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帆接过肘拐,抬头看了眼安宏,对着小高点点头。他右手使用肘拐,在小高的支撑下用右腿假肢站起来,左腿微曲悬空,左臂用力环着小高的肩,小高紧紧环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迈步,一步一步地上了车。

安宏在他右边一直护着,看着他额头冒了汗,牙关紧咬的样子,心里很疼很疼。

路云帆终于在车上坐下来,他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用手摆放着自己的右腿,然后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安宏,发现她果然在盯着自己看,路云帆心中懊恼,干脆扭过头去看向了窗外。

三个人先回了宾馆,小高收拾了路云帆的行李,安宏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并退了房后,终于可以启程离开Y县了。

回T市的路上,小高专心开车,路云帆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说话。他一身黑衣,表情严肃,回复了在T市时冷淡疏离的模样。

安宏一直都在看着他,她担心他会不舒服,会哪里痛,怕车子的颠簸会引起他的不适,小高每一次踩刹车都令她胆战心惊。

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瞄向路云帆的右腿,安宏并没有看见过他残缺的身体,只是隔着被子,她就知道,他截肢的部位很高。

她觉得心里堵得厉害,路云帆的这条腿,竟然是假的,是硬邦邦、没有生命的东西。而他,还要拖着这样一条腿,和自己逛步行街、逛商场、逛公园,甚至还出来旅游。他不计后果的行事风格,真是一点都没

有改变。

然后安宏就想到,很多年前,他受伤的时候,他做手术的时候,他做康复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不知道,他害不害怕。

不知道…那时的路云帆,会不会,很恨她。

胡思乱想中,一只手伸过来,覆在了安宏的手背上,并紧紧地握了握。

安宏抬头对上路云帆深沉的目光,此时,他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和之前在病房里失控崩溃的那个形象早已相去甚远。

路云帆发现了安宏手背上烫起的两个大水泡,和一片红迹。

他皱起眉头,说:“什么时候弄的?”

“忘记了,我没事。”安宏抽回手。

路云帆想了想,回忆起她买回来的热粥,似乎是被他丢出去的。他心里低咒一声,马上喊小高去最近的药店买烫伤药。

药膏、棉签买回来以后,路云帆就在汽车后座给安宏上药。狭窄的空间中,两个人靠得很近,彼此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味道。路云帆的指尖有些凉,轻触在安宏手背上的时候,有些微微的颤抖。

安宏垂着眼睛,说:“我真的没事,你忘了,我不怕痛的。”

路云帆摇摇头,他说:“我只是在想,好像你和我在一起,我总是会令你受伤。”

“这根本不算什么。”安宏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顿一顿,说,“倒是你…”

“我没事,你别担心。”还没等她说完,路云帆就已经做了回答。

只是,他甚至都不敢抬头。

安宏笑了,却比哭还要难看。

在T市机场和路云帆分别的时候,他依旧是冷冷的表情。

安宏俯身拥抱了他一下,说:“好好照顾自己,别逞强了,脚没养好不准下地,知道么?”

“恩。”他微微点头,然后抬头看她,说,“再一个多星期,就是清明了,你会回J市吗?”

“会啊,我早就请好年休假了。”

“哦…那你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连眼神都变得很无辜,充满了祈求的味道。

“好呀。”安宏笑,心想路云帆到底还是路云帆,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他发生了多大的变化,骨子里的那个他终究还是没有变。

“那我走了,安安,再见。”

“再见。”

看着小高推着那架黑色轮椅越走越远,安宏抱着手臂站了很久。

这一趟Y县的旅行,剧情的发展真是令她措手不及。本来只当是一次潜规则之旅,为公为私都要满足路云帆的要求。结果却…

算了,路云帆这一走,应该和她再没有什么牵连了吧,安宏想着,就坐上机场大巴回了市区,到家后才是下午,她关了手机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直睡到半夜两点,才惊醒过来。

起床抽烟,喝酒,吃了一

碗泡面,她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然后她打开MSN和萧琳聊天。

萧琳:你那里应该是半夜吧,你不睡觉在干什么?

安宏:睡不着,想你了

萧琳:屁!你都几天没给我回邮件了,谁信你

安宏:最近心情不好

萧琳:怎么了?

安宏:碰到一个故人

萧琳:路云帆?

安宏:靠!你怎么知道

萧琳:…

安宏:我烦死了

萧琳: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安宏:NO!

萧琳:嘴硬吧你~

安宏:…

萧琳:他要是没结婚没女朋友,你们再在一起算了

安宏:不可能的

萧琳:为什么啊

安宏:有很多事都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萧琳:你还喜欢他就一切OK啊,至于他嘛,我从来不信他会移情别恋

安宏:你不懂的

萧琳:我什么不懂呀,你还把我当小孩,不和你说了,我要去上课了。

安宏:哦,88

萧琳:88

2分钟后。

萧琳:姐,对自己好一点,别让我担心。

安宏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告急!!!!怎么办~~怎么办~~~

过去让它过去

周一的早晨,安宏打扮得格外漂亮。

长发别致地挽在脑后,还装饰了一个小巧的黑色蝴蝶发簪。内穿一件修身的黑色连衣裙,款式简洁,长度到膝上,露出一双曼妙长腿,外穿一件玫红色的西装小外套,脚蹬同色系的高跟鞋,整个人显得高挑挺拔,身材玲珑有致。她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一只豹纹手袋挽在臂上,走在公司里惹得人人侧目。

谁都不明白,一向来利落干练的安经理,什么时候哈起了那么大胆的颜色,而且,她肤色并不白,配上玫红色理应很失败才对,但是这一身穿在她身上,配上她细腻媚人的五官,竟显得优雅妩媚,女人味十足。

辛维看着安宏昂首挺胸地来上班,开早会、汇报工作、作计划,神色中并未见出异常,心里也隐隐松了口气,口头上是绝对不敢去问她的。

怎么问呢?难道拍拍她的肩膀,说:小安,周末和路总在Y县,有没有怎样怎样啊?

看着安宏面色平静地在走廊上来回走过,并交代下属做事,辛维摇摇头,回了自己办公室。

下班的时候,安宏在公司门口碰到倚车而站的赵德生,他见到她的穿着打扮,也是一愣。

安宏说:“你怎么来了?”

赵德生皱着眉看她,自从上周四晚两人吵架,安宏愤而离席,四天来,她就没有和他联系过,而他出于男人的尊严,也没有打电话给她,心里却经常想起两人在一起时的场景。

安宏是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赵德生知道自己并不能很好地驾驭她,她在某些方面固执又倔强,比如在他面前时,她从未流露过小女儿的姿态,总是显得过分强势。赵德生想起部门里新入职的几个大四女实习生,二十二、三岁的年纪,青涩羞怯,说一句重话就会脸红难过半天,带着出门办事时又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们都是用尊敬、崇拜甚至畏惧的目光仰视自己的。没有一个女人,曾像安宏这样,看到他在公司门口等她,一点儿也没露出欣喜的表情,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一句:你怎么来了?

而且,她还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赵德生差点气吐血。

“一起吃饭吧。”他沉声说。

“今天不行。”安宏晃一晃手上的车钥匙和一个大档案袋,“我今晚要回家加班,积了一些工作,要抓紧完成。”

“安宏,我想和你谈一谈。”

安宏盯着他的眼睛,叹口气:“对不起,德生,我这几天真的很累,再过几天,我空一点儿就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赵德生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板着脸拉开车门上车,“砰”地甩上门,就绝尘而去。

安宏望着他的马6消失在视野中,只觉得心里轻松许多。在这些天,她实在实在没有精力来对付赵德生的纠缠

,她甚至想,如果赵德生说:安宏,我们分手吧。她也会一口答应。

不想谈恋爱了,一点儿都不想,想到她和赵德生在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时,路云帆只能拖着一条腿坐在轮椅上,她就觉得心里有一口气抽不上来。

怎么又想到路云帆了?安宏摇摇头,昨天才和他分开而已,但是他那一双哀伤的眼神,他沉睡时被子上骤然的凹陷,他压抑在喉间的哭泣声,已经变成了安宏脑中的定格画面。整一晚,她都在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梦里的路云帆个子高高,眉开眼笑,转眼就变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孤独身影。

安宏一次次睡去,又一次次惊醒,早上起床的时候头痛欲裂。她去晨跑,然后洗澡,找出自己最鲜艳的春装武装自己,饱满的玫红色能遮掩住满心的悲伤,让她以一种精神的姿态出现在同事面前。

之后的一个多星期,安宏疯狂地加班,还在两天之内去成都打了个来回。回来以后她安排好部分工作,和辛维确定了年休假的安排,收拾行李就登上了去J市的航班。

她没有和赵德生联系。

而路云帆,他离开以后,并没有给她打电话,她也一样。

虽然思念如影随形,但是安宏选择忽视它。

清明3天小长假,外加3天年休假,再加上后面跟着的2天双休日,安宏有8天的假期。

下了飞机,她先去了提早订好的酒店,安顿好行李后,就晃去了陈航工作的医院。

陈医生正在值班,看到从天而降的安宏,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

“怎么来了也不给我打电话,我好去接你。”

“坐机场大巴也是一样。”

“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就下班了,晚上一起吃个饭。”

“好。”

坐在陈航的车上,安宏额头抵着车窗看外面的街景。这座她出生、长大的城市,在6年间有了很大的变化,版图扩张了许多,周边的县城都并入了市区,地铁通了车,高架桥也一环一环地架设起来。原先干净整洁,绿意盎然的小城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都会。每一年回来,安宏都觉得它变得陌生了一些,离她的记忆更遥远了一些。

“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安宏伸出手指,指着一片居民区说,“这些房子没造起来之前,这里还都是平房,叫做幸福村。”

“后来呢?”陈航问。

“后来…后来就拆迁了啊,分给我们一套和平小区的房子,哎,我家你不是还去过的吗?”

“恩。”

“小时候在幸福村,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安宏闭上眼睛,似在回忆,嘴里仍是慢悠悠地说,“有很多一起玩的小朋友,还有一条长长的集市,可以买到好吃的糖葫芦。”

“安宏。”

“恩?”

“不要想了。”

“…”

“过去已经过去了。”陈航的侧面冷冷淡淡的,但是安宏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时,车载广播仿佛为了应景,播出了一首老歌,带着点沙哑嗓音的女声唱起有些沧桑的旋律,安宏一下子就愣住了。

“有多久没见你,

以为你在那里,

原来就住在我的心底,

陪伴着我的呼吸

有多远的距离

以为,闻不到你的气息

谁知道你背影这么长

回头就看到你

过去让它过去

来不及

从头喜欢你

白云缠绕着蓝天

啊——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

也至少给我们

怀念的勇气

拥抱的权利

好让你明白

我心动的痕迹…

总是想再见你

还试着打探你的消息

原来你就住在我的身体

守护我的回忆…”

安宏趴在车窗玻璃上,听着歌,眼泪一滴一滴地坠落,此时此刻,她疯狂地想念那个人,想念到了骨髓里,血液里,全身每一个细胞里。

吃晚饭时,陈航看她情绪不高,就说笑话逗她开心,安宏知道他的苦心,说:“陈航,谢谢你,我没事。”

“恩。”陈航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她,“你明天去上坟吗?”

“去的。”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安宏笑笑,“我还想陪他们说说悄悄话呢。”

陈航点点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