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青年的回答,王韫就感到太阳穴一阵突突的跳,她救人完全是出于本心,但是叫她处理善后工作,王韫不由苦笑,这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一想到要把刘寡妇喊起来,途中要时不时安慰受到惊吓的她,王韫只觉得麻烦至极,尤其是在自己的睡眠质量得不到保证的情况下。此时乍一听瘦高个的话,王韫不由得松了口气。

瘦高个说完,一双眼珠转了一转,看向了荀桢,笑容一塌。脸上又带了些为难之色,“老人家,方才您和他们商量了些什么,能否再细细同我说道说道?”

荀桢闻言,眉梢微挑,不明所以。

瘦高个见状忙道,“可是麻烦您了?”

荀桢微笑着摇头,“无事,差爷既然听得不甚明了,我便再说一次。”

瘦高个松了口气,喜不自胜地连连道了谢,又对着青年嘱咐道,“重阳,你再问问娘子,详细问问,莫要漏了任何一处细节。”

青年虽然懵懂,但也顺从地应了。

瘦高个带着荀桢离开,挑了张桌子,请荀桢坐下,又奉上了杯茶。

原地只留下王韫和青年两个。

王韫只觉得瘦高个行事有些奇怪,荀桢应该也看出了一些,但荀桢既然不言不语,王韫也不会说些什么,她看向青年,眼神中的意味很明显。

“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吧。”

青年他生得高大,像是一堵墙几乎挡住了王韫的全部视线,他邀着王韫坐下来,语气满含歉意,“抱歉,冒犯娘子了。”

“不麻烦,你还想问些什么?”

青年沉吟了一会儿,问了王韫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王韫未在意,直接答了一句,“我姓王。”

青年见状,漾开了一抹笑意,“我姓施,叫施重阳,既然互相认识了,接下来我便继续问了。”

青年问的问题不多,他毕竟不是现代警局里的警察,他主要职责就是缉拿犯人,问了两声便歇了,等着跟踪女人的小二和大汉们回来。

见荀桢和瘦高个那儿谈论着什么久久不歇,施重阳和王韫大眼瞪小眼,相顾沉默了会儿,施重阳主动起了个话头。

施重阳:“王娘子可是从京城来的?”

王韫:“嗯。”

“在犯人尚未落网之前,娘子行路务必小心一些,若是遇到生人,莫要轻易相信。”

“好。”

短暂的交谈结束,施重阳又陷入了沉默。

客栈内众人的交谈声不绝于耳,而在王韫和施重阳两人间却形成了诡异的安静,仿佛和周遭切割成了两半,硬生生地划成了一片沉默的小天地。

王韫问道,“出了命案便是你们两人办案吗?”

王韫主动问他,施重阳好似从沉默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喘了口气,忙答道,“不止我和吴兄,也有其他兄弟。”

“发生命案以来,人心惶惶,我们一些人手一路呼喝盘查,只有我和吴兄碰巧才这里遇到了王娘子你们。”

“挺辛苦的。”王韫寒暄。

施重阳苦笑。

和施重阳坐了一会儿,王韫也坐不下去了,两个人相对坐着基本上什么也不说,实在是太诡异了点,王韫从椅子上站起来。

施重阳见了也跟着王韫站起来。

王韫:“差爷你先坐着吧,我想着差爷你查了一天的案子也该累了,不如坐下喝杯茶歇口气,我去那边看看。”她指的正是荀桢所在的方位。

施重阳听了,愣神了一会儿,若有所失地点了点头,又重新做了下来,对着王韫苦笑道,“既然如此,王娘子先去吧,我就不打扰娘子了。”

王韫脑子里除了刘大姐的事,想的更多的是她做的没来由的梦和她对荀桢的心情,自然无心待在此处和施重阳扯有些有的没的。

她和施重阳告辞,自然也忽略了青年面上淡淡的却显而易见的失落。

第69章 高段位

王韫来到荀桢身侧安静地坐下。

吴四有看了看她, 又看了看独坐在位子上的施重阳, 面色一变,却是坐不住了。他心思也灵敏,瞧了瞧王韫的神色, 又瞧着施重阳若有所思的模样, 当下便了悟了,他识趣地起身抱拳,瘦长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 “娘子也来了?”

“我差不多也问完了,娘子既然来了,我也不打扰二位,先告辞了。”

荀桢也起身:“差爷,请。”

见吴四有走远, 王韫拉了拉荀桢的袖角, 荀桢回头俯下身子,眉梢带着笑意, “小友有何事?”

王韫炯炯有神地盯着荀桢, 不愿放过他脸上一丝细微的变化。

荀桢见王韫久久不答, 眉间已带了些疑惑,“小友?”

他的神情自然无比, 温柔和蔼, 好似在他面前的真的是一位忘年交,而不是自己的妻子。

王韫垂下眼睫,心头萦绕着淡淡的思绪, 不知道是了然还是失望。“先生,我睡不着觉,你能陪我去后院走走吗?”

荀桢疑惑地多看了她一眼,面上依旧保持着笑,“自然可以。”

此时已经四更,更夫的梆子早就打了一回,星子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微光,照耀在客栈内的石井中,显得愈发凄清。

王韫未出声,荀桢也未出声,两人绕着院子沉默地走着。

冷不防地,王韫突然没头脑地冒出了一句,“先生你可曾喝过一种新奇的饮品?”

“嗯?”荀桢很给面子的问道,“何物?”

王韫转过脸,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可乐。”

荀桢含笑轻轻摇头,“不曾。”

王韫看着荀桢的眼睛:“先生真的从未喝过吗?”

荀桢:“可乐一词是我生平第一次听闻,何从谈起喝过它?”

荀桢又问:“小友何故突然问我此事?”

王韫不答话,两只眼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王韫好似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垂下了头。

她能看到荀桢眼睛未眨一下,脸上的神情更不似作伪,不论是谁,撒谎的时候总该有些破绽,可不知是荀桢真的从未喝过还是他变脸的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她第一次发现荀桢真的不单单只是一个君子,他从前更是位极人臣的首辅,想要套出他的话,抓到他的破绽实在是太难了。

王韫望着脚下坑坑洼洼不平的青石砖地,皱了皱眉,她要是想套出荀桢的话必须要换一个思路。

心中千回百转,王韫思忖了半刻,重新抬起头,目光灼灼,面色坚定。

“先生,我心中有个疑问已经困惑我多时。”

“嗯?”

“此问和先生有关,先生博学多识,此事又是涉及先生,相必先生一定乐于为我解答。”王韫首先给荀桢带了个高帽。除了上一次面对老太太,这是她第一次和人谈话时如此费尽心思。

荀桢面色不变,并不直接答应王韫,而是笑道,“何事困惑你至此,不妨说来听听?”

王韫暗自咬咬牙荀桢固然君子端方,但从前不愧是在官场上打滚摸爬的,说话做事都保有了三分余地。

王韫:“先生以为什么才是真正的夫妻?”

荀桢闻言,怔了一怔。

王韫不等荀桢回答,自顾自地答道,“世人常谓夫妻要相敬如宾,但我却不太喜欢,总觉得少了些亲昵,多了些疏离,尤以士族为甚,夫妻相敬如宾,瞧着是鹣鲽情深,但内里两人到底怎样外人就难以知晓了,比起士族我更爱普通人家间的相处,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好歹多了些人情味儿,彼此也更加了解,所以我很久之前便打定了注意,若是我的夫婿,我定同他坦诚相待。”

“先生以为如何?”

“先生既然是我的夫婿,我希望先生回答我,你当初为何娶我?”

“说实话。”王韫自嘲地笑了笑,“我当初声名狼藉,其他人家都不愿求娶我,偏先生是个例外。”她目光清明,“先生,你拖了这么久,从成亲时到现在也合该告诉我了。”

荀桢含笑不言,眼中多了些好笑和宠溺的意味,半晌,他才开口,“小友似乎误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成亲之时,我曾言,小友不必把我当作你的夫婿,”荀桢目光如水,“小友想的十分新奇,但我却非你良人。”

王韫:“……”

荀桢的模样使王韫顿生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感,她已经很强硬了,步步紧逼,根本不给荀桢喘息的机会,哪知道荀桢直接就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另辟蹊径,轻描淡写的就把她的话当了回去。

日……

以前不愧是当官的……

王韫都想给他竖个大拇指了。她看着荀桢,愤恨地磨了磨牙。荀桢他既然把话题带到当初成亲的时候,王韫干脆也从此处着手,“可是……先生……我当初并未答应。”

荀桢的目光落到了王韫的发顶。

良久,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浮现着好笑的神色,“我倒是不知道你为了寻得一个答案,竟然会如此费尽心思。”

“既然你想知晓,我便告知你吧。”荀桢手指微微一动,他低垂着眼,轻轻叹息着,“当时,小友以为自己声名狼藉,无人求娶,你可知晓,当时有一人想要娶你为妻?”

王韫愣住了。

有人想要娶她?她怎么不晓得?

荀桢继续道,“此人我听闻是崔家子。”

崔家子?

王韫皱眉,京城有些高门大户,崔家也在其中,只是他们是老牌士族,向来心高气傲,怎么会无缘无故求娶一个没落家族的女儿,又是声名狼狈的。

王韫把崔家子孙的信息在脑子里过了一回。

不……等等……

确实有一个人……有可能求娶她。

如果她未记错的话,崔家有个宠得无法无天的儿子,名崔硕,崔硕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和崔家其他子弟根本就不是一个画风,崔家的个个子弟譬如芝兰玉树,崔硕直接跑偏了,他生得肥硕,性格暴虐,十足的膏粱子弟,论起好色同红楼里的贾赦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顶着崔家的光环,但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的却是少之又少。

他想要求娶她?

“是崔硕?”

荀桢颌首,“正是。”

“于是我便赶在崔家前,向老太太求娶了你。”

王韫不去想崔硕为何突然要娶她,而是言辞锋利地又问,“我同先生平生素不相逢,先生何必为了我,而主动上门求娶?”

“小友你可曾知晓在成亲前我们见过一面?”荀桢不答反问。

王韫愣在了原地,忍不住瞪大了眼,“我们?见过面?”她和荀桢成亲前见过面?她怎么不知晓?

王韫第一反应便是荀桢骗她,可是观荀桢的样子,又不像是在骗人的样子。

荀桢见王韫面带震惊,也不在意,他轻轻笑道,“兴许是时间久了,你也已经忘了,当初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无怪小友记不得。”

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荀桢?

王韫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她和荀桢确实是在成亲时是第一次见面,荀桢所说的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们真的见过面吗?”

荀桢温柔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王韫看着荀桢,内心的疑惑更深了,她怎么半点也想不起来。

等等!

王韫双目圆睁,突然灵光一现。

差点被荀桢牵着鼻子走!

自己的思路早就被荀桢带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她问得明明是荀桢,该思索怎么回答的是荀桢,怎么现在苦苦思索的反倒变成了她?

王韫看向荀桢的眼神,顿时又复杂了几分。

不知不觉间,她已陷入了被动之中。被荀桢谈话的掌握了主导权,荀桢光华内敛,温润如玉的样子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使人完全忽略了他是个搞政治的,化被动为主动这一手他玩得是溜得飞起。

王韫眼神复杂:“先生是想转移我的注意?”

荀桢温和的笑道,“我并无此意。”

王韫:“既然如此,先生不妨直接明说。”

荀桢并不答话,而是缓缓地往前走了两步,昂首看着天际的圆月,“小友,不妨如此。”

“嗯?”,王韫凝视着荀桢袍袖翩翩的背影。

“我虽不以小友夫婿自居,但今日回答了小友的问题,或者说是回答了一半?”月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万物,荀桢转过身,脸上的笑意似乎比月华都要柔和上几分,“倒也算是尽了你口中夫婿的职责,你我既然不是真正的夫妇,我便只回答一半。”

“剩下来的一半回答由小友自己来找如何?”

“便当作是我和小友的一个约定。”

“若你能找出,我便将我为何娶小友的实情全盘托出。”

作者有话要说:先生不动声色,先生以退为进,先生抓住王韫漏洞,反客为主,然后又回到了王韫熟悉的先生问她回答的模式,她差点都没发现233,结果先生既卖了人情又把主动权抓在了自己手里。

唉……给天真的阿韫点个蜡。

不过按先生的个性对阿韫是不会这么有侵略性的,现在如此是因为他必须要瞒住自己的事,因为他知晓阿韫的性格要是想起来了,对她来说只能带来痛苦,详细的还是等以后开先生番外再慢慢写吧。

第70章 过往

荀桢未骗王韫, 他和王韫的确有一面之缘, 他见到王韫时,大概是三年前。

而第一见面则更早,在四十四年前。

三年前, 荀桢尚未致仕, 但早已倦于朝堂,常常在休沐时去趟京郊的松宣观中小住一日。

他不信佛,在自己好友的影响下, 更信些道。

能不信道吗?

一想到四十四年前的事,荀桢常常苦笑,当时正是他的好友把他带了回来。

在山下停了车,荀桢自己一人,一步一步往山上的松宣观走去。

松宣观是座小观, 如今世人多信佛, 平日里此处门庭冷落,远不如附近的长生寺。

昨日立春, 刚下了些雨, 今日雨尚未停, 山间雾气缭绕,烟雨朦胧。

荀桢撑着把伞, 他今日穿着件广袖, 越往上,雨水穿林打叶,沾湿了袖摆。

到山上时, 雨已经停了,天光乍晴。

松宣观建在山顶上,葱茏林木间,登上重重石梯,便到了影壁,往前走数步便是山门。观中四下无人,清净平和,毫无烟火气,只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小童弓着腰在扫地。

昨夜风雨,吹落了一地的枝叶,扫起来颇为费劲。

小童无精打采地拄着扫把,扫一会儿便四下张望一番。

乍见荀桢,他惫懒的神色一扫而空,顿时惊喜地丢下扫把,忙迎上来。

“大人来了?”

荀桢收拢了雨伞,含笑道,“许久未见了,不知你家师父呢?”

童子闻言笑答,“师父外出云游去了,他嘱咐我若是大人来了,便引大人到客房去歇会儿。”

荀桢颌首并未多言。

他和观主已相识多年,经常能碰到他或是外出云游或是外出采药的情况。

“大人,请吧。”小童伸出一只手。

小童领着他一路去了西跨院的客套歇下。

荀桢见观中冷清,随口问道,“今日可有客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