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句话,安宏呆愣片刻,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冲上去揪着医生的衣领喊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骗人的!他明明就没有受伤!他看起来好好的啊!你骗人的!你骗人的——————”

护士拉开安宏,医生大声说:“你冷静一点,病人虽然没有外伤,但因为车祸时他被甩出了车外,剧烈的撞击令他的多个脏器受了严重损伤,所以…”

韩妈大声地嚎哭起来,身子一软就栽了下去,韩爸抱住了她,也已经泪流满面。

安宏却没有反应,还在自言自语:“不可能,你骗人的,不可能,你骗人的…”

医生叹口气:“病人…现在在弥留期,你们进去看看他吧,他说不了话,不过意识尚存,应该能听见你们说话。”

站在韩晓君的病床边,安宏看着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无论如何无法将他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韩爸搂着韩妈已经走了过去,韩妈根本就站不住身子,她颤颤巍巍地拉起韩晓君的手,叫着他的名字,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几欲昏厥。

韩晓君的睫毛微微地动了动,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韩妈惊喜地喊:“晓君!晓君!你醒了!晓君!妈妈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妈妈知道你一定会活下来的。妈妈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的!”

韩晓君的眼神有些浑浊,韩爸韩妈不停地叫他要坚持,韩妈哭得声嘶力竭,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韩爸怀里。

韩爸哭着将妻子抱到一边,韩晓君就看见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安宏,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光。

他直愣愣地望着安宏,安宏也注视着他,韩晓君的手指动了动,医生在安宏耳边轻声说:“他似乎在叫你,你去和他说会儿话,说些他喜欢听的,他的时间不多了。”

安宏挪动脚步走到韩晓君身边,抓住了他的手,她感觉他用了点力,手指摩挲了下她的掌心。

“晓君…”才一开口,安宏的泪就坠了下来。

她开始说话:“你会好起来的,很快就没事了,你忘了?秦月今天还要做手术呢,做完手术她就能恢复健康了,你也就安心了,是不是?晓君…”

韩晓君的眉微微地一皱,他做了气管插管,已经无法说话,可是嘴唇却动了起来。

“晓君,晓君,你想说什么?”安宏很努力地微笑,“你是担心秦月是不是?你放心,秦月的手术费我一定会交掉的,她不会有事的,等你好了,你就可以去看她了。”

韩晓君的浓眉皱得更紧,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抵住了安宏的掌心,嘴唇一直不停地动着,眼神甚至有些焦急。

安宏突然之间就明白了。

她掠了掠自己的头发,脸上绽开微笑,

俯身在他耳边说:“晓君,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爱上你了。”

韩晓君的眉渐渐舒展,眼神终于柔和下来,唇边还现出了一丝笑。

安宏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继续说:“仔细听我说,韩晓君,我爱你。我要嫁给你,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我们会生许多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我们可以教他们游泳,带他们去打篮球,到了暑假,还可以带他们去那条溪边玩水…晓君,晓君,我爱你,我爱你,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为了我们的将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她越说越大声,到最后已经近乎于喊叫:“晓君,我知道你爱我,虽然你没有对我说过,但是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很爱很爱,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会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还记得那个戒指吗?你说过的,你要给我换个带钻石的,你要带我走进婚姻殿堂,你忘了吗?我一点儿也没忘,所以你不可以走,你一定要好起来啊!晓君!我还等着和你结婚,等着和你生孩子,晓君…你答应我你会好起来,你答应我…”

韩晓君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到安宏都以为他会好转,她惊喜地转身看医生,医生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并摇了摇头。

安宏绝望地看韩晓君,发现他唇边的笑意也是越来越深,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眨也不眨地盯着安宏的脸,本来已经浑浊的眼神,这时也变得清澈起来,安宏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将他的手拉至唇边浅浅吻上:“晓君,我在这儿,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爱你,我会等你好起来的。”

她的眼泪滑落脸颊,洇湿了韩晓君的手背,韩晓君笑得温和,那个笑容,就像他对安宏展现过的无数次笑容一样,温煦明朗,仿佛他根本不是全身插满管子地躺在病床上,而是与安宏并肩躺在溪边的青草地上。

他的眼神越过安宏的脸,渐渐地对上了雪白的天花板。

天气真好,微风吹过身边,他们是如此惬意,只是…这阳光似乎有些刺眼。

韩晓君觉得自己有些困倦,光影从他的眼神中消失,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安宏只觉得他原本还有些力气的手指,慢慢地,变得疲软无力。

他手上仅存的那丝温度,也正在悄悄溜走。

安宏抬起头看他的脸,韩晓君面目安详,似乎已经睡着了。

监护仪器上原本的波动变成了一条直线。

医生走了上去,做过一系列检查后,他轻声对安宏说:“他走了。节哀顺变。”

安宏只是呆呆地站着,完全都没有反应,此时此刻,她竟然没有掉眼泪,放下韩晓君的手,她回头看。

仿佛有一缕青烟,正在飘出这个房间。

她微笑起来,听

见自己说:“晓君,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好桑心。。。。5555555555。。。。。。。

晓君,再见。。。。

选择和要求

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问安宏,2005年5月31日那一天,她是怎么度过的,安宏一定会沉默许久,然后发现自己,答不上来。

警察到医院来录口供时,安宏仍旧魂不守舍。

韩妈还在昏迷中,韩爸委托亲属在病房里照顾着她,自己去了医院为录口供特意腾出来的一间办公室。他神情哀恸,却强自镇定。

路云帆的手术仍在继续,程旭自告奋勇守在手术室外,路建宇、江蓓、许洛枫、韩爸和安宏都围在了警察身边,警察开始问安宏问题,安宏一一作答,她没有隐瞒他们在车上发生的争执,只是没有说太细,寥寥几句就把这个过程带了过去。

可是其他人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惊讶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江蓓想插嘴,被路建宇按住了手。

然后安宏说到了那辆黑色的轿车,还有车上向路云帆挑衅的几个年轻人,还说到了车子开下高架桥后,前方突然出现的左转车辆。

“后来,就撞车了。”安宏双目呆滞,语气很淡。

警察听完之后点点头,沉声道:“好,那我来说一下通过监控录像拍下的事发经过吧,我们也做了现场勘察,录了许多目击者的证词,尽可能详尽地还原事情经过。”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警察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上,又往手机上放了三个硬币,两个一元,一个五毛,再拿了一个大大的玻璃镇纸放到一边。他手握上手机,模拟着汽车行驶的样子。

“当时,驾驶员驾驶白色奔驰车从高架桥上下来时是超速行驶的,不止是这时,在之前的监控中也发现这辆车和另一辆黑色奥迪一直在超速,似乎是在飙车,这点和这位女乘客的口供相符。下了高架后,白色奔驰沿着西山路由西向东行驶,之后有一个短暂的减速过程,但是这时前方南北向路段出现了一辆左转车辆,这个时候白色奔驰车速还是很快,和那辆车交错而过时,险些撞上,那辆车随后驶上西山路往西驶去,而白色奔驰则失去了控制,往对向车道冲去。”

警察移过了那个玻璃镇纸:“这是一辆在西山路上从东往西行驶的工程车,它只有晚上10点到清晨7点之间才能驶上这条路。白色奔驰失控后往路中间冲去,这辆工程车刚巧行驶到这个路段。这时,发生了一件比较奇怪的事。”

警察左手握着镇纸,右手握着手机,停顿下来,路建宇问:“什么事?”

警察想了想,继续说:“相信大家都知道,坐车时,副驾驶座的位置是最不安全的,因为司机在开车时遇到紧急情况,会产生本能反应保护自己,通常都会往左打方向盘,容易令副驾驶位置发生撞击。”

听到他的话,安宏的心“倏”一下提了起来,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警

察,手指已经绞住了自己的衣角。

警察继续移动桌上的手机:“但是很奇怪,在这个事故中,不管是白色奔驰的行驶方向还是我们以常理理解的安全位置,都应该是副驾驶座与工程车发生撞击。可是实际情况是,在白色奔驰即将要撞上工程车的一瞬间,车子突然往右掉了一个90度的头,最终,车子的左边车厢与工程车发生了碰撞,巨大的冲力令车子翻了两个身,在这个过程中——”

手机已经被他拿在手里做起了翻转的动作,然后,他拿起一个一元硬币,手划出一个弧度:“白色奔驰的后排乘客被甩出了车外,最后抢救无效,死亡。”

安宏注视着那个离手机很远的一元硬币——它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无声无息。

安宏动了动嘴唇,绞着衣角的指节已经发了白,她抬头看着警察,他依旧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所有人的视线都已经投射到安宏身上,她转动眼珠,望着那一双双神情各异的眼睛,视线突然就变得模糊。

安宏缓缓地站起身,手掌撑住了墙壁,她看着一屋子人,说:“我有急事,先离开一下。”

许洛枫挡在她面前:“路云帆的手术还没做完。”

“我马上回来。”安宏没有抬头看他,却还是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愤怒。

踉踉跄跄地跑出医院,安宏耳边还飘荡着韩爸与警察的对话。

“为什么我儿子会被甩出车厢?为什么?”

“据事故的情况分析,是因为驾驶员在撞车前突然打方向盘让车子掉头,撞击后产生了巨大的惯性作用力,才使得后排左边车门破裂,导致后排乘客在翻车的过程中被甩出了车外。”

“就,就是说,如果当时撞的是右边车厢,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韩爸老泪纵横,声音已经抖得厉害。

“不一定,但按照监控来看,如果是照着正常轨迹发生撞击,白色奔驰车不会翻得这么厉害。但副驾驶室的乘客就会非常危险,必定会发生身体损伤。”

安宏快速地跑出医院,她已经不能思考。在那个房间,她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原来,是因为她。

原来,都是因为她,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安宏大声地哭泣起来,她在街头疯狂地奔跑,天依旧在下雨,雨势并不大,却已经让安宏全身湿透。

脚下一绊,安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咬着牙立刻又爬了起来,继续大步地跑,全身都很痛,可是她已毫无感觉,透过眼前的水幕看这个世界,安宏只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她一边跑,一边任由眼泪倾泻,她大喊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

—什——————么————————啊啊啊——————”

不知跑了多久,安宏终于冲进了和平小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家门口,她才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都没带,没有钥匙,没有手机,没有钱,她开始砸自己家的门,一边砸一边大声地哭喊,直到隔壁俞阿姨探出头来。

“宏宏?你这是怎么了?”看到安宏的样子,俞阿姨很吃惊。

安宏手上腿上还缠着绷带,衣服肮脏破烂,披头散发,浑身湿透,脸上满是崩溃般的神情。

扭头看到俞阿姨,安宏一把推开她冲进她家里,扑向了电话机。

萧琳打出租车回到家时,安宏正抱着膝盖坐在家门口的地上等着她,她不肯去俞阿姨家里,只是呆呆地坐着,看到萧琳,她立刻弹了起来。

“安…安宏,你干吗啊?干吗要我带着钥匙回来?”萧琳一头雾水。

“我要钱,我要钱,萧琳你快开门,我要去银行拿钱,快开门!开门!”

安宏带着银行里取出来的十万块钱直奔J市二院,她冲进陈航的办公室,把钱放到他的办公桌上:“陈医生,秦月的手术钱…这里只有十万,剩下的,请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想办法筹到,拜托你今天帮秦月做手术,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安宏!发生了什么事?”陈航捉住安宏的肩膀,发现她整个人都不对劲,眼神涣散,身子发抖,双手在空中乱舞,陈航问,“韩晓君呢?再过几个小时手术就要进行了,秦月一直在找韩晓君,打他手机关机,打他家里没人接,他到哪里去了?”

听到“韩晓君”这三个字,安宏浑身一震,她抬起头,眼睛像是无焦距般地四处乱望。

这时,门口冲进来一个16、7岁的小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安宏!你跑那么快干吗?累死我了!”

陈航抬头看到她,一愣,萧琳看到他也是一怔:“你…”

陈航松开安宏,继续问:“安宏,你到底是怎么了?韩晓君呢?”

安宏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陈医生,你先收下这十万,我求求你了,先帮秦月做手术吧,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供体,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相信我,两天内我一定把不够的钱交进来,你相信我,相信我…”

“…”陈航点头,“好好好,我相信你,我会帮秦月做手术。只是…韩晓君到哪里去了?”

安宏抖动着嘴唇,怎么都说不出口。

萧琳往前走了几步,沉声说:“韩晓君死了,今天早上。昨天他们从这里回家,发生了车祸。”

陈航惊呆了,再看面前的安宏,她脚步踉跄,神情混乱,听到萧琳的话后,浑身就像被电击了一般,剧烈得一抖,然后身子就软了下去。

陈航吓了一跳

,连忙抱住了她,萧琳急得眼泪一下子就溢出眼眶,她扑到安宏身上大喊:“姐!姐!你怎么了?姐————”

萧琳守在安宏的病床边,一脸焦急地看着床上的人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安宏眉头紧皱,双手手指抓着床单,显得万分不安。萧琳仔细分辨,才听清她在叫两个名字:“晓君…路云帆…晓君…路云帆!”

突然,安宏睁开眼睛。

“路云帆!”她弹坐起来,环视四周,“几点了?现在几点了?”

萧琳看手机:“下午3点,你刚才昏倒了,医生说大概是因为一直没休息又没吃东西,加上精神太过紧张。”

“秦月…秦月的手术…晓君…路云帆…”安宏思维有些混乱,近乎在自言自语。

“姐,你放心,秦月的手术已经在进行了。”

“她…她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她不知道,但是她妈妈已经知道了。”萧琳抓住安宏的手,“陈医生说这时候不能让她知道,先做手术要紧。”

“哦…”安宏抓抓头发,急急下床,“我要回医院!”

萧琳拉住她:“回哪个医院啊?你还在输液呢!”

安宏一把扯掉手背上的针头:“路云帆手术还没做完,我要过去。”

萧琳叹气,知道根本拗不过她,只得陪着她出了医院。

赶到之前的医院,安宏直冲手术楼层,才发现手术室的灯已经暗了,安宏心脏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她拉住一个路过的护士:“这个手术室的病人呢?他…”

“哦,他的手术已经做完了,已经转去了ICU。”

“ICU?”

“就是重症监护室。”护士替安宏指明方向,安宏立刻就冲了出去,萧琳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重症监护室外。

安宏终于见到了路建宇等一干人,还多了许多路云帆家的亲戚,只是他们看到她,眼神都透着冷漠、嘲讽与愤怒。

“叔叔!”她冲过去,“他怎么样?”

路建宇冷冷地看着她,并不回答,只是说:“安同学,你来得正好,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路建宇与安宏面对面站着。

“路云帆脱离生命危险了。”他面无表情,脸上隐着一层薄怒,“但是他颅骨骨折,脑中有血肿,暂时不会醒过来,之后能不能醒…也未可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医生也没把握。另外,他双腿受伤严重,左腿一处开放性骨折,一处粉碎性骨折,还有许多骨裂,右腿三处骨折,同样的,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这还不包括他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安同学,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相信你应该清楚。”

安宏低着头,不说话,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至少他活下来了

多么幸运。

可是一想到韩晓君…安宏似乎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她发现自己——拒绝去想。

路建宇并不在意安宏的沉默,继续说:“你们在车上发生的事,我不想多说,但是,你在韩晓君临终前说的话,我听见了。”

安宏猛地抬起头来。

路建宇脸上仍是没有表情:“安同学,我只有这一个儿子。路云帆,他是我的命,但是现在,他的命差点毁在你的手上,最可笑的是,他还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你却对着另一个男人说着‘我爱你’,你们这些小孩子的事情,我真是看不懂。”路建宇冷笑一声,“安同学,我知道路云帆很喜欢你,但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相信你心中也该有数,你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路建宇声音并不响,可是语气却透着威严。

安宏点头:“听见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我会与他分手。”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路建宇神色严峻,不怒自威,“我是希望你——离开这个城市。”

“为什么?!”安宏不解地看着他,“我不会再与路云帆在一起!他…总之我答应你,再也不会与他在一起,为什么我要离开这个城市?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你凭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

“凭我是路云帆的父亲。”路建宇眼神深沉地看着安宏,他已近花甲,此时神情有些疲惫,显得苍老,“我是路云帆的父亲,我了解我的儿子,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他不会死心。而且你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