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冲到前方豁然宽敞的地方时,绉纱的轻软单衣,已经被扯得零零落落了。

而周围的石壁,已不若原先那般满是棱角,不但渐趋平滑,而且泛着微淡的荧光,如轻薄的月光,虽不分明,却也照出了前方的路。

再往前小心行走时,并未遇到什么需要强大内力才能走过的路,只是一路不时遇到已经破去阵势,被冻成冰棍的毒蛇,散落的蜥蜴蜈蚣,飘动的毒雾,甚至是残存的雪柳剑寒意。

正不放心时,我听到前方传来熟悉的叱喝声。

柳沁!

我又惊又喜,匆忙奔过去时,看到眼前场面,心顿时紧缩到几乎皱了起来。

我现在已确定,那石壁上的荧光,是某种磷火,因为眼前的巨大石窟中,我看到了大量的尸骨,堆积成山,也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不知被人用了什么药物,尸骨上方,泊起了一层幽幽的磷火,将整个洞室照耀得苍白却纤毫毕现。

187、生魂灵降

磷火映照下,我看到了被救出来的九公子。他持了剑藏在柳沁身后,精神还不错,只是脸色有些发白,一身宝蓝色的衣衫,已被揉得皱巴巴满是污渍鲜血,估计也受伤了。

柳沁正一边护着九公子,一边和一个遍体赤红的金袍人相斗,显然很是吃力,月白的衣衫也已破碎得不成样,四处被红的黑的血迹染遍。

黑的血迹……

只有毒物的血,或者中毒后流出的人血,才可能是黑色的!

坊细看柳沁的面庞,已极是憔悴苍白,连唇边都呈着乌紫之色!

他……他中毒了!

他将九公子救了出来,小心地护在身后,他自己却受了那么多伤,还中了毒!

仂那个金袍人身手极高,一手剑法,看来极是高妙,却是异常熟稔。

我顾不得想那熟稔感觉从何而来,迅速持了流魄剑上前相助。

一见到我,柳沁疲乏的神情一扫而空,似在瞬间精神大振,剑劲更是强势,只是已侧头骂我:“不是让你在外等着么?”

九公子也持了剑在一旁协助着,闻言笑骂:“虚伪!小苏儿别信他,他心里不知多牵挂着你呢!”

我也懒得分辨,专心对敌时,才发现我们的敌手,竟是叶慕天!

楚宸很是讨厌他,特别在岳弄川暗中折辱伤害柳沁后,找着机会就明里暗里使绊子,逼得他京城呆不下去,领了残余部下如落水狗般逸去,原来竟也来到南诏!

只是,我从没见过叶慕天穿这样晃眼的金黄袍子,更没见过他周身皮肤这样赤红放光的样子!

他的身上,同样四处被刺伤,只是柳沁的雪柳剑,入肤则冻结血肉,根本不会流出血来,故而无法看出他的伤势到底重不重。

我与柳沁呼应着,连砍了他数剑,出乎意料地发现,他依旧没流血。

“他中了晴窗大祭司的灵降,已经成了没有自己意识的傀儡了,真正的叶慕天,早就已经死了!”

柳沁知我疑惑,抽空解答。

我恍然大悟。

叶慕天只怕是先来投南诏的,但他与周太尉的关系,显然不如不夜天与周太尉亲厚,不夜天知道他和自己不和,定会想法算计。

叶慕天如今的情形,应该是不夜天那老狐狸算计的结果了!

眼见叶慕天给刺了几处致命伤,依然面目呆滞地凶悍斗着,毫无力竭之意,柳沁扬剑道:“双剑合璧!将他手足头全部斩去,我就不信他还能再动弹!”

我应一声,让九公子退后一步,提起十成功力,与柳沁共同施展剑法。

他为主,我为辅,几乎他身形一动,我便明了他打算用哪招,心有灵犀间,雪柳剑的寒光,和流魄剑的清光,交错出明媚绚烂的光影,将整个洞窟耀得如七彩明霞骤落其中。

而明霞之中,血花终于四溅如雨,叶慕天的身体瞬间四分五裂。摔落四处,血肉肢体虽然犹在抽搐,却再也不能与我们动手为敌了。

那将我灭了门的叶慕天,心机如此深沉,又风光了大半世,最终竟落得这样的凄惨下场,我喘着气,说不出是悲是喜。

正要松一口气时,身畔的尸骨之中,骤然跃出大团黑气,如闪电般扑向柳沁。

柳沁清叱一声,击掌要将其劈开时,那团黑气,竟如有生命一般,沿着掌风飘开,然后将他裹住,迅速收紧。

我大惊,正要赶上前去时,九公子拉住我惊叫道:“别去,是晴窗大祭司的生魂灵降!”

生魂灵降?

那是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不能让它伤着柳沁!

便是死了,也应当,是我们一起死!

我正要扑过去时,只听柳沁一声高叱,声嘶力竭却带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同时,一道冷光如电飞出,霍地刺向远远墙边的一处黑影。

竟是雪柳剑脱手飞出!

竟是柳沁全力用的一式驭剑术,用两败俱伤的方式克敌!

还未及分辨那处黑影到底是什么,我们已听到这空荡荡再不见其他人的洞窟中,传来了一声陌生的呻吟。

同时,黑气蓦地消散,露出柳沁苍白的容颜。

“柳沁!”我惊呼。

柳沁双目僵直地望向前方,“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我还没来得及去抱住他摇晃的身体,已见又是一缕淡紫光芒,很淡很淡的紫色,从黑影处疾射而至,眨眼便要扑到柳沁重伤的身体上。

我挥剑用力挡去,却只劈了个空,一道冷意,蓦然由剑身传到我臂间,微微地一麻,便再无异样。

回头再看黑影,已消逝无踪。

“沁,柳沁!”我顾不得细想,抱起柳沁,将一粒大还丹送入他口中。

而柳沁垂着头,竟已昏了过去。

九公子急叫道:“小苏儿,快带柳儿出去疗伤!晴窗大祭司似被他伤了,一时离开,只怕找帮手去了,咱们得快逃!”

我心慌意乱,匆忙应了一声,将柳沁紧紧抱到怀里,只觉他的气息甚是微弱,丝毫不见往日的强悍霸道,心中如给人扯开般疼得扭曲,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柳沁,柳沁,支持住,千万不能有事!

冲出那个可怕的不老窟时,已是月上中天,森森密林,更是可怖竦人,我只觉柳沁与我紧贴的胸膛心跳越来越缓慢,脑中顿时一团凌乱,变得全然的无措,连来路都寻不出了。

188、柳沁不会有事

或者,我习惯了依赖柳沁,总以为回去时必定还是和他一起,所以根本没有去记来时的路线。

好在九公子虽然才被救出,倒也不曾受多少伤,又在深山中住过不短的时间,望了望闪烁的几颗星子,一路在前引着,果然走出了山坳,并成功绕过守卫,离开了白教三宫的势力范围。

“在别处投宿借居一定会给晴窗大祭司打探出来,不如到我朋友那里呆几天,先设法救柳儿吧!”

九公子望着柳沁苍白的面孔,也是一脸的惊急:“若他有个什么,我如何对得住你?”

坊他叫柳儿虽是叫得亲热,但柳沁若有事,他只觉得对不住我……

而柳沁救他,显然也是为我……

柳沁若有什么,我自然……也不用活了……

仂遍体生寒之际,我几乎全身都在颤抖,也顾不得计较许多,只是闷了头,跟着九公子便走。

九公子带我去的地方,居然是周大小姐的住处!

她并没有和父兄住在一处,独居在离白教三宫不远的玉局峰下,清碧潺潺的绿玉溪,正自她的雪凝小筑旁缓缓东流,直入洱海。

她见到九公子时,显然是喜不自禁,对我也是异常的客气,必是记挂着当日全她贞洁之事了;倒是一贯大咧的九公子,玉白的脸上居然浮过了红晕。

看来周大小姐苦苦为九公子守身如玉,倒也不是一厢情愿。

在一间密室将柳沁安顿下来时,才发现林秋潇也跟了进来,再不知是什么时候和周若水联系上,还住进了周大小姐隐居的小院。

但不管林秋潇,还是周大小姐与九公子有什么关系,都与我没什么关系。

我只要柳沁。

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将九公子推到柳沁跟前,嘶哑叫道:“快救他!快救他!”

怀里的柳沁越来越冷,我几乎感觉不出他曾经炽热的呼吸来。

而他的血,一路几乎没有止过,早就透过我的薄衣,润湿了我的肌肤,冷去,甚至沿了我的肌肤向下滴落。

没有什么能形容我心头的恐惧。

即便我自己数次曾距离死亡如此之近,我都不曾有这样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的恐惧。

那种唯恐失去的恐惧,如海水倒灌,将我五腑六腑都已淹没浸渍得失去了所有的机能一般,只知道恐惧,恐惧,恐惧……

给柳沁疗伤时,是林秋潇在帮着九公子解他的衣衫,并清洁他的伤口。

我坐在他身畔,心头忽浮忽沉,海中浮木般找不着着力点,周身也如海水中绵软着,只是紧紧抱着他的头,望着他发灰的面庞,发黑的双唇,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九公子的医术,我并不放心,可南诏境内,未必能找到比他具备更好医术的人来施救,何况,这样的半夜三更。

九公子并不在意我偶尔投向他的猜忌目光,脸色少有的凝重,从半夜到天亮,足足两三个时辰的施救,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周大小姐帮他擦汗的次数绝对超过十次。

林秋潇倚着床栏站着,似在随时准备着帮忙,但一双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充满了担忧。

担忧我什么呢?

唯一需要担忧的是柳沁。

只要他好,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阳光沿了窗棂投到我们身上时,九公子终于收起了银针、剪子、棉布和一堆的瓶瓶罐罐。

他脸色几乎也变成了灰白色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很是黯淡。

“小苏儿。”他望住我,很艰难地开口道:“他中了至少五种毒,其中有一种毒,我不会解……就是最后那个晴窗大祭司施展的生魂灵降……虽然柳沁利用自己最后的意志力破开了灵降,但晴窗的灵降中含了血咒。确切说来……那属于灵术,不属于毒,我不会解。”

“不会解……”我重复他的话,才觉得自己说话也变得很艰难,连舌头都生了锈般转不动了。

“那么,柳沁会怎样?那血咒……会不会……会不会……”

我不敢说,我不敢说,甚至我不敢想。

“那血咒……可能不会致命吧!”我从不知道,那个浮夸的九公子,也有那么善解人意的一天,他猜出了我的意思,立刻说道:“柳儿不是一般人,功力强得很,能在被下咒后重伤晴窗,足证明那血咒对他的影响并不是很大……现在主要是他内伤外伤一大堆,必须让他尽快把身体恢复过来,再想法子解咒。”

周大小姐递给九公子一块湿热的毛巾,着急道:“九儿,你也是一堆的内伤外伤,快给自己清理下吧!可别弄出炎症来,落下个病根,就麻烦了。”

九公子应一声,还是一脸歉疚地望着我,并不动弹。

我望他一眼,小心将搂了半夜柳沁的胳膊放下,将他安放在枕上,然后脱鞋,解衣,绕过他的伤口,抱住我的柳沁,静静看他,希望能用我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躯体。

可我的身体似乎也很冷,而且在不停地哆嗦着。

我拼命地提醒自己,镇静下来,镇静下来,柳沁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可我就是克制不住,克制不住周身不住的哆嗦。

柳沁,柳沁,赶快醒来,告诉我,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柳沁,柳沁,不要让我担心,我不喜欢,那种没有着落的飘荡感……

189、我在拥抱你,呼唤你

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抬眼,就能看到柳沁。

然后,对着他灰白的容颜,一次次回忆上一次睁眼时的面容,再回忆他平常时那如冰玉般美好的面容,着了魔般估量着他的恢复状况。

他在恢复,他一定在恢复。

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冷了,而且渐渐炽热,越来越炽热。

坊我可不可以把这当成一种生命回复的预兆?

虽然,他仍在昏迷,虽然,九公子非常着急,千方百计要帮他退烧。

九公子不知道,我最害怕的,不是怕抱着一具炽热的躯体,而是怕抱着一具冰冷的躯体,永远冰冷的躯体。

仂只是,柳沁总是那般炽热着,却不说话,还是渐渐让我不安了。

我一向话不多,和他在一起时,他总会变着花样逗我说话,有时甚至用些很卑劣无耻得手段,逗得我发急,胡乱地骂他,他自己却笑了。

笑得很好看,似乎把春日里最妍媚的风华,都带到笑容里,让我失神地忘却他的不好,忘却他老是那么的欺负我。

我希望他说话,他再不说话,我都快变成哑巴了。

而且他整天像木头一样躺着,害得我整天也像木头一样躺着。

时间长了,两人似乎都成了木头了。

只不过,他是炽热得快要燃烧的木头,而我则是冰冷得快要冻结的木头。

每天,九公子都会来为柳沁施针,然后看着银针带出的血迹由黑色渐渐鲜艳,渐渐嫣红。

“血液中的毒素已经解得差不多,可侵入内脏的毒,就没法子了,只能靠药物和他自己的生理运作一点点排泄掉。柳儿身体未必能扛得住那些毒,所以才一直高烧着。”九公子这样说着,然后一次一次端来极苦的药,送到我手边。

只有这时候,我才会放开环抱柳沁的手臂,接过药碗来,将药汁一口口度入他的口中,一直送到他的咽喉,听到他咕噜一声咽下去,才肯收回自己的舌头。

我期望着这些救命的药汁,这些我一口口送入他口中,逼着他动用自己的吞咽本能吞下去的药汁,能让他醒转过来,

当日,他也曾那么一口口度药给我吃,然后抱住我,一声声唤我的名字,还将眼泪流我一脸……

可不知为什么,我流不出泪来。

我只是无声地抱住他,试图用我的整个身体告诉他,我盼望他醒来,我需要他,如果没有他,那么,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叫作苏影。

有时倦了,忍不住睡着时,我常会做同样一个梦,一个我以前从不曾做过的梦。

我梦到我给关在了一个黑黑的软软的空间,如带弹性的皮囊一般,凭我怎么嘶喊,怎么挣扎,怎么拼命在里面拳打脚踢,都出不去。

那里面那样的黑暗,那样的安静,那样的窒息,那样的可怖,我甚至感觉得到连柳沁也不可能听得到我的求救,不可能感觉到我的孤独。

往往,最后是惊吓得满头大汗清醒过来。

“你在做什么梦?”

九公子问过我,林秋潇问过我,连周大小姐也问过我,然后都是很不安地递来帕子让我擦汗。

我没办法告诉别人,那梦里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又是一种怎么样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