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万千,皇帝总算是微微变了变脸色,他手里端着热茶,一口也喝不下去,只觉得喉间干咳的很。他压抑住那种灼热的干咳,努力端着面容,故作镇静的道:“皇叔何出此言?朕适才是有事吩咐他。”

燕王再也按耐不住,“呵呵”笑了两声:“这个时候,陛下还有何事?不过是想借着机会来个贼喊捉贼,将我们几个一齐阴了才是。本王真是越瞧越奇怪,皇兄是何等英明之人,东华太子又是如何聪慧绝顶。怎么就只有你,生了这一副聪明人的长相,却终是做着笨蛋才会做的事?”他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甩了甩袖,冷淡的道,“让我们的人把万千带上来吧,陛下大约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听到燕王提起“东华太子”,郑王的面色不易察觉的变了变,他垂了垂眼遮住那些复杂的情绪,身侧的手却是慢慢的握了起来。

皇帝握着茶盏的手指绷得紧紧的,因为用力过度,骨节青白——燕王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怕也已经想好要撕破脸了。柔妃被这场面和话语吓得一哆嗦,又见皇帝愣着一张脸,忍不住俯身轻轻求恳道:“陛下......”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心里吓得厉害,想要向皇帝求个安慰罢了。

美人珠泪欲坠,水眸盈盈,皇帝却已然没有一点怜惜的念头。他看着被人丢进来的万千,终于彻底冷下了脸:“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要犯上作乱不成?”

燕王笑了笑:“陛下真是想的太多了,或许也是类似的事情做得多了?”

皇帝“啪”的把茶盏搁在案上,整个内殿都静了一下,短促的冷笑了一声:“你们想要知道什么?父皇的确是病逝的没错,你们如今这般目无君上,以下犯上,若是传了出去,定然是天下人共诛之。”

郑王却抓住了皇帝的话尾,举重若轻的问道:“先帝是病逝没错,那么东华太子呢?”

皇帝不提防对方问了这么一句,掩饰似的抬手喝了口茶:“自然是被两位不孝的皇弟毒死的。”他眼底神色沉沉,“东华太子妃和周将军都可作为见证,几位皇叔信不过朕,难道还信不过他们吗?”

洛王终于找到机会搭上话了:“陛下这话说的。你和那个姓杜的都上了同一张床,那里会说两家话。”他这话未免说得有些粗俗,加上有些畏惧周云起的威势,随即便又转了回来,“至于周将军,必然是被你们二人蒙蔽的。”

皇帝一字不说,只是沉着脸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才从喉中挤出话来,沙哑而冷厉:“自来皇位都是有德者居之。我是先帝长子,只要萧沉曜还未继位,我亦是有资格坐这皇位。几位皇叔怕是管的太多了。”

燕王却摇摇头:“陛下既然也做过了那么些事情,想必今日也能理解我们。”他笑了笑,却是阴沉沉的,“陛下适才也说了,这帝位乃是有德者居之,还请陛下不要让我们难做。”

皇帝不吭声,烛火轻轻的摇晃着,火影仿佛倒映在他的面上,就好像有某种鬼魅在他身体复苏:“几位皇叔打算如何?这皇位可只有一个,你们却是五个人啊......”

成王冷哼了一声:“陛下不必挑拨我们几个了。自然是仿照前朝一般,五王摄政。”他顿了顿,不怀好意的看了眼柔妃,“陛下就尽管祈祷柔妃这肚子里的是为皇子吧......这样,或许还能留下一点血脉。”

皇帝皱了皱眉,甚至不去看满面仓皇的柔妃一样,还要再说些什么,郑王已经干脆利落的打断了他的话:“陛下也别想拖延时间,外边那些人想来现在是不会进来的。”

皇帝稍稍想了想,忽而咬牙道:“皇后!”他本想着,若是自己离席久了,自然会有人来探看,此围或许可解。只是却忘记了,若有皇后在场镇着,怕是一个人都不会找过来。

皇帝恨到了极致,忍不住将案上的茶盏摔倒了地上。茶盏摔得粉碎,不知怎么的,皇帝忽然想起那夜被萧沉曜摔碎的茶盏,一时间心绪竟是复杂到了极点。

燕王笑着看着皇帝,忍不住摸了摸笑地都要翘起来的胡子:“这也许也算是咱们这皇帝侄儿的因果报应?他和东华太子妃一齐捅了东华太子一刀,到头来众叛亲离,他的皇后也捅了他一刀。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郑王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日久生变。他直接叫了人:“把东西拿上来吧。”

门外进来的是宋子卿,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把匕首——萧家家训:子孙不是死于马上就是死于刀刃。

看到宋子卿,皇帝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万千会这么快就被逮到,这大殿又是为什么会被诸王任意进出。脸色有些惨淡,白得几乎透明,没有一点血色,可他的眼神渐渐起了怒火,恨不得立刻就把眼前的宋子卿拨皮抽骨——他待宋子卿推心置腹,宋子卿却是如此以报,当真是狼子野心,养不熟的白眼狼。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他又是如何对待“对他推心置腹”的萧沉曜的。

然而,皇帝的怒火很快就被宋子卿后面跟着进来的人熄灭了。

那个人就那样缓缓走来,看上去随意从容,步调不紧不慢。窗外的光线照在他那张俊美秀雅到了极点的脸上,黑沉沉的眼眸里深不见底,犹如深渊,这一刻,他几乎是东华太子萧沉曜再生。

即便是在场的诸王都吃了一惊,一时不曾出声,惊疑不定的看着来人。

“来晚一步,倒是叫几位皇叔代沉曜先招待了皇兄一场。”萧沉曜笑了笑,言语之间却带着一种柔软而不可拒绝的力度,“下面我还有些话要和皇兄说,不知几位皇叔可否退避一二?”

他自称是“沉曜”,几位王爷和皇帝都已经大变了脸色。

皇帝反应最大,他首先出声道:“不可能,我亲眼看你死的,怎么可能......”

萧沉渊却只是冷冷扫了他一样,并非故意的居高临下:“为何不可,再者,皇兄所谓的亲眼看见,也未必是真的亲眼看见吧。”

皇帝哑口无言,只能用惊恐愤恨的眼神盯着萧沉渊——是了,当初他只看见那三百死士护着萧沉曜的马车入了绝境,最后只好在旧府里面焚火自尽。若那辆马车一开始就没有萧沉曜......

几位王爷对视了一眼,郑王神色几变,几乎是惊诧难安的扫视着萧沉渊。成王却是第一个开口的:“东华太子的死讯天下皆知。皇侄适才约摸是口误吧?”

萧沉渊轻轻抬眼,长长的睫毛微微上扬,那双黑眸冷的犹如凝冰一般:“成皇叔这般说话倒是叫我好生为难。当日你被魏军围困永城,还是沉曜亲自替你解的围。这般救命的大恩竟也转头便不认了吗?”他也不耐烦拿那些旧事说话,直截了当的道,“我手上的暗卫已经将你们埋在这大殿边上的人控制住了,有子卿和皇后在,你们那边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吧。还请先到偏殿休息片刻吧。”

成王被他这一眼看得微微一冷,忽然想起当初萧沉曜领兵解围时候的情景。

一骑铁衣万军惊,谁人不知是君来。那一日,萧沉曜一箭射死魏国主将之时,抬眼望向城墙的眼神就如今日一般。冰冷的毫无一点人气,只有杀气。

成王不禁觉得冷汗涔涔,再也忍耐不住,拉着燕王的手,示意那些人与他一起退了下去。

第63章

几位王爷互相对视了一眼,很轻易的就可以从对方的眼底知道对方的意思,一瞬间他们的心里都已然有了决断。燕王深深地望了一眼萧沉渊,首先开口道:“先走吧。让他们兄弟说一会儿话。”

事已至此,皇帝当初对萧沉曜做的事他们大约都可以想象的出来。他们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也不想留住这里试探萧沉曜的容忍度。反正对方这种态度,现在真正要对付的也只有皇帝而已。

郑王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临走之前,复杂而隐晦的打量了一下萧沉渊的五官。

诸王都退下后,就连宋子卿都十分识趣的把装着匕首的托盘放到一边的案上,恭敬的退到门口去守门。

殿中只剩下皇帝、萧沉渊还有巴不得立刻消失的柔妃。

萧沉渊随意的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看着皇帝出声问道:“皇兄辛苦了这般久,得了那把龙椅,可坐得舒服?”

皇帝手边的茶盏已经被摔掉,没有东西能够掩饰面上的神色,面上浮出的笑容不免显得有些冷厉而尖锐:“自然舒服。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便是你,前些日子不也要在我跟前低头?多少人几辈子都求而不得的事情。”

萧沉渊黑沉沉的眼底波澜不起,仿佛是无底的深渊一般,看着便觉得心底冷冷。他语调不紧不慢,每个词听上去都是如此的轻慢而冷淡:“我看可未必吧......先不说内忧外患,便是朝里朝外的事情都足够皇兄几晚几晚的睡不着觉了。”他瞥了眼瑟瑟发抖的柔妃,若有所指的道,“便是我都要提皇兄提一把心——不说旁的,便是这样的女人,竟也胆子大到怀着旁人的孩子来冒充皇嗣,混乱皇室血脉。皇兄果真是胸怀宽广,雅量宽宏。”

这样的话,皇帝本不想相信,但是他也知道:这种事若不是有证据,萧沉渊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直截了当的讲出来的。皇帝只觉眼底一黑——他今日已经接二连三的遭到亲近之人的背叛,皇后、宋子卿......就连柔妃这般被他视作玩物的女人居然也敢背叛他、欺瞒他?皇帝不可置信的去看柔妃,眼底烧着一种几近于爆发的怒火,羞恼急怒之下就要伸手就要去掐她的脖子。

柔妃心里的秘密一时被叫破,浑身无力,差点摔到在地上。可到底是“为母则强”,眼见着皇帝要掐她的脖子她反而生出一丝反抗的勇气来,艰难的往后退后了几步。

皇帝动作比她还快,直接就抓着她的长长的衣袖和头发将她拖到跟前,顾不得仪态,恨恨骂道:“贱人!”

柔妃吓得俏脸苍白,珠泪滚落,她也不敢如何挣扎,只是低低抽泣,小声求恳道:“陛下,臣妾也是有苦衷的......”

皇帝自然是不愿信也不想听她所谓的苦衷,任何男人带了绿帽子或是毫不知情的给旁人养儿子都是冷静不了的。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几乎要把“柔弱堪怜”的柔妃打晕过去。柔妃就着那力度跌了一跤,腹中剧痛,心中惊慌之下反倒口不择言起来:“你自己生不出来,没种,何苦还要管着不让我生?!若不是我知道自小学医,无意中知道你子嗣根源已绝,岂不是要跟着你宫中凄苦一生?”

柔妃的话一出口,皇帝只觉得脑子里有条线一下子就被扯断了,稍一抬头就看见萧沉渊唇角讥诮的、淡淡的笑意,那种了然和轻蔑的笑意就好像一把尖刀在他脑子里划过。羞恼和怒火一下子就把他所有的理智都烧得一干二净,他几乎是脱口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当初淑妃既然能怀孕,他的身体自然没事。如今柔妃这般说法,定然是有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

萧沉渊抿了口茶,皇帝的急怒反倒衬托出了他的漠然来,他漫不经心的欣赏着皇帝和柔妃的丑态,轻声回答道:“这般手段,我虽可以使却也不屑使,皇兄这般冤枉我可不好。”顿了顿,他补充着道,“不过,我想这事必然是和昭阳宫有关系。”

皇帝想要摔东西,可桌上什么也没有了,只得咬着牙忍了。他心里对杜云微一时恨得咬牙切齿,那一点情谊早就没了——他便是这样的人,从来只有他对不起旁人,不能旁人对不起他。即便是皇后这样的结发妻子,只是一次忤逆,便是恨得咬牙切齿。

萧沉渊笑着看皇帝的表情,心里居然平和了许多,重新提起原来的话题:“那么,现在想到要失去那把龙椅,皇兄可是觉得心痛了?”

皇帝就像是被捅了一刀一般忽而顿住口不答话,只是紧紧的盯着他,眼底透出一丝刻骨的厌恨来:“我只后悔当日把毒酒换成了散功酒,后来在密牢也不曾杀了你。”

皇帝透过来的眼神是如此的冰冷粘稠,就像是毒蛇的毒液贴在肌肤上一样令人感到恶心。

萧沉渊视若无睹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指尖在茶盏上轻轻的抚着,他垂下眼帘:“是啊,我亦是要多谢皇兄的不杀之恩。”他端起茶,对着皇帝举了举,姿态说不出的优雅从容,“也多谢皇兄密牢之中的招待。我家王妃管得严,如此深情厚谊,我也只能以茶代酒谢过了。”

萧沉渊说得举重若轻,可是眼底却带着冰冷的杀意。当他看过来的时候,就好像有利刃亮出,就顶在你的眼前,人类那种本能的求生*叫你不得不后退,可是却又告诉你退无可退。

皇帝抓着椅边的手发出咯吱的声音,他几乎是极力克制着那种骨头里冒出的凉意和恐惧。没有任何人比他还要清楚萧沉曜在密牢之中受过何等样的刑罚。对萧沉曜,他是既厌恨又嫉妒,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将他作践的连最下等的人都不如。所以,每一次用刑都是往死里去,死了最好,若是能够逼得他开口认输更是好。只是,最痛苦的时候,萧沉曜亦只是闭着眼忍耐着,哪怕是唇上被咬的血痕累累亦是不愿意说半个字。

倘若,萧沉曜将那些刑罚用在他身上......皇帝本来冷硬毫无顾忌的心头忽而升起一点胆寒,他压抑着心头的寒意,抬头道:“到底是你赢了......”叹了口气,他几乎是逼着自己向对方服输,“既如此,把那把匕首给我吧。我姓萧,自然该依照家训,死在刀刃之下。”

萧沉渊勾了勾唇,皇帝的话语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似乎抬眼打量了一下皇帝,轻轻的出声问道:“皇兄这是怕了?”他无视皇帝外强中干的面容,喟然出声,似乎十分无奈,“只是,皇兄若是想要死,至少也该把那密牢里的一百二十道刑罚挨过了再死才对。如若不然,让我割上一百三四刀,我才能觉得心满意足呢。”

皇帝猛地抬头去看他,目疵欲裂,几乎是脱口而出:“萧沉曜!”他忽的哑然,可感觉上却有一把刀就抵在喉间最嫩的那块血肉上,逼得他不得不开口,“我当初的确是错了。是我嫉妒你,是我心思狠毒。你就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看在母妃、父皇的面上,至少,让我能够死得安宁。”

萧沉渊看着皇帝的表情,即使早知道对方不过就是如此的小人,看着他这般几近于求饶的恳求,他居然觉得兴趣索然,无动于衷。就好像一道期待已久的菜肴,等到端上桌,吃到嘴里,便又觉得不过如此。

对杜云微,他只是轻拿轻放,毕竟,他与杜云微也不过是做了几年有名无实的夫妻罢了。可是对皇帝,这个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兄长,他却必须要把话说清楚,否则心结难解。

萧沉渊目视着皇帝,眼中依稀有电光一闪而过,一字一句的道:“皇兄这话说错了。那是你的母妃,不是我的。”

皇帝眼中暗色一闪而过,随即便自失一笑道:“你都知道了?是了,以你一贯的为人,想必都查的差不多了,才会坐到我跟前来吧。”他抬抬眉,颇有些古怪的道,“那你可知道你的生母是谁?”

萧沉渊垂了垂眼,神色看不出一点端倪,只是冷淡的看着茶盏中碧色的茶叶,并不答话。

皇帝冷然一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厌憎反倒抵过了最初的恐惧:“你要我如何不恨你呢?不过是宫外抱来的野种,竟然也要弄出个金龙入梦的闲话,借了我母妃的名头却事事都压在我这个长子上头。”他一字一句的道,“每一次看到母妃强颜欢笑,看到父皇偏心于你,我都巴不得杀了你。明明我才是长子,最有资格继承皇位,可父皇眼里却只有你一个儿子,叫我如何甘心......”

“皇兄总算是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萧沉渊搁下茶盏,平静的说道。

第64章

萧沉渊的目光之下,皇帝忽然也跟着冷静了下来,他缓缓问道:“我想你还不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吧?”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保证让我安乐而死。”

萧沉渊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好一会儿才松开,他站起身来朝皇帝走去,平平的直视对方:“你先说。”

皇帝讥诮一笑,笑容看上去微微有些冷:“父皇母妃都已经死了,除了我,你还能去问谁?”他看着萧沉渊,目光忽而平静了下来,“沉曜,我们何必走到这种地步呢......”

他的叹气声非常的惆怅,那个样子,恍然就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宛若君子的长兄。萧沉渊慢慢的阖上眼,说道:“我答应你,如果你说的事情是真的,我就让你以萧家男儿的身份死去。”那就是说允许对方死于刀刃。

皇帝笑了笑,他瞥了一眼地上的柔妃,轻轻道:“你过来些,你的身世关乎皇家密事,不能传入第三人之耳,这也是父皇始终不告诉你的原因。”他见萧沉渊似有迟疑,便接着道,“再说,以我如今的能力,又能对你有什么威胁呢?”

萧沉渊终于走了过去,皇帝平静的看着他,似乎在怀恋着什么,缓缓出声问道:“你大概不知道,你的母亲她是......”

话声还未落下,皇帝忽而不知从身上的哪里取出一把匕首,以一种旁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刺向萧沉渊。萧沉渊似乎早有预料,迅速的往后弯腰避过那一刀,并且直接伸手握住皇帝拿刀的手腕,轻轻一捏。

“咔嚓”手骨断裂清脆的响起,那把匕首也跟着掉落到地上。

“怎,怎么可能......”皇帝惊痛之下反倒叫出声来,就像是一条被打落水的狗,惊慌失措,“你的武功,怎么可能会恢复?”依他的预想,没了武功并且因为受刑而身体虚弱的萧沉渊必然是躲不过这一刺的。反正都是要死,还不如让萧沉渊先死呢。

萧沉渊意兴阑珊的看着皇帝:“我还以为皇兄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呢......”他拍了拍手,对着进门来的宋子卿吩咐道,“把皇兄送到我给他准备好的密牢里吧,剩下的要如何做,那些人自然会知道的。”

皇帝已然惊恐到了极点,他看着萧沉渊,无法抑制的发起抖:“沉曜,沉曜,刚刚是我迷了心窍,你就饶了我......”他一下子被宋子卿绑了起来,看到萧沉渊冷漠无感的脸后就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的了,反倒破口大骂道,“你这个野种,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继承我秦国皇位,我当初就应该杀了你......唔......”

看着被捂上嘴的皇帝,萧沉渊总算觉得耳朵清净了一点,他看了眼地上那个呆怔着不敢再说话的柔妃,加了一句:“把她也处理了吧。”

“是。”宋子卿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听到吩咐之后立刻就上前捂住柔妃的嘴,把人拖了出去。

那些人出去之后,大殿就只剩下萧沉渊一个人了。窗外的月光就那样像是白纱一样铺在他身上,万古的寂寞也在这一瞬将他淹没。他独自在空旷的大殿里站了一会儿,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之中,好一会儿才忽而醒过神一般的抬头看向从门口走进来的易雪歌。

“怎么了?”他看着易雪歌通红的眼眶,心下一动,有些心疼的问道。

易雪歌低着头,不去看他,只是小声道:“我在杜云微那边听到一些事,想要问一问你。”

萧沉渊眼底暗有雷光掠过——他忽然有了一些不太好的感觉。但是他看着易雪歌湿漉漉的眼睫不禁又软下心肠,温声问道:“你问吧。”

“我皇弟身边的玉贵妃你认识吗?”易雪歌垂着头低声问道。

萧沉渊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易雪歌,看不见对方的面色,只得答道:“认识。”他并不知道易雪歌知道了多少也不愿意欺骗她,只能这样模棱两可的说上一句。

易雪歌闻言抬起头,认真的看着萧沉渊:“那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把她送到皇弟身边的。”

她的眼睛还带着湿漉漉的泪水,乌黑的眼睫亦是柔软的垂落下来,勾勒出形状极其美丽的眼眸。可是眼底却燃着动人的火焰,那样美的眼睛,比萧沉渊见过的一切珍宝都要来的美丽,萧沉渊的心也跟着软了软,只觉得就想要就那样吻下去。

可是,眼下的情况却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意乱情迷,萧沉渊轻轻的叹了口气,想要去拉易雪歌却被对方躲过。他只得收回手,垂下眼,轻轻答道:“是。”

在那样的眼神下面,在自己心爱人的面前,萧沉渊并不愿意用谎言来掩饰一切。他拥有的情感是如此的稀少,仅剩下的那么一点爱情,必须要全部的真心赤诚以待。

易雪歌的手轻轻的颤抖了一下,她就那样看着萧沉渊,仿佛在用目光描绘着对方的五官,带着一种温柔而柔软、热烈而温暖的情感,以及痛楚却决然的不舍。可是,她说出口的话却像是刀片一样冰凉而锋利:“那么,你告诉我,当初司马临犯上作乱,乃至于最后救我的事情,是否都是出自你的布置?”

萧沉渊只觉得心头一片微凉,就好像月夜的月光照进来,如雪如霜。他忽而不忍再说下去,或者说他知道若是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也许他就会真真正正的失去他的阳光。他伸手强行把易雪歌拉到自己的怀里,不顾对方的挣扎,看着臂弯里的她,轻轻的叹气:“雪歌,你何必一定要问这些问题呢?”他几近虔诚的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是鼻子、面颊,一直顺着吻到她的唇,温柔而不可抗拒,“你只要知道,我爱你就足够了。”

他从来都不把“爱”字放在嘴边,哪怕是易雪歌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够听到萧沉渊的告白。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真诚,如同将心捧出来献给她。可是,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回答。

因为答案的残酷,所以期望用最美好的爱情来弥补、来挽留,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残酷。

她渐渐的停止了挣扎,像是绝望一般的只是闭上眼,泪水静静的流了下来。这个时候的易雪歌,总是会让人想起月下的南江,白雾笼罩,任你千回百转,只有哀默以对。

萧沉渊的唇触到温热咸湿的泪水,就好像是被针刺到了一样,怔了怔,终于抬眼去看她。

易雪歌慢慢睁开眼,平静而漠然的说道:“让我回楚国吧......”她耐心的看着抱着自己的那个男人,看着一直宛若神祇一般无畏无惧的他第一次露出那种茫然无措的表情,犹如被拉下神坛一般的狼狈,静静的说道,“你爱我,可我却再也爱不下去了,沉渊,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萧沉渊沉默了很久,久到他那冷然凝固的五官仿佛都要石化了:“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放你回去。”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眼眸里犹如风暴凝固,面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雪歌,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人。所以,你要我如何放手?”

易雪歌唇角勾勒出一丝苍白的笑意,那种明珠一般的美貌在这一刻也黯淡了光芒,她伸手抚摸着他的心口位置,指尖缓缓紧绷:“因为你爱我啊,所以你会放我走......”她近乎凄惶的抬眼看着对方,眼中的泪水凝而不落,犹如珍珠闪烁光芒。

她的手指就搭在心口位置,萧沉渊可以很轻易的感觉到心脏那段沸腾的血缘和疯狂的跳动。可是她的话,就好像是一把尖刀在心头剐过,刀尖上鲜血淋漓。哪怕是自以为刀枪不入的萧沉渊这一刹那都只觉得痛不可当。他可以轻而易举、毫无半点犹豫的处置杜云微、萧沉烨,哪怕他们给予过他许多屈辱,哪怕他因为他们几次生命垂危。可是现在的他却不能对易雪歌动一下手指头,只能一退再退,一败涂地,只因为他爱她。

他用爱来挽留,也将自己唯一的弱点交付,易雪歌却一刀插在那个弱点上。

萧沉渊猝然收回手,就像是被火烫到一般。易雪歌离开了他的怀抱,似乎犹豫了两下,但还是没有去理他,头也不回的径直往外跑去。

萧沉渊看着她的背影,几次想要去追,几次打消念头。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出声吩咐道:“子卿,你派人跟上王妃,去保护她。”他顿了顿,话语说出口的时候是如此的艰难,可是他还是一字一字的说出来,“和她说:她要回南楚,总是要整理一下东西。至少,也要明日出发......”

宋子卿忽然觉得:这个马上就要登上秦国皇位,即将实现那几代人都渴望已久的宏图的男人,在这一刻,几乎要被自己的悲伤与绝望所杀死。他得到了一切同时也即将失去一切。

不等宋子卿起身复命,萧沉渊一直屹然不动宛如泰山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忽然“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那种粘稠的血腥味一下子就充满了空气,一片的死寂。

“殿下!”宋子卿彻底吓到了,不等对方叫起,急忙上前扶住萧沉渊。

第65章

宋子卿轻轻的应了一声,眼见着萧沉渊气力渐弱,心里颇有些犹豫:“殿下可是要回府或是请钱先生入宫替殿下诊脉?”时人都觉得心头血最是珍贵,似萧沉渊这般的身子吐了这么一大口的心头血,岂不是去了半条命?

萧沉渊先是慢条斯理的用素色的手绢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体内的血潮上涌使得他的面颊微微有些红,就好似花蕊中心泛出的一点儿红艳,有一种动人心魂的颜色。他沉默片刻,便淡淡道:“不必了,现在便回府吧。”他看了一眼宋子卿,轻的近乎自语的温声道,“不过是一时的急火攻心,吐出血来就好了。”

萧沉渊的手指按在心口位置,用了一点力,只觉得心脏的地方有一种极为清晰的痛楚慢慢蔓延开来,四肢都疼得厉害,整个人都仿佛被烈火焚烤一般的难耐。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可他萧沉曜却不是那种只会一时冲动的女子,他从来也不做后悔之事,事已至此,只能是天命不予,长痛不如短痛。

萧沉渊阖眼休息片刻,便直起身来直接往外走去。他的背影从后面看瘦的让人想起一柄挺直的剑,非常的纤细却又宁折不弯,带着一种锐利而无往不胜的锋芒。

易雪歌自然不知道萧沉渊吐了一大口血。她一时匆忙跑出去后就有些后悔了,但是到了这种时候,她面前也只有回楚国这一条路。

她不觉得自己这个公主的身份又多尊贵、身上流的血有多稀罕,甚至不觉得易家合该就是南楚之主。可是,她生于南楚长于南楚,饮过南江水也曾接过采莲女递来的莲蓬,一丝一缕皆来自于斯。萧沉曜的王图霸业恢宏壮丽、乃是前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但却也必然是要铁蹄踏南江,以无数南楚好男儿的英魂陪葬。

她爱着萧沉曜,可以为他付出生命,甚至放下自己的自尊。但却不能因为自己的可悲的爱情而把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赔上。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比她的爱情来得重要。

或许,南江最终拦不住秦国的马蹄,但是作为南楚公主,她本该与南楚同生共死。

易雪歌想通了事情,也就没再去管萧沉渊,倒是比刻意落后她一步的萧沉渊早回王府。后来听了萧沉渊让人捎来的口信,心里稍稍一想,还是留下来歇了一晚、顺便收拾东西。她的东西并不算多,让结香收拾了一下也就那么一点,至于所谓的陪嫁幽州,她知道这定然是有去无回的,也不纠缠,只是第二日起了一早要去萧沉渊那边告别。

清晨的晨光悠然而下,洋洋洒洒的。天边隐隐透着一点儿蓝白色,就像是少女绑在发上的一条发带,清灵而美丽。易雪歌低头研究着门外那一丛花草上的露水,就是提不起勇气去说告别话。

正所谓近乡情怯,她想起昨日里对萧沉渊说过的那些话,心里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正犹豫着,忽而听到里面有钱品衣的声音隐隐传来。

“七情伤身,真没想到你这般心性竟然也有牵动七情,心焦吐血的时候。”钱品衣的声音一贯的带了点讥诮,当隐约还是透出几分忧心来,“你五脏本就受损严重,这般一来,倒又有了一个心头痛的毛病要将养。”

易雪歌如闻雷击,当即双脚生根,再也不动弹不了了。虽然钱品衣并没有说吐血的原因,但易雪歌稍稍一想就知道定然是自己昨日言语激烈伤了对方。

她几乎立刻就想进门去看萧沉渊,但还是立住脚跟不敢上前——她本就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个时候上前又有什么用处?几句苍白的话语或是一点无用的歉疚就可以弥补了?易雪歌咬咬唇,唇色微微有些苍白,还是没有动身。

就在这时,里面倒是传来萧沉渊虚弱的声音。

“咳咳......”不过是一夜之隔,他的声气和神气都虚弱了许多,便是咳嗽声都压不住,“‘渠不知悲爱无益?而不能已,我亦不知其所以然’,我今日始知唐太宗之言不虚。”

昔日里,唐太宗的臣子长孙顺德因丧女而大病,唐太宗私下有言道:“顺德无刚气,以儿女牵爱至大病,何足恤!”。然而,等到唐太宗痛失晋阳公主,便已然忘记当初所言,不禁哀痛不已,形容憔悴。群臣轮番劝他节哀。他说:“朕渠不知悲爱无益?而不能已,我亦不知其所以然。”意思就是我不是不知道悲痛无用,不能改变事实,但是我就是忍不住不悲痛,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许多事情,未曾经历自然不知其所然也,便可想当然的逞英雄之言。痛不在自己身上,自然不能感同身受。即便是萧沉渊,过往也只觉得“吐血”不过是文人墨客的矫情之语。直到他自己经历了,方才知道如何是心痛难当。

钱品衣深深的叹了口气,许久才道:“既然如此不舍,便不要放她离开。何苦这般自己折腾自己?”

易雪歌就立在门外,低头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微微垂首,眼中似有盈盈晶光。她一时心潮涌起,几乎情不自禁的想要去和萧沉渊说会儿话,等到回过神来,只得重重的咬了一下唇,直到咬出血印方才稳住心神。

萧沉渊的声音放得很低,几不可闻,易雪歌出了一会儿神,只能听到后面那么一点。

“......她既然想回去,我又怎么忍心违了她的心意。”他似乎轻轻的咳嗽了几声,低低笑了一声,“先生不曾入得此门,自然不知我各中心思。我的确很想要得到她,但是却也必要真心真意不可。强迫得来的,不仅是辜负了她的心意,也违背了我的真心。”

钱品衣被人驳了一句,语气不免差了一些,冷哼道:“若都似你这般自相矛盾,自我折磨,这世上的还有几个敢要轻言情爱?”

萧沉渊闻言轻笑了一声,语声柔软的犹如拂动柳叶、轻抚花瓣的春风,“虽如此,我亦甘之如饴。”

易雪歌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眼中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下来。她不敢进门,也不敢在留在这里听他们的话,只得转身就跑将那告别的事情抛在脑后。

萧沉渊武功早已恢复,自然是听到了她离去的脚步声,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加显得毫无半点人气。

钱品衣冷笑出声:“看样子,这是‘卿心如铁,情不可动’啊。你抓着我来了这一出苦肉计倒是一点也没起上作用。”

萧沉渊靠坐在床榻上,垂下眼看着自己掌心那带血的指甲印,漠然无语。

他本已经打算就此了断,之后回府也是刻意晚了易雪歌一步,不想再见面徒惹情思。哪里知道,回了房间,刚刚换了衣裳,就想得着青衣乃是易雪歌喜欢的、亲自为自己挑的样式;点了香,又想着这香料乃是易雪歌替他配的;哪怕是卧床休息,长夜漫漫,月色如清霜,都让他禁不住想起易雪歌那叫他心动的面容。他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好容易终于睡着了,梦中却又见到了易雪歌。

大概,因为是在梦里,他的心反倒更加不受控制的柔软起来,言行更加没了顾忌。

他梦见易雪歌束着长发,长袖素衣的站在那楚国的南江江畔,轻轻对他微笑。风吹过她的衣袍,猎猎有声,乌发飞扬,飘然宛若即将乘风而去。

她仰头望着他,问道:“你喜欢我吗?”她语声柔柔,黑眸里带着温柔的眸光,泫然欲泣的样子。

那样一点泪光,几乎是引动了萧沉渊的心魂。萧沉渊不自觉的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答道:“心慕已久。”

易雪歌回握住他的手,羞涩告白道:“我也喜欢你啊......”她就那样看着他,目光盈盈犹如江水,便是铁石也要被感化,“既然你我彼此相爱,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一起呢?为了我,你便不能放过楚国吗?你的霸业难道比我还要重要吗?”

萧沉渊无言以对。倘若说一统天下乃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那么易雪歌则是他此生唯一生出的真情。如何能够分得出高下?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皇图不如卿?

易雪歌似乎也知道他心中的犹豫,她低下了头,乌发遮住了她的面容:“难道你就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世间有情人,若能一起,便是一朝一暮都是欢喜的。”她仿佛也知道言语的无力,语声颤了颤,说起心中的期盼,“晨间起来的时候,我为你梳发,你为我画眉。到了午间,我们一起用膳,你去书房理事,我替你研磨念书,若是得闲,你就教我习武。晚上的时候,我们同衾而眠,亲密如一人。难道不好吗?难道不比那孤冷冷的江山要来的好?”

“你便不能为了我放过楚国吗?”

佳人脉脉柔情,幸福触手可得。萧沉渊几乎要被打动了。梦中的心意本就不坚,那句“好”立时要脱口而出。

然后,便是梦醒,理智重归。

情已至此,哪怕是萧沉渊都不能自欺欺人的以为此时的分别是长痛不如短痛。他知道,他心底那最软弱的一角,禁不住就要向易雪歌投降了。

所以才有了这出苦肉计。

第66章

“是。”那仆从闻言俯下身,干干脆脆的应道。那种姿态,哪怕萧沉渊说太阳是方的,他都会干脆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