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声依旧,但里面的人却毫无动静。

王韫耐着性子又敲了敲,此时门才被拉开一条小缝,隔着门缝是浓浓的雾气,一条白皙紧实的胳膊从门缝内伸出来,挂着滴滴水珠的肌肤下可以看见微微鼓起来的青筋。

带着湿气的手无意碰到了王韫的指尖,触电似地又缩了回去,门后接着传来荀桢慌乱的声音,“啊……抱歉……”

王韫感受着指尖的湿意,强压下心中升腾起的怪异感,轻声道,“衣服。”

手臂又伸了出来,果断地拿走了王韫手中的袋子,飞也似地又拉上了门。

两手空空的王韫:“……”

她摊开两只手,叹了口气。她应该对刚穿越来的古代少年保持耐心,毕竟很少和女孩子相处。

先写会儿题吧她,晚自习落下了王韫心里也是有些慌的。

从书包里翻出练习题,王韫拿起笔很快就埋入了题海中。

一落笔一思考,时间便流逝得飞快,等再抬起头时,荀桢已经洗好了,穿着王韫买的衣服站在她面前,他乌黑的发丝柔软地贴着脸,面容平和,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王韫拿着笔打量着眼前湿漉漉的美少年,满意地笑了笑,见荀桢盯着她的卷子,王韫指了指卷面,“你在看我卷子吗?”

荀桢颌首,“不知王韫你现在是?”

王韫:“就是我同你说的高三,明年就要经历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了。”

“啊!对了!”王韫一怕脑门,转身去书包里翻历史书,翻书的同时不忘对荀桢道,“你看看卷子上的字看得懂吗?”

荀桢的目光落到王韫的卷子上,凝神看了一会儿,“字……似乎是俗体字,但是符号……”他摇头,“我看不懂。”

看得懂字就行,王韫也不指望荀桢能看懂数学符号。

把三本人教版的历史书放到桌面上,王韫招呼着荀桢坐下,“你先看看历史书吧,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在元前我们的历史都是一样的,就是元亡后拐了个弯。”王韫拍了拍荀桢的肩头,“好歹大家都是炎黄子孙。”

荀桢听到“炎黄子孙”时,忍不住弯唇轻笑出声,“确是如此。”他拿起历史书,翻了一页。

王韫凑上去道,“我的书是按政治、文化和经济来编写的,你凑合着看吧,笔记你无视就可以,回头我去买些科普性的。”

荀桢轻轻地“嗯”了一声。

灯光下他眉眼柔和,乌黑的瞳仁中好似流转着淡淡的光泽,看得王韫心跟着漏了一拍。

要完……

王韫慌忙低下头,去看自己面前的数学题。

“根本看不下去……”王韫内心叹息。

满脑子都是荀桢温柔的侧颜。

王韫干脆搁下笔,“我先去洗澡,你先看着吧,有什么不清楚的等会再问我。”

她出来的时候,荀桢已经看了不少页,也积攒了不少问题。

俗体字掺杂在简体字中,在汉字简化过程中虽然保留规范了一些,但也被废除了不少。

其他简体字荀桢可以联系上下文看懂,但还有一部分就比较难懂了,荀桢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就会轻声问王韫。

美少年附耳轻问是件美好的事,但随着荀桢继续往下看,王韫很快发现她想得太简单了,一点儿都不美好。

荀桢的问题不止是问字,更是问词,问得王韫有些难以回答。

他问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王韫尚且能回答,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王韫要在手机查一下才能具体回答,而他问到中/华民族的概念时,王韫已经懵逼了,她知晓旧式的“内华夏,外夷狄”的民族主义概念和近代的民族主义概念不一样,但问她哪里不一样王韫压根不知该从何回答。

王韫戳着手机继续查近代民族主义的概念,然后把查到的解释统统拿给荀桢看。

荀桢出乎意料地盯着释义沉默了一会儿。

“则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亲疏之别。其后经数千年混杂数千百人种,而称中华如故。”

从杨度的《金铁主义说》到孙/中/山先生的“五族共和说”

半晌,他才抬眼,平静的眼波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滔天巨浪,但同时又闪着无措的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王韫为先生带来了崭新的天地2333

第67章 师友

半晌, 他才抬眼, 平静的眼波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滔天巨浪, 但同时又闪着无措的茫然。

王韫扫了一眼桌上大开着的历史书, 书页上油墨印刷的黑字写得正是五四时期的事了, 教科书上黑白的老照片虽然已经模糊得看不分明, 但依稀能窥见当时的风云变幻。沧海横流, 处处不安, 但仍有无数有志青年昂首而不屈地站出来,王韫上课的时候也曾经为其感动,热血沸腾。

她不知道荀桢看到中华最屈辱的历史时是什么反应, 也不知晓他看到这些释义时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怕荀桢的世界观受到猛烈的冲击,王韫来到客厅里的小冰箱前拿出两罐冰镇的可乐。

她拿着冰凉的易拉罐恶趣味地贴在荀桢的左脸上,荀桢被脸上突然的凉意拉回了心神, 他下意识地轻皱着眉转过头看着王韫, 眼睛里闪着无言的疑惑。

王韫拉开自己的一罐,把另一罐可乐推到荀桢面前, “你先喝点东西,待会儿再看吧, 刚洗完澡应该挺渴的。”

荀桢舒展了眉头, 拿着可乐笑道,“多谢。”他照葫芦画瓢地拉开了易拉罐上的拉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可乐一入口,便能感到小气泡在口腔里炸开,古怪的味道令荀桢刚舒展的眉皱得更深了, 荀桢咽下甜腻的液体,惊奇地看了王韫一眼。“……”

王韫:“可乐,它叫可乐,我平常挺喜欢喝的,你刚喝大概喝不惯。”她看着荀桢不喜欢的样子,补充道,“你要是不习惯,可以先放着。”

荀桢果然把易拉罐重新放回桌面,如释负重的笑了,“我确实不太习惯它的味道。”

王韫又喝了一口可乐,凑到荀桢身侧,状似无意地看着桌上的历史书,“你看到哪里了?”

荀桢指着书上的一行小字道,“此处。”

王韫好奇,他显然已经看过了辛亥革命,前面的太平天国起义和戊戌变法王韫估计荀桢应该能接受,但辛亥革命废除了封建帝制她便不知荀桢能不能接受了。

“你有什么感受?”

荀桢微怔,清俊的眉眼染上了浓浓的茫然,他竟然轻摇着头,垂眸叹道,“我……不知。”

看来近代的历史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看着荀桢迷茫的模样,王韫内心涌起淡淡的负罪感。他刚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本来就已经够茫然失措了,自己还拿出历史书照着他的头来了这么一闷棍,相必他的三观都受到了剧烈的影响。是她想得太少,太冒失了,怎么都不应该是马上拿出历史书给他,让他熟悉现代世界也应该循序渐进,牵涉到家国大事,社会制度的变化,冲击太大是摆明着的。

她懊悔间,荀桢已经缓缓开了口,他皱着眉神情犹豫,“我……”

王韫立即竖起耳朵侧耳聆听。

“我自诩饱读经史子集,阅览百家之言,于四书五经更是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如今想不到除此之外更有一番天地。”

“你都想了些什么?”

“许多。”荀桢轻声道,“但我如今心绪纷乱,实则也想不了多少。”

王韫想:“……糟糕……他已经混乱了……她真的给他的世界观带来了挺大冲击的。”

荀桢抬起头,盯着王韫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移开了视线,落到了王韫的手机上,莞尔道,“自幼父母师长便告知我为人臣子当忠于君主,君君臣臣父父子,各在其位各安其事,纲常伦理断不能乱。”

王韫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她看到荀桢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或许他不是这么想的?

荀桢颌首:“我也是如此,若君主恭俭爱民,任贤革新,上下君圣臣贤,我定当辅佐君主,愿施犬马之劳,但若是……”话吐露了一半,荀桢面带犹豫,他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继续道,“但若是荒淫无度……我宁愿辞官归隐,也不愿阿意顺旨……”

“在我看来铲凶除恶,使得百姓安居,才是我读书做官的目的,侍奉君主……在我看来,”荀桢无奈地笑了,“或许只是一条路罢了,若是君主荒淫,再择圣主也不是不可接受。”

“因而,我时时刻刻感到自己是为异类,也时常自省,只是……既已怀此想法,又怎会轻易改变……”

王韫秒懂。荀桢他不是愚忠的人。

她的眼神立刻复杂了起来,对一个自小接受忠君爱国思想的人而言,抱有荀桢他这种想法已经实在难得了,荀桢或许也经常因为自己在他人看来是大逆不道的想法而感到茫然。

王韫思忖了半刻,安慰道,“你也别那么想,你看春秋战国年间,士不都是一言不合就离开,另外投靠赏识他们的明主嘛……”

“而且你想想你的思想多先进!”

“呃……”看着荀桢不言不语的样子,王韫一时语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

“你以后要是碰到了什么不懂的事,问我吧,我都可以告诉你,你也别一个人憋着。”王韫不自在地继续说道,“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老师和朋友啊啥的,我一直都是学学学,还没尝试过当老师的感觉。”

“虽然我懂得不多,但我好歹在我们这儿生活的时间长,接受到的也是相关的教育,比你一个人瞎想要好。”

荀桢收敛了面上的失落和苦恼,含笑轻声答道,“好,望你日后莫要嫌弃我问题太多。”

“怎么会。”

荀桢又笑道:“其实你不必安慰我,也不必愧疚,更不必妄自菲薄,我反而要多谢你。”

“谢我什么?”王韫懵逼。

“谢你带我看到了如此与众不同的事物,使我知晓我在世上我并非孑孓一人,王韫你足以成为我在此地的老师。”

“咳……”王韫咳嗽了一声,脸上火辣辣地烫,她其实什么也没做,就这么收获了荀桢的感谢实在是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纵使王韫不敢抬眼直视荀桢,王韫也知道荀桢一直在看她,眼神温和宁静,就像窗外的夜色。

王韫替他合上了桌上的历史书,干巴巴道“现在太晚了,我困了,要先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

荀桢闻言垂下眼睫,唇角带着些莫名的笑意,“好。”

王韫:“晚安。”

“晚……安?”

“祝你晚上睡得好的意思。”

荀桢也跟着微笑道,“晚安。”

他的声音就像是融化的春水,清澈温润,静静地在耳畔流淌,听得王韫一阵悸动。

真的要完了……

王韫落荒而逃。

把荀桢抛弃在客厅里,王韫从沙发上跳起来夺路狂奔到自己的房间里,反锁上了房门。

坐在床上王韫默默地捂住了脸

日……她好像有点喜欢荀桢了!才一天啊!就敢说自己喜欢上了他,她难道就是这么多情的女人吗?!

或者是青春期的躁动被高三压着无处发泄,终于碰上一个自己挺喜欢的男性,就像瀑布一样哗啦啦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可是像荀桢一样的异性确实很少见。

性格温和,处事冷静,志向远大,人又聪明。听他而言,能猜出他出身好修养也好,平常似乎也很努力上进。对待女性也尊重有礼,男神一样的人物摆在她面前她不喜欢就怪了。

王韫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纠结了一会儿。

荀桢穿越她不知道他是会一直待下去,或者只是待一段时间再离开。

要是待一段时间再离开又会是多久,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十年?到时候该怎么办,她不可能一直和荀桢住在这里,她以后肯定是要去外地上大学的,他的来历他的户口都是棘手的问题,要是他会一直待下去,就更麻烦了。

想想就很烦。

“唉……”王韫忧郁地叹了口气,拿出自己的手机。

看了两集电视剧,王韫躁动的情绪才渐渐舒缓,长时间对着手机,眼睛又干又涩的,王韫揉了揉眼睛。

刚刚喝了点可乐嘴里现在也正好有点渴。她翻身下床,蹑手捏脚地打开了门。

客厅里一片黑暗,看荀桢已经知道怎么开灯关灯了。

王韫接着卧室内泄露出的缕缕灯光,给自己倒了杯水,经过沙发时,王韫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荀桢已经睡着了,桌上散乱着的书籍和作业被他细心地收拢叠成了一小摞。

王韫的视线从桌上转移到荀桢的脸上。

他躺在沙发上,呼吸清浅,神色甚至比白日里更柔和了些,眉眼丝毫不见任何戾气。长长的睫毛垂着,眼皮时不时轻颤。身上盖着的毯子有一半已经滑落到了地上。

王韫捡起地上一半的毯子给他盖好,蹲在沙发前看着他。

真好看,不知道老了以后,容颜不再,是不是也是这么好看又戳心。

作者有话要说:先生其实年轻时是有着忠君思想的,看了王韫给他的科普,很有感触,以后民族和国家观念也在逐渐觉醒2333

其实在王韫和先生刚成亲的时候,先生也给她倒了喝的,告诉王韫不要紧张,把他当成老师和好友,最后也和她说了晚安。

先生(微笑):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现在该小友了。

王韫:……日

第68章 施重阳

王韫是被楼下的响声惊醒的, 她翻了个身子, 睁着双泪眼模糊地眼睛。

眼前似乎还浮现着高中的她蹲在沙发前看着少年的情景。

王韫右手抵着心口,怔怔地出神。

少年到底是谁?

梦中她能听到少年称呼她王韫,但她却未直呼少年的名字, 一直以“你”相称, 或许是直呼了名字,但她已经忘记了。

做梦时她能清楚地看到她和少年在做些什么,听到他们在交谈着些什么, 但梦醒时,她只能大致记住梦里大概发生了些什么,至于细枝末节,谈话内容一概记不清了,更遑论是名字。

王韫皱着眉头, 打心底涌起淡淡的空虚和失落感, 好像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物,然而想了未多时, 也想不出个什么, 而此时楼下再次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声。

王韫揉了揉额角, 拿起床头的衣服,弯腰去捡床下的两只鞋。

看来, 今天是睡不好了。兴许是荀桢他们派出的人回来了。

王韫推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楼下果然聚集了三三两两的汉子, 不知在商量些什么,除了商队的人,其中多出了王韫先前所见到的两个捕快。

当中的青年捕快耳朵尖, 听见楼上的响声,竖着两条眉毛抬头朝楼上看去,猝不及防地就和王韫瞧了个对眼。

目光同王韫相接时,青年捕快微微一怔,随即黑面皮一红,严肃的神色瞬间收拢了不少。王韫看了他一眼,目光便从青年捕快的身上离去,在人群中寻找荀桢的身影。

她睡得有点懵,此时头脑清醒了不少,视线在楼下略一扫,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荀桢,他年纪大气质温润,不同于顶着酷暑严寒走江湖的精壮汉子们,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王韫想也未想朝着荀桢走去,唤住了正低声和商队首领低声交谈着的人。

“先生。”

她的声音顿时便吸引了荀桢和商队首领的注意力,两人彼此示意了一番,停下了交谈,商队首领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去招呼商队,显然是为两人让出交谈的空间。

荀桢站在客栈昏黄的光晕下,眉角柔和,门外的夜风吹动他的袖摆,愈发显得他清雅冲淡。

王韫睡前刚明了自己的心情,便被梦打断了思绪,此时乍一见荀桢,登时心莫名地紧了一紧,竟然有些像当初成亲时一样不看正眼瞧他。

荀桢见到她,神色一瞬讶然,随即便恢复了往日的和煦,招呼道,“小友到我身侧来。”

“夜已深了,你还未歇下吗?”

王韫强压下心底翻涌着的异样的情绪,走到荀桢身侧,答道: “睡了一觉,只是听到楼下有动静,就走下来瞧瞧。”

荀桢似乎未意识到王韫的失态,他微微颌首,“你还记得我们晚上时遇见的两位差爷?”

“记得。”王韫看了他俩一眼,“他们来此,相必此处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想到她和荀桢的正事,王韫问,“先生,我们明日何时出发?”

荀桢:“待过了晌午吧。”

王韫抬头看着荀桢的侧颜,内心叹息了一声,不管怎么样,至少和荀桢的关系熟稔了不少。

两人交谈之际,瘦高个和青年却提步来到了两人面前,青年和瘦高个对视了一眼,青年上前一步道,“抱歉,打扰二位了。”

青年面容严肃:“听闻是娘子瞧见了寡妇,不知娘子可否详细交代一番?”

王韫想:“问细节呢。”

作为目击证人王韫了然地点头,便把她碰到刘寡妇的事又复述了一遍。

青年期间一直皱着眉认真地聆听着,听罢,又问了荀桢一遍,最终他抱拳行了个礼,看着王韫的眼神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看得王韫一头雾水。

但青年很快便移开了视线,郑重道:“我和我兄弟实在是要多谢二位,二位帮了我俩大忙。”

折腾了一天,王韫也有些疲惫,难以支起精神和他谈谢不谢的问题,听荀桢同他寒暄了两句,王韫插口道,“说实在的,大忙不算,你们要是抓到了两个犯人才是主要的。”想到楼上安歇着的刘氏,王韫问道,“你们待会儿可是要找刘大姐问话?”

青年看着王韫,黑面皮上泛着些红晕,“正是……”他话至一半,想要再继续说下去时,一直站着的瘦高个突然上前一步,曲起胳膊捣了青年一肘子,青年顿时吃痛地皱了眉,不悦地看着瘦高个,“吴四有你在做些什么?”

瘦高个狠狠瞪了青年一眼,目带责备之意,他抢了青年的话头,转脸就去看王韫和荀桢,换了张笑容满面的脸,“叫刘氏的事先不急,现在尚有些事待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