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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桢去世前虽未迁居, 但去世后一切均按礼节来。

荀桢无子, 葬礼有王韫主持,李茂冲、罗元亨和罗安泰他们帮衬着。

从前的王韫本以为自己会忙得一团乱,然而此时,按部就班地处理后事时,她的心却麻木地再也不会泛起任何波澜。

换上了白布青缣, 王韫面色憔悴却也不至于恍惚颓废。

荀桢的死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甚至京中天子都表示了悼念,工部制棺。在他病重时,天子也曾慰问,待荀桢身体好点儿,王韫还笑着和荀桢说自己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皇帝了。

如今,纵使旁人怎么议论这死后的隆宠,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和她已经无关了。

其间,方以默他们担心她,特地抽出了半刻时间安慰她。王韫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们一个个红着眼睛的样子还来安慰她,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韫的父母和弟弟也来了一次,王韫沉默地接待了他们,张氏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便化为了一声叹息。

下葬当日,天子亲临。

周围的喧嚣浮华就像浮在耳畔,王韫只是看了一眼坟墓。墓址是由李茂冲卜筮,远离人烟。

从今往后,他将会在此长眠,长眠在黑暗中,再也没人打扰,无事可忧,鸟鹤相伴,坦荡归去。

一切事毕,回到家中,真正地就只剩下她一人了,府里空落落的。白天倒是喧闹,晚上她就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空旷的宅子里。

登上了书房小楼,如今这几日,秋雨下得愈发频繁,屋檐下一团暗沉沉地昏黄,雨滴顺着檐角滑落,夕阳照射在几案上。霞光中,荀桢依然坐在那儿,铺纸提笔,对着一盏铜雁鱼灯,烛火映照着那抹清瘦的身影,氤氲了一室的墨香。

几十年的时间,他就坐在这儿,一坐就是一辈子。

“那便多谢小友体谅了。”

“小友可否帮我加些水?”

“我……我不大会……”

“小友不必紧张,随便添些便是,就当是练手吧……”

王韫慢慢地坐下。翻出几案上堆叠着的一本本书、一张张纸、一支支笔。翻出荀桢交给她的《灵飞经》,翻出荀桢送给她的砚台。

“此贴是我当初摹的《灵飞经》,本是交给玉烛练字用的。”

“小友的字并非不好看,只是小友的字十分工整,太拘泥于规矩了,小友若是初学楷书,字帖灵秀精妙,又不失变化,颇适合你。”

太拘泥于规矩了吗?王韫挽起袖子,认真地在纸上落笔。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望着纸上的字,王韫摇了摇头,确实太拘泥于规矩里,只是没人能在身旁指点了。

天色已经黑了,王韫亲手点亮了桌角一盏灯。雪晴来寻她,又被她打发了回去。今晚她想在这儿睡,等明天,她就会依荀桢以前的话把他的书带到书院,把书房锁起来。

荀桢的书很多,满满当当地塞满了马车厢,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来,方以默卢恺之他们也都来了。

“含玉。”方以默望着她,神色犹豫不决。

王韫明白他是在担心她的心理状态,摇摇头示意没事,王韫又自己亲手去抬书。

荀桢的去世让方以默成长了不少。他已经决定不去参加科举,而是回去继承家中事业。

说话时,方以默苦笑,直言自己担心卢恺之,“我担心的是安康,他一直想我能同他一道儿。”

“既然你已经决定,不如自己和他好好谈谈,相信他不会怪你。”

书院因为荀桢停课了数日,以示哀悼,学生们仰慕荀桢为人,甚至有个同荀桢才见了一面的学生,听闻噩耗时当下便恸哭不止。

把书交给罗元亨处置,和罗元亨说了会儿话,王韫便打算回到府上,府上还有很多事在等着她,她暂时抽不出时间在书院待太久。罗元亨表示理解。

却不想,还没踏出书院,罗安泰忽然拦住了他。

“含玉,能否和我来一趟。”罗安泰轻声询问。

他也成长了不少,好像长高了,也变得更加坚韧,再也没当初红了眼眶泪水直流的样子。

“什么事?”王韫问。

他神色温柔坚定,已经颇有了荀桢年轻时的样子,无怪乎荀桢从前最偏宠他。

“能否和我去一趟以德亭?”

以德亭虽然建在山顶,但去一趟也不至于花上太长时间,书院开学时,她自己就爬上去了一趟,王韫略一思索,交代了跟着她的雪晴先回去,她要去虽然时间不长,但也不能让雪晴这么一直等她。

“娘子?”雪晴似乎不放心,欲言又止。

“我没事,如果天色晚了,真来不及,我今日就在书院歇下。”

和罗安泰爬山的时候,王韫和他偶有交谈,说得无非都是方以默他们的情况,这么一问一答,一路上也碰到了些登山的学生,见了王韫俱都文质彬彬地问了好,不知不觉间两人也到了山顶。

以德亭旁已经聚着两三个学子,见他们又要行礼的样子,王韫示意他们别在乎她。

山风呼啸,吹动亭檐下悬挂着的铜铃清亮的铃声,很快便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山风中。

和她登临时没什么不同。碧波浩渺、高山巍峨、云外人家。

“张廷溪呢?”王韫问。

“子卿近日和嘉仪一直待在一起,嘉仪告知我们……”

“林飞花呢?他不是被他爹带走了吗?”

说到林飞花时,罗安泰停住了步子,前方渊崖百丈,少年长身玉立,衣袂飞扬。

忽然,罗安泰一拱手,没再唤她含玉,而是毕恭毕敬地换了个称呼。

“师娘,请看。”

“看什么?”王韫莫名。

“看书院。”

王韫上前,云雾缭绕,旋开既合,也能将书院顿时尽收眼底。

青山绵长,白墙青瓦的屋子鳞次栉比,错错落落,好像就建在云间。

不知是为什么,或许是罗安泰太像少年的荀桢,温柔的神情,完备的礼节,和当初的他简直如出一辙,此时再看,王韫竟差点落下泪了。

罗安泰站在王韫身侧,“师娘,”他弯了弯唇角,“你看到了吗?”

王韫阖上双眼,风穿过她的指间,穿过她的发丝,亘古、遥远、浩渺。

她看见了荀桢,看见了神清骨秀的少年始见经纶,自此书山学海,山高水长,他不曾回头,目光坚定。

她看见了他曾秉烛达旦,博览古今,在官场上纵横捭阖。

除了荀桢,她看见了方才行礼的几个学子,看他们俯仰宇宙,自有慷慨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和当初方以默他们的样子竟然如出一辙。

王韫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脸上滑落的眼泪。

纵使饱经风霜,荣辱浮沉,纵使物换星移,他依然风骨耿正,他到死都是个君子。

他是书院,书院就是他。

而大学书院,如今终于学子聚集,四方辐辏。

王韫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难受,不知是慨然。只觉得一直以来胸前一团郁气忽然被山风吹了个烟消云散。

“多谢你,长庚。”

或许,从此以后,不论经历多少个春秋她都不会再这么麻木了。

因为,她真正的看到了,当日的鲲鹏。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是我理想中的结局,真的,我觉得到这里就够了,我自己都没法用言语写出来我心中的感觉ORZ

只能凭着点儿感觉,写点天地浩渺,挣脱樊笼,和天地融为一体的豪气,以及先生思想的传承_(:з」∠)_,很多很多,不想单单只是写生离死别。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我特别喜欢这句话。

好歹终于和十九章呼应上了。

估计我以后都不会这么写网文了,太伤肝了,毕竟是第一篇,还是投入了很多感情的,就是笔力不够,文笔太差,情节安排太乱,没真正写出自己想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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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既然答应了你们壮年先生,我还会继续写壮年先生和阿韫的,放心。

第110章

心境的改变往往只在一刹那, 只一刹那间, 一切都烟消云散, 一切都释然了。

她一朝穿越, 没白活, 够了, 已经足够了。

三日后, 李茂冲找到了王韫。

王韫的脸色已经没有了荀桢去世时的憔悴不堪, 这段日子来,荀桢的离去,确实让她飞快成长了起来。

没有说明来意, 王韫也已经明白了一切。

请李茂冲在她面前坐下,王韫提起茶壶不紧不慢地为他倒了杯茶。

李茂冲没有喝茶,只是把茶搁在了手边, “我已经准备妥当, 若你愿意离去,我便能送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王韫垂眸望着水柱注入茶杯, 在杯中激荡起小水涡,“道长,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但问无妨。”

王韫搁下茶壶, 抬起头,双眼直视着眼前的老道士,““既然你能把荀桢带回来,把我送回去,你能否……”

“你能否把我带回荀桢……年轻时。”

李茂冲脸色一变, “你说什么?”

王韫眼中没有任何闪避之色,“我知晓此举确实为难道长了,只是。”王韫声音滞涩,“我只是太对不起他了啊。”

诚然,她无比想要回到她的家里,但荀桢做了这么多,已经让她和这里产生了这么多牵绊。三日来,她不是没有想象过李茂冲来找她时的场景。她想过她回到家中,也想过她回到书院。

最终她想到了此举,即使有一线希望,她也要试试,能行则行。若不行……

想到罗安泰带她去的以德亭,王韫面上不自觉地带上了抹笑意。她也没有遗憾了。

李茂冲仿若也察觉到了自己脸色不好看,过了一会儿,才生硬地缓和了面色,冷冷地问,“你知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明白。”王韫眼神不卑不亢,“道长是最注重天地秩序的人,此举确实为难于你了。”

窗外的落叶簌簌落下,正午深秋的日光晒在人身上温暖地令人微醺。

“你可知晓,为什么你会没有任何记忆,而桢干却记得一切。”

李茂冲问出了王韫以前最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

“天行有常,既然有人破坏了规则,天道自会修复,其中牵涉的一切风波都会弭平。”

“你是说时空的自我修复?”

正因为如此,所以她才忘了荀桢吗?只是,为什么荀桢又记得她?

李茂冲颌首算是认同了王韫的用语。

“桢干并非特殊,在他回来十年时间里,便也渐渐淡忘了一切,只是,他为人机敏,不久便发现了蹊跷,遂向我询问了全部真相。”

“既然如此,英王和王琳为何毫无影响?”

“此事因人而异,不过英王做出的改变已经太多,至于王琳,她本就是此地中人。”李茂冲显然对穿越王爷和王琳的事不感兴趣,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又继续道:“你要送回到过去未尝不可,只是,如今的我,却不能保证你能回到何时。或许桢干尚未出生,或许桢干还未和你相识,或许他已经没有任何关于你的记忆。”

“若如此你也能接受,我便会送你回去。”

李茂冲的话回荡在耳畔,每一字每一句都暗示着一个个可怕的事实。

但王韫几乎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好。”

李茂冲看了她一眼,“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余下的日子你便去处理你尚待你解决的人和事吧。”说完,他站起来,一扬手中拂尘,眉目冷淡,“十五天的时间,十五天后,我在松宣观等你,若你未来,不论是何原因,我都当你放弃了。”

王韫见状也紧跟着李茂冲站了起来,“道长慢走。”

十五天的时间……已经够了。

望着李茂冲远去的背影,王韫轻轻靠在了门框上。

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不论几率多么渺小,她都要试一试,但在此前,她要妥当安排好一切,决不能一走了之。

雪晴、留春、折芳双亲家人俱在人世。虽有不舍,王韫还是决心放她们离去,并准备了丰厚的财物让她们一同带去,免得她们在她这儿打了这么久的工,却得不到什么回报。

若她回到过去,财物也带不了什么。

雪晴留春知晓了虽是眼中带泪,却没有多言,尊重了她的选择,只是折芳抱着她哭成了个泪人,最终在雪晴和留春的劝说下离去了。

等遣散了众人,王韫坐在自己空荡荡的屋子里思索了许久。

此事太过天方夜谭,王韫没有告诉方以默他们,李茂冲写信告诉她,在她离去后,他可以对外说她已经随他云游去了,至于,荀桢府上的老人,愿意离去的便离去,若不愿离去她可以托付给罗元亨和林惟懋妥善安置,想必两人一定会善待。也算是解决了王韫一桩烦心事。

其实,不论怎么做,她都已经坐实了自私的名头。

落日西沉,宅子里发生了多少事,当日青房琅琅的读书声,都已经掩埋在了斜阳的余晖中。

十五日后,王韫依照约定来到了松宣观棂星门。

此时,已经过了立冬了,天气愈发冷了。她身旁已经没有了雪晴她们,没有了任何人,只一个人沿着曲折的山路慢慢攀爬,山顶的寒风呼呼地灌入袖口、衣襟,吹得她面色发白。

她什么也没多带,只是带了些必要的财物和荀桢赠她的一方砚台。

李茂冲站在棂星门前,袍袖翻飞,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若你去得不巧,桢干未出世,或是年纪甚小,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李茂冲嘱咐道,“若桢干正处于记不起你的那几年,你要想法设法找到我,同当时的我说明一切,”说到此处,李茂冲忽然一扯唇角,“只是,那时的我正厌倦了京中是非,怕是正四处云游,鲜少回京。”

“一切就端看你造化了。”

说完,他一甩拂尘。刹那间,好似有漫天的白光争相恐后地向王韫涌去。王韫没有动,任凭白光包裹住了自己。

白光裹身的瞬间温暖得就像春日流动的溪水在身侧流淌。

而流云、青山、棂星门、李茂冲的身影也慢慢淹没在这一团白光中。

先生,当初是你如此对我,如今该换我了,纵使发生何事面对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

王韫是被太阳的光线刺醒的。

炫目的日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没有了冷风,只有温暖得几乎燥热的空气,王韫睁开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眼前人来人往,骑着高头大马的行人,抬着香轿的轿夫,小贩掮客,熙熙攘攘地挤作一团,吆喝声、议论声、说书声吵吵闹闹得让人根本听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说话。

王韫来不及多思考,几乎下意识地便拽住了一个面善的妇女。

“大娘,请问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年份?”

那妇女本是外出买菜,臂弯间还搭着个菜篮子,见王韫拉住她,顿时面上显露出惊疑之色,又见王韫衣着看上去不像普通人家的,当下也没多问,快人快语地便答:“如今是永兴八年,怎么,娘子好端端地问这个作甚?”

“没事。”王韫强压下几乎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麻烦大娘了。”

永兴八年……是什么时候?

王韫使劲儿摇了摇头。当今的皇帝喜欢祥瑞最爱闲着没事换年号。心里又急又乱,一时间王韫竟没法辨别出永兴八年究竟是什么日子。

呆立在闹市中,王韫想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曾经看到荀桢书房的画卷,画的是他年轻时候赴任时的送别图,那时他约莫二十多岁,正是元宁十二年,元宁的年号用了十五年,皇帝便换了永兴的年号,这么一算,如今荀桢应当正是三十多岁的年纪。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应该再过渡一章的,但我来不及了(ノДT)先发上来吧

第111章 重逢

和大娘道了谢, 王韫看着大娘的身影融入了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