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峰顶。

月华如水,素辉流淌,连千奇百怪的嶙峋山石,都敷上了一层轻霜般,泛着柔和的辉芒。

穿了素白袍衫的柳沁,面向洱海的方向,倚着山石坐着,隔着清淡的雾气,他的容颜有几分飘缈,阖着的双目将黑黑的睫显得格外地长,在眼睑下方投着大片淡青的阴影,敛着说不出的美好风华,却看不到痛苦的神情。

即便伤病成这样,柳沁依然好看得动人心魄,连被山风拂动的发丝,都在我心头缭绕着,痒痒地触碰着,缱绻着,让我的心渐渐地温柔,渐渐地纠结,渐渐地在冷硬中萌出最柔软的温柔,缓缓上升,无声地哽在喉间。

“沁……”我走到他跟前,用力咽下喉间的气团,唤他的名字。

柳沁的睫毛颤了一颤,睁开了眼。

柔和清淡如月光般的眼,静静凝在我身上,然后,那苍白而虚浮的面容,浮出同样清淡的笑:“影,你来了?”

他知道我会来?

他在等我?

我俯下身,温柔地说道:“我来了。”

柳沁轻轻一笑,旋即皱眉,长而整齐的眉凝起时,交错出极痛苦的褶皱。

下一刻,又是“嗤”地一声,伴随着柳沁的痛哼发出。

他的右面胸口,迅速渗出大量的血迹,沾湿了他素白的衣衫。

他的手,颤抖着探向胸口,却不是捂向右胸,而是左胸。

我忙去帮忙时,已看到他从左胸取出的锦囊,很漂亮的锦囊,纹着吉祥如意的图案,装着一只缠了红绿丝线的结发蝴蝶。

他将那蝴蝶取了出来,竟然笑了:“影,没弄脏呢。”

原来,他在意的,只是我们的那双结发蝴蝶。

我鼻一酸,却刻意地板起脸,恨恨骂道:“这个蝴蝶,值什么?你若要时,等你好了,把我们的头发全剪下来,编个三五十个。”

柳沁只是笑着,由我骂着,并不争辩,苍白的面庞,依然如月下静绽的百合,美丽,雅静。

我也见惯了那可怕的血洞了,迅速解他衣衫,敷上药,用衣带捆起伤口,然后脱了自己的外衣将他裹了,低头亲一亲他干涸的唇,温柔的眼,将他抱了起来,慢慢向山下行去。

柳沁很安静,安静得也如同百合一般,但他的呼吸还算平稳,那样一下一下,如羽毛般扑在我的肩上,一双眸子,也是那样毫无霸气地柔柔盯着我的面庞。

195、我们的死亡,触手可及

我想,如果他的精神再好些,一定会调笑着不时凑上来亲亲我吧?

对于自己的欲望,柳沁从来都不愿意克制。

这么霸道而骄傲的人……

如今却那么温顺如猫咪般卧在我怀里……

坊“影……”柳沁轻轻叹息着,柔声道:“我真希望,你别上来找我。”

“为什么?”

“我也想和你一般,让你再找不到我,好好地活下去。那么你痛苦一段时间,也许就可以找到别的情人,渐渐开心起来,渐渐将我忘却。可到了峰顶,我就想你了。我想着,如果到了天亮,你没找来,我就一个人先走一步,由着你独自撑在这世上,或者幸福,或者痛苦,我再顾不得了。可如果你找来了,我就带着你,一直带着你在身边,生也好,死也好。如果我不得超生,你也得陪着我,不得超生。”

仂他纤瘦而洁白的手指,在我的面庞轻轻抚弄:“我实在很自私。你恨我么?”

“如果我找不到你……我会恨你。”

我抑着胸中泛出的暖和酸,微笑道:“谁叫你当年救我?救我便罢了,为什么要把我逼作你的情人?做你情人便罢了,你有什么资格抛弃我?”

于是,柳沁笑起来,笑得很坏:“你的意思,是我把你逼上了贼船,所以我没有资格抛弃你?”

“当然。”我低下头,在他的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说道:“我比你年轻,我比你漂亮,我比你更有资格朝三暮四,所以要抛弃,也是我抛弃你,你不许抛弃我。不然……不然,我就是捆,也要把你捆在我身边。”

我不会放手。

我就是捆,也会把你捆在我身边。

这样的话,当年谁也曾说过?

又是谁,甚至鞭子和银针,让我伤,让我痛,让我成为完全无用的废人,只为留住我,从此寸步不能离开他。

柳沁又笑了。

他笑得泪光晶莹,身体却越来越无力地向我臂腕间坠着,最后在我怀中,慢慢地闭上眼。

我怜惜地将他抱得更紧一些,凭着凄清的月光,耀着我们踽踽而行,任着沁凉的山风,吹打我们潮湿的面庞。

柳沁,我们在一起,始终在一起……

柳沁昏迷两天了。

自从那日从玉局峰顶下来,他已昏迷了整整两天。

我却不能每时每刻陪着他。

到了夜间,我会独自走得远些,走到无人的密林深处,瞑目而睡。

每一次,都是不出意外地陷入那个可怕的囊中,在满心的惊惶中奔突着,然后终于醒来时,看到周围一地的狼藉,剑气森然。

柳沁,柳沁,我实在舍不得让你知道,其实,我们隔得并不远。

死亡和我们的距离,都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及。

我只期盼,在你死之前,依然能看到我清醒地站在你跟前,清美如十七岁那年在擎天侯府,让你瞬间惊艳,一见倾心。

而我的柳沁,连脖颈上都已翻开了一个血洞,伤口看来甚是狞狰,若是他清醒着,必定又会抱怨影响到他绝美的容貌了。

但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清醒与昏迷,生与死,哪个对柳沁更好。

我已不敢去数他身上到底“长”出了多少的血洞,也不敢想象这些血洞长在人身上,会产生多大的痛苦。

我只知道,每天九公子帮他清洗伤口和换药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最后,差不多要花上两个时辰。

更有甚者,原来刚清理完的伤口,有时也再次爆裂,就伤口旁边,长出了更大的一个血洞。

即便柳沁昏迷着,也会因为那种剧痛发出无意识地呻吟,然后是浑身剧烈地颤抖……

“宸宸为什么还没到!”救治完毕,九公子显然也已身心俱疲,全不见原来的活跃与淘气:“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去治他了!”

“便是楚宸来……”林秋潇叹气,没有说下去。

楚宸是医王的弟子,或者比九公子更懂得怎么救人,可灵术一道,似乎已超出医理的范畴之外了。他来,也未必有办法。

正在商议间,院中传来一些杂乱的声音。

林秋潇忙将密室的门拉好,嘱咐了九公子不用乱走,自己去查探动静。

至于我,他们倒不担心。

只要柳沁在,除非深夜“散心”,我从不会离开密室半步。

闹了不多久,终于回复安静时,林秋潇和周大小姐一起走了进来,脸色都不太好。

“怎么了?”九公子问道:“莫不是白教的人来了?”

周大小姐的脸色有些发苦,涩声道:“是,是紫罂粟身边的小蚊带人来了。”

“他们……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九公子叫道:“看来我们得换地方了。”

“能换哪里去?”林秋潇打断了他,说道:“如果不是周大小姐这里偏僻,又正好有着可以藏人的密室,加上周家颇有几分面子,白教不敢硬闯搜查,不然早给白教发觉捉了去了。”

周大小姐忙打圆场:“他们暂时出无意搜查,只是好像对柳公子的病情了如指掌。”

我终于把眼光从柳沁面庞收回,问向周大小姐:“他们怎么说?”

“那个小蚊表面上是和我扯着家常,可却在扯白教的事。据说玄灵宫大祭司受伤了,是雪柳公子打伤了他,又救走了庆王;但又随即对着我笑,说那雪柳公子要倒霉了,大祭司伤愈后催动降头术,血咒必定已经发作,待到血咒发作十天,雪柳公子就……就……”

我默算日子,今天已是……第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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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发誓,偶已经快疯了!

偶到底是在虐人,还是在虐己?

196、生与死,敌与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一阵阵的晕眩,忍不住便脚一软,跪坐到床前。

周大小姐默默望着我,忽然说道:“如果……如果真的没法子,不如……不如把柳公子交给白教圣女吧!”

“交给圣女?”九公子几乎跳起来:“那个坏女人,和那个晴窗祭司合穿一条裤子,都是坏人,又怎会救柳儿?”

我却微微地动容。

坊我曾问柳沁,紫罂粟是敌是友?

他反过来问我,楚宸是敌是友?

楚宸会算计我,但我最危险时,他又会守着我,护着我,拼尽全力救活我。

仂紫罂粟呢?

周大小姐低了头,道:“说起来,这个紫罂粟的确是喜怒无常,甚至和不少男子纠缠不清。只不过……大部分男子后来都成了杜鹃花脚下的花肥。而能一直呆在她身畔的男子,都很像一个人。”

“谁?”九公子问。

周大小姐将眼睛投下了柳沁,带了些微的不解:“挺像……柳公子。紫罂粟一直收集着和柳公子面貌相类的男子,留在玄水宫中,已成了某种癖好一般。而今日,这个小蚊似乎是特地前来告诉我这事,让我感觉……感觉紫罂粟有心想救柳公子一般。只是柳公子是中原的一代宗主,应该没来过南诏吧?”

南诏,白教,柳沁……

那夜的水阁,一个被我错认成柳沁的男人……

与紫罂粟下棋用餐时,她偶尔露出的幽怨不安眼神……

我吸一口气,用薄毯将柳沁裹住,抱住他,便往外走。

“你到哪里去?”林秋潇一把拉住我。

我吸一口气,微笑道:“秋潇,我来南诏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帮楚宸救出九儿,如今九儿平安,我也放心了。下面,就麻烦你帮我将他好好送回楚宸身边,并请楚宸……好好照顾我的乐儿吧!”

几乎搭上柳沁的性命,我应该不再欠楚宸什么了,只是乐儿,难免还是要请他帮照看着。

好在,他和乐儿投缘,两人的感情颇深,应该不会亏待着乐儿。

九公子白了脸:“小苏儿,你要去找紫罂粟?”

我向他粲然一笑:“其实,对我,对柳沁,这世间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人,可怕的事了,对不对?”

九公子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但再也没有拦我。

甚至,林秋潇踏前一步,想拦我时,也被他拉住了。

只是他的脸色更加惨白了,简直如白纸一般,眸光跳跃处,泪水眼看便要滴落,终于强忍住了,生生地别开脸去,不敢看我。

他自然是知道的,我中的那劳么子降,越来越严重了,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变成个失了心的疯子,还不如死了的好。

——只盼着我不要在柳沁面前突然发起狂来,便谢天谢地了。

林秋潇还在挣扎着要拦我,九公子只是扯了他不放,我便在他们的拉扯中,运起轻功来,飞快奔了出去。

玄水宫。

宫外是妖异的七彩罂粟,艳丽如一场华美的歌舞;

宫内是明媚的各色杜鹃,铺陈如一天灿烂的云霞。

紫罂粟站在杜鹃丛中,衣袂跋扈地飘飞在笑颜盛开的杜鹃上。

“给我一个,救他的理由。”她拈花而嗅,悠然地说着,目光不经意般在柳沁的苍白面庞上滑过。

“就凭……你们当日的情份,够么?”我静静地望着紫罂粟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感觉出,她当日曾流露出的对柳沁的那种不一样的情感。

紫罂粟盯着我,忽然格格地笑起来:“我和他的情感?当日我被选上圣女,跑去求他带我去中原,让我过些寻常女子有家有室的安乐日子,他第二日便不告而别,一个人匆匆离开了南诏!你说,我们的情份,够不够?够不够?”

她说完时,脸上还在笑着,但那笑容,已显出几分狞厉来,连看柳沁的眼神,都已带了几分恶毒。

柳沁,柳沁!

到底,他还有太多的过去,我无法知晓。

我苦笑着将他抱得更紧些,低声道:“不够。但若他死了,欠你的情,岂不是更还不了?”

“他若活着,一样不会还我的情。你当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么?他对我,根本就无情,又能用什么情来还?”她尖锐地说着,不乏嘲讽,以及,自嘲。

“那么,让我代替他来还。”我望向那如罂粟花般的女子,安然说道:“只要圣女肯救柳沁,苏影一切听凭圣女吩咐。”

“听凭我的吩咐?”紫罂粟笑得有些诡异:“假如我要你的性命,或者把你卖为男娼,你也愿意?”

我脸上一烧,眉目却分毫不动:“愿意。只要,圣女能救柳沁。”

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要紧,只要,能挽留住柳沁,挽留着他风雨飘摇的生命。

我只担心,这个紫罂粟虽然位列圣女,也是用蛊的高手,可她年纪轻轻,不见得能破血咒。九公子说过,能破灵降的高手,必须比施降者厉害很多。

紫罂粟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就当是驻颜有术,既与柳沁相交,也不会超过三旬之龄。

她能破得了那个晴窗大祭司的灵降?

紫罂粟显然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轻蔑撇一撇嘴,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玄水宫历任圣女年纪最轻,功底最弱,却为何能与拥有绝世术法的大祭司分庭抗礼吗?甚至连天赋异禀的教主见了圣女,都礼遇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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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两更在晚上五六点哦,一起更出来。

那个,不喜欢虐的亲,晚上那两更不要看哦!

197、活动着的棉被

我自然不知道,站在花丛边,沉默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