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清润的嗓音响起,“静川!静川你过来!你不是想要一个和小漫一样的药包吗?我给你缝好了。”

一个少年从薄荷叶中抬起头来,迎着日光露出笑脸,站起身来时,他的脸上还沾着泥灰,手中拎着一只小铲,兴高采烈地来到女子的身边,将药包放在手中细细打量着。

“一、二、三……”

女子笑了,拿着帕子为轩辕静川擦去脸颊上的痕迹,“静川在数什么呢?”

“数上面有几朵茉莉花!小馒头的有三朵!我的也要有三朵才是和小馒头一样的!”

少年神采奕奕,曾经如月的脸庞也有了坚毅而深刻的轮廓,仿佛有什么驱使他长大了。

“静川!”一直静立着的光烈帝终于喊出声来。

少年侧过脸,看见光烈帝的瞬间便奔跑过来,他的衣摆分飞,宛如振翅的鹏鸟。

“父皇!父皇——你可回来啦!”

光烈帝一把接住轩辕静川,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静川!让父皇看看你!”

轩辕静川乖乖抬起脸来。

光烈帝的手背贴在他的额上,又拉起他的袖口,胳膊上还能看见几个淡淡的痘疮痕迹。

“父皇!我没有发热了!我的痘疮都好了!你为什么还用手背贴我的额头啊!”

“你的痘疮好了?”光烈帝不敢置信,却又欣喜无比。

“好啦!早好啦!父皇你来看我了,是不是我可以带着小馒头回南园了啊?”

光烈帝眉头轻颤,十分认真地说:“是父皇不好,父皇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在这里吃苦了!”

“对啊!对啊!小馒头给我吃的药都好苦啊!不过她会做糖丸子给我吃!喝完药就有甜甜的糖丸子吃了!”轩辕静川又低下头来把玩着手里的药包,忽然回头叫起来,“不对不对!小馒头的药囊上有六片叶子!我的只有五片!”

一直静静跪在那里的女子终于开口道:“是我记错了,一会儿我给你绣上去,好不好?”

“好!好!你是除了小馒头还有陈公公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赵良仪低头一笑。

光烈帝望着赵良仪半天,似乎终于记起了这名女子是谁。

“云衣……你也受苦了……”光烈帝倾□来,托着赵良仪的双手将她扶起。

赵良仪微微一怔,眼睛忽然湿了。

“臣妾以为……陛下已经将臣妾忘记了……”

赵良仪入宫半年,虽然从秀女一路被册封为良仪,但终归只是因为她是赵阁老的女儿,而光烈帝去赵良仪寝宫还不及五次。虽然恩宠隆重,却无半分恩*。

“你是朕的女人,朕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呢?”光烈帝的眼中流露出怜*的神色,“你看看你……瘦了这么多……朕真的不知道不过去一次西川,宫中竟然会出蔓延痘疮疫病……”

“是啊……北宫大门深锁,只有送来饭食的时候才会开锁,如果有谁想要从北宫逃出去,比遭乱箭射死……大家都被困在这里,每隔三、五日,就有人被送进来,也有人死去……臣妾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撑过来……”

想起那些日子,赵良仪泪眼婆娑。

光烈帝抹开她眼里的泪水,将她搂入怀中,“你能康复是老天要将你留下,留在朕的身边。”

“陛下,痘疮如此严重,发病者高热不止五脏俱伤脓疮溃烂……北宫没有太医,臣妾能活下来,除了三分天意眷顾,也是得贵人照料啊。”

“北宫竟然没有太医!”光烈帝的眼睛瞪圆,“那谁来照料你谁来为静川治病!”

“是安太医的徒弟路小漫。”提起路小漫,赵良仪抿起一抹笑,“她总说自己只学了安太医的皮毛,又总是担心受怕自己的医术救不了我们。可到最后,给我和静川还有前殿染病的宫人把脉的是她,写了方子想办法传到北宫外将药材送进来的人是她,臣妾高热难退神志不清,也是她日夜研读医书希望能找到医治臣妾的方子。医者仁心……安太医果然教徒有方。”

“嗯!小馒头就是来了月事肚子好疼好疼流好多血的时候都翻着书呢!”

轩辕静川的话音刚落,赵良仪赶紧捂上他的嘴。

“皇上面前,这些事殿下可不能说!”

光烈帝的拳头握紧,指骨咯咯作响,“这个端裕皇后——实在太过分了!你们跟朕出去!”

☆、38

“我不出去……我要在这里跟小馒头在一起!”轩辕静川转身就跑走了。

“静川!”光烈帝追了过去,莫祁风向赵良仪行了个礼也跟了过去。

路小漫正在熬煮银针,然后用筷子将它们从沸水中夹起,放在白色的纱布上滤干。

有人站在门口,轻唤起她的名字。

“小漫。”

那样熟悉而温润的声音,却以巨大的力量撞在她的心头。

路小漫手指一颤,银针落在地上,她转过头来,望见安致君修长的身影。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傻笑了笑揉了揉眼睛,“怎么回事……怎么看见师父了……”

安致君一步一步走来,直到来到路小漫的面前,将她揉着眼睛的手指握住,“傻瓜,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要是没看见我,我就要担心你的眼睛了!”

他的气息独一无二,闭上眼睛路小漫都能分辨的出来。

“师父!”路小漫只觉得所有压在心头的疲惫和委屈忽然腾空而起,她伸手紧紧搂住安致君,用力地撞进他的怀里。

安致君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抱着路小漫。

第一次,路小漫感受到安致君手臂的力量,像是要将她揉碎了放进心里面。

“让我看看你!”安致君忽然收了手,捧着路小漫的脸,她的眼睑下是一圈青黑,原本跟着安致君好吃好喝养的圆圆的下巴也尖了。

“身上有没有长什么?”安致君拉起路小漫的袖子,她的胳膊也纤细了,扣上她的手腕,安致君慌乱地要确定路小漫在北宫这么多时日,是不是真的安然无恙。

“师父!师父!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啊!我每日都有熬药给自己喝强健体脉呢!说来也奇怪,整个北宫只有我是和得了痘疮的病患朝夕相处的,可我偏偏一点事都没有!”

路小漫按住安致君的胳膊,却听见他发出一声闷哼。

“师父你怎么了!”路小漫才发觉自己触上的地方竟然是湿的。她拉开安致君的袖子一看,那里已经红肿一片。

她赶紧一把将安致君拉到桌边坐下,到处翻翻找找,拿着几个小瓷瓶跑了回来。

“师父!你怎么回事啊!怎么把自己烫伤了!”路小漫着急时耳朵总是会红起来,就像此时此刻。

安致君看着她良久,只是发出一声轻笑。

“师父!都红了!您还笑呢!”

路小漫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安致君的手臂上,轻轻吹着,生怕弄疼了他。

“我笑,是因为之前磕着、碰了的总是你……坐在对面给你上药的人是我。忽然之间,就反过来了。”安致君一如既往揉了揉路小漫的头顶,“你又长高了。”

路小漫闭着眼睛,眯着眼睛笑着。

日子仿佛回到她还是安致君小尾巴的时候。

“这药膏是你自己配置的吧。”安致君拿过白瓷罐子放在鼻间闻了闻。

“是啊,师父觉得我配的怎么样?”

“你还有的要学呢!”

安致君一笑,路小漫也跟着笑起来。

门外传来呼喊声,“小馒头!小馒头!父皇来接我们了!父皇来接我们了!”

路小漫一惊,她看向安致君,这才反应过来如果安致君回来了,那么皇上自然也回来了。

“皇上的伤势……”

安致君点了点头,意思是皇上安然无恙。

轩辕静川的身影停留在门口一顿,他眼中有什么匆匆划过,路小漫还来不及揣测对方就已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小馒头!我们要回南园啦!”

光烈帝和莫祁风也走到了门口,只看见轩辕静川抱着路小漫欣喜地转着圈。

“放我下来啊!好晕!好晕啊!”

轩辕静川却怎么也没有松手。

光烈帝望着眼前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红。

“皇上……您怎么了?”莫祁风担心地问。

“朕……忽然想起当年太医说梁贵妃有了身孕……朕也是这样抱着她在寝宫里忘乎所以地转着,她叫嚷着晕的慌,要朕放开她……”

好不容易轩辕静川放了手,路小漫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整间屋子都在旋转着,安致君将路小漫拉起,低下头来,“皇上,小徒失态了。”

“宫里最难得便是真性情,有什么失态不失态的?”

莫祁风拉开椅子,光烈帝便坦然地坐了下来。

“安致君,当初是你对朕说要收路小漫为徒弟,朕答应了你。如今想来冥冥之中竟然自有天意。这一场瘟疫,也让朕看清了不少宫中人事。你要好好教她,她是个好苗子!”

“微臣遵旨。”安致君低下头,却侧目望着路小漫。

他唇角的凹陷,令路小漫久久难以从晕眩中脱离出来。

几个时辰之后,光烈帝带着北宫众人缓缓行出宫门。

皇后看着光烈帝身旁的轩辕静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而容贵妃却抿起了唇角。

“皇后,你说要将患了病的宫人全部移至北宫是为了避免瘟疫蔓延,这点朕同意!但你能告诉朕——为何北宫中竟然没有半个太医?”

“……回皇上,宫中太医人手不够,原本李才人迁居北宫之后,时常都是窦太医前去诊治。谁知道窦太医才去了北宫两、三回便也染上痘疮,他撑的还没有李才人久,就病故于高热之中。没过多久,林太医也因为染了痘疮去了……太医院至此就只剩下三位太医,人心惶惶。若再有太医因为出入北宫而患染痘疮,导致宫中无太医可用……臣妾不知如何稳定后宫人心,也不知如何向其他姐妹交代啊……臣妾所思虑的是尽可能地保住宫中其他人……对于北宫中的病患,虽然太医不曾涉足,但只要他们提出来需要什么臣妾五一不尽力满足!”

皇后此言一出,身后几位妃嫔也跟着求情。

“皇上有所不知……皇后娘娘也是迫不得已啊!太医出入北宫,就很有可能染上痘疮,再给其他人诊脉,治病救人的太医反而会将痘疮带到各位妃嫔和皇子的宫中啊!”

“皇上明鉴啊,痘疮本就是不治之症……太医出入北宫非但不一定能救得了染病的宫人却反而被痘疮所累……得不偿失……皇后娘娘也是再三斟酌之下才做的决定!”

光烈帝冷着眼望着端裕皇后低垂的眉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求情的人都住了嘴,他才拉着赵良仪和轩辕静川走到端裕皇后的面前。

“谁说痘疮是不治之症?你给朕看清楚了!朕的五皇子,朕的赵良仪,就站在朕的身旁!你将她们置于北宫却不派太医……你的心可真够冷的!南园那么大,撤出所有宫人,留下一两个照顾静川便可,你却非遣他来北宫?你有没有把他当做朕的骨肉?”

光烈帝抬起皇后的下巴,与之对视。

端裕皇后的眉眼之间露出悲怆的神色,一把抱住光烈帝的双腿,声泪俱下,“皇上……如若染病的是臣妾……或者是臣妾的二皇子……臣妾也会做同样的决定!臣妾真的只是为了抑制痘疮病疫在宫中蔓延啊!皇上明鉴!”

“你该庆幸静川还活着,否则朕一定治你失德之罪!”

光烈帝甩开端裕皇后,走向龙撵。

轩辕静川与赵良仪跟在她的身后。

“静川,来——父皇送你回南园!”

“好哦!回南园咯!”轩辕静川拍着手坐了上去。

赵良仪看着他们父子情深不由得路出一抹笑,也许是离开了北宫心中太过高兴,忽的她感到一阵眩晕,就在她向一旁栽倒时,光烈帝回身一把搂住了她的肩。

“云衣!你怎么了?是不是病还没好全?给朕传太医……”

“不用了皇上……臣妾很好,臣妾只是很高兴终于离开北宫了。”赵良仪看进光烈帝的眼中,似乎不明白一向对自己并不留心的光烈帝为何如今温情了起来。

光烈帝蓦地一把将她横抱,放在了龙撵上。

“你看你,瘦成这样!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进补!”

光烈帝上了龙辇,左手是*子轩辕静川,右手是劫后余生的赵良仪,他没有再看皇后一眼,就这么离去了。

路小漫跟着安致君缓缓行出北宫的大门,她蓦地看见那一群跪拜在地的妃嫔还有身上背着弓箭的侍卫们,心中不由得一惊。

眼前浮现出那日小太监爬上宫墙被侍卫射落的血腥景象。

北宫中的时日太过疲惫繁忙,路小漫很少记起那件事,只是视线撞上那些侍卫的瞬间,她惶恐了起来。

走在前面的安致君仿佛感受到她的害怕,向后伸出手来,路小漫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指尖。

他们的影子连在一起,掠过地面的草木砖石。

心绪定了下来,路小漫侧目的瞬间便望见了远处树荫下的轩辕流霜。

隔着跪倒的众人,他的身姿更显孑然。

树叶的阴影太重,路小漫看不见他的眼,只能在心里勾勒那双如同霜月的眼眸。

这些时日,若不是轩辕流霜一直帮着自己,她根本不可能撑到与安致君相见的一日。

终于,轩辕流霜从树荫中走出,路小漫终于看见了他那一贯淡然的笑容。

她一步一步缓缓绕过那片树荫,而轩辕流霜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殿下……您在看什么呢?”小江子来到他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啊!那不是路小漫吗?她终于出了北宫了!”

轩辕流霜却一动不动,原本无谓的双眼渐渐沉敛,唇上的笑容也跟着冰冷起来。

“殿下……娘娘说让您没事了就去南园看看五皇子……拉近一下兄弟间的感情……”

轩辕流霜冷笑了一声,“有感情才需要拉近感情。在容贵妃娘娘的心中,我与五皇子有兄弟感情吗?”

他转身离去,小江子赶紧跟上去。他跟在轩辕流霜多年,尽管别人都说四皇子的脾性有多温良,但小江子知道这位主子也是有愠怒的时刻,只不过旁人未必看得出来罢了。他小江子是知道什么时候四皇子不悦,却不知道不悦的原因是什么。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皇上已经命人开了北宫大门,放所有人出来。北宫里如今还患着痘疮的就只有两个宫女了,皇上虽然命她们仍旧在北宫养病,但太医每日必须去与她们诊治。那个路小漫也回太医院了,这不是好事吗?”

轩辕流霜的眉头却越蹙越紧,蓦地回头,他的眼中有一丝小江子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要将整片北宫都烧起来一般。

“她害怕的时候只会想到他,只会想着去拉他的手……她巴不得变成他的影子,最好时时刻刻粘着不用分开!”

“殿下……您说什么呢?什么这个他那个他的……把奴才都绕糊涂了……”

小江子咽下口水,他甚至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不是轩辕流霜。

缓缓的,所有情绪都收了起来,轩辕流霜微微笑着拍了拍小江子的肩膀。

“没什么,我就是想要吓唬吓唬你。”

“啊……”小江子拍了拍胸口,“殿下,您刚才可把奴才吓坏了。”

路小漫回到宫舍前,果然王贝儿就站在门口翘首以待,望见路小漫的瞬间便喜极了奔过来。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脸贴着脸,王贝儿的眼泪滑落,却顺着路小漫的脸颊而下。

“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我每晚都抄送经书,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回来!”

王贝儿也瘦了很多,连衣衫都宽了。

“我没事,贝儿!我好想你啊!”

路小漫拉起王贝儿的手,才发觉上面全是细小的伤口,有的留下淡淡的痕迹,有的刚刚结痂,还有新伤……

“贝儿!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