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到了湖边就看见那六角凉亭中的人影。丫头穿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在湖面上趁着风,裙角飞扬,如一只翩翩欲飞的青鸟。

踏着湖面凌波而行,快接近凉亭的时候,里头的人看得更分明了。墨黑的发丝细白的颈项,手里握一本书册琅琅地诵读,如雨滴打在湖面上发出的脆响,声声入耳。。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如意心头一阵诧异,老狐狸什么时候开始教丫头学这个了?做了十几年的刁蛮丫头,现在才学做淑女,不嫌太晚些了吗?。

脚下却没停。愈接近亭中人,脚步就愈疾。。

心里那道门既然打开了,就如泄了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那晚鼻息间的馨香仿佛还萦绕不散,怀里的温暖和软绵还记忆犹新,丫头的那眉,那眼,那菱唇,那娇憨的姿态,看起来越发顺眼。

眼看着就要到面前,娴静的侧影如描如画,伸开双臂就能一把搂在怀里。就这么搂着,就这么抱着,就这么心跳贴着心跳,嘴唇贴着耳朵,说一句“我回来了”。然后,等着她的手主动地搂回来。

皆大欢喜。。

然而,世事却并不尽如人意。

手才张开,还没触到肩膀,端坐在桌前的人嚯地站起,向旁边跨出一步,离他又远了数尺。

如意,如意,该改姓“不”才是。。

“公子请自重。”低头,垂目,水蓝的裙摆曳地,被风吹得像流动的水波。

霎那间晴天里起了一个霹雳,正劈到如意的百会穴上。“你说什么…是我啊,你看清楚!”

眼皮不曾须臾抬起。“奴家知道是凤公子。男女不可同处一室,此间是小女子读书之所,请凤公子回避

再不复旧日情态。那个拉着他的手,迭声叫着神仙爹爹的丫头渐渐远去了。

眼前一片迷离,不知是梦是幻。。

他离开了几日?这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他那个活泼泼真性情的丫头那里去了?

至夜,正在院中徘徊,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丫头怀里抱着那个镏金錾花的鸡笼子出来,放在梧桐树下。“夜深了,公子请早些休息。”。

说完又转身进房,关门落拴,连窗户也关得严实,一丝缝隙都不露

区区寒窗陋门,能阻得了他神通广大的凤三太子?笑话。。

在窗户底下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终究没使仙法进去。怀里像揣了一大块冰,胸口一片冰冷。这一夜长得盼不到头,比他在蛋壳里孵成小凤凰的时间还觉得漫长

终于到了第二日,天亮了。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水蓝的身影出现在门里,锦衣的凤三太子立在门外。门里门外,四目相对,两双布满血丝的眼。凝望着,凝望着,还是丫头先垂下了头。“公子好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开口便问出这一句,如意没心情跟她客套。一肚子的疑问,一肚子的闷气,窝在胸口一整夜,憋得他心肝脾肺肾都快要炸开

谁料听了后面这一句,果真炸开了。。

“事事称心,并无变故。”丫头垂着眼道

并无变故?若无变故,怎么好生生的变成这副丧气的模样!。

伸手就要抓她的臂膊,仔细问个明白,她却将身一扭,避得利落。“孤男寡女,拉拉扯扯,不合礼数的。

拒绝的意味清清楚楚。

那一侧身时,耳畔如云的鬓发正送至眼前。发间妖妖娆绕盛开一支杏花。粉嫩粉嫩的颜色朦胧成一片,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送你的东西,你还戴着?不是说不许收他的东西了么?我的话就那么听不入耳吗?”

“公子多心了。不愁戴这发钗是因为喜欢,无关乎公子的话入不入耳。”

“喜欢?好一个喜欢。那个人真就这么好?”。

丫头咬住了唇不说话,半晌,才幽幽地道,“自然是好的。”。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像极了那日,两人走在太尉府的巷子里,高高的门楼灰白的瓦,丫头兴奋的脸上冒着红光,拉着袖子央他把她送到墙那边去。那时他也是这么问,那时她也是这么答。

——那人真就那么好?。

——…自然是好的。

都好,都好,唯有他如意不问是非,不知好歹。

一边怀着神仙的广大法力,一边是人间小儿女的小情小爱。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东西摆在一个场子里较量,铩羽而归。。

如意听见自己的声音挣扎道,“他到底有哪里好了?”。

“除了父母家人,从未见过有如此温柔对待我的人。京城的男子,都视我为蛇蝎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他记着我,想着我,看我时脸上总是笑的。被别人喜欢,实在是极好极好的事。”

事情本就应该如此。多情公子,寂寞王孙,捧着一腔真情来献,任她挑选。她是天之骄女,皇家明珠,该当施展从容妙手,择一佳婿,从此琴瑟和鸣,相伴白头。那些虚无缥渺的事,那些喜欢不喜欢的事,那些摸不到抓不住的事,又有什么要紧呢。。

“若是…若是我说…我也喜欢呢?”出口竟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凤公子天姿仙骨,自有神仙眷侣相匹配。我只是一介小小凡人,所求也不过是凡间情爱,一世好姻缘而已

如意在心里冷笑。眼前不更事的丫头,何时得了这等一副好口才?定然是早在心里不知念了多少遍的。“你怎知你就能得到一世好姻缘?”。

丫头蓦然抬了头,愣愣地看他。。

他却只是扯着嘴角笑,再不言语。。

早先在月老殿里,看过杨不愁的夙缘簿子之后,他便急切地问,“她这一世与何人有仙契?”

月老那厮卖弄玄虚,口中念念有词,对着满墙书册施了一通术法,却见所有的书架安静如初,并无一册受术法驱使,自己从书架上飞出来。。

“怪哉,怪哉!”月老啧啧称奇。“难道杨不愁今世竟未与人生出仙契?”

如意半信半疑,同着月老翻遍了仙契簿子,果然没有杨不愁的记载。。

没有仙契,便成不了姻缘,结不了夫妻。这丫头,难道竟是一世孤鸾的命?

坐在书堆里呆了许久,不知是该心疼,还是应该惊喜。转瞬又仿佛觉得,似乎惊喜的情绪稍稍多些。

门里门外,两两相望,就这么僵持了许久,丫环小厮们渐渐地来了。擦几抹凳,洒扫庭除。如意这才在众人面前隐去了身形,单单只给丫头一个人看见。。

丫头和两位爹爹在餐厅里吃早饭,一张十人位的大圆桌,只坐了三个人,如意便在丫头的对面坐下,扶着下巴静静地望。

还是美人爹爹心思细密,微微蹙眉,甚是关切地对不愁道,“你这丫头今天怎么只顾闷头喝粥?桌上的小菜和面点不合口味?还是胃口不开?脸色也差,惨白惨白的,不是身子不大舒服吧?”

“不是,不是!”杨不愁连忙摇头,伸手拿了个包子大口大口地吃。。

美人爹爹又道,“等会儿吃过了饭,还是找个大夫来瞧瞧。”

三五口便将包子吞下肚。余光又见对面的那人换了个坐姿,向前微微倾着身子,目光越过桌面,定定地向她看过来。像一双剥桔子的手,不停地将皮一块一块地剥下,非要看看瓤子长什么样子。

“杨不愁,你是在生气?”。

被包子噎住了,连忙拿起一杯茶来灌。。

“杨不愁,你果真是在生气。”。

又被茶水呛到了,咳嗽连天,一片狼藉。。

作者有话要说:

写现言的时候,就好想好想写古言,写古言的时候,就好想好想写现言,偶这是怎么了阿。

低声下气的三太子

若真是要做淑女,那就应当坦然大方,进退合宜。但他看到的哪里是一个知礼得体的大家闺秀,分明就是个满腹心事闹别扭的样子。

口口声声说什么男女之防,视线左瞟右瞟就是不愿落在他的身上,不是生气又是什么?她摆给别人的,可不是这副冷脸子。。

“到底生的什么气?”从早晨到现在,如意追在左右,这句话不知问了多少遍。论起耐心来,他凤三太子的耐心也只不过比针尖大上那么一点点。。

丫头面上带几分落寞,用眼角瞄了瞄近在咫尺的脸,扭一扭身,又躲开了。

往日里叽叽喳喳腻着他说个不停的人,现如今说的话用一只手都数得完。

“公子早。”。

“公子请让开,让奴家过去。”。

“公子请自重。”。

“天色不早,公子请歇息。”。

还有呢?还有就没有了。。

浑身像扎满了芒刺那般难受。知道这样下去,怎么问都是问不出个结果的,便默默地守在一旁,不离左右地看着。。

这几天,杨不愁念书格外勤力。吃罢早饭便匆匆收拾了书箱,来到湖面的凉亭之内。把闲杂人等打发出去,自己一个儿坐在亭内读书,专心地头也不抬。。

只剩了那个怎么都打发不走的,缠在身边如影随形。。

见她伸手要拿书,忙从桌面上拿起递在面前。丫头一愣,伸出去的手顿了顿,也没说什么,接过去便低着头看。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估摸着她差不多该口渴了,从茶壶里斟出一杯茶递到手边。丫头的眼抬了抬,目光只到了茶杯那里就停住,再没有往上移半分…

如意捧着茶壶坐在一旁,手指磨蹭着壶上的青花牡丹。一颗心似被钢刀切成了薄片儿,放在油锅里兹兹啦啦地煎,不知道煎到何时才算个头。。

又偏有那不识相的,从回廊那边走来,往凉亭入口处一站,素白的衣裳随风飘起,挡住了一湖的好景致。碍眼。。

说的话也让人很不爱听。“凤三太子若是闲了,可四下里走走,不愁难得用功一回,莫在这里分了她的心。”。

如若神仙也有前尘夙缘,不知他上辈子是灭了老狐狸的满门还是欠了他一屁股的债,要遭他这般苦心孤诣的报复。

放狠了目光正要骂回去,眼角却瞄见丫头微蹙了眉看他,神色里颇有些不满

这下便不好发作了,顿时便将一肚子的狠话咽了咽。闷闷地看她一眼,“我就在这里坐着不出声,不搅扰你做功课。”。

他凤三太子如意,何时在人前这么低声下气过。。

坐了一会儿,丫头没说话,也没开口赶他,心里更加踏实了几分。自己这痴痴傻傻的样子,料想又要被老狐狸看去一场笑话。。

远处柳荫的翠色,湖面上的水光,衬着眼前安静的侧影,心里涌上一股超脱之意,种种的患得患失就渐渐淡了。

数百年前总是喜欢站在岐山顶上隔着重重的云雾往凡间里望,只见山下重重房舍,阡陌田园,鸡鸣犬吠,炊烟人家。看着当个新鲜,勾唇一笑,转眼就忘记。那时怎么会知道,过了一个又一个百年,人间还是那个人间,心境却不是那个心境,再也不能一笑而过。心口上锁了条链子,紧紧地拴在别人身上,逃不脱,走不掉,忘不了,纵有千年的法力,撑不起这双遮天蔽日的羽翼。

又想起不知多少年前,大哥与西山朱雀神君之女刚刚订亲。他捏着一大堆的把柄,将自己大哥奚落了个体无完肤。那时说的什么来着?。

噢,是了。。

——“蹊跷蹊跷,最近晚上总看着一道金光从岐山上升起,向西方飞去,等天将亮时又飞回来,不知何方妖孽作怪,恐对我岐山不利,我们须得日夜值守,严加防范才是。”

或者——“最近后山种的琳琅花总是不翼而飞,我多方找寻,居然在西山里找到了。敢情是哪个老鼠成了精,穿越重山将花盗了去,藏在西山神宫。着实可恶,该掘地三尺把它找出来,三昧真火烧了,毁了它的形神,教他再不作恶。

那时大哥羞窘的模样,着实可笑。。

可笑,可笑,不知换了自己时,又该是多么可笑。。

手里捧着的茶壶快要冷掉的时候,突然回廊那边出现一个小丫环的身影,急匆匆地走来。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迭声呼唤。。

什么大不了的事,能急成这副模样?。

“太尉府景小公子求见!”。

一霎那鸦雀无声。。

那个什么太尉府的小公子,丫头求见了一年也没称心如意的,今天反倒巴巴地来求见了。

颇耐人寻味。。

杨不愁踌躇了一下,便起身要去。。

“不要去。”身后的话音紧接着响起,扯住了她刚迈出的一步。

不要去,不能去,谁知道这一求一见会见出点什么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宽带装上了,却发现,严重影响了写作速度…555555555

早就知道会酱紫…

回心转意的太尉公子

水蓝色的身影袅袅地出了凉亭,脚步带着些仓促,穿过回廊,消失在柳荫的那头。

身边传来一声叹息,悠悠地擦着耳朵边飘去,“有些事不可强求,三太子何必如此执着?”

臭狐狸不明白,喜欢便是喜欢了,纵使不愿执着,又怎么能够解脱

风有些寒,阳光有些刺眼。。柳树梢头的黄鹂儿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休,从后园到前厅一路行来,所过之处都是丫鬟小厮们在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只需施些小小法术就能听得清楚。

——看见了,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瞧把你欢喜成那样

——景小公子啊!刚才我端茶进去,偷偷瞧了一眼,可算看见长什么模样了。

——那你快说说,有没有绿儿姐姐她们说的那么好看

——好看极了!画里都没见过这么俊俏的人物,瞧上一眼啊,能叫人骨头都酥了。我这脚到现在还软着呢,哎哟哎哟,好姐姐,快扶着我点。。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再俊俏能比得上上回来的那李状元?依我看啊,状元爷不仅清俊儒雅,而且一片痴心,跟咱们郡主娘娘最般配不过。。

——比得上,比得上!这景小公子比那状元爷更俊美了不知多少,怪不得会让郡主娘娘着了魔似的天天往太尉府里跑呢。我觉得咱们郡主啊,心里还是喜欢景公子多些。这么俊俏的郎君,光是每日里看着都高兴。。

——以往郡主去太尉府,哪回不是碰一鼻子灰回来?怎么现在郡主不追着他跑,他倒是又自己找上门来了?。

——定是想起了咱们娘娘的百般好处,回心转意了呗。我看啊,这回咱们澧王府要办喜事了。

——唉,我还是觉得状元爷更好,瞧他每次看咱们郡主那眼神,跟掺了蜂蜜似的。咱们郡主娘娘从小到大可没受过什么委屈,到最后嫁人也该找个把她捧在心口上疼着宠着的才行。

再后来争论的什么已然顾不上听了。。

转眼间移形换影,面前便是澧王府的前厅。。

桌上漆金描花的瓷杯里盛着一盅香茶,袅袅的热气不断从杯缘逸出。桌旁一人磊落青衫,三千墨发,眼眸低垂,静得快要融进满室茶香里。。

杨不愁已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许久,难得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后来等不来只言片语,也耐不住了,只得主动开口相询。“不知景公子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抬了眼去看他,却见他偏着头躲过,一双眼只盯着桌上的茶杯来瞧。瞧又似没有瞧在眼里,闪闪烁烁地不知藏着些什么。。

说出的话也是零零落落得不成句子。“我…我是…”。

眼看着桌上那杯茶的热气越来越疏,越来越淡,面前俊美的太尉公子依旧还窘得不像样。

杨不愁垂了眼道,“景公子,若你还是为了上回的事心里不舒服,倒也不必。以前是我唐突了公子,公子那般恼怒也是情有可原,不愁心里已经不怨恨公子了。公子不必介怀,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景皓倏地抬头看她一眼,神色稍稍缓和了些。“郡主宽宏大量,在下感激不尽。我此来非是为上回之事,而是,而是…”。

再这样下去,到午饭时刻也说不完了。她叹了口气,“公子尽管说罢。”

景小公子便又垂下眼去,两只手在青衫上抓了又放,揉出一片皱痕。“殷无病…是你哥哥?”

杨不愁愣了愣,“是啊。”心里一凛,问道,“我哥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