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宏在出租屋里休息了一个多星期,重新回丰源上班。

她依旧消沉,只是努力工作,连话也不愿多说。

萧琳每天与陈航通电话,汇报安宏的情况,陈航想与安宏说话,她都不肯接。

陈航只得隔两个星期就飞去T市看望她一下。

安宏开始感觉头疼。

脑子里像有东西在搅动,疼得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她迅速地消瘦。

疯狂地依赖酒精,

依赖咖啡因,依赖尼古丁。

每天夜里她都失眠,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见那个场景。

泥泞的雨地,韩晓君一动不动的身影,他全身湿透,面如死灰,体温在她的怀里越降越低,终于变得冰冷一片。镜头一转,面前又变成了路云帆,肿胀的头颅,紧阖的双眼,凹陷的脸颊,全无血色的唇,还有裹着石膏的双腿…他的身下渐渐浸出一大滩的血水,越溢越多,越溢越多,安宏呆呆地望着他,病房渐渐消失,周围一片空旷,她清楚地看见了血泊中的那双眼睛,瞪得滚圆,直直地注视着她。

那是秦月的眼睛。

安宏大声地尖叫,从床上弹起。

萧琳冲进她房里时,只看到她缩在床头,眼神涣散,抱着脑袋抖个不停。

“姐!”萧琳冲到安宏身边,慌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拍着安宏的背。

安宏挥着手挡开她,她的长发披散在脸上,面容惊恐,嘴里低声地念叨着,萧琳仔细听也听不出她在嘀咕什么。

她知道,安宏是生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卡文了,卡得很厉害。憋着写了一点,下一节就把十三大章结束掉,完结章应该会好写许多。

这几节都写得不好,大家将就看,争取把完结章写得带感。

六年

路云帆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空晴朗,阳光灿烂,连风都是暖的。他站在一个体育场上,正在准备起跑。

耳边发令枪响,路云帆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他夹在一群年轻人中,规律地摆动手臂,迈动长腿,跑得坚定又有力。

他的呼吸很平稳,身体似乎一点也不疲劳,只是沿着偌大的体育场跑了一圈又一圈。耳边是不停歇的加油呐喊声,他抬头望向看台,那里坐了数不清的人,却一个个都面容模糊,令他看不清。

他又转头看身边的选手,同样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听见他们粗重的喘气声。

路云帆有些纳闷,却也没有多想,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渐渐地就脱离了大部队,一个人冲在了最前面。

纷杂的脚步声甩在了身后,路云帆不禁有些得意,他抬头往前看,金色的飘带在终点线上随风摇荡,飘带后面似乎还站着一个人。

窈窕的身影,高高扎起的马尾辫,笑起来时眯起的细长眼睛,无不令他心生暖意。她在朝他招手,大声喊:“加油,加油!”

清风拂过她的面颊,年轻的女孩笑靥如花,路云帆翘起嘴角,更加卖力地向她跑去。

可是那终点线看着很近,跑起来却是那么得远,路云帆觉得腿像灌了铅,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很疲惫。

他向着远处的女孩喊:“安安!我好累啊!”

“就快到了,加油!”女孩依旧招着手,路云帆咬咬牙,继续往前跑,呼吸乱了,脚步沉了,心跳急了,却一点也不在意。

突然,他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腿部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痛。

路云帆硬撑着支起上身,抬头看那女孩,他忍着痛大喊:“安安,我腿好痛!”

那女孩却只是笑着看他,没再说话。

身边响起无数脚步声,年轻的男孩们纷纷超过了他,欢呼雀跃着奔向了终点,跑在最前面的男孩高大健美,他扬起双臂,身体撞向金色的飘带,路云帆只看到阳光下,他轮廓坚毅的脸庞,还有获胜后的得意神情。

路云帆还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募然心惊,自己的右腿——已经不见了。

原本修长匀称的腿,只剩下了短短的二十多公分肢体,无力地拖在地上,断腿处渗出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路云帆一下子就哭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抱着自己的断腿,他又望向终点,那个女孩迎接着跑了第一的男孩,她递上水,娇羞地说:“晓君,你最厉害了。”

就像一把刀,直刺进路云帆心里。

他伏在地上,一手拍着地,一手向前伸,凄厉地喊着她的名字:“安安!安安!安安!”

那女孩似乎没听见,她牵起获胜男孩的手,慢慢走远,走着走

着,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尽是嫌弃与憎恶。

天瞬间就暗了下来,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路云帆浑身湿透地躺在地上,体育场里一片空荡,只余下了他一个人。

他张开双臂,右腿剧痛,却抵不过心里的痛。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断腿处,那奇异的感觉令他全身发抖。

他想,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个梦,一定是个梦!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这的确是一个梦,可是现实,似乎比梦境还要令人绝望。

江蓓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路云帆躺在病床上大声地喘气,他瞪着眼睛,满身满脸的汗,胸腔急剧地起伏着,右手正死死地抚在自己的右腿截肢处。

江蓓皱起眉,拉过他的右手放到身侧,柔柔地说:“又做噩梦了?不要去抓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路云帆渐渐地平缓了呼吸,他扭头看江蓓,问:“我什么时候能穿假肢?”

“快了,先用临时假肢,适应几个月就能配正式的假肢。”

“恩。”路云帆突然像想起些什么,问。“洛枫回国了吗?”

江蓓一边帮他按摩左腿,一边说:“明天走。”

“我想见他。”

“好,他下午会来看你。”

许洛枫回国前最后一次来看路云帆,路云帆思考许久,终于向他说出了一个请求。

“洛枫,回国后,帮我去把安宏的房子买回来,好吗?”

许洛枫颦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阿路,她这样对你,你不要再惦记她了。”

路云帆垂头不语。

许洛枫气极了:“你听到没有?把她忘了吧!”

“照我说的做。”

“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去找别人。”路云帆依旧虚弱,面色惨淡,眼神却是坚定的。

许洛枫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很久以后,才勉强答应下来:“我答应你。”

几天后,路云帆截肢伤口愈合,为了缓解伤处肿胀,也为了消除幻肢痛,医生鼓励他穿戴临时假肢练习站立、走路。

复健的过程很苦,路云帆左腿肌肉都已萎缩许多,右腿又是初愈,每一次的练习都令他冷汗涔涔而下,江蓓根本不忍看,路云帆却是咬紧牙关,没有哭。

终于,他可以扶着双杠,慢慢地行走了,只是低下头看到自己骨骼般的右腿假肢,他心中酸楚得难以言述,面上却一点也未表现出来。

右脚踩在地上时,再也没有了本身该有的那种感觉,路云帆闭上眼睛体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单腿站在悬崖边,摇摇晃晃,腾云驾雾一般。

他按捺下自己所有的心情,只是认真又积极地练习走路。江蓓觉得欣慰,又有些担心,以她对路云帆的了解,她以为他必定是要大发脾气的,而且,他是那

么怕痛的一个人,高中时右脚骨折痊愈练习走路,他都能嗷嗷地叫半天,可是现在,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左腿的痛,右腿截肢处的痛,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江蓓知道,他的伤是在心里。

路云帆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他会摔跤,练习坐下、站起时,他会努力几次都站不起来,每次摔到地上或站不起来时,复健师都会来扶他,这时候,他就会冲对方发脾气,英文中文一起骂,甚至叫人家滚。

晚上,江蓓会和医生一起查看他的残肢,残肢依旧是肿胀的,还被假肢接受腔磨得很红,路云帆却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任由自己的断腿被几个人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他仿佛没有知觉,眼神空空洞洞的,茫然一片。

洛杉矶是个干旱少雨的城市,加州阳光充沛,尤其是夏天,几个月不下雨都是常见。

可是八月时,天竟然下雨了,淅淅沥沥的一场雨冲走了夏日里的热浪,却带给路云帆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痛,整条左腿像是在被虫子啃噬,尤其是膝盖受伤处,痛得他把脸都埋在了枕头里,牙齿差点咬破嘴唇。

江蓓慌得不知所措,想要帮他按摩左腿,只稍微重了一点,路云帆浑身的肌肉就绷紧了,他伸手拉开了江蓓的手,痛得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蓓叫来医生,医生只说骨折后发生这种痛是正常的,随着时间推移,症状会轻下来。

路云帆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他和江蓓都相信了美国医生的话,可是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这种痛一直都纠缠着他,令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有时候,听着窗外的雨声,路云帆午夜惊醒,他会想,韩晓君离开的那天,就是下雨,这是不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令他永远都忘不掉自己犯下的错,永远要承担这苦果。

路云帆复健了几个月后,终于换上了正式假肢。

他开始过正常的生活,只是这生活,再也离不开拐杖、假肢、轮椅,还有浴室中的一些残疾人辅助设施。

又过了几个月,路建宇与他商量,江蓓回国,让他在美国继续读书,结束本科,再读硕士。

路云帆答应。

许洛枫已经来美国留学,两个人都入读斯坦福,租了一间公寓做了室友。

在美国人人都开车,路云帆只是少了条腿,还是可以拿驾照的,但是他再也不肯开车,许洛枫无奈,只得做了他的专职司机,两个人开始了共同的求学生活。

安宏继续在丰源工作。

只是,她的注意力常会不集中,记性也越来越差,终于,她在工作上犯了错。

第一次做错预算,领导只是叮嘱了她几句。

第二次犯错,伍总把她叫去谈了话。

等到第三次犯错,也是最

严重的一次,因为她用错了单位符号,使得丰源势在必得的一个标被废,伍总大发雷霆,对着安宏的部门领导说如果安宏再犯第四次,就把她开除。

安宏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仔细了,却还是会犯这样那样的错,以往只需要三个小时就能做好的工作,现在却需要两倍的时间来做,还错误连连。

她的领导压力也很大,对她的态度就不那么好了,发生了这些事后,同事们自然也对她颇有微词。Laura更是幸灾乐祸,时不时地去找安宏的茬,或是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丢给她去做,自己落得清闲。

有一次,安宏熬了整个通宵,做完自己的事,再做Laura交给自己的工作,天亮后,她把文件拷给Laura,Laura却看都不看,丢下一句:“这个我已经做完了,咦?我没告诉你吗?”

安宏没吭声,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连着两三次以后,她终于知道Laura是故意在耍她,安宏告诉自己要忍,不要去和她计较。

可是有一天,在茶水间外,她听到Laura在和几个女同事说自己的事。

“那个安宏,你们不要看她面上不声不响,其实很有手段的,事情做得那么糟,还能在公司里混下去,肯定是有后台的。”

“哎,Laura,她是不是别人介绍进来的呀?”

“我听说是技术部的谢工介绍进来的。”

“谢工?怪不得,谢工的爸爸以前在省建设厅工作的,门路很多的呢。”

“对啊,所以我觉得吧,她和谢工一定有关系,要不然一个J市人,又是Z大毕业的,毕业了大老远地跑来T市做什么?投奔情郎呗。”

“现在大学生都很开放的啦,同居、打胎什么的都很多呢。”

突然,一个陌生的女声说:“你们没凭没据的,别胡说八道!背后说人家坏话,缺不缺德啊!”

Laura一愣,说:“我们在说安宏,关你什么事啊!”

“我就是看不过眼,不行啊!跟着男朋友过来怎么了?我也是外地人,也不是在这里毕业的,我就是跟着我男朋友来的T市,我还要和他结婚呢!不行啊!哼!总比有些人,一大把年纪还没男朋友来的好吧。”

Laura气坏了:“你!”

“算了算了。”几个女人把她拉出了茶水间,她们看到门口默然站立的安宏,俱是一惊,面色变了变也就走了。

安宏手指绞着杯子走进了茶水间,里面只剩下了一个女孩在泡咖啡,看到安宏,她笑了一下。

安宏撕了两袋速溶咖啡倒进杯子,女孩有些惊讶:“你泡双份的啊?”

“恩。”安宏等着水开,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说,“谢谢你。”

“呃?”女孩“噗嗤”一

笑,说,“她们说的话,我中枪了,所以才和她争了几句。”

安宏低着头笑了起来。

女孩捧着杯子啜着咖啡,偷偷看她,说:“哎,我是业务二部新来的,刘艳。”

“安宏。”安宏扭头看她,“预算部的。”

2005年9月,萧琳转到T市一所高中读高二。

她觉得安宏越来越不对劲。

她很易怒,很疑神疑鬼,又常发呆,还会躲起来哭。

她一条一条地买烟,一个礼拜就能抽掉一条烟,萧琳走进她房里时,总能闻到浓浓的烟味,呛得她喘不过气来。

安宏却毫无反应,她还喝酒,啤酒已经喝不醉,红酒又太贵,她就开始喝白酒。

萧琳知道,她是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不会去回想以前的事。

但是她酒量好,很难灌醉。

她甚至会在房里呕吐,身体难受至极,脑子里却还能想起过去。

有一天,安宏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很乱,一幕幕地闪烁而过。还有那些人,绕在她身边不停地旋转,不管她怎么喊停,他们就是转个不停,闪个不停。

安宏快要崩溃了,她抱着脑袋大声尖叫,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些景象消失。

最后,她看到了韩晓君。

他站在阳光下的溪水中,面向着她,笑容温和。

“晓君…”安宏跌跌撞撞地向他跑去,却怎么也跑不到他身边。

身后有人拉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