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奚缓缓睁眼,眼中有碧芒一闪而逝。

“清音?”他的声音略微发干,似是多年不曾开口讲话。

“命劫。”柳清音瞳仁紧缩,声线不稳,“我感应到了命劫。”

秦云奚神色凝重,手一挥,将剩余的灵蕴全部灌入柳清音的躯体中,然后急急掐诀,迫出至纯精血,助她将灵蕴尽数吸收。

柳清音眸色更加复杂。

她始终不相信秦云奚的说辞——秦云奚一口咬定,他没有使用任何特殊秘技,只是一伸手,便拿到了不灭印痕。

哪怕他的神色再如何真挚,柳清音心中也只有冷笑。当然,她并不会把心中所想表现到脸上,既然秦云奚还愿意分她一半灵蕴,那她自是欣然笑纳,只不过不会对他有半分感恩就是了。

“不要担心。”秦云奚牵住她的手,扶她站立起来,“逃避不是办法,我们这就出关,把那命劫找出来,灭了它。”

柳清音怔了片刻,忽然想起某一日,王卫之曾覆在她的耳后,呼吸沉沉,对她说道——

“我的心,我的命,都是你的,小小一个不灭印痕算什么,等你飞升,我会寻出你的命劫,灭了它,取而代之。清音,那样我便是你的命劫了,你只管踏着我去飞升,我甘心做你的垫脚石。”

她的脸颊浮起热浪,心中暗道,‘佑然,你表现的机会来了呢,若你能做到,他日飞升后,我不是不能给你机会。’

秦云奚见她双颊飞红,心中更是豪气干云。

“安心,我定寸步不离,好生守护你,定护你周全。”

“嗯。”柳清音淡淡应着,垂下螓首。

二人携手步出洞府。

洞府门口,女弟子垂首默立,掌中托一只木盘,盘中放置两壶佳酿。

这是闭关之前柳清音特意备下的。

“恭贺二位出关。”女弟子躬身道。

柳清音将纤若无骨的素手从秦云奚掌中抽离,缓步走向迎上前来的女弟子。

“风秋,你就一直守在外面么?”

女弟子已到了近前,她扬起脸,冲着柳清音笑道:“是啊。”

然后将手中木托盘递到柳清音面前。

柳清音心头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疑惑的目光掠过木托盘,落在女弟子的脸上。

这个人眼神中深藏的刻毒……怎么那般熟悉?

风秋与熊雨莲一样,都是跟了她几十年的老人……

念头还未转完一圈,就见风秋眼中的刻毒更加灼目。

“熊师姐出事之后,我日夜难安,只有守在这里,心中才能平静些。”风秋道。

柳清音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道:“雨莲出事,谁也不愿。你莫非是怨我,凶徒还没找到,便去闭关了?”

“不敢。”女弟子垂下眼睛。

柳清音道:“凶徒的灵气世间罕见你也知晓,久久查不到线索,我总不能无限期地耽搁下去。不若及早提升,说不定还能发现新的线索,你若怨我,实在不该。”

“我自是知晓的。”风秋垂首一笑,道,“反正,你做什么,总是对的。错的都是别人。”

这话一听就不对。

柳清音心中浮起薄怒。

正待开口斥她,忽觉木托盘下方伸过来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袖口。

“你知道吗?”风秋猛地抬起脸,灿然一笑,声音低若耳语,“我娘改嫁了,嫁了个姓林的,我便跟着改了姓。”

柳清音视线微微一凝,回过味时,只觉五雷轰顶。

“林……秋。”

大乘圆满,即将飞升的女剑君,腮帮上顿时浮起了密密的鸡皮。

秦云奚见她与女弟子说话,并没有跟过来。

此刻忽闻柳清音颤声唤了句林秋,秦云奚顿时下意识地一怂——柳清音的问心劫就与林秋相关,此刻怎地又喊林秋的名字?莫不是闭关这段日子,外头又多了自己的什么风言风语,把那段旧事给扒出来了?

这般想着,秦云奚尴尬地顿住了脚步,没有上前。

此刻,柳清音眸中的惊骇已排山倒海。

她双唇颤动,如同梦魇一般,心中已在尖声狂啸,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只手。眼前这个本名风秋,此刻却更名为林秋的女人的手,已顺着袖口探向了她,那冰冷的指尖有如毒蛇,细细密密,即将缠上她的肌肤……

她,柳清音,如今已是大乘圆满,距离踏天一步之遥。

面前这个女弟子,不过是堪堪化神的剑仙而已。

可是,她竟通身绵软,提不起任何一丝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恶毒地用口型对她说——

林秋……我是林秋……我是林秋啊……我,就是你的命劫……你逃不了的……生生世世……缠住你……

那冰冷的指尖,已然触到了柳清音的皓腕。

丝丝缕缕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异物,像蛇一般爬了过来……

直觉告诉柳清音,只要被这些东西缠上,她就完了!

这!

这,就是她的命劫!

她心中在疯狂地呼唤身后的道侣救命,可恨的是,此时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那个傻逼男人,居然一无所觉!

这是活生生的梦魇啊!

柳清音心中的恨意几乎要冲上天际。

几步之遥,他只要看上一眼,拉她一把,便能助她摆脱命劫!

可他就这么看着!

就这么看着!

他是傻逼吗!

这一瞬间,柳清音恨不能把毕生所得的全部脏字,全部啐在秦云奚的脸上!

第98章 心魔

就在柳清音眸中溢出深深的绝望之时,一道红芒,破天而来。

眼前刻毒至极的笑脸忽然便凝滞了。

柳清音依旧无法动弹,她张大眼睛,看见面前的脸缓缓裂成了两半,一枚重剑剑尖划过之处,风秋的脸上出现一道金色裂纹,这道裂纹顺着她的额心一路向下,划过脖颈、胸膛,将她一破为二。

那些金色的,如细丝一般的物质并没有消失,它们顺着那枚剑尖,倏然向执剑之人流淌。

晃眼之间,金光湮没在王卫之的身上,只见他的腕间浮起三道金色细线。他反手收剑,将手腕隐在红白华服下。

薄唇一分,王卫之脸上露出一个自信至极的笑容。

柳清音像是溺水之人得了空气一般,长长地倒抽了一口巨大的凉气。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秦云奚瞬移而至,寒剑出鞘,直指王卫之,低喝道:“王氏家主,竟敢公然在我万剑归宗行凶杀人?!”

王卫之乐了:“你是傻逼吗?”

柳清音深以为然。

秦云奚垂头一看,见那女弟子的尸身上气息全无,就在倒下去的瞬间,两片尸首上,竟是密密地浮起了无数尸斑!

她已不知道死了多久了!

纵然修为高深如秦云奚,此刻也不禁寒毛倒竖。

方才虽未放出神识来查探,但,一个女弟子凑到这么近,是死是活,又怎可能分不清楚?

“怎么回事?”秦云奚冷声问道。

柳清音极力按捺,才没有把心底的厌恶和鄙夷浮于表面。她淡淡地说道:“这是我的命劫,佑然救了我一命。”

王卫之傲然扬起头来,挑衅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秦云奚脸上。

“呵,要你这道侣有何用?”王卫之大开嘲讽,“清音生死一线,你就抱着手在旁边看戏呢?哪怕真在园子里看戏,看到着紧处,也得拍一拍巴掌,你倒好,八风不动。怎么,闭个关而已,你是手断了,还是眼瘸了?!”

秦云奚后知后觉回过神,只觉满头冷汗。

“清音,”他不甘心地向她求证,“方才那,当真是你的命劫?”

柳清音垂着头,在他看不见之处,露出了明晃晃的讥笑。

“嗯,”她的声音弱弱飘出来,“我无事了,你不必担心。”

秦云奚又是愧疚,又是尴尬,半晌,凌厉的视线扫向王卫之:“你也来得太巧了,莫非,这正是你刻意安排的?”

王卫之乐了:“大哥,安排命劫?你当我天道呢?”

秦云奚也知道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但此刻无论如何他也不愿低这个头,便道:“有没有插手,你自己心中有数。”

柳清音道:“你们别争了。我现在需要静一静,佑然,你若无事,不如在惊鸾峰稍微歇息,一个时辰之后我会过去好生谢你。”

说罢,她径自返回了方才闭关的洞府。

秦云奚急急跟了上去。

王卫之唇角高高挑起,目光不动,隐在袖中的指尖,却是忍不住勾了起来,轻轻触碰腕上的金线。

清音啊,我终于,如愿以偿,做了你的命劫。

你,一定很开心吧?

柳清音进入隔离外界的禁制之后,委屈巴巴地扑进了秦云奚怀中。

她轻轻抽泣,对他说道:“我好怕,我好怕,现在王卫之变成了我的命劫,你千万不要得罪他,好不好?”

秦云奚见她梨花带雨,声音哀切,哪里还遭得住,当即搂住她安抚道:“清音,不要怕,我一定会替你解决的。”

柳清音半真半假地白了他一眼:“你心中就只有大业,哪里装得下我?方才,我险些就身殒道消了!”

秦云奚急急道歉,好一通安抚,才让她的眉宇舒展开来。

柳清音顺势道:“如今王佑然既是我的命劫,我只能好生稳住他,不叫他乱来。夫君,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做任何对不住你的事情,你我飞升指日可待,在这最后的时刻,若是功亏一篑,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般说着,眸中又有眼泪簌簌落下。

秦云奚的心软成了烂泥,赶紧安抚道:“我信你,我如何能够不信你?只是,也没必要非得敷衍他,我绝不让他接近你半步,岂不是就……”

柳清音打断了他:“万一他一怒之下,将命劫扔到旁的什么东西上面,你怎么防?如今你我修为已足够,随时可能平地飞升,到时候,你自顾不暇,又怎么防得住一个修为高深的剑君?况且,你的命劫尚未到来,你的心神,需花在这上面才是。”

秦云奚感动不已:“清音,你不必担心我,只顾好自己便是了。你自己作主吧,千万保护好自己。”

“安心,王佑然是个君子。”柳清音道。

秦云奚心中一万个不赞同。

但转念一想,王卫之事事为柳清音着想,待她确实是千真万真,绝无半点藏私。从这个角度看,王卫之做得倒是不输自己半分。

秦云奚只能叹了口气,道:“总之,自己当心些。”

“嗯,”柳清音轻快地向外走去,“那我先去谢一谢他。”

秦云奚愁肠百结,望着她远去。

他时而觉得挫败,时而又觉得骄傲——王卫之付出一切又怎样,清音终究是要踏着他这命劫,与自己携手飞升登仙的。

柳清音掠到惊鸾峰,确定秦云奚没有尾随,亦没有用神识查探之后,立刻换上一副娇媚无比的神情,缓缓飘向王卫之。

王卫之正大大咧咧地坐在她的白玉榻上,一双脏兮兮的靴子毫无顾忌地踏着榻沿。

“佑然……”

语气绵得让王卫之打了个寒颤。

王卫之扬起手腕,叫她看他腕间的金色细丝:“看,这玩意儿就是你的命劫!”

这金色细丝,柳清音其实并不陌生。她已接触过两枚不灭印痕,自然知道这细丝便是镶嵌缠裹在灵蕴外的那种无法被打破的奇异物质。

若是方才叫这玩意儿缠上的话,她此刻已化为一枚不灭印痕,落在地上打转转了。

当真是细思恐极。

再往深想,若她真的中了招,秦云奚伤心之余,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取了她的灵蕴飞升去?

劫殒者的灵蕴,足够助他突破任何壁障了!

这般一想,秦云奚到底是不是真的傻?他是真的没发现那个女弟子就是她的命劫吗?!

王卫之观她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他的唇角微微挑起少许,果断火上烧油:“清音啊,我觉得你道侣应该没那么蠢吧?那么明显的一个死人他能察觉不出来?这是你命劫,所以你被蒙蔽无法感知,亦是情有可原,可他堂堂一个大乘圆满怎么也……嚯,怕是心中又想着别的女人,想痴了吧!”

他并没有点出最核心的想法,等她自己说出来。

若是他说,她反倒会起疑心,觉得他在挑拨离间,但若是她自己说出来……

人啊,总是会陷入这样的误区。

自己“悟”到的,便以为是真理。

柳清音果然入了套,双眼微微一睁,道:“本就是个死人?”

王卫之天真单纯地道:“对啊,你不也看见了吗?尸斑都老厚老厚了呢。”

其实并不是。命劫未灭之前,无论怎么用神识查探,都绝无可能发现任何一丝异常。否则,那又怎配称之为命劫?

只不过这事根本无从查证。秦云奚无论怎么否认,都只会越描越黑。

所以王卫之放心大胆地给他栽赃。

柳清音浑身一震,喃喃道:“对……对啊。我怎么忘了!那么明显一个死人,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呵,他居然,他居然……好,好,好,我明白了,明白了!”

王卫之不动声色,微挑着眉:“明白什么了?他真想着别的女人是不是?嘿,我早已看透了!”

柳清音心尖颤抖,心中暗道,‘不,女人算什么!那个男人,他是想要我的命,想要我的命啊!’

她犹豫片刻,咬紧了牙:“佑然,我当真是眼瞎,非到生死攸关之时,才看得清谁是真心待我,谁是虚情假意!”

王卫之垂眸,微笑。

“哦,那时至今日,清音可曾看明白我的心了?”

“嗯。”她软软地应着,掠上白玉榻,倚到了他的怀里。

王卫之虽然早已是沉稳青年的模样,但他的胸膛依旧很不宽厚,乍一看倒是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仍旧是一副少年人的骨骼。

他轻笑着,双臂一环,拢住她。

“可是清音,我说过,我不是那下水沟里的老鼠,不做那见不得光的小男人。”

她回眸,仍有些发白的双唇微微一动,吐出冷酷至极的情话来——

“我会亲手杀了他,来向你证明我的诚意。到了那个时刻,你能不能帮我?”

王卫之深深地怔了怔:“不是,清音,这句话,应该由我这个奸夫来讲才对。”

柳清音:“……那就一言为定。佑然,下次别说得那么难听。”

王卫之朗笑道:“真话总不那么好听。”

她垂下眸,心中算计不止。

此刻在柳清音的心中,秦云奚已是一枚闪闪发光的不灭印痕了。她将取走他的全部,用以登天。

忽然,王卫之那只金线闪烁的手腕,径直伸到了柳清音的鼻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