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宏呆呆地看着他,问:“如果我不答应呢?”

路建宇唇边浮起一丝笑:“这次事故,是路云帆全责,韩晓君因此葬身,不知你懂不懂,如果按照相关法律法规,我们要赔韩晓君多少钱?”

安宏皱起眉。

路建宇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很少,少得令你想不到。但是,如果你愿意离开这个城市,我可以赔偿给韩家300万,基本可以保证韩晓君的双亲可以安享晚年。”

“300万?安享晚年?”安宏忍不住笑了,笑得想哭。她摇起头来,“路叔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认识韩晓君吗?你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吗?你知道他爸爸妈妈是怎样的人吗?”

她哭起来,她真的不想哭的,却实在忍不住,她气得全身发抖,“韩晓君的爸爸妈妈,我叫他们叔叔阿姨,可是他们对我,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我认识他们一家已经快要20年,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叔叔阿姨以前是做早餐生意的,每天半夜两点就起来准备了,后来他们还做午餐、晚餐、夜宵,每

天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们的儿子将来能有美好的生活!他们没你有文化,没你有钱,没你有权,他们只是普通的小老百姓,甚至是外乡人,在这个城市奋斗了几十年!韩晓君…韩晓君对他们来说,也是他们的命啊!那是他们的独生儿子啊!韩晓君他…他才25岁,他还那么年轻!他是个那么好的人!这个世界上我都找不到一个比他再善良再温和的人了!他工作很努力,从来不依靠家里,全都是凭自己的双手争取!他长年累月地驻扎在工地也没有怨言,交到手里的工作都很认真地完成,他买了房,买了车,他原本有个很美好的未来的!可是现在呢?现在呢?他死了!死了!他死了!他是被路云帆害死的!路云帆把所有的一切都毁灭了!你居然和我说,要给叔叔阿姨300万,让他们安享晚年?请问,他们哪里还有什么晚年?他们的儿子没有了!这一切都是路云帆造成的!”

“是吗?”

路建宇听安宏说完这些话,冷哼一声,“安同学,这一切,你真的觉得全都是路云帆的责任吗?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你心里明明喜欢韩晓君,却还要和我们路云帆在一起,你扪心自问,你图的是什么?”

“我…”安宏惊呆了,却难以反驳。

她明白,在外人看来,的确就是如此。面对这个问题,她百口莫辩。

“你到底想要多少钱?开个价。”路建宇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原本我是想,你和路云帆一起出国后,不用多久,你们就会分开了,因为你的目的也达成了不是吗?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其实你一样可以出国的,你想去哪个国家,哪个城市,你可以和我直说。”

“…”安宏抬头看着路建宇,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路云帆现在还年轻,他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等他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会清醒过来。安同学,我说了这么多,你听明白了吗?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这件事对你来说,只有利,没有弊。你离开,不仅韩家可以得到一大笔赔偿款,你自己也可以尽情地提要求。你若执意留下,韩家在失去一个儿子后,连实质意义上的经济赔偿也拿不到多少。你还打算坚持吗?”

安宏发现,她其实根本就没得选择。

和一个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男人对垒,她毫无胜算。

两个人沉默了一分钟,安宏缓缓开口:“我可以提要求,是吗?”

“是的。”

“好吧,我答应你,我离开,但是我要三十万,现金。”

路建宇唇边浮起一个轻蔑的笑:“很好,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懂得审时度势,见好就收。三十万,晚上我就给你。”

安宏点点头,转身要

走,脚步早已发虚。

路建宇叫住她:“还有,相信你该明白,我和你说的这些话,并不是供人闲聊的话题。”

“我明白。”安宏没有回头,“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节结束十一大章。

请期待十二大章“此去经年”。

记忆行囊

路建宇信守承诺,当天晚上就给了安宏三十万现金。

第二天,安宏补齐了秦月的手术费,剩下的十多万,她交给了秦妈,秦月的手术顺利结束,但还未通过术后排异期,需要留在无菌病房密切观察。将来她还需终身服用抗排异药物,这些都需要钱。

秦妈告诉安宏,秦月还不知道韩晓君的事,术后醒来就问起了韩晓君,秦妈骗她说晓君接到一个紧急任务去了外地出差,工作比较忙,等事情处理好了就回来看她。

“她信吗?”安宏问。

“不是很信。”秦妈叹气,“她问我,是不是她做了手术,身体好了晓君就不要她了,我只能安慰她说晓君不是这样的人。幸好她还在排异期,陈医生骗她说目前不能通电话也不能发短信,暂时她也不会知道什么,只是…瞒不了多久啊。月月要是知道晓君已经没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秦妈抹起了眼泪,安宏也无计可施,她完全没有勇气面对秦月,但是心里又担心不已。

这也是韩晓君的遗愿了,他一定是希望看到秦月恢复健康的,可是秦月得知真相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安宏根本无法想象。

几天以后,韩晓君的追悼会在J市殡仪馆举行。

韩家在J市与W县的亲戚都来了,韩晓君的同事、领导来了,他的许多老同学从不同的城市赶来,他在J市的好友也来了…

每个人都面带悲伤,有人默默哭泣,有人失声痛哭,大家都为韩晓君感到心痛惋惜,这么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人生还未展开,生命的鲜花还未绽放,却已意外凋零。

韩妈早已瘫坐在椅子上大声哀嚎,面上涕泪交流,韩家的女性亲戚在一边陪着她,也都是泪流满面。韩爸则站在边上接待着各方悼念的人群,他鬓边的发在几日之间变得雪白,此时形容憔悴,双目通红,泫然欲泣。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痛。

安宏一身黑衣站在人群中,望着那些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感觉像在做一场梦。

她抬头看灵堂上的遗像,韩晓君微微笑着,利落的短发,英俊的脸庞,眼神温柔明亮,那是他在前一年11月拍的照,那段时间,他正在和安宏交往,拍照时也显得心情很好,意气风发,唇边的笑意无限舒展,令人觉得如沐春风。

可是,现实中,韩晓君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四周堆满了白色鲜花。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头发梳得很整齐,他的脸依旧刚毅俊朗,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不似以往那么健康。

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腹部,唇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安宏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脸。

多么希望,他只是睡着了,就像小时候那样,伸个懒腰就会醒来。

多么

希望,他能够再一次揉揉自己的脑袋,笑吟吟地叫自己一声:“阿宏。”

阿宏…阿宏…那是属于韩晓君的称呼,以后,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叫她了。

放下一支白色玫瑰,眼泪落下,安宏默默地注视着韩晓君,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追悼会结束,当韩晓君的遗体被推进去火化时,韩妈彻底崩溃,她趴在地上,拼了命地往前爬,伸出手嘶哑着喉咙大喊:“晓君!晓君!我的儿子啊!晓君你快跑啊!快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呀!我苦命的儿子啊!晓君——————”

安宏神情恍惚,身子摇晃,幸好被一个人扶住,扭头一看,居然是江蓓。

火化炉的烟囱升起一股浓烟,所有的人都默默伫立,安宏靠在江蓓肩头,抬头看天。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烟尘滚滚而出,慢慢飘散,汇入空中。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神的存在?究竟有没有另一个世界?

安宏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韩晓君的骸骨被面无表情的殡仪馆工作人员装进那个小小的盒子时,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都崩溃了,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那个在幸福村的小弄堂里牵着她的手欢快奔跑的人,那个在游泳池里耐心教她划水踢腿的人,那个骑着自行车带她穿梭在大街小巷的人,那个会给她买各式各样糖葫芦的人,那个在篮球场上纵身跳跃的人,那个光脚踩在泛着波光的溪水中的人,那个总是沉默着抽烟的人,那个笑容温暖、眼神深沉的人,那个说会带她走进婚姻殿堂的人,那个对未来做了美好规划的人…

他不在了。

永远永远地,不在了。

离开的时候,江蓓追上安宏,说要带她一程。

安宏没有拒绝。

车上,江蓓问安宏有什么打算,她已经知道了路建宇与安宏的谈话,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她有自己的判断,知道此时的安宏心里一定是万分的难。

安宏低声说:“6月中旬就能拿毕业证了,毕业以后,我就会离开。请你们放心,我说到做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蓓叹气,“你不要生小帆爸爸的气,小帆一直都没有醒,他爸爸也是太过担心。”

“至少他还活着。”安宏苦笑。

江蓓一时语塞,一会儿以后又问:“你…打算去哪个城市?”

“不知道,随便吧。”

“…”

安宏低头沉默片刻,突然抬头看着江蓓,说:“蓓姨,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江蓓一愣:“什么忙?你说。”

安宏抿了抿嘴唇,终于开了口。

自从那天以后,安宏再也没去看过路云帆,而是一个人回了学校,徐沫沫知道了这些事,同学们也有所耳闻,路云帆出了车祸受了伤,他的女朋友安宏却

从来不去医院,多么奇怪?

连徐沫沫也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安宏只能告诉她,路云帆还在重症监护室,即使去了也看不到他,他的家人每天都在,不需要自己过去。

她努力地压制住自己心底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勉勉强强地交了毕业设计,还通过了论文答辩,学院老师知道安宏的情况,也没有过多为难她,于是,在经过简单的结业考试后,安宏终于面临毕业。

她每天都在等待江蓓的电话,终于,她等到了。

安宏赶到医院时,江蓓已经在ICU门口等着她。她的身边没有路家其他亲戚,她对安宏说:“我们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你进去…看看他吧。”

安宏点头:“谢谢你,蓓姨。”

她听从医生的吩咐换了隔离衣,戴上鞋套,双手消毒,终于走进了那间充斥着各种奇怪器械的房间。

耳边响着“滴滴”声,此起彼伏,监护仪器上还有安宏看不懂的图像。

路云帆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安宏走到他身边,看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人,一下子就捂住了嘴,强忍住眼中的泪。

路云帆的头发全被剃掉了,他的头部有些肿,头上脸上还有许多未痊愈的伤疤,但他的脸颊和眼眶却是凹陷的,脸色晦暗得令人不忍目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的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两条腿被吊起,从双脚到大腿根部都固定着厚厚的石膏,他的双手安静地垂在身体两侧,毫无动静。

安宏看着他紧闭的眼睛,微微开启的唇,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只是,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飞扬跋扈的表情,再也没有灿烂到极致的笑容。

安宏坐在他身边,牵起他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

“路云帆,我来看你了。”

“路云帆,你一定要醒过来。你答应我,一定要醒过来,好不好?”

“路云帆,晓君已经走了,你比他幸运,你活下来了,但是你一定要醒过来,你已经睡了十三天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路云帆,对不起,我要食言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你答应我,快快醒过来,快快好起来,变成以前那个活蹦乱跳的路云帆,你听到了吗?”

“路云帆,等你去了美国,不要再这么冲动了,你酒量不好,要尽量少喝酒,我听说美国的年轻人甚至会抽大麻,你千万不要学。”

“路云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会变得比以前更强壮,更健康,你会变成一个特别优秀的人。”

“路云帆,你会遇见一个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孩,所以,把我忘了吧。我知道你能把我忘了的,是不是?到时候,好好地对待那个人,好好地爱她,你是个最好最好的男朋友,

与你在一起,她一定会特别开心,她一定会很爱你,你们会结婚,生孩子,一起慢慢变老,我相信,你会给她一个最完美的家,你一定做得到的。”

“路云帆,赶紧醒过来吧,很多很多人都在担心你,你爸爸,蓓姨,许洛枫,程旭…还有我,只是,我等不到你醒来那一天了。”

“路云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

安宏的眼泪濡湿了路云帆的手,他的手冰凉、僵硬,此时,手指居然微微一动。

安宏吃了一惊,抬头看路云帆的脸,他的睫毛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安宏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再仔细看,发现又没有了动静。

安宏叹一口气,她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往外走,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路云帆,保重。”

说完这一句,她狠狠心,终于走出了门。

回到家,安宏接到了陈航的电话。

陈航的语气很低落:“安宏,秦月…已经知道韩晓君的事了。”

安宏说不出话来。

一个小时后,陈航赶到安宏家。

他说:“她想见你。”

“我不去。”安宏摇头。

陈航思考片刻,点点头:“我理解。”

“她…情况如何?”

“说不上来,其实比我想象得要好,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砸东西。”陈航斟酌着用词,“也许做了肾移植手术,得到了新生,她对生与死会看得不太一样。”

“陈医生,拜托你多看着她一些,我怕她会做傻事。”

“一定,她的亲属24小时照看着她,她的手术很成功,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复正常生活了。”

安宏点点头,扯出一个笑:“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晓君地下有知,也会欣慰。”

陈航又问:“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的男朋友现在情况怎样?”

“他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安宏看着陈航,“过几天拿了毕业证,我就离开这个城市。”

“为什么?”陈航惊讶。

“我…不想留在这里。毕竟…晓君也是因为路云帆而死,路云帆若醒来,我很难面对他。”

“那你打算去哪里呢?在别的城市有亲戚吗?”

“我没想过去哪里,也没有外地的亲戚。”安宏苦笑,“也许会去厦门,也许会去上海,随便吧,无非是租个房子,找份工作,能活下去就行了。”

“那…你妹妹呢?”

“我妹妹?”安宏似乎如梦初醒,“对啊,我妹妹怎么办?让她放假时去爷爷家或姑姑家吧,我不可能带上她的。”

陈航推了推金边眼镜,迟疑片刻后说:“如果你需要帮忙,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你可以去T市,我是T市人,在那边也有不少人脉,对你租房子和找工作会有帮助。”

安宏疑惑地看着陈航:“陈医

生,谢谢你,只是…你为什么要帮我?”

陈航的脸居然红了,他低声说:“我与你们认识,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想一想。”

“好,你随时可以打我电话。”

2005年6月16日,是安宏毕业的日子。

她接到了江蓓的电话,路云帆——醒了。

感谢老天!安宏穿着学士服与同学们站在一起拍照,每个人都是笑意盈盈,只有她,脸上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然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临行前,安宏去看望韩爸韩妈,韩妈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听韩爸说,她终日以泪洗面,呆呆地坐在韩晓君房中,看着他的照片发呆。

安宏知道韩爸韩妈心中是怪她的,毕竟害韩晓君失去生命的是路云帆,而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

但是韩爸韩妈还是念着十九年的情谊,看到安宏后,并没有对她冷言冷语,尤其是在得知她已经与路云帆分手后。

韩妈喃喃地说:“为什么那个人不死,是我儿子死,为什么那个人不死,是我儿子死…”

安宏不知该如何接腔,那两个人,她希望他们都能活着。

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她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他们都有温暖的家庭,有亲切的家人,而她,只有一个萧琳。

萧琳还有爷爷奶奶,姑姑叔叔,她很快就能忘记她们相处的这两年,很快就会长大,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