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自动闭合,手术灯白炽耀眼,女孩白着脸,眼里的泪水还没干涸,一直喊:“宋宋,我疼”

李林生摇了摇头,全力投入救治,额上的汗擦湿了很多面纸。

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看了苏又清一眼,写着,你放心。

她却突然睁大眼睛,目光定在他身上不放,那里面含了太多内容,委屈,惧怕,疼痛,还有对自我的躲避。

她张了张嘴,头发已经汗湿,几缕贴在面颊上,脆弱不堪。

她的嘴型只说了四个字,“别告诉他”

李林生突然被她的眼神撼动,把他拉扯进记忆的时光中,多么熟悉的画面啊,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场手术,只不过台上躺的是自己二十一岁的小女儿。

女儿被车撞的太严重,大出血,子宫都已脱落,最后死在手术台上,狼狈不堪,血把世界染成鲜红。

女儿跟一个男人私奔,年少不懂事,被骗后拖着一身伤回家,还有肚里九个月大的孩子。

如花似玉的小女儿,明媚的脸还在眼前晃荡,甜甜的声音叫他:“爸爸”

最后死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悔恨,不舍,还有噙在眼珠上的一滴泪。

女儿是李林生一生无法忘怀的伤,溃烂在记忆里。

他看着手术刀下的苏又清,几乎是一念之间,他对她点了点头。

然后她努力笑了笑,即使失了所有力气,她终于闭眼昏睡。

“你自己留意,看有没有出血迹象”

李林生夹着针盒,步履稳重的往外走。苏又清看着他的背影,拖出长长的孤单。

宋子休每天都来看她,却不敢进房门,悔恨前,丧失了所有自尊和骄傲,身体里的勇气气数已尽。

苏又清知道,她都知道,于她,也是一场身心俱疲的伤。

纵然爱你,也无法漠视已经生成的伤害。

她回了宋宅,一个人从医院出来。

宋宅的所有人看着她单薄的身体一步步上楼,没有一个敢上前。

宋子休站在二楼,目光火热在她身上,直到她来到自己面前,两人对视一眼,她走进主卧。

十分钟后,她出来了,手里提着行李。

小小的箱子,上面是哆啦A梦的脸。

宋子休的脸色一点一点颓败,眼里的悲伤显而易见。

苏又清没再看他一眼,扶着栏杆慢慢下楼。

“清清”他突然叫她。

她驻足,长长的头发披在背后,纤细温柔的让宋子休想落泪。

他说:“我没有福气,我留不住你”

苏又清的手停在门把上,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在心里小声呢喃。

“宝宝,跟爸爸说再见”

浅光

苏又清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慢慢坚韧,同样的,某个柔软的角落渐渐塌陷。

门转开,外面的风往屋里钻,她的头发被吹起一道浅浅的弧,这一步的踏出,就是退席一个世界,室内和室外的空气碰撞,苏又清不敢看身后。

怕一回头,又是放不下的心动。

怕一回头,又舍不得这个男人被爱路过。

宋子休心里所有的光,就像灭了太阳,没有了追逐的目标,悉数退场。

一生都无法复制的温暖,随着门“咔”的一声轻响。

赔光。

他的女人,没有回头,好干脆。

宋宅的人默不作声,压抑的气场包围了所有人,平日跟苏又清要好的阿姨都忍不住抹泪,她是苏又清最爱缠着的人,围着她学做菜,帮她收拾厨房,善良如她,宋先生爱至极致,两人却不得命运厚待。

“怎么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呢”阿姨摩挲着胖嘟的手,仿佛苏又清还站在眼前。

“宋哥,我马上调人去拦她,先封车站,然后机场!”梁叙在电话里急道,刚得到消息的他也知这不是好事。

宋氏要留一个人,易如反掌。

手无力的垂下,“啪”,手机顺着宋子休的手掉在地上,他漠然转身,主卧的门敞开半边,就像横在白天里的一道伤口。

他走的缓慢,他的背影依然高大,只是一瞬间,像被抽光了精气。

留住了人又怎样,她走的头也不回,他还有什么立场去捆绑。

这个房间好像变空洞了,左边柜子上少了她习惯放上面的发夹,绑窗帘的花带也没了,还有他目光一痛,相框里两人的合照,也没了。

宋子休想,原来欠债真的要还的,这个世界总有你控制不住的人,总有你无法避免的祸端。

总有你的无能为力。

他想起那晚在医院,初醒的苏又清睁着眼睛,手拧起腹间的被单,对着空气唤了一句宝宝。

宋子休当时只是心酸,人走楼空,如今再回想那一幕,终于抵抗不住物是人非的惊变,他走到床边,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个枕头,呢喃着:“清清”

明亮的日光斜洒进房间,耀在空气里不知人间悲欢。

宋子休坐在床上好久,他抬起右手,眼里浓的化不开的迷茫,“我有多久没有握过你的手了”

想到什么,他突然自嘲的笑了,“这一辈子,我还能再和你牵手吗”

宋子休把脸埋进枕头里,是她头发上熟悉的香味,若有若无,他重重的吸进鼻间,苏又清是一种毒,如果生命重新来过,那一场遇见,那一次悸动,到现在再也无法磨灭的情动,宋子休,你还会不会对她轻易动心,婉拒上帝的安排?

脑海里她的模样,呵,真的只是梦一场。

宋子休趴在床上沉闷地落泪,没有她,眼泪变不成价值连城的钻石,只是感情得以宣泄的,最廉价的物质。

“苏又清,清清,你不再是我的了吗”

“小佳姐!我妈叫你去打麻将!!”陈康还没跑进门,吼声震耳欲聋,肖爸爸算准时间,在陈康左脚即将踏进的前一秒,“砰!”用力把门关上。

“哎呦!”门外传来痛心疾首的呼声,肖爸爸摇了摇头,嘴角却是憋不住的笑意,肖小佳“噗哧”一声,仰天长笑。

就连一旁的陆炎,也是风骚的低下了头,从背后看,肩膀直抖。

“看你把这孩子撞疼了吧”肖妈妈打着圆场,把门打开,陈康揉着鼻子连眼泪都疼出来了,“小康,哎呦,给阿姨看看你这小鼻头”

肖妈妈笑的和善,手直往他脸上蹭,陈康可怜巴巴的望着她,眼里都是对肖家老头的控诉,孰不知脸上都是白花花的面粉。

肖妈妈笑的更和蔼了,鱼尾纹也格外有爱,她拍了拍手,对陆炎喊:“陆子,跟我去对面杀几盘!”

丈母娘一声令下,陆炎屁颠颠的洗手,尾随肖母出门,走时他看到盘子里刚包好的饺子,“咦?”了一声。

肖小佳亮眼放光,“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看!”

“唔”陆炎故作深思,脸上渐渐有了痛苦之色,“还真是难以启齿啊”

肖小佳龇牙咧嘴!握着拳头朝他挥了挥,叽里呱啦还没讲出口,陆炎低低一笑,眼睛直眨:“这包饺子的技术,精湛的难以形容呐”

陆炎学古人,双手作揖微微屈身:“肖家姑娘,宜嫁宜娶”

肖小佳一愣,“切”了一声,脸上却漾着幸福的光。

陆炎望着自己的妻子,原来真爱,真的经得起平淡流年。

这是两人相爱的第七个年头。

丈母娘在门口等,陆炎小跑跟上,俊朗的脸敛了气质和气势,只是甘为人夫的平常男子,对爱人的一切毕恭毕敬,他很狗腿的对肖母低声说:“家伙带了!”

随即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他看到丈母娘脸上一副心领会神的笑。

“八万!”

“慢着!”陈康的笑声类似猪嚎:“哈哈!送上门,大碰对两杠!”

他鼻头上的红还没消散,一激动,更明显。陆炎倒是不在乎输赢,看着陈康雀跃的鼻头,一直憋笑。

陈易生一直都这么淡定,无过多表情,陈康凑近老爹,小声嘀咕:“您还真是荣辱不惊啊都输了这么多”

“咳咳”陈易生轻咳,把目光从牌桌移至儿子脸上,“是啊,荣辱不惊,就是不知道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小兔崽子”

陈康一口气没岔过来,手一抖,扔了一张好牌出去,陆炎“诶!”了一声,嘴角扯出漂亮的弧度,笑呵呵地胡牌。

“嗷嗷!!”这一把,让陈康连内裤都输掉了,哀怨的小眼神飘向自己的老祖宗。

今天是陈易生的生日,晚辈陪老人家打打牌消遣,和陆炎平日的玩法不可相提并论,他也有心,到后面故意放水,体体面面的输赢,让寿星乐满怀。

陈康气鼓鼓的嘀咕:“搞半天,和小佳姐一个智商水平线上的,怎么打牌的嘛”

陆炎长的好看,居家起来,也写意风流,他隔着桌,看着对面陈康郁闷的模样,细微的神态和语气的起伏,倒真想起了一个人。

他在心里叹气,屈手看了看表,11点,宋哥也该来了。

苏楚和宋子休一起进的屋,他手上提了满满的袋子,杏色夹克里,穿着一件布料如绸的黑色衬衫,动作之间,浮光掠过。

陆炎起身,微微颔首,叫了一声:“宋哥”

陈康摸了摸头,无所谓的把眼睛瞥向一边,迎接他的是陈易生微沉的眼神,他吐了吐舌头,站起来老老实实的叫了一句:“喝不喝水啊”

“嗯”宋子休点了点头,走到陈易生面前说:“陈叔,生日快乐”

他从口袋里掏出礼物,黑色小锦盒,看着倒不是特别贵重,打开来,却是一块样式极简单的手表。

“呀!老爹你念叨半辈子的表,38年,那时候没有限量限产一说,生产了一块,那么全世界只有一块。”

谁说陈易生荣辱不惊,此刻他脸上的皱纹,笑开了花。

宋子休说:“您喜欢就好,我也托人找了很久,去年没赶上,今年来迟了,陈叔不要怪罪才好”

他一席话,说的谦逊有礼,就如四年前一样,那是他第一次到苏家,礼貌气度学识,深得长辈的喜欢,那样的时光,就像漾在水里的波纹,一圈圈温情柔光,诉说细水长流的愿望。

肖小佳带着自家包的饺子,苏楚也做了一桌饭菜,两家人围着大圆桌,温馨的庆生,平淡的时光。

陈康坐在宋子休旁边,偶尔侧头看他,然后又低头默默扒着桌里的饭。

陈易生很开心,但吃到最后,眉头还是微微皱了。

这一桌的人,独独少一个她。

苏楚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宋子休进来了,他脱了外套,只着衬衫,气宇轩昂,只是表情越来越平静,他的波澜,越来越不易泛滥。

当真是,把脾气敛去了。

苏楚洗着碗,看着在一旁倒水喝的宋子休,她叹气,“小宋,这几年真是难为你了”

宋子休微微分神,“嗯”了一声,语气里都是湿润的气息。

“苏姨,我愿意的”他顿了顿,说:“您别介怀”

苏楚声音小了下去,“今天她爸爸生日,她都不回来这姑娘越来越不懂事了”

苏楚说不下去了,声音都哽咽,“她现在的心,都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了,我打电话哭着求她,她都不再动心了”

宋子休捏紧手里的瓷杯,沉默着。

“清清她”苏楚在他面前小声哭,面容在这几年苍老了许多,她说:“清清跟着那个男人,也从来不跟我们多说一句”

苏楚抹着眼泪,叹息着:“这丫头,当真狠心了”

风景

宋子休什么都没有说,他喝了一杯水,又弯身重新倒,一抹淡绿在月白的杯身上渐渐隐去,他的指节分明,握住小巧的杯把,只是一时的情绪微起,随即又平淡下来。

苏楚不忍再说,背着他兀自擦泪,宋子休手里的那个杯子啊,是女儿用过的,有次她看到这个男人坐在客厅,双手捧着杯,眼睛一直定在上面,嘴角淡淡的笑,屋内明亮的光,也生生被这个男人的气场覆盖。

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就是人心在,温情却不再。

苏楚想,如果女儿此刻站在面前,一定要把她打醒,问问她,心里是不是还有家。

“妈!妈!”陈康激动的狂叫,撞进厨房脸都有点红了。

苏楚走近轻拍他袖子上沾上的灰,“怎么了?”

“她来了!”陈康很雀跃。

苏楚一愣,“她?”

陈康哈哈笑,时间打磨之下,他也长成了挺拔的男子。他说:“妈,你媳妇来了”然后把头低了下去,难得的脸红。

苏楚了然,略带惊喜,“小姗吗?她有心了,这么大老远的过来”

陈康摸了摸头,笑着说:“这不,给咱爸过生日嘛”

“你这孩子”苏楚轻敲了他的头,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欢喜。

陈康风风火火的出门,一脸春心荡漾,陈易生在背后咳了声,默不作声的闪进卧室,对着镜子左看又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陈康这个兔崽子,终于把媳妇拐来见家长了。

陈婉姗,人如其名,短短的头发,斯文乖巧,第一次面对爱人的长辈,紧张的把称呼都喊错。对着苏楚说,“伯父您好!”

反应过来,连脖子都红了,用力扣着自己的手。

苏楚笑呵呵的,牵起她往屋里领。

陈康想到什么,突然转身往对面的屋大叫了一声,“喂!”

一颗毛茸茸的头从门后冒出来,乌溜溜的眼睛直转,定在陈婉姗身上,然后扭头奶声奶气的大喊:“妈咪,快来看康小叔的老婆噢!”

小佳一把抱起女儿,笑意盈盈的看着陈康,目光一跃,对着小姑娘点了点头。

“来!爸爸抱!”陆炎走来,从妻子怀里接过女儿,“陆小桥是头小猪猪”

小孩歪着头,发质极好,闪着一圈光,“小桥是小猪猪,那妈咪就是小母猪”

肖小佳郁闷的看着女儿,被陆炎带坏了,父女都欺负她。

陈婉姗看着面前一家三口,所谓的温暖,就是这样的画面吧。

陆炎抬眸,对着她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拉了拉陈康的手,爱人低头一瞥的温柔,让她的快乐满溢,人的一生,幸福分很多站,有的停留很久,有的过客匆匆。

但,总会圆满,而后各自幸福。

不是么。

“小康!晚上带女朋友到阿姨这边来玩啊!”肖母也走了出来,摸了摸孙女的小手,对陈康招呼,而后对陈婉姗说:“记得啊,呵呵”

她点了点头,轻咬嘴唇,脸上都是羞涩。

陈康索性包住她的手,大大的掌心给她不可撼动的暖意,陈婉姗看到宋子休的时候,没来由的紧张,如果说见其他人只是忐忑,见到这个男人,便是实实在在的惧怕。

在他面前,恨不得立正稍息,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