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宏点头,似乎明白了,在自己班里,第一名的确是在几个同学间来回变化的,但是,她记得那么深刻,韩晓君读曙光小学时,从没有拿过第二啊!

韩晓君离开J市的那一天,安宏跟着韩爸韩妈去火车站送他。这一次,他跟着韩爸的一个同乡回去。韩爸韩妈买了站台票,上了车厢帮韩晓君摆好行李,列车员开始催促送站的人下车,韩妈拉着安宏下车,站在站台,隔着绿皮火车厚重又模糊的玻璃窗,安宏分辨出属于韩晓君的那张脸。

她曾经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哭!但是,完全不奏效。

韩爸韩妈都流下了眼泪,不停地朝车厢挥手,安宏红着眼眶,紧紧靠在韩妈的身上。

她在想,这之后的每一年,是不是都要这样在相聚和分离中度过,一直延续到她高中毕业?

五年级开学,一切都波澜不惊。

安宏的刘海已经长了出来,外婆给她稍微修剪了下,她照照镜子,感觉顺眼许多。

她的成绩开始变得稳定,次次考试都在全班第18名至22名之间徘徊。和夏老师的每周一次数学辅导继续进行着,她基本已经跟上了正常的教学进度,夏老师找了些数学竞赛的题目给她拓展思维。她并不要求安宏参加竞赛,只是觉得眼前的

这个孩子,已经开始喜欢上了数学这门课,如果只是按着教科书上的进程给她讲解,似乎已不能满足她的胃口。

五年级的上半学期,发生了两件对安宏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幸福村拆迁的消息,得到了证实,外婆得到通知,要在春节前寻妥安置房搬迁。幸福村地块将建成一片大型的居住区,配套设施包括医院、学校、商场、公园等等,预计将于1995年底交付,成为J市北部区块一个中心点。本地的居民将按户籍内人口分置房屋,原拆原回。像外婆的那两间小平房,因为安宏和妈妈的户口都在内,预计会分得一套65平左右的两居室。

有人欢喜有人愁,外婆比较淡定,已入晚年,能住上舒适的楼房自然是好事,她甚至想到,将来自己若是没了,这套房子也能算是给安宏的一个嫁妆。

那个年代的人,还不知道一套市区的房子,意味着什么。

安宏却不高兴,因为她听韩妈说,韩爸的店要搬去城东了,而且他们打算在城东买一套房子定居,这意味着,韩晓君,再也不是离自己那么近的韩晓君了,即使他回来J市,她和他,也会相隔遥远。

对一个孩子来说,公交车坐40分钟才能到的地方,就是遥远。

第二件事,是安宏认识了秦月。

自从在江妍儿的生日会上接受了秦月的帮助后,安宏经常会记起这个有着清澈眼神的女孩儿。暑假时也曾和韩晓君说起过她,无奈她压住安宏伤口的手绢已经被血污弄脏,无论如何都洗不净,安宏总觉得自己欠了她一些什么。

那次以后,安宏曾经在学校里数次遇见她,秦月也算是个公众人物,身边总是有不少男孩女孩簇拥着,而安宏,除了很少几次和宋李婷走在一起,大多数时间都是独自一个人。

两个人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安宏总能看到秦月投向自己的友善眼神,不知为何,她总是低下头,红着脸转移开视线,之后又懊恼,怎么不能大大方方地和秦月说句“你好,上次谢谢你”呢?

深秋时的一次自然科学课,安宏翻遍书包,发现自己忘记带课本,自然科学老师是一个冥顽不化的老头儿,不带课本会被他批得很惨,安宏有些苦恼。通常这种时候,同学们都是去别班找认识的人借书的,可是五年级的其他七个班,安宏竟然是一个人都不认识。

她忽然想到秦月。

自己,和她,也算是认识吧?安宏想。

这么想着,她就走到了五(1)班的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张望了半天,还是不敢开口找人。

没想到这时候,有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膀。

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秦月笑眯眯地说:“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你来找我

的吧?”

安宏愣了半天,心想她怎么就知道自己是来找她的呢?

嗫嚅了片刻,才说:“秦月,我想问你借自然科学的课本,我忘记带了。”

秦月笑道:“我当什么事呢,你等着,我给你去拿。”

只一会儿功夫,她就跑出来,把课本递给安宏:“拿去用吧,我是下午第一节课,这之前拿来还我就行。”

安宏脸红了:“我,我不会在上面写字划线的。”

“没事儿,你写了我还省得记笔记呢。”她咧开嘴笑,“你快回去吧,该上课了。”

安宏说:“谢谢。”把课本抱在胸前就往自己教室走去。

上课时,看着整洁的课本上那一行行娟秀的笔记,安宏就在心里想起那个女孩。

秦月,秦月…她在想,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会和别人那么不一样?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这个世界上有成亿上万的人,每天,我们都会和一些人发生交集,或者错过,但是在人群中,总是会有那么几个人,你明明只是和他(她)见了没几面,说了没几句话,却能感受到彼此间强大的磁场,你的潜意识,你的身体,你的感官都在告诉你,你喜欢这个人,想要和他(她)更亲近一些。

所以,不管宋李婷多么地想亲近安宏,安宏总是表现得淡淡的,而秦月,她根本也没说什么,没做什么,却已经在安宏心里扎下了一颗小种子。

在萧医生的帮助下,外婆租下了曙光小学不远处一个小区的一套一居室居民房,和安宏在12月底搬了家,老房子里的家具几乎没有拿,那都是很有些年头的东西了,甚至承载了妈妈少女时期的一些记忆。

安宏很有些舍不得,她仔仔细细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唯恐遗漏掉一丁点关于韩晓君的东西。出租房只有一个房间,外婆的意思是要安宏和她一起睡大床,安宏不同意,她宁可一个人在客厅搭一张小床。妈妈说孩子已经大了,和大人一起睡的确不好,而且老人早睡早起,小孩子晚上要做作业,休息天的早上又喜欢睡懒觉,还是分开睡合适。

当一切都安置妥当,安宏跑去找韩妈,韩妈告诉她,他们的店再过两个星期就关门了,然后到城东找新的店铺装修,年前就不开业了,刚好趁这个机会早点回老家去看韩晓君。

幸福村的居民全部搬迁完毕后,往日里热闹的集市、弄堂、民房变得寂静无声,每个地方都是空空荡荡,只有居民剩下的一些破旧家具家电还在诉说着这里过去几十年的喧闹。

就在安宏还没来得及把过往的一切牢牢记在心里时,轰鸣的挖土机已经把她的童年都夷为了平地。

寒假时,她跑去了工地,大部分地方已经被蓝色挡板遮了起来,看不清里面的情景,她隐约

瞥见集市东口空地处的那棵大树,它已经在这里生长了几十年,比妈妈的年龄还要大,安宏和韩晓君,还有幸福村其他的孩子,都是在这棵大树底下玩耍长大的。

看着面目全非的幸福村,熟悉的街道和房屋都已无了踪影,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安宏悄悄掉了眼泪。

她把这一切都写在了给韩晓君的信里,她想,韩晓君一定能体会到她的悲伤,这片土地,充满了他们俩童年的回忆,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五年级下半学期,还发生了一件小事。

上体育课时,宋李婷向体育老师请假,说是“例假”来了。

班里经常有女生在体育课时请假,安宏一直理解成她们是为了逃避吃力的长跑。可是很奇怪,体育老师每次都会应允,令她觉得很不公平。

安宏问宋李婷:“你怎么了?”

宋李婷红着脸回答:“我那个来了。”

“什么那个?”

“就是那个嘛,你怎么不懂呢?”宋李婷娇嗔地说道。

“你是不想跑步吧?”安宏问。

“不是!我都说了我那个来了!”

宋李婷红着脸气得跑开,她个子已经有1米56,足足比安宏高了十多厘米。

安宏真正是莫名其妙,回家去问了外婆,外婆只丢给她一句话:等你妈回来你问她。

安宏被这个古怪的问题搅得难受,心一横干脆去问了夏老师。

夏老师笑着给她上了人生的第一堂生理卫生课,不仅说了女孩子的,还说了男孩子的。

安宏想到去年暑假时韩晓君唇边的细细绒毛,和他已经稍许改变了的嗓音,脸“腾”地就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慢节奏地飘过~~~

小丫头,害羞了?

五年级下的期末考试,安宏没有发挥好,只考了全班第24名。外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安宏自己却是很沮丧。

以前,全班垫底时,她反倒是很无所谓的,现在却见不得自己的退步,当下就做了决定,暑假时要再用功补习功课。

暑假开始时的某一天,安宏正在自己客厅的小床上睡懒觉,头顶的吊扇吱吱呀呀地旋转着,她沉浸在一个不知名的美梦中,忽然被敲门声惊醒。

外婆已经退休了,这时候正在公园里听戏,妈妈是有出租屋的钥匙的,安宏不晓得是谁,睡眼惺忪地去开了门。

看到来人,她顿时石化,门口站着的竟然是一年未见的韩晓君。

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墨绿色的T恤和牛仔中裤,脸颊上是一串串汗珠。

“阿宏,你这地方真难找!”他脱下帽子,露出一头碎碎的发,“让我洗个澡吧,热死了。”

韩晓君大咧咧地进了安宏家的浴室,过去住幸福村时,是没有单独的浴室的,每家每户洗澡都是拿木盆接了水在家里洗,冬天则是去公用澡堂。自从搬来出租屋,有了独立的卫生间,洗澡如厕方便了许多。

一阵水声过后,韩晓君光着上身穿着牛仔中裤走了出来。

他已经完全是一副少年的身板了,一头碎发,身高1米75左右,麦色的皮肤,身材清瘦,却有隐蕴的肌肉,一双腿又长又直,令安宏止不住地脸红心跳。

以前,不是没看过他的身体,他们每年都一起游泳,似乎从来都不曾尴尬。可是这一次,站在出租屋狭窄的客厅里,面对正在擦头发的韩晓君,安宏却是一阵没来由的局促心慌。

“暴露狂!快把衣服穿起来啦!”她走进洗手间,把韩晓君的衣服拿出来丢给他。

“哈!小丫头,害羞了?”韩晓君笑起来,还不忘伸手揉她头发。

“都弄乱了!”她低着头躲,“我刚扎的辫子!”

在他洗澡的时候,她已经在厨房洗漱完毕了。

“小丫头,一年不见了,看来不欢迎我啊,去年见了我还哭鼻子呢。”他笑。

“你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跑来了!”安宏气恼,被他看到了自己刚起床的窘态。

“怎么说啊?你家又没电话。”韩晓君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你们要在这里过度两年多吧?”

安宏点头:“叔叔阿姨买了新房子了,我去参观过了,好大好漂亮!”

韩爸韩妈在城东买了一套130平的住房,多层的,得房率高,小区新,绿化好,安宏和外婆参观过他们的精致装修后,赞不绝口。

“一般了。”韩晓君说,“我们在老家还有好大一幢楼呢,只有我和爷爷奶奶住,空得很。”

他说话时,微微翘着嘴角,浓黑的眉,漂亮的大眼睛,睫毛长得像一把

小扇子。韩晓君这么英俊好看,他的身边,是不是已经有了相熟的女孩子呢?像黎芸芸那样可爱娇俏的,或是像宋李婷那样温婉可人的,或是,像秦月那样清纯活泼的?

念及这些,安宏不禁黯然神伤。

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哪怕身体还未起变化,心思却已经变得敏感多疑。

安宏转换话题:“晓君,我期末考试都没考好,你呢?”

“我也考得一般。”他说,“你明年就要升初中了,有没有想过升哪所?”

安宏说:“没想好,升三中把握不大。”

曙光小学的毕业生,按照学区划分,有三所初中可以选择,分别是学校规模大、教学质量过硬但是路途有些远的三中;规模小,教学质量也不错,路途近的玉兰中学;还有教学质量很普通的铁路中学。

通常情况下,由学生自主报名升哪所初中,如果报名人数超过了预录取人数,学校就要举行升学考试,取预录取人数的数量进行录取,没考上的同学再转去其他学区内的学校。

九年制义务教育,初中肯定是有的念的。

三中和玉兰中学每年都会有升学考试,铁路中学却是少人问津,最后被淘汰下来的学生被分进铁中,初升高的成绩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恶性循环。

凭安宏在班里20名左右的成绩,升三中的确是把握不大,到时面临的竞争不光来自曙光小学,还有辖区内的其他几所小学。

开学后就是毕业班的学生了,其他同学有父母帮着跑关系,寻门路,对她来说,只有成绩至上这一条路。

韩晓君说:“其实玉兰中学也满好的,丁言就说他的班主任老师和任课老师都不错。”

“真的?”安宏很希望韩晓君能给她点明一盏灯。

“我也只是听说啦,过几天带你去找他玩,你自己好好问他。”

“哦…”安宏站起来去打开电视。

屏幕里正在播美国世界杯的赛事重播,韩晓君的眼神立刻就亮了:“嘿!别转台!”他开始津津有味地看起球来。

安宏不懂,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不明白的地方就问他几句,韩晓君绝不会嫌她烦,一一为她讲解,一场球下来,安宏对足球知识也了解了五六分。

这是一场意大利2比1胜尼日利亚的八分之一淘汰赛。

尼日利亚几乎全场领先,在第88分钟时,那个一身白衣,梳着一根小辫子的神奇男人,终于将比分扳平,将全场的激情引致沸点。

加时赛时,又是他的一个点球,将意大利队带进了下一轮。

韩晓君眼神热烈地告诉安宏:“他是罗伯特?巴乔,是我的偶像!”

很多年后,安宏回想起这一幕,还是觉得心内激动。

1994年的世界杯决赛,巴

乔面向蓝天,踢出一个点球后,留给了全世界一个忧郁的背影。

这抹忧郁,也感染了韩晓君。连着数日,他都是闷闷不乐的。

安宏辗转公车,去他家里找他玩,也只能对上他淡淡的回应。

有一次,安宏甚至看到韩爸在训斥韩晓君。韩晓君挑着眉,不耐烦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韩爸在一边大声地朝他吼:“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老子辛辛苦苦在这里做生做死,不是要你去学这个的!你TM书都读到猪狗身上去啦!你要气死你妈是不是?”说着就把一样东西丢到韩晓君身上。

韩晓君“腾”地站起来,他个子已经比韩爸高。

他说:“你们有本事把我送回老家,就应该有本事不要来管我呀!”

说着转身就进了房间。

韩爸大怒,吼道:“老子不来管你!!你吃的穿的用的是哪里来的!!哪一样不是老子给你挣的!!你个小王八蛋狼心狗肺!真算是老子白养你了!!”

韩妈坐在沙发上掉了眼泪。

安宏吓坏了,她不安地移步过去,发现掉在地上的,是一个已经被韩爸捏扁了的烟盒。

只一会儿工夫,韩晓君就从房间里走出来,冷着面孔,身上背了一个背包。

他换了鞋子走出大门,韩妈上去拉住他:“儿子,儿子,你要去哪里啊?”

韩晓君不吭声,轻轻一挣就挣脱了韩妈的手,他说:“我出去走走。”

韩爸在身后大喊:“叫他走啊!他翅膀长硬了,可以飞啦!有本事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韩晓君立刻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安宏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追着他跑了出去。

韩妈也要追,被韩爸拉了回来。

“追什么!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韩妈哭着捶他:“我们把晓君送回老家,又不能好好照顾他,你怪他做什么呀?”

韩爸不再说话。

韩晓君步子很大,走得又快,安宏追在他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看要追不上了,她只得喊:“晓君,你等等我啊!”

韩晓君停下来,转身往回走,走到她面前站住,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他竟然笑起来,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怒气冲冲的样子:“小丫头,我就知道只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韩晓君提出去幸福村的工地看看,安宏自然不会反对。

他们在工地边的一个土坡上找了个平坦地坐下来。韩晓君望着眼前陌生的情景,说:“我曾经以为这里永远都会是以前那个样子的。”

安宏望着他,说:“晓君,你不要和叔叔阿姨吵架啦,刚才阿姨哭得好伤心。”

韩晓君轻笑一声,从包里掏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抽出一支给自己点燃。

“你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呀?”

“初一就会了。”他吐出一口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