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有修身治国平天下高大上的想法,当然也有她自己的私心,自己好歹也是给大学命名的人。日后也能在此找到些熟悉感。

荀桢眉眼含笑, 似乎十分愉悦, 他轻声道,“既然如此,便叫大学书院吧。”

于是, 大学书院便这么敲定了。

名字敲定了, 王韫想着教师,心里像猫抓一样痒痒的。

她看着窗外修直挺拔的翠竹,暗自斟酌。想着怎么才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荀桢。

“真的不好传达啊!”

荀桢是大儒,现下很多儒生都把理工这些看作是奇技淫巧,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一提起这些多被看不起, 更遑论是主动学习, 她相信荀桢一定不是像某些儒生一样,但她一定要拿出证明才行。

“先生, 我有一事想同先生商量。”再三思量,王韫终于打算直言。

与其一直憋着想不如一下倒出来, 他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吧。

“何事?”

“先生可有想好夫子人选?书院打算怎么经营?”王韫问得直接。

荀桢温和道,“夫子我心中已有人选,近日打算叫长庚他们亲自登门拜访, 也能借此锻炼他们一二,至于如何经营,”荀桢看向王韫,“不知小友有何见解?”

“我……”王韫张口,但下一秒她又出奇地冷静下来,现在不行,再等等,等她再想想,等她想出一个具体的明晰的方案时再告诉荀桢也不迟,她现在太激动,容易失去冷静,有什么说什么,往往出口就是乱七八糟的意淫。

等她再问问罗安泰等人的想法,了解一些实际情况。

王韫将话噎了回去,笑道,“我有一个拙见,只是现在太幼稚,冒然告知先生只是贻笑大方,先生能给我些时日吗,再给我些时日,待我想清楚了再同先生说个明白。”

她要荀桢等她些日子,荀桢却凝视着她久久不言。

王韫一头雾水。

她等了一会儿,也未见荀桢主动开口,疑问道,“先生?”

荀桢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似是百感交集“小友,你怕是未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事?”

荀桢的笑一直是浅浅的,王韫回门之日回答“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时曾见他哈哈大笑,此后,再也未见他情绪明显的流露,而此时荀桢眼神如泛起波澜的湖水,他笑着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友。”

“小友和之前已有不同,”荀桢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友如今也使我刮目相待。”

“我做什么了?”王韫懵逼地看着荀桢。

“你平日里瞧着谨小慎微,以至于给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荀桢含笑轻叹,徐徐道,“实则冒失。”

“怕是脚下踩着薄冰,面前是渊崖百丈,小友也要去摸一摸,瞧上一瞧。”

“当日宴上,小友心里怕是害怕得紧,偏又去抬眼直勾勾地打量我,”荀桢笑道,“更遑提之后瞧着安康和我那好友。”

王韫起初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此时乍一听荀桢挑明婚宴上的事,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荀桢当时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她当日有些怕故而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但偏偏又好奇地要命。

荀桢是她未来夫婿,终身大事她当然好奇。卢恺之好看得紧,难免多看了两眼。至于李茂冲,也是气质古怪,看得她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才叫你放松了些,打消了些警惕,回门时敢当着我的面表述自己的想法,我想不到的是……”

荀桢失笑,“香囊且好好收着,冒失地落到我面前,你若嫁的不是我,又该如何向夫婿解释?”

嫁得不是荀桢。

王韫不等想其他的,心神已被这句话牢牢摄住。

她未出嫁前,即使不信佛,她也再三拜菩萨偷偷希望不要嫁给荀桢,希望事情能有转机,哪怕是嫁给一个纨绔,她也不想嫁给一个爷爷辈的人。

如今想到嫁的不是荀桢,她竟然有些难以接受。

荀桢轻叹,摇头笑道,“我想香囊不是你带着出门的罢。”

“此物一看便知是给男子的,不论如何你都不会带着它回门,当日从你袖口滑落,怕是什么人亲自给你的。她或许是个女子?”

“先生?”

荀桢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细心答道,“香囊带些檀香和草药苦味,你不爱熏香,但你之前曾去你祖母房中,我听闻你祖母平日里爱礼佛。我已经年至花甲,身体不如年轻时,素日里也常喝药,小友家人除了祖母,其他人身体瞧着都康健,不难想到香囊是小友祖母所持。”

“你祖母和伯父一来便邀我考校你族弟,我心中已存疑问,之后你又拿着香囊而来,你祖母当初要是知晓此物不是早早销毁,便是永不拿出,烂到箱底去。此番在你成亲后特意将香囊交给你,想来也有她自己的考量。我又见你族弟对你态度不似对族姐尊敬,又不似亲昵,”荀桢盯着王韫,眼神不带任何压迫感,反而像春风,温和得令人想哭泣,“我便难免多想,望你莫要生气。”

“小友在家中可是受了些委屈?”

此话一出,王韫顿时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蓄满了眼眶,“先生……我……”

其实也不是委屈,只是有些憋屈罢了。

但他竟然都知晓,他观察得如此细微,只是短短一些时日的相处,他对她的了解超出了她的预料之外,而王韫想想她对荀桢的了解,却少得可怜。

荀桢放柔了声音,笑道,“莫哭。”

“嗯。”王韫应了一声,抬起手揪着袖子擦了擦眼泪。

真丢人,当着荀桢的面哭了出来。

她几乎要把头埋到了桌面上。

荀桢见她不再哭只是羞得脸通红,才继续道,只是特意绕开了王家的话题,“之后在青房小友当着我的面,也不遮掩一二,实在莽撞得紧,我叫你们抄书,一来是不得不罚,二来是磨磨你们的性子,除了叫子慎静心,也是叫你下次行事莫要再如此冒失。”

荀桢似乎是想到了当初抄书的乌龙,眼神柔和,“小友能坚持下来,”他目光落在了王韫发顶,“我很欣慰。”

“我……”

“其他暂且不提,今日你有什么要告知于我,不再直言不讳,而是心下已有自己的思量。”荀桢抬手摸了摸王韫的发顶,笑道,“小友的成长使我刮目相待。”

王韫抬头看着荀桢,泪水一滴接一滴,“先生,你怎么那么好。”

荀桢听闻王韫的话,像是听到了不懂事的稚童问出的问题似的,笑道,“我既然娶了你,便要对小友负责,此后莫要再问这种问题了。”

王韫内心有一大堆话,但偏偏像个细口的壶,怎么也倒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带着重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荀桢一直等她擦干了眼泪,平复好心情。

王韫胡乱地抹了两把,深呼吸道,“先生既然如此信任我,我也不能叫先生失望,之后我一定会做得更好。”

荀桢轻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友既出此言,我便拭目以待了。”

他见王韫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又道,“关于夫子人选,有一人我希望小友能同我一起去拜访他。”

“是谁?”

“是谁我暂且不告知你。”荀桢莞尔,他指了指窗外,对王韫道,“现在正值黄昏,不妨先看看夕阳,等明日我再同小友细谈。”

王韫顺着荀桢的示意偏头看去。

晚风微凉,落日的余晖撒在竹叶上,苍绿的枝叶间,一轮红日正缓缓降下,好像离她很近又好像离她很遥远。

一瞬间,不止是夕阳,时空似乎也离她很近又很遥远。

不知此时现代的爸妈和姐姐在做些什么,忙碌的上班族大概已经下班了吧,学生们也肯定已经放了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马路上也一定是车辆如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也在抬头看一轮红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她现在也是被夕阳照着的古人了。

“不知小友可听过一首诗?”

“呃……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关于夕阳的诗王韫一时真想不出来。只是甫一开口,王韫又后悔了,她念这个做什么,刚刚荀桢才夸她,现在说话又不经过大脑。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若是允许,希望日后也能同小友共赏夕阳。”

作者有话要说:先生你别随便立flag啊!(误)

第49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因着明日要上学, 到夕阳落下时,荀桢把王韫赶回了房里。

“先生,明日再见!”王韫轻声道。

荀桢浅笑颌首,“明日见。”见王韫提步就走, 荀桢突然出声唤住了她, “小友,莫忘了此物。”

他拿起砚台走到王韫面前,亲手交给她, 柔声道, “去吧,明日要去青房,小友早些休息。”

而捧着砚台回到屋里时的王韫,全程保持着痴汉似的笑容, 惹得雪晴她们多看了她两眼。

“姑娘今日怎地这么高兴?可是碰到了什么事?”

王韫对着铜镜把头下的发簪取下来搁到桌上,一头乌发顷刻全散了下来。

镜面模糊不清王韫也能依稀瞧见当中自己一脸喜色, 她笑嘻嘻回道, “不告诉你。”

雪晴和留春闻言俱都笑了, 小声咬着耳朵,“姑娘方才从荀大人屋里出来呢。”

王韫转头冲两人笑骂道, “你们不许嚼舌根啊。”

她高兴是因着第一次被人如此信任,第一次被人如此了解,

也有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

此时才知什么叫高山流水觅知音,知己难觅却叫她碰着了,既是她的老师、好友, 也是她的夫君。

王韫不太愿意直面心中的悸动,她害怕太多,从年龄差距到性格差距,爱好习惯,但她更怕的是自作多情。

她走到桌案前,翻出荀桢摹的那一本《灵飞经》,这段日子她看《灵飞经》看得多了,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什么“琼宫五帝内思上法”,再练下去指不定和道士一样神神叨叨。

话虽这么讲,字还是要练的。

点着盏灯,从戌时写到亥时,她揉了揉酸痛的手指,写得时间太久,手指发软,写出来的字也虚浮得没有着落。

欲速则不达。

王韫索性搁了笔,起身伸了个懒腰,慢慢踱步到窗下。

窗外,晓月当帘,她伸出手,手掌朝上,好似掬了一捧月光,也不知要赠给谁。

“慢慢来,不急。”王韫暗道。

窗外的清风明月稍稍平复了王韫的躁动不安。

她的性子有些急躁,现代快餐吃多了,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付出了就想要马上看到结果。

古代的节奏慢,当下她只能反复安慰自己,练字的事不急,王琳的事不急,书院的事也不急。书院不是儿戏,她不是什么能纵观全局的大智慧的人,她的想法细思起来往往太幼稚可笑,书院的事她既然想做就要做到对它负责。

有关王琳的事,她早晚都要面对京中女眷的社交圈子,而不是一辈子藏在荀桢的庇护下。

都想着家国了,王琳的事也只是后宅中的一点子,算不得什么。王韫苦笑,“拿出穿越前辈的气势来。”

她慢慢想着,雪晴瞧她不练字,只像个木头戳在那儿,便催着王韫去睡。

王韫也不含糊地吵着不睡,而是痛快地钻到被子里。

忙了一天又临了好大一会儿的字帖,王韫实在有些累了,一沾床就困倦地闭上了眼。

总之时间长着呢,她还有很多事情待她去做。

雪晴轻手轻脚地端着熄了灯,端着烛台和留春退了出去,只给王韫留了支蜡烛,烛芯燃烧着,发出温暖的光晕。

夜晚,王韫做了个梦,梦到了她的高三。

她的高三是租了个小房子在小县城上的,高中不大,也不是什么重点高中,她在文科班里,有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的小伙伴,但也仅限于此,平日里一起聊聊八卦和人生理想什么的,再深了就聊不下去了,往往是不欢而散的结局。

小县城有小县城的好,安安静静,但也有小县城的缺点。

缺点就是找不到和她相同爱好和三观的人,王韫喜欢些政治文学,在他人看来是文艺少女,不太合群,她心中认为是很重要的事,在他人眼里往往是吃饱了撑着有毛病太较真。

“我不喜欢某某明星,他吸/毒。”

“吸毒怎么了?现在哪个明星不吸/毒?”

“啊……那个我不看的。”

“挺好看的啊。XXX好帅!诶你们看昨天的一集了没?就是XX吃醋了……”

“那个抄袭……”

“反正抄袭又不管我的事,我看我的。”

诸如此类的对话频繁上演,王韫起初会争辩两句,但日子长了,王韫便不再吭声了。也能常常扯着笑和人聊自己不太感兴趣的综艺娱乐,而不是什么最近发生了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

合群是合群了,但找不到知心的小伙伴,压抑着自己,其实她过得挺不愉快的。

结束了暑假的日子,从高二升入高三时,王韫的生活发生了天旋地转的变化。

和往常一样王韫在外面吃了晚饭。

秋老虎,秋老虎,酷暑尚未散去,即使到了傍晚,天气闷热得厉害,街上很少有人驻留,王韫吃了饭买了一袋子冷饮,左手拎着袋子,右手捧着杯加冰块的柠檬水,就往出租屋赶。

临近家门,王韫换左手拿柠檬水,低头去掏口袋里的钥匙,走到一半,再抬头时,她傻眼了。

她家门前站着的人是谁?

眼前的人身姿挺拔修长,穿着件白色的大襟袍,脚上蹬着一双鹿皮靴子,一头乌黑如桕的长发格外引人注目,他背对着她,抬着头望着面前的防盗门。

虽然离得远了看不分明,但一眼望上去绝不是她认识的人。

毕竟有哪个她认识的人会穿着汉服在她家门前溜达啊?!

谁走错门了?而且穿的着汉服蓄着发?

第一秒她想到了穿越,但随即便打消了自己的想法,哪有什么穿越不穿越的,搞不好是哪个汉服同袍。她高中时参加了个市里的汉服组织,兴许是哪个同袍跑来特地找她通知什么事。

就是这人怎么是长发?她没看到过蓄发的男同袍啊?

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王韫拿着串钥匙,往家门走去,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

随着她出声走近,眼前的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宽大的袖子随着他一转身,险险糊了王韫一脸。

王韫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防止自己被袖子打脸的惨剧发生,等她站稳,再定睛一看,王韫手中的钥匙差点掉了。

眼前是一个少年,正回头茫然地看着她。

他白皙如玉,秀眉长目,一双眉微微蹙起,风姿清朗。

此刻他转身瞧着她,眼中闪着地有惊奇也有茫然,他的目光停留到王韫拿着柠檬水的手上,愣了一愣。

“你……是?”少年的声音温润清澈,如玉石相撞。

王韫:太好看了吧?!

真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少年回眸看了她一眼,一瞬间她就被少年的美色俘获,但幸好她反应得快,也只是一晃神而已,面子上依旧保持着镇定的。

兴许是因为面对好看的异性就想要装逼的心理,王韫的神情镇定到近乎冷淡,“同学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门口,有事吗?”

她面子是装着高冷,私下里早已被少年的容貌和气质震到瞎眼。

她们组织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她虽然不爱说话了些,但这么好气质的少年不至于不知道,更何况是蓄着发?

少年通身的气度,穿着件宽袍大袖一点儿都不违和,反而像是从古代来的一样自然。

王韫瞧着少年,内心暗道,“不会真的是穿越的吧?”

少年听得王韫的问话,又见她面色不是很好,他脸上浮现出抹歉意,低垂着眼柔声道,“抱歉,是我失礼了,不知道此处是你家中。”言罢,便抬手施礼。

少年抬手弯腰,王韫被他震得一时失声。

她听着少年文绉绉的话,心脏不由得狂跳,此时再一瞧少年额头、鼻尖皆挂着两三滴晶莹的汗珠,白皙的皮肤上泛着些不自然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