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居蓝走进船舱,从船舱里拿了两条羊绒毯、一个热水瓶和一小瓶伏特加。

这会儿没有人,他也不再掩饰,足下轻点,一个飞掠,就跳进了气垫船里。

我说:“我穿得这么厚,肯定冻不着的!你别光忙着照顾我,还是先想想你还需要什么。”

吴居蓝低着头,一边布置气垫船,一边说:“一切我需要的都能在大海里找到,除了你!”

他说话时神态自然、平平淡淡,就像是说“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一般寻常,我却听得耳热眼酸、心荡神摇。

吴居蓝抬起头,对我说:“可以下来了。”

我没有动,一直凝视着他。

他十分奇怪,露出个“发生了什么”的疑惑眼神。

我的老古董吴居蓝啊,真是又精明又呆傻!我笑了出来,忍不住脆生生地说:“吴居蓝,我爱你!”

吴居蓝的表情越发的平静淡然,眼神却有点飘忽,避开了我的视线,微微下垂,冷冰冰地说:“下来吧!”

只可惜,我已经完全识破了他这种用波澜不兴掩饰波澜起伏的花招,而且他越这样越激发我的恶趣味,很想调戏他。

我笑眯眯地说:“喂!我说我爱你呢!你都不回应的吗?至少应该深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我也爱你’,或者…直接深情地拥吻?”

吴居蓝以不变应万变,看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表情淡然地说:“我的腿马上就要动不了了。”

呃——算你厉害!我再不敢磨磨蹭蹭,立即抓着栏杆,翻骑到了栏杆上。我心里默念着不要看水、不要看水,可眼睛总要往下去看气垫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起伏的海水。身体立即起了本能的畏惧,我自己都难以理解这种心理机制——坐在船上,就没事,刚翻上栏杆,脚都还没有离开船,就畏惧得想打哆嗦。

吴居蓝伸出手,想把我抱下去,我忙说:“我自己来!”如果我爱的人是一个普通人,我怕不怕水都无所谓,大不了一辈子不下海、不游泳。但是,吴居蓝以海为家,那么我就算不能做一个游泳健将,也绝对不可以怕水。

吴居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边紧紧地抓着栏杆,一边在心里默念:“有吴居蓝在!不怕!不怕!你能做到…”

突然,“叮叮咚咚”的手机铃声响起,是我的手机在响。

我应该尽快下到气垫船里就可以接电话,但是,我的手紧紧地抓着栏杆,就是不敢松手。“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的手机铃声像是一声声不停歇的催促,我越着急,就越害怕。

“不用这么逼自己!”吴居蓝猛地抱起了我,把我放到了气垫船上。

我十分沮丧,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是做不到呢?

吴居蓝说:“先接电话!”

我打起精神,接了电话,“喂?”

“沈螺吗?”

声音听着耳熟,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我说:“我是沈螺,你是哪位?”

“我是沈杨晖!”

没等我反应过来,沈杨晖就开始破口大骂:“沈螺!你个王八蛋!混蛋!臭鸡蛋!烂鸭蛋!你怎么不去死?都是因为你,你个扫帚星,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沈杨晖边骂边哭,我整整听他骂了三分钟,还是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觉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是,我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们,连电话都没有通过,我怎么就成了扫帚星,去祸害他们了?

沈杨晖依旧在翻来覆去地咒骂我:“沈螺!都是你这个扫帚星的错!如果不是你,妈妈根本不会和爸爸吵架!我妈没说错,你就是个贱货…”

我说:“我是贱货,你和我有一半相同的血脉,你就是贱货二分之一!连贱货都不如!”

“臭狗屎!”

“你臭狗屎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都进了你大脑!人家是脑子进水,你是脑子进屎!”

“…”

我和沈杨晖来来回回地对骂,两人的言辞堪称会聚了汉语言文化的糟粕,我担心地扫了一眼吴居蓝,发现他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对我泼妇骂街的样子很淡定。我放下心来,继续狠狠地骂。

沈杨晖被我骂傻了,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像疯狗一样乱叫,可以正常地谈话了。

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好好地说清楚!否则,我立即挂电话!”

“你可真冷血!”

“你对我很热血吗?沈杨晖,你妈骂我时,压根儿不回避你,证明她压根儿没打算让你和我做姐弟,你想我怎么样?”

沈杨晖不吭声了,手机里传来呜呜咽咽的抽泣声。然后,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事情的经过,我渐渐整理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起因是那面被继母抢走的铜镜。有人找到继母,想购买那面铜镜,刚开始,继母考虑到沈杨晖姓沈,那也算是沈家传了几代的纪念物,没有答应出售。可对方提高了出价,许诺一百万,继母就动心了,决定把镜子卖掉。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一贯懦弱的爸爸这一次却很坚决,不管继母是装可怜哀求,还是撒泼发疯地哭骂,他都不同意继母卖掉镜子。继母在家里随心所欲惯了,自然不可能就此罢休,两个人为了铜镜吵个不停。

今天早上,爸爸开车送沈杨晖去学校,顺带打算把继母放到地铁站口,方便她去上班。一路之上,一家三口也算其乐融融,可继母又接到了买镜子的人的电话。爸爸才发现,因为对方承诺出到一百二十万,继母已经答应了卖镜子,并且偷偷地把镜子带了出来,打算待会儿就把镜子交给对方。

两人又开始为卖不卖镜子大吵,无论继母说什么,爸爸都不同意。吵到后来,继母情绪失控下,不顾爸爸正在开车,竟然动手打爸爸,导致了车祸。

爸爸坐在驾驶位,继母坐在副驾驶位,沈杨晖坐在继母的后面,在发生车祸的一瞬,爸爸为了保护妻儿,把方向盘拼命向右打,让自己坐的一面迎向撞来的车。

最后,沈杨晖只是轻微的擦伤。继母骨折,伤势虽重,可没有生命危险。爸爸却脾脏大出血,现在正在手术抢救中,生死难料。

沈杨晖六神无主、慌乱害怕下,就迁怒于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爸爸就不会那么坚持不卖镜子;如果爸爸同意了卖镜子,继母和爸爸根本不会吵架,就不会发生车祸,继母不会重伤,爸爸也不会生死未卜。

沈杨晖打电话来,不是为了向我寻求安慰帮助,而是纯粹地发泄,他说着说着,又开始骂我。

我一边听着他的咒骂哭泣,一边恍惚地想起爸爸离开海岛时对我的承诺,“小螺,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是只有你姓沈,你放心,那面镜子我一定让杨晖好好保管,绝不会卖掉!”

从小到大,爸爸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没有原则的善良软弱,像黏糊糊的面团,没有一点棱角,谁都能揉搓一番,所以他总是惯性地出尔反尔,也没有什么男子汉的担当。妈妈却不但能干,而且漂亮,她和同事发生婚外恋,闹到离婚,虽然外人都喜欢指责她,我对她有失望、有心冷,却从来没有恨过她离婚,因为爸爸这样的男人真的很让女人绝望。

只是这一次,我完全没有想到爸爸能这么坚持地遵守诺言,也完全没有想到危急时刻,他竟然能果断坚毅地把生的机会让给妻儿。当然,我更没有想到爸爸好不容易坚守一次诺言,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我心情沉重地问:“手术还要多长时间?”

“这是很大的手术,医生说时间不一定,至少还要两三个小时。”

“现在谁在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

叛逆期的少年,我换了一种说法,“现在哪个亲戚在医院?”

“我姨妈,她一直骂骂咧咧,说全是我爸的错,还追问我到底从爷爷那里继承了多少钱,我都懒得理她!”

杨家真是家风彪悍,不过,幸好沈杨晖也继承了这点,不至于吃亏。我问:“你们钱够吗?”他们虽然继承了爷爷的存款,可还房贷、买车,估计已经花得七七八八。

沈杨晖讥讽:“不够又怎么样?难道你还打算给我和我妈钱?”

我没理会他的刻薄,平静地说:“我现在手头有一笔钱,可以打给你们。你需要多少?”

沈杨晖一下子沉默了。

我不耐烦地说:“喂?你说话啊!”

沈杨晖吸了吸鼻子,说:“谁稀罕你的破钱!那个想买镜子的人又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还在昏迷,我就接了电话,已经把镜子卖掉了!沈螺,我告诉你,我讨厌那面破镜子,就是讨厌!什么沈家的祖爷爷、祖奶奶的,关老子屁事!”

“沈杨晖,你…”我想说,你觉得是我导致了爸爸和你妈吵架,却不想想,如果不是这个买镜子的人一再来诱惑你妈,你妈会和爸爸吵架吗?你以为这样做是报复我,却没想到是便宜了敌人吗?但是,想到他妈妈昏迷未醒,爸爸生死未卜,我把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

我说:“既然已经卖掉了,你就把钱看好了,你姨妈肯定喜欢钱大于喜欢你这个外甥。等你妈醒了之后,你避开你姨妈,把这事跟你妈悄悄说一声。”

沈杨晖不屑地说:“你当我傻啊?我当然知道人心隔肚皮、财不露白的道理了!”

我说:“等爸爸手术成功后,你再给我打个电话行吗?”

沈杨晖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地问:“你觉得手术会成功?”

我宽慰着他,也宽慰着自己,“宇宙有吸引力法则的,我们这么想,事情就会向我们想的方向发展。”

沈杨晖说:“手术成功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好,我等你的电话。”

沈杨晖恶狠狠地说:“万一要是…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他说完,立即挂了电话。

我怔怔地拿着手机,心里滋味复杂。

和爸爸吵架时,不是没下过狠心,权当自己没有爸爸,可是,真出事了,却是割不断的血脉相连,心里又慌又怕。但是,我现在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隔着茫茫太平洋,就算立即往回赶,也需要十几个小时,手术早已经做完了。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像受了惊吓突然看到大人的小孩,立即拽紧了他的手。真的好奇怪,明明他手的温度比我的体温低很多,可每一次握住他的手时,都觉得最温暖。

吴居蓝说:“我已经发了消息给Violet,她会联系上海的同行,尽全力抢救你爸爸。”

我不知道能有多少帮助,但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我后知后觉地留意到,我坐在气垫船上,吴居蓝双腿僵直,没有办法屈膝,只能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弯下身,握着我的手。

我急忙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问:“你的腿…是不是要消失了?”

吴居蓝安抚地说:“没有关系,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我说:“你赶紧下海吧!”

吴居蓝说:“你现在心情不好,还是回船上休息,顺便等沈杨晖的电话,不需要担心我…”

我摇摇头,“正因为我心里不好受,才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能照顾自己,并不需要我,但我需要你!”

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吴居蓝都比我强悍太多,一直以来,都是我需要他多过他需要我。

吴居蓝不再劝我,凝视着我说:“我也需要你!”

我笑了笑,正要说话,吴居蓝突然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保持安静。

他凝神听了一瞬,对我说:“有船在接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