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雪歌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要不,你去拖着皇帝,我去帮你做事?”

萧沉渊轻轻地抬眼瞥了瞥易雪歌,那是极其轻描淡写的一眼,可易雪歌却仿佛从中看到了电光火石一般的内在。他摇摇头,看上去端秀的五官上浮现出一丝类似于古怪的笑意:“那事是你做不了。”

易雪歌气鼓鼓的瞪着萧沉渊:“我怎么就做不了?”她有了精神,安心吃药用饭,面色就好了许多,睁得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一泓明澈的秋水,水光山色一瞬就倾倒下来。整个人看上去便如刚刚被摘下来的红苹果,清新的露水里面都带着红润的颜色和甜美的芬芳。

萧沉渊却不再开口了,只是安安静静的喝粥吃菜。他安静的时候,无限接近于易雪歌当初第一次见到的锦亲王——像玉一样温润,像玉一样易碎。

易雪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她忽然捧着自己的脸凑到萧沉渊的眼前,眨眨眼:“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她喃喃着,随即义正言辞的拒绝道,“你死心吧,我是绝不会喜欢上你的哦。”

哪怕是见惯了事的萧沉渊,喝粥的时候听到这话都差点要被“呛死”。

该怎么说呢,萧沉渊和萧沉曜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哪怕是长得再像也没办法掩饰那种巨大的差距,简直就像是珠穆朗玛峰和吐鲁番盆地的差距。撇开那些比较复杂的性格特征、行事手段等等,就拿最简单、最形象的来说:萧沉曜自幼习武,天资卓绝,是天下数得上名的武道宗师,纵然做不到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也是那种千军万马任他纵横的身手。至于萧沉曜,呵呵,不说他洞房那天吐的几口血,就那拿药当三餐、身娇体柔易推倒的样子,易雪歌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男人。所以,易雪歌自觉自己不会在爱上萧沉曜之后再爱上这样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萧沉渊咳嗽着放下碗筷,面颊上泛起病态的红晕,问道:“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易雪歌瞥了眼萧沉渊,她用“解释就是掩饰”的样子看着萧沉渊,摊开手:“很明显啊。你不仅帮着我替东华太子报仇,还特意把危险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除了这个,我简直无法找出你这么做的理由了?”

萧沉渊低低沉沉的咳嗽着,这种时候仿佛连呼吸都是十分艰难并且痛苦的事情。他身后的一群侍女手忙脚乱,一边替他安抚胸口,一边端来药水,还准备了漱口的蜜水一类。好一会儿,他才在侍女们的伺候下喝了止咳的药剂和稍微有些甜的枇杷露。他平稳着声调,轻声道:“我要做的事,从来只是我想要做的。”他黑沉沉的眼睛就那样凝视着易雪歌,仿佛是深渊在向她注目,叫人有那一刹那的战栗,“这样的玩笑,以后不要再开了。”

说完,他也不吃早膳了,直接就起身离开。那个一直跟着萧沉渊身边的侍从犹豫了一下,还是暂留在原地,恭敬的朝着易雪歌礼了礼:“王妃见谅。殿下他夜里总是睡得不好,早晨起来精神也不太好,所以脾气才会差了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调却是温和而有礼。这样的人,教养就是刻在他的骨子里。

“我只是想逗他开心、活跃一下气氛而已啊......”易雪歌很是郁闷的端起自己跟前只喝了一半的粥——所以说,萧沉渊刚刚那是起床气?她垂下眼,很认真很认真的把那一碗熬得软软的碧梗粥喝了进去。

易雪歌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坚强程度可比小强。并且非常的抗打击。

小时候,皇弟被父皇抱走给文贵妃,她和母后一起被关在南楚的冷宫里面。母后精神好的时候给她摘花、梳发、替她打扮、给她说那些早已褪色的往事;精神差的时候掐她的脖子、拿石头扔她、用剪刀刺她,咒骂她“你怎么还不去死”。那个时候,她就想着“我一定不会死的,要是我死了,母后醒过神来该多难过啊”,所以她就那样一次一次的咬着牙活下去,等下次母后对她招手,她又会笑嘻嘻的凑上去解释那些伤口的由来“我不小心摔倒了”、“拿剪刀的时候被戳到了”等等。可是,她的母后总是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到了最后她用一条白绫解决了自己,也让易雪歌连一个打她骂她的母亲都没了。母女缘浅,一至于此。

后来南楚内乱,她带着皇弟一起逃亡,一路上死了无数的亲随、被最亲近的宫女出卖,险些死在乱军手下,可还是有萧沉曜出面救了她。再后来,萧沉曜亲自提出要她和亲秦国嫁给锦亲王萧沉渊——传说中那个病得马上就要死了的男人,皇弟哭得要死要活,她还是点着头嫁给了萧沉渊。最后,萧沉曜死了,她难过的要命,结果萧沉渊递了一个理由过来,她就又病好了。

看,她就是这样一直一直,无耻并且认真的活着。想想过去,忆苦思甜了一番,易雪歌就觉得刚刚那点不愉快简直就是毛毛雨啊,她乐呵呵的喝完了碧梗粥又叫了一碗燕窝粥。

活着,总比死要好吧?易雪歌这样想着。

等她用完早膳,萧沉渊那边就已经派人过来请人了——皇帝陛下已经微服出宫,提早来了。

易雪歌之前其实也见过皇帝很多次,记忆里面,那是一个有着古君子之风的男人,穿着一袭青衣,温和宽厚,无论是什么样的过错,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就会给你最大的宽容和恩慈。哪怕是萧沉曜,也是真心的尊敬着这位一母同胞的兄长。

然而,如今的皇帝,哪怕是穿着普通的衣裳,眉目之间带着傲视天下的睥睨之色。

易雪歌正要行礼,就被皇帝亲手扶了起来:“不必多礼。”他笑了笑,非常的温和,就像是过去一般,“听说你病刚好不久,还要好好休息才是。”

易雪歌沉默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很想笑——她生病的缘故,皇帝这样知道内情的人大概心里也很有数吧。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心情看待自己这个心里妄想自己弟弟的弟媳的?

易雪歌眼角余光正好看见萧沉渊,他就那样安静的站在一边,看上去文静而怯弱,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简直是白莲花界的楷模。易雪歌低头遮住自己复杂的眼神,轻声道:“没想到陛下今日竟然亲自来了。”

皇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仿佛是沉浸在沉痛之中:“你们要去见父皇和二弟,朕自然是要陪着的。”他的声音非常的低沉,悲痛入骨,几乎可以引出旁人心中的悲伤,“认真想想,朕为长兄却没能护住二弟,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萧沉渊上前了几步,扶住沉浸在痛苦中的皇帝,温声劝慰道:“皇兄,您不必难过的。您已经尽了力,父皇又怎么会怪你呢?昨夜,臣弟还梦见了父皇和东华太子呢,想必他们魂灵亦是已经得到安宁。”

皇帝眼中漆黑的瞳孔一缩,厉色一闪而过。他紧紧的握住萧沉渊伸过来扶他的手,那种力度,几乎要听到骨头开裂的声音,声音也有些变调了:“你说你梦见他们了?”

萧沉渊不敢挣扎也无法挣扎,他的声音里面不可避免的透着一丝软弱:“是,是的。”

皇帝回过神来,他松开手,勉强笑了笑:“朕太激动了,莫怪。”他的笑容里面带着某种古怪的意味,那几乎不像是笑容反而是一种类似于狰狞的神情,一闪而过,他犹豫般的问道,“他们,可曾说过什么?”

萧沉渊急忙摇头,很是可惜的样子:“臣弟睡得迷迷糊糊,不曾听得什么。”他小声的接着说道,“说来惭愧,臣弟也没见过父皇和东华太子几次,他们此番入梦大约是放心不下皇兄您呢。”

皇帝已经回过神来,他扬唇笑笑,便如青竹一般的隽秀温和:“鬼神之事,向来都是虚无缥缈。这一回,怕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他拍拍萧沉渊的肩头,一派长兄的爱护,温温道,“行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去皇陵吧。朕已经都交代好了。”

第5章

秦国先帝在位时就曾经说过:“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所以,他的寝陵依山而建,虽然并无许多陪葬物品却端得恢弘壮丽。

陵墓之外有华美宫室,风从上方过,可见那苍松翠柏,巨大的槐木与笔直的杨树如同护卫一般竖立着。时人有诗说“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

因为怕被那些大臣知道又要说嘴,他们这些人只是轻车简行,在陵墓那边摸一摸,拜一拜罢了。形式主义总是这样流于表面,易雪歌自认为是实用主义,自然是看不上这些——她自诩是真心爱慕萧沉曜,可是对着那冰冷的陵墓却是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心塞的很。

她想,人死不过一坡黄土,便是萧沉曜那样惊才绝艳、绝世无双的英雄人物,死了也就只能是死了,只留下那些虚伪华丽的悼文和冰冷的陵墓,在地下腐烂。天地何其旷阔,蝼蚁朝生夕死,可人与蝼蚁又有何异?

总结一下,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还是继续努力活下去吧。

萧沉渊装病的经验十分充足的。他趴在地上哭过一通,泪水还没擦干净,人就已经直截了当的晕了过去,真真正正的雨打梨花、一身娇弱。今天跟在萧沉渊身边的是个体型健壮的侍从,那侍从见状立刻十分熟练的、默不作声的上前把萧沉渊扶了起来。

皇帝面上不免带出几分担忧:“快把锦亲王扶回去,叫太医。”说着便也要跟上去看看。

易雪歌一激灵,知道这会儿是自己表现的时候了。这么一刻,简直是宇宙大神都垂青于她,光与电都照了过来,易雪歌顿觉身负重任,上前拉了拉皇帝:“不用担心的,他这身子总是免不了晕几回。”又忐忑的开口,“正好,我还有些话想要问陛下您呢。”

皇帝被她这么一拉一说,倒也真的留了步,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易雪歌:“是为了二弟的事?”

他那眼神太奇怪,易雪歌被看得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天啊地啊,他不会以为自己为了问点事就对萧沉渊同学“辣手摧花”吧?

易雪歌并不知道萧沉渊要做什么事,也不知道他所谓的“拖一拖”是要怎么做。她犹豫来,犹豫去,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真的拉着皇帝问起了萧沉曜的事情:“他临去前,有什么话留下吗?”

皇帝微微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仿佛是冬日里最冷最冷的雪,在雪松上簌簌落下,切肤的冰冷:“那毒药甚是凶猛,没来得及。”他叹了口气,目光里仿佛带着令人沉醉的春风,温煦而柔和,就像是关心妹妹的兄长,“雪歌,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都要学会珍惜眼前人。那样,地下的人才会觉得安心。”

易雪歌被他那的话说得心下有些酸楚。就好像是有一个小锤子,轻轻的在心上柔软的地方敲了一下,并不是很疼,却又有些矫情的觉得自己受了伤,委屈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柔软如同弯下了的芦苇,言辞却锋利如同轻薄的刀片:“那云微姐姐呢?”

她嫁过来的时候,杜云微已经嫁给萧沉曜了。杜云微乃是先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太子妃,性格柔中带刚,仪容端美雍容,众人皆赞她有“母仪之风”。她这样的人做嫂子自然是一派的温柔体贴,事事周道,易雪歌亦是因为自己的心思内疚于她,两人相交起来倒也有几分姐妹情谊,私下里是可以叫一声“云微姐姐”。

皇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她,”他顿了顿,简单而直接的道,“她已有孕,乃是二弟唯一的骨血,自然是不同的。”

易雪歌并不再说话了——比起易雪歌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人家这么说也是给她留了面子。

皇帝的意思很清楚:她和萧沉曜从未开始过,现在更是死生两隔,自然应该彻底放下。最好再和萧沉渊生几个孩子(如果萧沉渊那病得要死要活的身体真的还有这功能的话),为两国和平作出伟大贡献,让准备对魏国用兵的秦国再无后顾之忧。

易雪歌无话可说了,干脆就没话找话说:“陛下您一定很难过吧,一夕之间就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亲人?”

皇帝的眼神变了变,神色却依旧温和,轻轻叹气:“痛不如生,犹如天塌......”他侧头看着易雪歌,“只是,谁都能倒下,朕却是不能倒下。这家国天下,黎明百姓,总是要有人来担着。”

易雪歌心里恶心的不行,偏偏还不得不应和:“陛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说的再对没有了。我那皇弟若有您半分的心思,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正在此时,本应躺在病床上的萧沉渊却不知怎的出现在了皇陵的墓室之中。他抚摸着那道已经闭合的石门,几乎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父皇......”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只觉得这次会面幻若隔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先帝在他身上下的苦心,真的是足以令那石头开花,傻人明理。

他曾说:“自我秦国开国起。圣祖建国,圣宗兴国,朕一庸人,不过是不负先祖期望,为我秦国大业承前启后而已。只望吾儿能承此基业,奋六世余烈,成就这一统天下的千秋功业。”

殷殷期盼,音容旧貌,犹在眼前。

萧沉渊只觉得有一根长针直接的戳入心口,痛不可当,血肉模糊,眼眸之内依旧是干涸的疼痛——萧家家教素来都是流血不流泪。

跟在萧沉渊身边的侍从上前扶住他的身子,低声提醒道:“殿下,时间紧张。”

萧沉渊摸出袖袋里那枚刚刻好的印章,按照石门一侧的开关上,纹丝不差,石门果然开了。

萧沉渊却不往前,反而后退了一步,甩了下袖子,缓下声音:“你进去把名册和暗令拿出来吧。”他语声有些生涩却第一次被注入了某种力度,暗藏刀锋,云片龙纹的袖子凌然不动,语气不容置疑,“我,现下没脸去见父皇。”

等我报完仇雪完恨,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承继我萧家的江山,光复先祖的余志,才能重新再来。才能来见慈父,恭恭敬敬的拜见他,说上一句:“不负先父所望。”

那侍从并不多话,十分听话的进了墓室拿东西——这种时候能跟着萧沉渊的,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

他们拿件东西,一来一回,虽然速度极快不曾耽搁,但萧沉渊的身子到底不行,快步走上一段路就要喘不上气,走走停停的。因此,他们刚刚赶回了休息的房间,侍从身上的戎装还未换去就听到房门外传来皇帝和太医说话的声音。

“锦亲王如何了?”那语气微微带了点严厉,却是长兄的关切和焦急。说着说着,就要推开门。

左右自然是拦不住的,太医也只是唯唯诺诺。

易雪歌同学只能跟在后面弱弱的说一句:“要不就让他自个躺一会儿吧?病人静养着总是好些。”就像是挥手绢的小媳妇似的。

结果皇帝心里头更加怀疑易雪歌是见萧沉曜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准备害了萧沉渊回楚国做可以快活找男宠的寡妇。他心里担心,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

结果门里头,那健壮的侍从仿佛刚刚从床上起来,只松垮垮的披了一件外衣,脖颈处仿佛还有红印。

这屋子里头的暧昧,几乎是一下子就扑面而来。那些下人们更是立刻就垂头做不知状。

易雪歌一下子红了脸,她伸手捂住眼睛,后知后觉的叫了一声:“啊!”然后偷偷作弊似得移开几根手指,悄悄的去看萧沉渊。

只见萧沉渊面红如牡丹(跑歩出来的),容色灼灼如同一支艳色的朱羽,鲜艳的似见血封喉的剧毒一般,几乎可以勾出心火来。

皇帝也楞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厉声道:“荒唐!皇陵之中,怎能如此胡为?”

“驾前失仪,是臣弟之过。”萧沉渊只得从床上下来跪下请罪。

皇帝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心思当下就把下人们全都赶走了,正要中气十足的骂几句,忽然看见萧沉渊袖子边上那被灰尘染上的灰色,狐疑道:“袖子怎么脏了。”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萧沉渊垂着头,面红耳赤,好似羞愧难当:“臣弟,适才在地上的时候,不小心......”

皇帝想象了一下那旖旎情景,心里头的火不知怎的被另一种火气取代,火急火燎的,滚烫的很,一时间竟然也说不出什么话,只得训斥道:“等回去了再教训你!”他缓了口气,还是温声道,“就算不顾你自己的身体,也该多为王妃想想。别只凭自己心思胡作非为。”

易雪歌已经彻底把手放下了,她犹犹豫豫的插了一句话,声音弱弱的:“那个,陛下,我还在呢。”

皇帝仿佛没听到似得点点头,干脆甩袖子离开了:“你们夫妻自己说会儿话吧。朕还有事要去处理。”

第6章

等皇帝出门了,刚刚还低眉顺眼不吭声装作“男宠”样的侍从立刻就上前去扶萧沉渊。

易雪歌看的心里很是复杂、不是滋味,便道:“够了吧,人都走了,做什么还要演戏?”

萧沉渊却是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我跪的腿软,站不起来。”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剥离了最初的温度,只有明亮的光线把人照得纤毫毕现。只见萧沉渊乌发披散,眸若点漆,面色苍白,竟有几分病弱西子的容色,只是那目光乌黑中暗含着如同刀剑一般的锋芒,丝毫不显女气。

易雪歌看得心中微动,掩饰般的讥嘲一句:“您还真是辛苦了。”她嘴硬心软,到底还是跟着上前扶了一把,关切道,“你要做的事做好了么?”

萧沉渊并不答话,只是点点头,然后转头和侍从吩咐:“阿卢,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又交待道,“让人端碗药来。”

易雪歌平日里和萧沉渊只有那么点面子情,夫妻关系止步于见面了说句“早上好”、有空一起吃顿饭一类的。此时听到萧沉渊若无其事的“让人端碗药来”,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不好受。

萧沉渊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云州了。固然与在冷宫长大的易雪歌比起来是锦衣玉食、生活顺遂。可是,他这样的身子,整日里的难受,身边却偏偏没个陪着的亲人。有父如同无父,有兄如同路人,这样举目无亲的活着,多么可怜啊?

就这样了,最后还被萧沉曜塞了一个自己这样“心理出轨”的妻子。

易雪歌很有负罪感,她鼓起勇气拍了拍萧沉曜的肩膀:“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她“怜爱”的看着萧沉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反正看萧沉渊的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萧沉渊又是好一会儿的咳嗽,说不出话来。易雪歌只得扶着他坐在床边。

又是赶路又是演戏,萧沉渊的身子本就撑不住了,这会儿也不推辞,顺着易雪歌的搀扶靠坐在床边合眼休息。他默然无声的坐了一会儿,许久才有精神和易雪歌说话:“多谢了。”

易雪歌摆摆手:“没事。”她想了想又道,“之前你和我说过报仇的事,这些我都不懂。可既然你和我说了,可是能仔细的和我说一说?你到底是要做些什么事?”

萧沉渊轻轻缓缓的抬了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案上。默不作声的样子。

易雪歌乃是被伺候惯了的人,好一会儿才会意明白萧沉渊的意思,只得憋着气上去倒茶给他。暗暗觉得气闷——果然便宜不是这么好占的,上回人家喂了饭,这回终于轮到自己端茶了!

萧沉渊就着易雪歌的手喝了口茶,茶水既清且苦,压下了咳嗽,舒服了许多:“自然是让该死的人都去死。为权的,自该孤家寡人而死;为名的,自是该身败名裂而死;为私情的,自是该肝肠寸断而死。”他咳嗽了一声,如玉的面颊微微有一点红,那眼神中仿佛有一把钩子,勾得人神魂尽失,语气却是淡淡的,“你觉得如何?”

易雪歌被问住了。她有点儿迟疑——估计皇帝也在萧沉渊所谓“该死的人”一列。可对方高居天子之位,何其尊贵,哪里是说死就死的?然而,适才萧沉渊一字一句的说来,语声平淡却带着那种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倨傲。

一如当初的萧沉曜。

她虽然觉得对方有点白日做梦,但看着美人弱不胜衣的样子只得违心点了点头。

萧沉渊自然是看出她的违心却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笑了声:“等事情好了,我便送你回南楚吧?”

易雪歌怔忪了一下,瞬间呆住了——她是真的、真的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回故国。南楚的青山绿水,南楚的浩浩南江,南楚采莲饮歌的少年少女,南楚金玉建成犹带脂粉的宫殿,南楚那些血脉相连却宛若路人的亲人。犹记得,冷宫里面亭亭如盖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在夏日里铺出一地的绿荫。

故国三千里,深宫十多年,此时想起却如在梦中,仿佛云中日月,遥不可及。

她别国出嫁的那日,是甲卫开路,百官相送,那满载的红妆从城的一头横穿至另一头,如此的浩浩荡荡,有去无回。她乘着鸾车一路行至南江岸边,看着早已远去的南楚帝京和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才有了潸然泪下、家国永诀的心痛。

她爱慕的人,救了她的性命却转手将她嫁于另一个男人。而她的丈夫,此时却亲口承诺要送她归家。

兜兜转转,竟是这样的因果。

易雪歌的心里不免有些感动:“你说真的?”

萧沉渊只是点了点头,他疲倦的靠着床合眼养神,那低眉垂眼的样子十分静美,如同一幅画一般隽秀,是每个人心里挣扎辗转着,披着华美外袍的欲/望。

就在两人心思各异,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外边端药来的阿卢已经敲了敲门,推门进来了。

阿卢礼了礼,然后把药放在案上,便安静的退下了。

易雪歌忍不住问道:“你这侍从是不喜欢说话么?好像都没怎么听他说话。”

萧沉渊瞥了眼易雪歌,长眉轻挑示意对方去端药,然后反问道:“你才见过他几回?”

“你够了啊?”易雪歌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去端药,“不就是做了点事嘛,弄得好像累死累活似的。喝个药还要人伺候......”

易雪歌同学这纯粹是发自内心的吐槽。虽然她是南楚公主,但年幼之时便被关进了缺衣少食的冷宫里面,还时不时的被自家母后折腾一通,大部分时候都是睡上一觉就生龙活虎了,实在是劳动人民的身子、公主的命。对她来说,萧沉渊这种“娇气”的身子,多少都是惯出来的——若是寻常人家,下个地流个汗,吃顿饭、睡一觉估计就精神饱满了,哪里有萧沉渊这种才做了点事就连手都抬不起来的皇子病?

不过,易雪歌虽然口上不得好,手上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简直跟伺候易碎的水晶人一样:“喝吧。”

萧沉渊喝了口药,随口问道:“你和我皇兄都说了些什么?”

提到这个,易雪歌的神色也微微有些变了,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就是说了些东华太子的事情。”她忍不住插了一句,“他们兄弟感情一直都好,他,怎么下得了手?”说到底,她心里头依旧有些不相信萧沉曜那些话。

萧沉渊沉默半响,忽然笑了一声,他抿了口药,笑道:“帝王之家,那里有什么兄弟之情?”语调平平淡淡,内里多少却含了复杂的意味。

等易雪歌回过神来,看见萧沉渊手里的药碗已经见底——那一整碗的药已经被萧沉渊轻描淡的喝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心底升起一股微妙的寒意来:她那个皇弟喝个药不仅要有美人哄着,蜜水备着,还得是小小的一碗,一口喝完。偏偏萧沉渊这般在她看来娇生惯养长大的人,喝药便如喝水一般,还不是平常人的一口喝下而是一点一点的抿着。仿佛越苦,越叫他喜欢。

萧沉渊喝了药,便有些乏了,干脆收拾收拾便躺到床上去了。

易雪歌不免有些尴尬,正要推门出去却被萧沉渊叫住。

“皇兄还在呢,你现在出去,岂不是告诉他我们一直没同房?”

易雪歌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那个,这种事,他随便派个人去云州问一声就知道了啊。”她低着头,小声的说着话。

萧沉渊闭着眼道:“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要在他面前做好样子。”他轻笑了一声,声音冷淡,“要不然,皇帝陛下岂不是要觉得我们是不给他面子?”

像是皇帝那样的人,一贯压抑久了,自尊方面就更加敏感。萧沉渊多少心里也有些清楚了。

易雪歌的心砰砰的跳着,好一会儿才红着脸移过去:“那我要躺外边啊。”她还略有点儿少女心,自觉要是要沉渊要动手动脚的话,睡在外边还方便逃命(?)。

萧沉渊已经困倦了,只是往里面移了移:“嗯,沐浴的话,等明天回府再说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些模糊不清,“这里不方便......”

易雪歌并不知道他所谓的不方便是指什么,只是有些心慌意乱的躺在萧沉渊的边上。

她想,萧沉渊这样的身子怎么还有那么大的野心呢?他这样一个毫无实权的空头亲王怎么就有把握一定能得偿所愿?就算是苦心孤诣的夺了江山,他又能活几年?

她心里有些乱,忍不住又转头去看好像已经睡过去的萧沉渊。

他睡的时候,似乎也不舒服,眉心处微微蹙着,仿佛便是睡梦里面都不曾好受。

恰在此时,被子下面伸来的手一下子握住了易雪歌的手。

易雪歌的心差点被吓得不会跳了,直愣愣的看着仿佛还在睡梦中的萧沉渊。

萧沉渊的薄唇动了动却不睁开眼睛,声音轻飘飘的:“睡吧......”他语调柔软的古怪,手心一点灼热直截了当的融进了易雪歌的心里,就像是触电一样的麻,整颗心都是酥麻的。

窗外的月光雪花似的往房间照下来,纷纷扬扬,在绣着鸳鸯的枕头上留下一小块的花白,如同旧日里的泪斑。他们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偏偏却同床异梦。

第7章

易雪歌本以为身边躺了个萧沉渊,自己会睡得不好,结果没想到这一闭眼,竟然真的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果真是没有豌豆公主的命啊。

她没想到的是,半夜时分,她还在熟睡,本来还躺在她身边的萧沉渊却起了床。

大概是躺了一会儿,萧沉渊已没有白日里那种困倦,他坐在桌子边上,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水,慢悠悠的喝着。杯子上的水映着澄亮的月光,看样子,他是在等人。

“咔嚓”,因为夜晚安静,推门声就显得尤其的清晰。

进来的是那个叫做阿卢的侍从,他见到已经坐在桌子边上的萧沉渊,面色严肃的跪下行礼:“殿下。”

萧沉渊放下茶杯,抬手示意他起身。

阿卢站了起来,随即又瞥了眼躺在床上的易雪歌。

萧沉渊摇摇头:“没事,我点了安眠香,她大概是睡沉了。”他的手指在茶杯的杯壁上不经意地摩擦了一下,轻声道,“上次交代的事情查出来了吗?”

阿卢立刻低下头:“殿下,四皇子和五皇子的精神仿佛有些不好。”这当然是比较委婉的说辞,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们疯了。

萧沉渊的眼神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语气依旧和茶水一样的清淡:“我想,有些话,疯子嘴里更容易套出吧?”

阿卢不敢自辩,只是跪下请罪:“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恕罪。只是那边看的严,我们的人短时间内还没能混进去。”他知道这些推脱之词萧沉渊定然是不愿意听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还请殿下宽恕一些时日,属下定然会找人混到两位皇子的身边。”

萧沉渊沉吟了一下。

阿卢却觉得自己背上冒着冷汗,他很清楚萧沉渊是怎样的人——他病发的时候,三岁的孩子都能对他的生命产生威胁,可是病得再重,他骨子里的东西都不会变的。

萧沉渊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他的目光自阿卢的身上转到窗外。

一轮明月正当空悬挂,纤细小巧的就如同少女嘴角矜持露出的一抹笑痕,柔软的光几乎可以照入人心。一片清霜如浮云,朦朦胧胧。

萧沉渊的声音就像是无根浮萍,轻轻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是当务之急。我并不好和阿意说,只能和你说了。”他忽然低头看进阿卢的眼睛,眼眸中仿佛烧着无色的火,一字一句的道,“杜云微腹中的那个孩子,必须早点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