很厉害的巫婆。巫婆年轻的时候是个恶毒的后妈,她把不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子做成了药。可是她知道很多的事情,也许只有她才知道小熊的姐姐在哪里。外星小孩不懂什么叫后妈,所以也不知道害怕。小熊其实也不大懂,于是小仙女拿了主意,还是去敲门问问,不过让外星小孩走在最前面——因为外星小孩的长相最奇怪了,也许巫婆看到他就会觉得这种长相是不适合用来做药的。可是,当塔楼的门打开,他们看见阴暗的阶梯尽头燃着幽幽火光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很厉害的巫婆走出来,对他们非常慈祥地笑着——她太老了,老得忘记了自己是个坏人。恶毒的后妈,厉害的女巫——早就成了传说,她自己既没法确认也不能驳斥了。至于靠她知道一点小熊的姐姐的下落,那更是没可能的事情。她只会微笑着看着这三个风尘仆仆的小家伙,问他们:“冬天来了吗?”

于是小仙女非常认真地对她承诺:“等冬天来的时候,我们来告诉你。”巫婆说:“不用,叫他自己来敲门就好了。”

我听见了有人踩着积雪前进。我的小镇第一次来了一个陌生的闯人者。他的侧影在我视野里一闪而过的时候,我就醒了。天色微亮,是最凄惨最寒酸的那种黎明。可是客厅里已经有了动静。我推开门走出去,看见姐姐已经奇迹般地穿戴整齐,让人觉得也许昨晚她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姐你去哪儿?”我问。

“我去找那个护士。”她看了我一眼,“你接着睡吧,现在还早得很。”

“你说的是那个……天杨?”我这才想起我忘记了问那个天使在人间的姓氏是什么。

“鬼知道她叫什么。”姐姐一圈一圈地把围巾缠起来,最后发力狠狠地一绕,像是要上吊一样,“我问过了,她等下就会下夜班。我要跟她聊聊,说服她,出来做个证。那天昭昭会死,也有医院的错。”

“我觉得不可能吧。”我想起她弯下腰看着臻臻的神情——那种守护的感觉自然而然,像阳光一样地绽放开来,“她才不会帮着我们呢。她是医院的人啊,你总不能让她去做会让自己丢工作的事情。”

“你连试都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不行?”她斜晚着我,没打算掩饰她的轻蔑。

于是我也跟着姐姐一起等在医院的南门口——姐姐说天杨下了夜班之后一般都会从这个门出来。姐姐的信息没错,天杨没过多久就出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便装的样子,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素净的女人,但是陈迦南在她身边,他们在以一种认真的表情不停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是在说陈医生的病情吧。

“糟了。”姐姐的叹气声凶得像是大喊大叫的前奏,“还有个灯泡。”

“那个就是陈医生的弟弟。”我告诉她。

“怪不得看着眼熟。”姐姐用力地对着坠落到眼前的一缕头发吹了一口气,它们就轻飘飘地拂到了她的脸颊上面,“这样更糟糕。怎么把这个家伙支开呢?”

姐姐的话像是遥控器那样,陈迎南立刻就对着天杨挥了挥手,然后飞奔着穿过了马路,朝着我们的方向跑过来,不过他的目的地是不远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姐姐像是个女侠那样,立刻迅捷地打开了车门也朝着马路的另一侧跑过去。清晨的路上真是奢侈,几乎没什么车,任何人都可以轻盈地践踏着红绿灯给的禁令,在斑马线之外奔跑,就像是身处乱世之中。姐姐拦住了天杨,她们说着,说着,其间姐姐像个耍赖的不良少女那样,企图去扯天杨的胳膊—反正,素净的淑女是打不赢我姐姐的,并没有过多久,她们俩的身影就重新隐进了医院的大门里面。

我发现我无法打开车门。我又试了一次,车门还是纹丝不动。我倒霉的姐姐一定是在飞奔出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把车锁上了。留给我的,只有这一扇副驾座旁边开着的窗子——还好,这辆车不是那种只要上锁车窗就会自己关闭的型号,不然,我就真的被闷在罐子里了。我看到陈迎南从“7-11”里出来,手上居然拎着几罐啤酒。

他看到了我,冲着我走了过来——准确地说,是冲着这辆困住我的车走了过来。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最初我想打开车门,其实是想进去那间“7-11”看一眼。但我来不及想为什么了,他已经对着那扇敞开的车窗笑了起来,像是在参观被关进笼子的动物。他的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一下车窗的边缘:“你怎么在这儿?郑南音小朋友?”

“我被锁在里面了。”我看了他一眼,他那种嘲讽的表情又一次地惹到了我。

“我是说,今天这么早,你就来了?可是臻臻都还没来呢,这个钟点那小家伙还没有睡醒,——演员没到齐,怎么办?”

“我陪我姐姐来办事情的。”该死,我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地在回答他的问题呢?

他冲着我的脸俯下了身子:“郑南音小朋友,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好的事情,所以我想喝一点,我可以请你喝酒。”

“谁稀罕。”我开始幻想着车窗那小半截玻璃突然间自动地升起来把他的脖子卡住。

“我哥哥醒了,就在一个小时之前。”

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地讲一句话。

“不开玩笑?”我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还是核实一下比较好。

“我没事闲得——开这种玩笑做什么?”他无奈地看着我,“虽然现在还不能判断他的意识损伤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暂时不能讲话,可是,他应该会活下来。医院也觉得这算是个奇迹,他现在还不算真的脱离危险,但是,我有种特别好的直觉。”

“你的意思是说,我哥哥也不会死了对不对?”我的语气近似于惊恐。

“没错。”他低声说,“我们俩也可以庆祝一下。二战停战了,战犯上法庭,可是同盟国代表和轴心国代表可以握手的。对不对?”

然后他的手越过了裸露的车窗,托住了我的脖子和脸庞交界的地方。我躲闪了,我在安全带的缝隙之间挣扎得近乎愚蠢,我微凉的手指在寻找安全带的扣子,可是我居然摸不到。那个扣子不是像关节一样,是个会活动的按钮吗?我能摸到的,加油啊,可是我放弃了边缘缓慢地垂了下来。他的手把我的脑袋推到了那半截玻璃窗上,真凉。

我想我必须承认,我知道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他笑笑,然后吻了我。

Chapter16

迦南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就像是从一个浪头的黑暗窒息里挣扎出水面来,重新看见彼此的眼睛。那时候,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姐姐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又笑了,他说:“没看错你。”“没看错什么呀?”我问。他非常悠闲地回答:“你……非常适合地下工作。”原来这又是一句嘲讽而已,可是现在,想要激怒我,似乎有点困难了。

我只是认真地盯着他,突然问他:“你是坏人吗?”我知道这很可笑,可是对我来说,这是重要的事情。他意外地看着我:“我觉得我不是。”他的视线转移到了远处,“你姐姐回来了,我走了。”转身之前又补充了一句,“你姐真的很漂亮,可惜就是穿衣服没品位。”“关你什么事!”在我重新找回跟他吵架的感觉的时候,他的背影消失了。

每一次,当姐姐重重关上车门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同情方向盘。因为那方向盘就在她正前方,对她激烈的怨气完全没有防守的可能。“姐,”我轻轻地说,“别那么使劲地拉安全带,会拽坏的。”——当我想要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总是会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牵扯到对话里来。她看了我一眼:“你才多大?等你到了你妈那个年纪该多可怕。”

我知道她终究还是在天杨那里碰了钉子。但是这又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果然她愤怒地低声骂着:“什么东西,给她脸了!”

“我就跟你说嘛,她不可能来帮我们,不帮医院的。”我的声音也随着她的气势微弱了下去。

“我又没让她撒谎,我就是想让她说事实。”姐姐颓丧得像个小女孩。

“那个陈医生醒来了你知道吗?”我要求自己使用兴奋的语气宣告这个消息的时候,必须用全身力气来控制自己不去想陈迦南。

“知道。”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姐姐就是这点可爱,在她自己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想不到去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可是那又怎么样啊,都昏迷那么久了,现在人醒了也还是跟植物差不多。也不知道哪天就挂了,那还不是西决倒霉。”

“你干吗要想得那么可怕,”我其实是觉得她那句“也不知道哪天就挂了”很刺耳,即使我们是那么想要哥哥平安无事,也不该这么说,我深呼吸了一下,“我觉得是好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应该希望陈医生活着。只要他活着,哥哥就也能活着了。至于他撞人的前因后果……”

“郑南音,”她盯着我,“我可以理解成,你是在胳膊肘朝外拐么?”

“我的意思是说,现在陈医生活着,我们最初的目的就可以达到了不对吗?我不想看着你总在那个护士面前碰钉子,现在我们用不着了啊!”

我觉得她的话开始刺耳了,然后就非常没有气度地给了回应。

“你忘了江薏说过什么吗?”她的语调出人意料的宁静,“是,最初大家都想要西决能不被判死刑,然后希望能尽量少坐两年牢,可是我还觉得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就是江薏的,我们得去说给所有人听,西决是个好人。你觉得这是没用的事情么?”

“不对,江薏姐的意思不是这样的。”我突然觉得这件事情是必须要争辩清楚的,“最开始我们是觉得陈医生一定会死,所以江薏姐才会想办法要去做那个节目,要去跟所有人宣传这个事情。是为了尽可能地想办法救哥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既然我们最初希望的事情已经可以达成了,你干吗还要那么强求别人都觉得哥哥是好人呢?”

“因为这就是西决曾经最在乎的事儿!”她千脆把安全带解开了,这样便于转过身来对着我的脸控诉我。可她居然说“曾经”,就好像哥哥已经死了。这让我突然间很难过。经死了。这让我突然间很难过。

“有什么意义吗?”我说,“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其实也需要这间医院的,需要他们尽力地把陈医生治好,陈医生要是能活下来并且尽可能地恢复,哥哥的罪责才能轻一点,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你居然好意思说这种话?”她瞪大了眼睛,开始把连日来所有的怨气都发泄给我,“我要让所有的人包括法官知道西决跟那些杀人犯是不一样的。西决是一时冲动,他是最好的老师,他为了一个学生做了那么多可是这个学生就被那间明显有责任的医院耽误了病情……这本来就是事实,我没有歪曲,西决自己的个性他不可能为自己辩解任何一句,那这件事就只有我们来做,你大小姐要是觉得这很让你丢面子让你费事的话,不用你加入我们!”

“可是姐,杀人就是杀人,就算是再好的人,杀人也还是杀人,我们不翻要那么多人的同情,反正我们不管怎样都站在哥哥这边,可是你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像我们一样站在哥哥这边,这本身不可能而且其实也是不对的。”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把脸转回去面对着方向盘,她清晰地说:“你给我下车。”

——这也是她的习惯,是她在车里跟人吵架时候的撒手铜。这总能让我想起小时候,她发脾气的时候就从我手里夺走那本我正在翻的图画书:“还给我,这是我的。”——那原本是她童年时候的读物,后来大妈送给了我—其实,都是一样的意思。

我一句话也没再多说,打开门走到外面冬天的清晨里。

姐姐的车就那么爽快地离去了。我踩在斑马线上,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可是周围并没有车辆的喇叭声来提醒我。早餐摊位的摊主们刚刚开始他们的一天了,准确地说,马上就要开始。他们每夭都起得这么早,生活对他们来讲是艰辛的,可是,他们的家里没有杀人犯。我问自己现在要去什么地方,但是我最终只是挪到了人行道上,缓缓地在两个早餐的小摊位之间蹲了下来。卖豆浆的摊主是个看上去跟我妈妈差不多大的阿姨,她问我:“小姑娘你不舒服吗?”我说:“没有。”我敢说我是平静和微笑地跟她说“没有”的。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浪费任何一个陌生人给我的善意了。

我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早晨很冷的,天色还是灰蓝的,没有亮透。我可以在片刻之后把眼泪在外套的袖子上抹干,这样也许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了。我现在需要知道我所有的努力其实都是有意义的,尽管这意义也许非常卑微——只够让我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这次不是幻觉,是真的。屏幕上绿色的光芒照亮了我衣服和膝盖之间仓促凑成的小黑夜,“苏远智”那三个汉字带着棱角,划着我的喉咙和胃壁。我没打开短信,闭上眼睛把手机放回了兜里。对不起。在真正折磨人的“对不起”的感觉来纠缠我之前,就让我先在心里把这三个字背诵一次吧。对不起,我暂时没有力气真正觉得“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终究会被真正的“对不起”折磨得夜不能寐但是这依然是没有用的;对不起,也许我会躲避在“对不起”里面让自己因为疼痛而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存在着;对不起,但是那种存在感却依然不能让我假装神明看得见我。就让所有“对不起”晚点再来捉我归案可以么,我不是不认罪,我只是想在认罪之前和自己待一会儿,然后喝一杯热豆浆。

“郑南音小朋友,你怎么还在这儿?”这个声音简直是个噩梦。但是我很高兴,我还记得把眼泪抹掉再抬起头来看他。

“别理我。”我静静地说。其实我心里已经在咬牙切齿了,但是我却没有了咬牙切齿地说话的勇气。

“你不是跟你姐姐走了吗?”难得地,他说话的时候不再笑。

“我下车来买豆浆……”我不信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对着我很自然地伸出了右手:“我请你。”我自己站了起来,但是在我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走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然后他跟那个善良的卖豆浆的阿姨说:“两杯热的,带走,一杯加糖。”

阿姨用戴厚厚的手套的手给我们装了两杯,神秘地笑笑说:“闹别扭了,就是该和好嘛。人家一个女孩子,这么冷的天气……”

趁着他要付钱的时候,我把手挣脱了出来,名正言顺地把豆浆拿到那只他碰触过的手里。

我们坐在医院底层的挂号大厅里面,把两杯豆浆喝完。外面似乎快要出太阳了,至少这间挂号大厅里的人们又开始了正常的熙熙攘攘。他早就把那个空杯子捏在手里当玩具一样虐待着,我绝望地看着我的杯子一点一点地见底。随着绝望加深,我心里却渐渐地堆起来积雪一般深重的平静。我们没有开口说话,谁都没有。

后来他低声说:“要是你还没喝够,我就再出去给你买一杯。别一直咬吸管了,看着真凄凉,跟饥荒地区的儿童一样。”

我问:“陈医生是什么刚候醒来的?”

他说:“昨天晚上。快要凌晨了。”

我们就像两个非常成熟的人那样,不约而同地把我们之间的问题和烦恼放在一边,谈论起更重要的事情。低声地交流着陈医生的身体状况,和他脱离生命危险的可能性。——这种平衡稳重的局面自然是装出来的,可是,我们也必须如此,因为摆在面前的,的确有比“我们接过吻”更严重的事情。

他谈起这些的时候,语气淡然得不像是在聊一桩惨剧。我知道他置身其中太久了,所以非常坚韧地就习惯了起来。他说:“无论怎么样,高位截瘫是肯定的。因为脊椎受了伤,而且昏迷得太久了,脑损伤也是没法治的。就看他能不能恢复些语言的能力,还有记忆了。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确定他的智力在什么水准上。”他长长地叹气,“其实醒来也没什么区别。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是眼睛。”

“那臻臻呢?”我满怀着听见好消息的希望。

“不知道啊,昨晚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看见呢,我也想看看她现在会不会有反应。”他安静地看着我,“南音,如果臻臻好了,你还会常来么?”

我更用力地继续咬着吸管,这样可以避免说话。

“这几个月天天都能看见你。”他像是突然听到了一个不错的笑话,那笑容属于自己和自己之间的心领神会,“但没想到,原来还有今天。”

我站起来,我说:“我该走了。”

“不看看臻臻了么?她快要来了。”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期待。

“我得回家去。”我看了他一眼,我跟自己说这就是最后一眼了,“我得回去用家里的座机给苏远智回电话。就是我老公,我以前跟你说过一次的。”

医院外面的街道上阳光灿烂。阳光解救不了寒冷,也依然是好东西。红绿灯对着满街的车水马龙重新拾回了尊严。可是这人间对我而言,已经成了新的。崭新的。

原来不是所有崭新的东西都是好的。

原来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崭新的恶。无论是好的,还是恶的,“崭新”还是拥有它独立的光芒。现在这光芒不讲任何条件地照耀了我。此刻的明亮当然是我做梦都不想要的,但是,它永远属于我了。

“连你都可以杀人”,这句子现在几乎是万能的。太阳如果愿意的话都可以在上午十一点沉下去丢给我们莫名其妙的黄昏,因为,连你都可以杀人。

接下来的一周我躲在家里,没再去过医院,偶尔会想一想臻臻,然后告诉自己说她应该还是老样子的。外婆看电视的时候,轮到我来做讲解员——我应付这项工作的能力还真的赶不上雪碧。我们都等着爸爸和姐姐每天带回来新的消息——比如律师又说什么了,比如陈医生的治疗有没有进展——听起来,基本都算是好消息。医院说,以陈医生之前的状况看,能醒来就是奇迹。姐姐很兴奋地转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却隐隐地一沉——奇迹如果已经发生在陈医生身上了,那么按道理讲,哥哥身上是不是会发生一点我们没有料到的坏事呢?这世界上,主导“好事发生”和“坏事发生”的能量也应该遵循着某种平衡吧。我自己都觉得我现在真变成了一只神经质的兔子。

不如我在《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里面,让一只疯疯癫癫的,患有恐惧症的兔子出场吧?但我只是想想而已,没有再真的打开那个文档。开始写那个故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就会想到陈迩南。我不是决定了再也不看见他吗?那我就不应该再去给臻臻讲故事了。于是我不让自己靠近电脑,我坐在外婆身边,把自己埋葬在电视机前面。外婆的安静和一无所知总是能给我一点莫名其妙的力量。

苏远智给我打过两个电话,他现在实习的那份工作也很忙。我为了向自己证明我不害怕面对他,也在一个晚上打了电话给他。他身后的背景声音嘈杂,他只是说:“我在外面。”我没有追问是哪里,我想应该是雅思辅导班之类的地方吧。于是我如释重负,声音里那种最初的颤抖在一瞬间归于平静,我说:“没事,我就是想你。”

他笑了。他其实觉得内疚吧。于是我也轻轻地微笑了,我承认他此刻的内疚让我有一点愉快。所以我决定再追加一点,我叹了口气,说:“苏远智,你爱我吗?”“当然。”他语气惊慌,“南音你怎么了?”“没什么,”我停顿了片一刻,“我爱你,老公。”我知道这句话被我说得很甜美,甚至是怡人的。

我爱你,老公,我快要移情别恋了,你却浑然不觉。我要沉下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拉我一把,可是,你很忙,你忙着沉浸在你的谎言,你的挣扎,你的歉疚里。比如此刻。我简直要开始恨你了。就允许我这样恨你一会儿吧。不会很久的,从眼下我们二人的沉默开始计时,直到通话结束。我想要你了解我那种被自责折磨的滋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体验程度相同的自责。比如,在明知你着手准备离开我的时候无辜地说“我爱你”。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无辜的吧?果真如此的话可就太妙了。我甜美地恨着你,因为当你知道真相的时候,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你不会的。就像妈妈不会原谅哥哥那样,你总有一天会以一个审判者的姿态对我说我不配被爱。我恨你即使是审判我也不会搞清楚正确的罪名。郑南音真正的罪名不是背叛苏远智,是背叛了自己。

求你暂时跟我站在一起可以吗?我们一起打垮他,那个总是嘲弄的侵略者。但我真是没种啊,我甚至不敢跟苏远智说一句:“我好像快要喜欢上别人了,用力抓住我好吗?”因为我害怕他会回答我说:“喜欢上别人了是吗,那好吧,祝福你,再见了。”所以苏远智,亲爱的——我盯着手心里的手机,似乎是要握碎它——你杀了我算了,那是我应得的。你杀了我,就替苏远智复仇了,可是那个被郑南音背叛了的我自己呢,你拿她怎么办呢?你可以让郑南音停止呼吸,可那个“自己”就会随着这尸体变成一缕气息一般的魂魄,她只能和郑南音一起不复存在,她明明也曾因为郑南音的背叛而伤痕累累,却没有人为她讨个公道啊。

我把额头抵在膝盖上,用力地深呼吸。深呼吸。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我又开始睡不着了。整夜整夜的。如果一定要说这种煎熬有什么正面的意义,那就是,我的注意力暂时可以从哥哥的事情上得到一点转移。哥哥,你已经成了毋庸置疑的罪人,其实我也快了,我来和你做伴,你说好吗?你有囚衣穿,我却没有—不过就算了吧,全是形式,那衣服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

让我坐在你身边就好。我已经太久没有看见你了,所以我只好想象你现在的样子。你的头发被推光了吗?你戴着手铐吧?你的眼睛是否和过去一样安静,还是像案发那天,灼灼地涌动着沸腾的绝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故意的。哥,我也只让你一个人知道,我喜欢上了你杀的那个人的亲人。不是他诱惑我,不是一时糊涂,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终于承认了。现在让我坐在你身旁好吗,我们并排坐着,我和你一样漠然地平视前方,让双手放在膝盖上,这双手真像一对被子弹击中,从天上掉下来的鸽子。我永远爱你,哥哥,你是杀人犯,我是贱货。

一周就要结束的时候,陈迎南的电话终于还是打了进来。听着来电的音乐声,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按掉了。我想不然我还是把手机关了吧这样最清静,可是,终究没关。几分钟后他的短信进来了:“接电话。再不接电话的话,我就打你家座机,直接找你爸说话,就说我们家还是要继续追加你们的赔偿金。”

这个浑蛋。我径直把电话拨过去,听到他含着微笑的声音的时候就直接说:“别以为我怕你。”

“我就是想见见你。”他似乎笑得更开心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觉得自己脸上滚烫,握着电话的刀。只手僵直地停留在耳朵边,左肩膀都似乎被一种微妙的余波震颤着,“你真以为我怕你啊。我告诉你,算我倒霉,我就当不认识你,我不会再让你看见我的!”

“现在不认识我了?”他笑道,“那你也不打算来看臻臻了么?谁信誓坦坦地说什么要和臻臻道歉,要尽量为臻臻做点什么……所以只不过说说就算了,不过是想扮演一下爱心天使,现在玩腻了,对吧?”

“别血口喷人了!”他又一次成功地让我气急败坏,“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那你为什么不再来了呢?”他像是蓄谋已久地埋伏了很久,在前半句那个逗号的地方,准确地掐断了我的活。他缓缓地叹了口气,“南音,我说了只是想看见你。”

“我要挂电话了。”

“我想你。你满意了吗?”

“不满意!”我被自己吓到了,只好把电话从左手换到了右手,除此之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是换到右手之后更加觉得自己蠢得可怕,就还是把电话挂了。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是说,当我迟钝地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只好专心地注视着窗子外面的天空。于是我知道,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冬天的白昼已经变短,所以这阳光,即使很好,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已经被黑夜强大的病毒侵袭了,变得有种说不出的昏沉。我不想行走在那样的光线下面,那会让我觉得我自己也像是个病人。虚掩着的门外传出来大妈和妈妈的声音。大妈现在有空就来家里,陪妈妈聊天。不过不管是什么话题,最终都会绕到一个间题上面,就像她们现在正在对话的内容—妈妈说:“活着真是没有意思。”

大妈说:“你下次跟着我去一次教友家的聚会,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妈妈说:“不,我不信。”大妈说:“一开始都这样的,回头我带你见见牧师,让他给你讲讲。”妈妈说:“不用,我就是不信。”大妈说:“你不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吗?”妈妈说:“你的主是假的,再没意思,他也帮不了我。”大妈就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呢?”于是不欢而散。

但我知道,过不了几天,妈妈就会打电话给大妈:“今天你店里忙吗?”然后一切重新开始循环……上次不欢而散的时候,大妈把一本翻得很旧的《圣经》落在了我们家,我一直把它放在我房间门旁边的那个小柜子上面,自从把它安放在那里之后,就再也没碰过。

我还是拿起来,打开了。因为我想起,他跟我说过,“迦南”在《圣经》里面,是个好地方,有那么多人为了它征战流血,因为它是神应许给人的。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找起,就只好随便打开一页,但我遇上的是《马太福音》:“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我还是别再接着往下看了。因为眼下的我,真的不适合听神说话。

陈迦南的短信又随着欢快的“叮咚”声涌了进来:“晚上7点,一起吃饭好么?”

我的左眼和右眼是同时看到这条短信的,是不是都该一起剜出来丢掉?我右手的拇指点击了“短信查看”的按键,是不是也该一并砍下来丢掉?那我该拿我那个接受并且理解了这条短信内容的大脑怎么办呢?算了,算了,我对自己笑笑,都丢掉吧,它最清楚我为什么四十八小时都不敢睡觉——因为我会梦见他。因为我已经连着好几晚都在梦见他。我原本以为我应该会梦见往昔的日子:我们全家人围在晚饭桌边,外婆非常礼貌地问每个人贵姓,妈妈专横地禁止爸爸吃油炸的东西,我的座位永远挨着哥哥的,我低下头去阅读苏远智给我的短信,回复他“我爱你”,并且时刻提防着妈妈会骂我吃饭的时候也放不下手机——难道这不应该是最美好的梦吗?我不是应该在这样的梦被惊醒的时候开始悲哀跟惆怅吗?可我只是梦见他。并且,在梦里确切地知道,我是幸福的。

劣迹斑斑的,没有天理的幸福呵。全都丢掉吧,这是对的,剜出来丢掉,砍下来丢掉,闷死了丢掉,撕成碎片以后丢掉,放把火烧成灰以后丢掉——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啊郑南音,说到做到啊,剜出来砍下来闷死了撕碎了放把火——先是剜出来,再砍,用力砍,砍死,砍死陈迦南。

我知道到了七点,也许,我还是会去的。

江薏姐之前说的那期法制节目,终于在年底的一个周五晚上播出了。距离哥哥的案子正式开庭,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首播的那天,我躲在厨房里,我没有姐姐那么勇敢。事实上,那天,真正做到把那期节目从头到尾看完的人,只有姐姐,雪碧。和外婆。爸爸去和律师见面了,小叔在节目刚刚开始的时候接到了一个学生的电话,然后他就出来讲话,我坐在厨房里,看着小叔站在阳台上的煤气灶旁边。把手机盖子关上,默默地把它放回兜里——我想也许他不会再回去电视机前面了,果然,他迟疑了片刻,打开面前的窗子,点了一支烟。

“小叔。”我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他似乎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我只是想表达遇上同盟的愉悦,“下周二,我们一起看重播好不好?只有你和我。”

小叔说:“好的。”

姐姐后来告诉我,她原本想在那期节目里看哥哥一眼。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出现。电视台的人告诉我们,无论如何,哥哥都拒绝上镜头。不过在那期节目播完的第二天,他们就来电话说,观众的反响出乎意料的热烈。绝大多数反馈观感的观众都是同情哥哥的。还有一些义愤的观众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哥哥一个人的错,至少医院也有责任,而且社会也是有错的。打电话给我们的节目编导说,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再做一期后续的节目好跟踪报道案件的进展。放下电话的时候,姐姐眼睛发亮地环顾着客厅里的所有人,借着傍晚的灯光,璀璨地嫣然一笑,她轻轻地说:“我就知道会这样的。”

又过了二十几个小时,周一清早,我们收到了江慧姐的快递。是几本杂志,就是江薏姐现在工作的周刊。其中的封面报道用了八页的篇幅,讲的是哥哥的事情,作者当然是江薏姐。我是家里第一个把那篇文章看完的人,一字一句地,努力克服着看见自己熟悉的人名被印在纸上的恐惧。因为姐姐说,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她看着就头晕,所以我看完了给她讲一遍就可以了。报道从昭昭开始说起,我能从字里行间隐约看到江薏姐全神贯注地想要打动人的神情,在她的文字中,昭昭是个孤独无助,身患绝症的小女孩。虽然淡化了她爸爸的事情,但是也在强调她家所有亲戚的墙倒众人推。哥哥就自然成了拯救小女孩的天使。昭昭的同学据说都很愿意配合采访,每个人都在热切地表达着他们对郑老师的尊敬,以及对昭昭的同情——他们当中,一定有人曾经淋漓酣畅地在学校的论坛上说过昭昭“活该”,只不过,也许他们觉得那些论坛里的话都是不能算数的。

紧接着,报道的重点就放在了医院上面。昭昭家那个我们都见过的亲戚出示了昭昭的病历记录,出院记录,以及最后一天被重新送进去急救的证明。所有这些证明中,其实我也帮了江惹姐的忙。因为我的衣袋里,一直有那张我们去缴费买血小板的单据,那上面的时间,应该是至关重要的证明——那个时间的确显示着,买血小板的时间的确比昭昭入院晚了将近两个小时。有两个匿名的护士接受了采访,其中一个刚刚在那家医院结束实习期——所以她不用担心丢掉工作——她跟别人一样,也说郑老师令她印象最为深刻。“郑老师对所有人都好。”这是她的原话。另一个护士参加了抢救,她说:“我不能讲太多,我只能说,我到急诊室开始抢救的时候,陈医生就说其实那孩子不行了,我看得出的,实在是流了太多的血……她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接诊的不是我,我不能乱说……”一个曾经和昭昭住过同一个病房的孩子的家长愿意作证,他说整个病房的人都在中午的时候,也就是抢救开始约两小时前就看到了昭昭被推进来……报道的后面,附着一张昭昭和哥哥最后的合照。是昭昭生日那天,我在病房里替他们拍的。所以我在下面那行“图片提供”的小字里,看见了诡异的三个字:“郑南音”。昭昭穿着病号的衣服,哥哥和昭昭都笑得很开心。

姐姐微笑着说:“我早就说了嘛,江薏是好样的。”江薏姐也许的确做到了,向所有人证明哥哥是个好人。但是此刻我心里想到的,是陌生人李渊,是脸孔晶莹的护士长天杨,是像座小小的雕像那样纹丝不动的臻臻。他们都没有被写进这篇报道里来。也许此刻想起他们本身就是不合时宜,外加搞不清楚状况,姐姐知道了铁定又要骂死我了,但我就是做不到像姐姐那样,斩钉截铁,心无旁骛,长驱直入地杀到对方的阵营里面去——因为她已经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阵营划出来了,所以一切都跟着简洁明了。我却不行。——即使是为了哥哥,也不行吗?不对,我用力地甩甩头,只要能够救哥哥,我愿意放弃我的生命,但是,我和哥哥是一样的人,我们总是做不到轻而易举地跟人同仇敌忾。

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哥哥必须用他最厌恶的方式为自己换来生命和自由,换来伤痕累累的生命,和苟延残喘的自由。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若是真的上战场,会被长官一枪打死用来震慑军心吧?姐姐就是那个长官。

江薏姐的周刊面世的当天傍晚,《龙城晚报》的社会版头条就刊发了她的那篇报道,不过删节了一部分,又加了点无聊的评论。第二天一早,这个报道被换了各种标题,出现在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的报纸上。自然也就多了各种各样的评论—我是这么理解的,既然是评论,那就一定要拣吓人的话说。所以有人在感叹即使是一个好人,我们的社会也不应该同情这种自行复仇替天行道的行为,这不是一个现代法制国家该有的东西;也有人在感叹这一切都是医疗保障制度缺失带来的问题;还有人讲得太复杂我也不大记得清了……总之,二十四小时之间,我又像三个月前那样,害怕打开我的电脑。因为说不定在什么网站上,就能看见一个关于哥哥的标题,并且下面还跟着一些评论的博客的链接。

家里电话的插头,已经被姐姐拔掉了。不过她的手机依旧会此起彼伏地响。因为她在那期节目里出过镜。她对着镜头说话的屏幕截图不知被转载了多少次,江薏姐说得对,人们不会忽略一个那么美的“嫌犯家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