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前一夜,吴锡来了孔灰这儿,方圆把他放了进来。

他站在孔灰的门前敲门,喊她的名字,孔灰在门里一声不吭。

方圆看不过去,走过来帮着他一起敲,孔灰还是不作声。

吴锡低着头站了半天,最后哽着喉咙说道:“你预产期到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孔灰终于说了两个字,“不用!”

吴锡一脸神伤,满怀黯然地离开了。

转眼几个月,孔灰的女儿出生了。吴锡回来了一次,但孔灰却依然不给他好脸色,没过几天,就被孔灰赶走了。方圆骂她,“你有完没完?别人女儿还没抱两回呢,就被你赶出国去了。”

孔灰神色恹恹的,嘴还是很硬,“不这样,他长不住记性。”

方圆说:“那你别背着人哭!”

孔灰不承认,“我没哭!”

方圆揭穿她,“你就自己骗自己吧。”

两年一晃而过,方圆这两年过的很平静,她有机会换工作,但她没换。有同事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也去相亲。曾经碰见一个很不错的,是个大学老师,两人交往了一个多月,那老师对她很中意,有一天专门借了一辆车,说带她去郊游。

那车上架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这老师对她说:“只有一辆自行车,不过没关系,我很乐意带着你。”

那天她坐了那个老师的自行车。他们在山脚下穿行,一边是葱葱郁郁的绿树,一边是碧波漾漾的湖水,风景着实优美。是个美丽的日子,天空碧蓝如洗,有小鸟在脆脆地鸣,那老师转头看着她,对着她微笑。她也抬起脸笑,手抓着他衣襟,阳光灿灿地照进她眼睛里,碎金子一样,撒了她满眼的光芒,她瞬间看不清眼前的这张脸。

38你不知道

和那个大学老师分手之后,后来林姐说她,“那个老师哪里不好,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有学问,人品家世都没得挑,你究竟哪里瞧不上人家?”

她对着林姐歉意地笑,“就是他太好了,我才不敢要。”

林姐给她个白眼,说道:“你哄鬼去吧!拿这种骗人的话来蒙我。每个拒绝别人的男人和女人都这样说,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你,其实根子里却是自己没瞧上人家。”

“真不是这样的!”她辩解着。

林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以后再也不管你了,等着看你做剩女,嫁不出去。”

两人正在员工餐厅里吃午饭,周遭都是人,她可怜兮兮地看着林姐,“你别抛弃我。”

林姐哭笑不得,瞪她一眼,“你啊!”嘴里塞着饭,语重心长地教导她,“眼光别太高了,你二十八奔二十九了,再等一两年,你会真的嫁不出去的。”

方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这样想的时候,她总是恍惚,她是在等吗?还是为了别的。

那次坐了那个老师的自行车之后,有一天她去了那家馄饨店。苏南把这家店搬回原址以后她还从来没去过,曾经有几次她坐车经过,看见那盏灯笼,总是醒目地悬着。

小店生意依然很好,几张桌子旁满满当当地坐满了人,她身边就是一对学生情侣,男生带着眼镜,女生斯斯文文,那男生也拿着醋壶,像当年的苏南一样,细心地往女友碗里点上几滴醋。

走出店的时候方圆抬头看灯笼,心里默念上面的字,南园。难圆。忽然她脑中闪出另外两个字,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两个字还可以这样念。

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才发觉南园还可以读成难圆。早知如此,当初的他们还会那么喜欢这家店吗?她甚至起了一种冲动,想去告诉那对情侣以后不要来这了,可终究只是动了下心念,不会真的去做。

要是知道这家店可以解读为难圆,那对情侣大概也不会来了吧。

苏南回来的消息她是在公司里听说的。办公室里议论纷纷,说是有人在地下停车场看见了他,被四五个人簇拥着,进了电梯。

她正在打一份报价单,平时不用十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情,硬是折腾了一个小时。

终于按耐不住,她给吴锡打了个电话。

吴锡现在和她联系也不多,孔灰住回了娘家,她休了几个月产假就上班了,女儿母亲在帮她带着,所以吴锡的电话现在都是打给丈母娘的。

吴锡接到电话就说,我正等着你找我呢,你要是听说我们回来了还装得不闻不问,就太无情了。等会儿有机会,我让你见他一下。

她一直等到下午。

四点钟的时候,吴锡才给她来电话,说:“你现在去按八号电梯,我刚和他从外面回来,会搭乘电梯上楼,现在人不多,就我和他,还有司机三个人。”

他说得很快,她正听着,话筒里隐隐约约又有另一个声音,“吴锡,你快点。”有人在喊他,喊声不甚清楚,方圆却认出了那个声音。

她心头一颤,屏住了呼吸,听见吴锡对着远处在说:“来了。”

她快速走出办公室,去往电梯那儿,走到八号电梯跟前,她按了向上键。没一会儿“叮”的一声,电梯就到了,门缓缓梭开,里面的人却是她不认识的。她站着没有动,里面的人见她不上,伸手关了电梯。

她又按向上键,这次过了两三分钟,电梯才“叮”地响了一下,门再次打开,里面站着的,正是吴锡,苏南,和他的司机。

三人都看着她,她低着头走了进去。

吴锡仿佛无意似的,往前挪了一步,站得很靠前,方圆向里走了两步,站在了苏南的身边。他站得很直,目视着前方。

电梯在向上升,从关门,到上行,短短几十秒,没有人说话,吴锡也默不作声。

到了顶层,电梯停住,门打开,司机先走了出去,方圆以为苏南会跟着出去,却没想到吴锡伸手牵住了苏南,说“到了”,引着他,苏南才走出了电梯。

方圆猛地抬起头,看着苏南的背影,眼中骤然有泪。她望向吴锡,吴锡也正扭头望着她,电梯门缓缓地在她眼前合上,她大睁着湿润的泪眼,不敢相信地望着吴锡。

她在电梯里站着,不知电梯什么什么时候到的一楼,下意识地走出电梯,她拿起了电话。

走廊里,吴锡还是伸手扶着苏南,苏南说:“这里我可以自己走。”吴锡“哦”了一声,放开了手,却低下头,叹了口气。

“你在叹什么气?”苏南听见了。

吴锡愣了楞,随后说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看得清清楚楚。”

苏南笑一下,“等医院的消息吧,也许要不了多久。”说着皱了下眉,用力地看向前方,“走廊的光线太暗了,是不是有的灯没打开?”

吴锡抬起头看看头顶上方,“没全部开,现在是白天。”

“都打开,这样我能看得清楚一点。”

吴锡点着头,司机也听见了,说:“我去开。”就快步回身,向走廊进口设置开关的地方走去。

到了苏南办公室门口,吴锡推开门,拉了他一下,他走进来。吴锡伸手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他顺着模糊的光亮,向里间走去。一边走,他一边问:“刚才电梯里是不是进来了一个女人?”

吴锡有点意外的惊喜,“是的,你能看的见她吗?”

“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

吴锡有点不甘心,“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人?”

“她个子不高。”

“也有矮个子男人,我的个子就不高。”

苏南微笑,“你没听说过吗?当一个人丧失某种能力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开发或加强另一种能力来尽力弥补。我的眼睛虽然看不清楚,但我的嗅觉现在却很灵敏,刚才站在我身边的人,身上有种清香,男人是不可能有那种味道的。”

吴锡存心和他过不去,“那我明天撒点女士香水,你是不是也会把我当成女人?”

苏南笑,“不会。”

“为什么?”

“直觉。我虽然看不见,可我的直觉很灵。”

吴锡望着他,恨不得能挖点什么出来,“那刚才那个女人,给你不一样的直觉了吗?”

“有一点点。”吴锡正在窃喜,却又听他说:“这是顶楼,电梯再不会上去了,可是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出来?”

吴锡顿时失望,敷衍他,“她可能搞错自己的楼层了,我有时候也会这样。”说着话,他口袋里的手机进来一条短信,他低头看一眼,对苏南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苏南点一下头,“叫Anne进来,把上午的报告继续读给我听。”

吴锡去到走廊,推开一扇办公室的门,吩咐了秘书Anne,他就去往楼顶。

短信是方圆发给他的。

一拉开楼顶的门,他就看见了方圆,她就站在门口。

看见他,她就说:“你没告诉我他眼睛也看不见了,你只说他失忆了。”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吴锡站在她面前,叹一口气,“我不想让你难受。他的眼睛是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的,但是半年前还是渐渐地开始失明。不过问题不大,医生说可以做眼角膜移植手术,本来是打算做完手术再回国的,所以我没告诉你。但一时没有合适的供体,他爷爷又想他早点回国,国内现在做这个手术也很成熟,他只要等到合适的捐赠,就可以复明。”

“百分之百能复明吗?”

“这个谁都不敢保证,但你放心吧,他肯定会得到最好的治疗,失败的可能性不大。”

方圆良久不出声,半天,才说:“他认不认得你?”

吴锡无奈地苦笑一下,“他认得现在的我,但不认得原来的我。我把我们大学时候的照片给他看,他知道我是他好朋友,但是不知道我和他好到什么地步。”他声音里带着遗憾,“我还是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他的失忆能治好吗?”

“不知道,也许一辈子想不起来,也许忽然哪天就记起来了。”

两人都不说话,半晌,方圆才说:“一辈子忘了也好,记起来,也全是纠结和伤害,不如忘干净了,一张白纸,倒也简单。”

吴锡望着她,她抬起头,“我也想忘掉,可就是忘不掉。”

感觉气氛太压抑,她转移话题,问吴锡,“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去看了你女儿没有?”

吴锡立马换了个面孔,“去看了。我们昨天下午下的飞机,晚上我就赶过去了。预先没告诉孔灰,我搞得突然袭击,孔灰被我吓得不轻,都忘记骂我了。”他咧着嘴开心地笑。

方圆脸上的阴郁也消了许多,她说:“孔灰就是嘴硬,其实她已经心软了,你赶紧缠住她吧。”

吴锡笑而不语,方圆看着他,“已经得手了?”

吴锡一肚子藏不住的高兴,以前可以和苏南分享,现在苏南却连孔灰是谁都不记得,这会儿只能说给方圆听,“昨天丈母娘帮忙,没被她赶走,不过睡得是沙发。”

方圆也笑起来,“你知足吧,看样子离胜利不远了。”

吴锡赫赫笑两声,忽然却喊她,“方圆。”

她正在替吴锡高兴,被他一喊,不由得一愣,“嗯?”

吴锡问:“我把你搞到苏南身边吧,你愿不愿意?”

她顿时不作声,低着头半天不语。

吴锡又说:“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有个随身保姆,照顾他出行,穿衣吃饭,这次回国,这个保姆没有跟来,你愿不愿扮演这个角色?”

她停了半天才问:“是一天到晚都要和他在一起吗?”

“也不是,他现在住在他家的那个大宅子里,家里有管家,有佣人,你主要是上班时间跟着他。也就是偶尔照顾一下他穿衣,再就是中午吃饭时间照顾他一下,其他时间他基本可以自理,出去的话一般有我,你可以跟着,也可以不跟着。”

“我不是怕累。”方圆解释着。

“我知道。”吴锡说道。

“我考虑一下。”她最后说。

在楼道里她和吴锡告别,吴锡回办公室,她去下一个楼层搭乘电梯,看她向下迈了几步,吴锡站在上面叫她:“方圆。”

她回过头。

吴锡说:“其实你跟不了他多长时间,他的眼睛做完移植手术,一痊愈,他就不需要人照顾了。”吴锡望着她,“你好好考虑一下,明天给我个答复。”

她失眠了一夜,直到早晨四五点才眯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她头昏脑胀地赶紧爬起来上班。

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她已是到的最晚的一个,刚放下包,就听见林姐喊她,“方圆,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她心里已有预感。

果然,林姐对她说,要她去总裁办公室。

“吴秘书一大早给我打电话,他把情况都给我说了,他说让你自己做决定。”林姐打量着她的脸,“黑眼圈都出来了,昨晚没睡好吧?要不要林姐帮你做决定?”

半个小时后她站在苏南的办公室里,吴锡向苏南介绍着她。

“方圆,我刚给你说过的,是集团内部员工,以前做过你的形象设计师,对你比较了解,所以这次还是临时把她从根藤服饰借调了上来。”

她隔着办公桌,对着苏南弯了一下腰,“苏总,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苏南睁着眼睛尽力地看着她,但视线里只见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他随后就放弃了,点了点头,“我眼睛不太好,以后要麻烦你了。”

方圆胸口一滞,看着他的脸说道:“苏总你太客气了。”

她肆意地端详着眼前这张脸。过去的两年,她常在梦中惊醒,每次都是梦见这张脸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幸好,它还是原来的样子,从这一刻开始,到他恢复视力,她可以尽情地想看就看。

吴锡任务已经完成,准备撤了。

他对苏南说:“那你准备一下,等下我来接你去会议室。”他看看苏南的衣服,“你还是穿得正式一点吧,今天是你回国以后第一次出席董事会,你穿成这个样子,老爷子不骂你,他会骂我的。”

苏南穿着黑色的翻领风衣,敞开着,里面却是一件休闲的粉色长袖T恤,领口还开得很低,看着像不羁的浊世公子。这样的穿着,去和一帮四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开会,那确实是不行的。

他自己也明白,皱一下眉,说道:“知道了,婆婆妈妈的。”

吴锡对方圆做了个鬼脸,向更衣室示意了一下,转身就出去了。

苏南站起身,推开椅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更衣室走去。方圆连忙跟过去,她没敢扶他,看他到了离门一米远的地方就伸着手想去摸门,她赶紧上前把门推开了。

门一开,墙上出来一片透明的光亮,苏南抬脚走了进去。

“你帮我选一套正装,衬衣,领带,配西服。”

方圆打开那一排衣柜,给他拿了件白衬衣,再选了根深色斜纹领带,西服是铁灰格子细纹的。她一一讲给他听,苏南点点头,接过衬衣向盥洗室走去。

方圆知道他是要避开她去换衣服,她拦住了他。“你就在这里换,我进去。”

苏南便站住了。

方圆走进盥洗室,故意把门关出很大的声音。

在里面站了两三分钟,她估摸着他衬衣肯定穿好了,就走了出去。

果真,苏南正对着穿衣镜在打领带。仿佛他在照镜子,但他肯定是看不见的,因为他站偏了,对着穿衣镜系领带,那只是一种习惯动作而已。

方圆的心抽了抽。

她走过去。只见苏南的领带基本打好了,但结不匀称,有点歪斜,他正用手指捏着在调整。左右挪着,他又往上收了收,那结反倒更不好了。

方圆上前两步,拔开他的手,就把领带解了下来。

“低头。”她说。

苏南愣了楞,随后就听话地低下了头。

方圆踮起脚尖,帮他系着。

两人贴的极近,只离着咫尺的距离,她的头就在他的鼻子下端。苏南觉得自己是屏住了呼吸的,但鼻中还是闻到一股清浅的幽香,仿佛是水果的香气,又有点植物的味道,淡淡地从她的发间溢出。

他不知面前的女人用的是什么洗发露,竟然会散发出甜美的气息。这让他感觉这是个美丽的女子。他闭了下眼,觉得在哪闻过这种味道,记忆里竟有熟悉的感觉,可又确实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