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演技(一)

慕家是,以诗书传家。

慕家老爷子慕衡,博学多才,堪称当朝大儒。任国子监祭酒,门生众多,深得皇上器重。特地命他进宫讲学,大秦朝的皇子皇孙们见了他都得恭敬的喊一声“慕太傅”。

慕家的两个儿子也很争气。

慕正善年少就有才名,二十岁中了二甲进士,在翰林院任编修,如今已经是翰林学士。慕正德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如今是礼部郎中。

罗家却是正经的开国勋贵,英勇伯的世袭爵位已经传了三代。到了这一辈,罗家家主罗启功骁勇善战,曾领兵平过匪乱,凭借着实打实的战功做了兵部侍郎。罗启功生了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自是将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

罗家当年看中了慕家的门风,将女儿嫁到了慕家。

慕正善和罗氏成亲之后,夫妻恩爱和睦,罗氏成亲第二年就生下了长子慕长栩,又隔了一年生下了长女慕元春。只可惜罗氏红颜命薄,产后血崩而死。

罗氏死后,慕正善郁郁寡欢,为亡妻守了一年才又另娶续弦。

罗家虽然悲恸,却无法指责慕正善半个字。慕正善还这么年轻,总不可能一直做个鳏夫。

在张氏生下女儿慕念春之后,罗家忧心慕长栩慕元春无人精心照顾,特地将他们兄妹两个接到了罗家,一住就是十年。直到一年前,慕长栩慕元春才回了慕家。

有这么强势的舅家,慕元春在慕家根本无人敢小瞧。张氏嘴上厉害,其实对这个原配嫡出的长女颇有几分忌惮。

如今,慕元春被“任性跋扈”的继妹推落水池昏迷不醒。以罗家人的脾气,闹上门来简直是必然的事。

慕念春默默的回想着前尘旧事,心中暗暗叹息。

当年的自己,徒有些小聪明,论心机远远不是慕元春的对手。慕元春以言语激她几句,她就怒火中烧的推了慕元春一把。她不过才十二岁,能有多大的力气?可慕元春就这么落了水,她根本百口莫辩。

她的辩解,在慕正善看来只是推托。再有罗家人气势汹汹的登门诘问,慕正善颜面无光之余,狠狠的处罚了她。也因为此事,慕正善和张氏有了隔阂。

人心是世上最善变的。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缺口,就会决堤千里。

慕元春显然深谙这个道理。一招“苦肉计”,就让她们母女彻底落了下风。

不过,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冲动易怒的慕念春了。慕元春演技固然高超,经历过前世种种的自己,又岂会差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祠堂外停了下来。

石竹本该起身行礼,可跪的久了,膝盖又痛又麻,根本就站不起来。

跪在祠堂里的稚嫩少女,惊惶着转过身来,眼中蓄满了盈盈的泪珠,一脸的忏悔和自责:“爹,女儿无心却犯下大错,害的大姐落了水。爹罚女儿跪三天祠堂反省,女儿心甘情愿认罚。三天过后,女儿愿禁足一个月,抄写《女诫》百遍。还望爹点头应允!”

慕正善一愣,完全没想到慕念春竟会主动求罚。

一肚子怒火的罗家众人,也僵在了当场。

事出仓促,得到消息赶来的是罗家的几个女眷。除了慕元春的三个舅母之外,还有两位表嫂。

她们几个怒气冲冲的到了慕家,在得知慕元春尚未清醒之后,怒火更是燃到了顶点。

慕正善说已经罚了慕念春跪祠堂,大舅母李氏立刻不客气的说道:“哦?真有此事么?平日也就罢了,今天我们几个可要得罪了。烦请姑爷带我们去祠堂看一看。”

摆满了是不相信慕正善的话。

慕正善被人质疑,心里极为不悦。可罗家女眷们挟着怒气而来,又是自己这边理亏,总得好生应付。只得无奈的带了众人过来。

幸好慕念春是真心悔过,不仅老老实实的在祠堂里跪着,还主动求罚。

慕正善在罗家女眷们面前,顿时觉得底气足实多了。连带着对女儿惹祸一事也没那么生气了,淡淡的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有这份悔过的心思,我就应允了。”

慕念春泪水盈然,轻声哽咽:“多谢爹。”

李氏等人憋足了劲头要大闹一场,结果还没来得及出招,对方就摆出了这么一副诚心悔过的样子来。

这让她们还怎么继续?

李氏眸光一闪,神色冷淡的说道:“元春至今还没醒,莫非姑爷打算就这么轻飘飘的罚四小姐么?”

二舅母王氏也冷笑道:“是啊,推元春落了水,跪三天祠堂禁足一个月就行了吗?这也太便宜她了。”

罗家的女眷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出言附和。

李氏等人态度咄咄逼人,相较之下,默默的跪在那儿垂首不语的慕念春显得无助而可怜。

慕正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心中的天平渐渐向“无心犯错却诚心悔过”的女儿倾斜。他定定心神说道:“念春毕竟年幼,一时无心犯了错,如今既已知错,惩戒一番也就是了。”

语气中已经有了一丝不快。

“姑爷这话可不对。”王氏出身将门,是个直来直去的火爆脾气,说话颇为刺耳:“犯错就该重重处罚,这样才能起到惩戒的效果。若是这么轻易的就放了过去,日后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慕正善的声音冷了下来:“依着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做才对?是不是要将念春逐出家门、你们才满意?”

王氏被噎了一下,脸顿时涨红了。不是羞臊,而是被气的。口不择言的说道:“正该如此!有她和张氏这对母女在,元春在慕家哪还有好日子过…”

李氏见慕正善面色难看,心里顿时觉得不妙。忙扯了扯王氏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她收敛些。

她们占着理,是来替元春撑腰的。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不然可就成了仗势逼人休妻弃女了。

果然,慕正善冷然说道:“念春纵然有再多的错,也是我慕正善的女儿。岂能因为区区小事就撵出家门。张氏嫁入慕家多年,也算持家有道,并无太大过错。对元春或许稍有疏忽,日后改了也就是了。你张口就要我休妻弃女,这又是何道理?”

王氏一句不慎,被捉住了痛脚,气势陡然落了下风。

李氏咳嗽一声,温和的打起了圆场:“她一向是个急性子,因为心疼元春,说话不免失了分寸。还请姑爷包涵。”

慕正善面色略略缓和。

至此,罗家咄咄逼人的气焰已经消散了大半。

慕念春维持着泪水盈然的忏悔表情,唇角却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扬。

苦肉计这一招果然十分有效。慕正善已经不自觉的站到了她这一边。罗家人的气焰越嚣张,慕正善就越会护着自己…

一直没说话的三舅母陶氏徐徐张口道:“我们今日前来是探望元春。我相信,姑爷一定会公平公正的处理此事,绝不会委屈了元春,更不会让我们舅家寒心。”

陶氏说话可比王氏高明多了。这番话既表明了罗家的态度,又说的高风亮节,不会落人话柄。

只可惜,慕正善已经接连被惹怒,此时一心护着女儿。闻言并未动容,只淡淡的应道:“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是迫于无奈给罗家一个交代,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厌弃处罚慕念春。

第四章 演技(二)

罗家的女眷们自然能听出这其中的微妙区别,一个个脸色都不甚好看。

慕正善一心向着慕念春,就算碍着罗家的颜面处罚了她,事后只会更加怜惜。这么一来,慕元春岂不是白白的落了水?

王氏按捺不住,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的瞄到不远处的身影,顿时又惊又急的喊了声:“元春!”

众人都是一惊,反射性的看了过去。

一身白衣的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这个少女年约十三四岁,一张鹅蛋脸,柳眉杏眼,挺鼻樱唇,五官生的极美。她面色苍白行走无力,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这个纤弱美丽的少女,正是慕家长女慕元春。

慕念春凝望着那个身影,遥远的过往瞬间涌上心头。一时之间,思潮起伏难以平息。

这个身影,几乎是她少女时期的噩梦。“温柔懂事宽容又识大体”的慕元春,巧妙的一点点的抢走了她所有的风光和宠爱。

幼弟失踪,娘亲病死,她被逼入宫…这些事表面和慕元春无关,其实都是慕元春在暗中推波助澜。

前世的她,直到临进宫前的一晚才知道真相。那个晚上,慕元春毫无顾忌的撕开了虚伪的面具,冷笑着将真相一一道来。

在失败者的面前,胜利者无需再要任何伪装。因为她们两个都很清楚,就算她知道真相也无济于事了。

然而,世事难料。自以为是的赢家并未落得好下场。

她这个失败者在深宫中坚强勇敢的熬了十年之久,一步一步的接近龙椅上那个心机深沉喜怒无常的暴戾男子,最终和他同归于尽。

临死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很平静。

生无可恋,死亦无惧。

现在,生命从十二岁的这一年重新开始了。她淡然的看着慕元春,心里无比的平静。现在的她心理很强大,强大的足以俯视曾经嫉恨交加的长姐。

慕正善心里原本的几分怒气,在见到慕元春之后顿时消失无踪,一脸心疼的说道:“元春,你醒了不在床上好好歇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慕元春怯生生的挤出个笑容:“父亲,女儿醒来之后,就听说舅母和表嫂们来了,所以才过来了。”

李氏走上前,紧紧的攥住慕元春的手,含泪说道:“可怜的元春,瞧瞧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

慕元春的眼里闪过一丝水光,唇边却漾开一抹笑意:“大舅母,父亲母亲都待我极好。只是我近来不思饮食,才消瘦了一些。”

言语之中处处维护父亲和继母的颜面,只字不提落水一事。

慕正善心里既感动,又有些愧疚。

这些年来,他对长女实在多有亏欠。可慕元春毫无怨言,在罗家人面前更是向着自己说话。他这个当爹的,日后一定要多多补偿长女才是。

王氏握住慕元春的另一只手,红着眼眶叹道:“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若是在慕家真的过的好,怎么会好端端就被推的落了水?

慕元春微微红了眼圈,却展颜笑道:“二舅母,我过的很好,没什么辛苦的。”

“若是真的好,怎么会落了水?”王氏话是对着慕元春说的,目光却像刀子一般嗖嗖飞到了慕念春的身上。

慕念春一直低着头,此时却仰起头来,小巧精致的俏脸上满是泪痕:“都是我的错,不该听大姐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推的大姐落了水。什么样的责罚我都甘之如饴。大姐,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以后就算你再说我娘出身低微无才无德不配做慕家长媳,我也不会乱发脾气了…”

慕元春眼底的一丝得意陡然凝结。

慕正善一惊,霍然看向慕元春:“元春,你竟说过这些话!”

慕元春下意识的否认:“父亲,我没有…”

慕念春抽抽噎噎的哭声又传了过来:“爹,你别怪大姐。大姐自小就没了亲娘,在舅家长大。一年前才回了府,和我娘感情生疏,有些怨言也是难免的。我这个做妹妹的,没能体谅大姐心里的苦楚,还和大姐闹腾。都是我不好…”

慕正善的眼里浮起一丝痛心和愤怒。

他已经信了这番话。如果不是慕元春辱及张氏,慕念春又怎么会悍然推她落水?

不仅是慕正善,就连罗家女眷们也都是心里一凉。如果起因是如此,她们哪还有脸为慕元春撑腰?

百善孝为先!

张氏纵然出身再低,也是慕正善的妻子,是慕元春的继母。慕元春私下有怨言也就罢了,若是诉之于口就是忤逆不孝。慕念春气恼之余推她落水,也算情有可原!

慕元春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气的差点当场吐血。

可恶!慕念春什么时候变的这么阴险无耻了?

当时为了激怒慕念春,她确实说了些难听话。可她针对的是慕念春本人,并未扯上张氏。现在这一盆脏水泼了过来,她若是辩白,就得说出事实。

这么一来,她苦心营造的“知书达理温柔宽厚”的长姐形象岂不是全毁了?更何况,她说过的那些话,根本就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这么生生的咽下这口闷气,她实在不甘心。

“父亲,”慕元春眼中含着一点泪花,脸上流露出隐忍的委屈,竟没有辩解:“祠堂里寒气太重了,四妹在这里跪上三天,身子一定吃不消。父亲还是免了四妹的责罚吧!”

这番求情的话,比急急的撇清辩白高明百倍。巧妙的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慕念春正被罚跪的事实上。

祠堂阴冷,跪在里面一定很难受。慕念春对慕元春心怀怨怼,污蔑攀咬几句也是很正常的事。慕元春非但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为妹妹求情。足可见其心胸宽广大度。

慕正善一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到底是念春在说谎,还是元春在做戏?

李氏等人的反应却是一致的,几乎不约而同的冷笑起来。

“四小姐,”王氏率先发难:“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元春自小知书达理,怎么可能在背地里指责继母。谁若是想往元春身上泼脏水,我这个做舅母的绝不会姑息。”

李氏也冷笑着接口:“幸好今日没有外人,不然,这种话若是传出去了,对元春的闺誉可是大大有损。”

陶氏没急着说话,只是温和的看向慕正善。

慕正善看了一眼哀哀哭泣的慕念春,又看了一脸忍辱负重的慕元春,头脑里一片纷乱。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祠堂内外异常安静,只有慕念春的啜泣声在众人耳边回响。

慕正善定定神说道:“此事起因暂且不深究。念春推元春落水,必须严惩。罚你跪三天祠堂,然后禁足一个月,抄写《女诫》百遍。”

慕念春擦了眼泪,恭敬的应了。

这惩罚确实不算轻了。可罗家女眷们却没多少欢喜。在她们张口之前,慕念春就自动求罚。慕正善此时的决定,和慕念春的说辞完全一致。

她们这么多人闹上门来,只得了这么一个结果,简直是丢人现眼!

慕元春面上维持着和之前一样的表情,甚至歉然的看了慕念春一眼。右手却在宽大的袖子里悄然握紧。

她苦心设的这一局,根本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慕正善虽然处罚了慕念春,却并未生出厌恶反感,反而更怜惜了几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和她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第五章 兄长

罗家人气势汹汹而来,却悻悻而归。

慕元春刚醒不久,身子虚弱不宜久站。在丫鬟的搀扶下回了赏梅苑。

慕正善在祠堂外站了片刻,注视着跪在那儿的纤弱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怜惜。最终化成一声轻叹:“念春,你此次犯了大错,要好好反省。我们慕家以诗礼传家,最重和睦。此事日后万万不可再有!”

慕念春哽咽着应了声是。

慕正善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问出那一句:刚才,到底是谁说了谎?

石竹一直闷不吭声,直到慕正善走了,祠堂里只剩下她们主仆两人,才紧张的问道:“小姐,你还好吧!”

慕念春竟轻笑出声:“我好的很。”

石竹一怔。小姐挨了罚,本该沮丧失落才对,怎么反倒有些高兴的样子?

慕念春看了石竹一眼,意味深长的说了句:“看似赢的,未必是真的赢了。挨罚也未必不是好事。”

石竹:“…”

小姐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好吗?

慕念春没有再解释,转过了头,挪动了一下膝盖,继续跪着。

慕正善不愿意深究到底是谁说了谎,说明他并未完全相信了慕元春的装模作样。

慕元春费尽心思的这招苦肉计,被自己这番连消带打,效果已经大打了折扣。此时,慕元春心里一定很怄很恼火吧!

想着慕元春憋闷隐忍的表情,慕念春打从心底里觉得愉快。

在**十年,什么样的阵仗没经历过?罚跪禁足抄《女诫》之类的惩罚,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赏梅苑里。

布置的精致典雅的闺房里,慕元春沉着脸坐着窗边。屋子里只有她的乳娘方妈妈和贴身丫鬟连翘。

慕元春蹙眉思忖片刻,低声问道:“方妈妈,之前我昏迷不醒,父亲来探望我,你都照着我之前叮嘱你的说了吗?”

方妈妈应道:“老奴照着小姐的吩咐,一字不漏的说了。”

“奴婢当时在场,可以作证。”连翘接过了话茬:“方妈妈跪在老爷面前,声泪俱下的说了小姐平日受的委屈闲气。老爷当时听了,面色难看的不得了,怒气冲冲的走了。”

一切都经过了精心的安排。

以张氏护短的性子,必然会和慕正善发生争吵。慕正善虽然耳根子软,却最重家教礼仪,绝不可能容忍慕念春犯下的错。一定会因为此事和张氏生出隔阂。再有护短的舅家登门撑腰,慕正善颜面扫地,肯定会迁怒于张氏母女。

这么完美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慕元春略显苍白的俏脸一片阴沉,眼中满是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