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到水中,将那个人挪了上去,咬牙推着羊皮筏子,推到浅水处,用力拉了上来,对着那人作揖道:“多谢这位大哥,救了我们二人性命。”

那人摇摇头:“小郎君要谢,就谢我家主人,我只是听命行事。”

方仲秋笑道:“请问贵主人是哪位?何方人士?救命之恩一定重谢。”

那人一抱拳:“我家主人号称秦岭高士,侠肝义胆朋友遍天下,就是这吉县人……”

方仲秋笑了:“原来是马丰马不群。”

那人诧异道:“怎么?小郎君认识我家主人?”

方仲秋笑:“何止认识,他乃是我的结拜义兄,这次来瀑布边就是得了我的信。”

那人忙爬起来待要行礼,方仲秋忙拦住了:“这位大哥虽说是听命于义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何用行礼,请问大哥尊姓大名。”

那人忙作揖道:“小人马四。”

方仲秋摇头:“本来的性命呢?”

那人唉了一声:“既为贱奴,何来的姓名,本名何超。”

方仲秋磕下头去:“何大哥受我一拜。”

何超慌忙阻拦,方仲秋执意下拜:“何大哥乃我的救命恩人,待会儿见了义兄,定为何大哥脱了奴籍,以报大恩之万一。”

何超叹气感慨道:“我是个孤儿,本是西南蜀郡人,从小在都江堰三江交汇之处长大,练得一身好水性。本来打鱼为生,有一蜀锦店掌柜总来买鱼,看我从不缺斤短两,竭力游说我去他店里做账房。他手把手教我写字和算盘,十六岁时我已独挡一面,又过两年,掌柜一日夜里悄悄跟我说,自己膝下无儿无女,准备将来身故后将这家店给我,条件是我为他和老妻养老送终。

他老妻的娘家侄子不愿意,竟下毒害死掌柜夫妇嫁祸于我,我被官兵一路追杀,在江底下呆了三日三夜,实在不行了冒头出来,被抓住打入死牢,官兵在江边围堵我的时候,主人正好路过,他打通关节将我救了出来,要我跟着他,我答应了,条件是杀死霸占掌柜财产的凶手,第二日,主人就将凶手手脚绑了扔在我面前,让我手刃仇人,我报了仇,从那以后死心塌地跟着主人。”

方仲秋笑道:“不用说,老掌柜的财产也归了义兄。”

何超没说话,方仲秋问道:“敢问何兄,打渔,做账房,跟着义兄做侠士,何兄最愿意做哪一个?”

何超笑笑:“自然是做账房,老掌柜用心栽培,我自然万般上心,不再像以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看着整整齐齐的账目,心中自有一种惬意,旁人无从体会。”

方仲秋点头:“那敢情好,我和义兄是过命的交情,若我请求,他必愿意,我就跟义兄说……”

话未说完,河岸边几人打马而来,跑在最前面的一边催马一边高喊:“仲秋,仲秋老弟。”

方仲秋站起身来,几个人到了面前跳下马来,一个虬髯赤脸的大汉一把抱住方仲秋:“哎呀,老弟啊,险些再见不着了。”

说着话看一眼筏子上躺着的灵犀:“祸水……”

方仲秋笑笑:“拖大哥的福,小弟还能活着。”

马丰哈哈大笑:“多亏了马四,马四,回去重重有赏。”

何超说声不敢,马丰放开方仲秋,指指身后一位瘦削的男子:“也多亏这位李兄,李富贵,他扔了羊皮筏子,还指点我们顺水而下,要不我们这会儿还在水潭边打转。”

方仲秋恭敬作揖:“谢过李兄。”

李富贵点点头,大步走到羊皮筏子旁用力一掀,灵犀滚落在地,他面无表情背起筏子转身就走,方仲秋追了几步,马丰道:“算了,性情中人,惜言如金,说是这壶口的捞尸人,我让他跟着我享真富贵,他不予理睬,也问了你说的那位姓叶的小郎君,他说没有见过。”

方仲秋看看灵犀叹了口气,马丰拍拍他肩膀:“自从接到兄弟你的信,我派出好几拨弟兄,日夜搜寻,一直往下游二百里,没有。”

方仲秋道:“多谢大哥了,如此也是好事,既没尸首,说不定人还活着。”

马丰说声也是,冷不防身后有一辆马车飞速驶来,众人慌忙躲避,马车又前行数丈方停下来,先跳下一个小人,朝地上躺着的灵犀跑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卓芸紧随其后,奔到灵犀身旁探一探鼻息,松一口气,突然蛾眉倒竖,照着灵犀的脸,左右开弓就是几个耳光。

众人都愣住了,方仲秋跑了过来,对上灵犀缓缓睁开的双眼,叹了口气。

卓芸骂道:“这算什么?知道你心里痛苦难受,我们几个人千里迢迢陪着你,指望你祭拜过哥哥见过肖赞,就能好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你呢?你是跳下去一了百了,我们呢?以后让我们想起你来心里就难受就痛苦,还有仲秋,险些为你搭上性命。你,真是气死我了……”

卓芸骂着就举起手来,方仲秋过来捉住她手臂:“算了。”

卓芸回头手臂一滑,趁势将手塞到方仲秋掌心里,冲他甜甜一笑:“二哥,我们可是头一次拉手。”

方仲秋忙松开手,旁边马丰已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娘子,真有趣。”

卓芸瞪他一眼,只惹得他更大声笑起来。

这是玉容扶灵犀站了起来,灵犀披头散发,脸上身上又是泥又是土,狼狈不堪,马丰笑着看看卓芸又看看灵犀,冲方仲秋摇摇头:“我说老弟,你这眼光可真是……”

方仲秋摆摆手,对卓芸道:“烦劳芸表妹陪灵犀先回客栈,我和马兄喝酒去。”

玉容嚷道:“二哥,灵犀姐姐都这样了,你还去喝酒。”

方仲秋没说话,头也不回上马,马丰一声唿哨,一行人打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客栈

三人上了马车,玉容嘟囔道:“二哥可真是的。”

卓芸骂道:“二哥怎么了?为了她险些搭进命去,这会儿还得陪着她不成?灵犀,你倒是说说,你这么一跳,对得起谁?在家里卧床月余,让玉容一个小小孩儿伺候着你,好不容易来了壶口,又寻死觅活的,我们上辈子欠了你的?”

灵犀的眼泪滴落下来,卓芸骂道:“还有脸哭。”

玉容跺脚道:“芸姐姐,别说了。”

卓芸道:“我偏说。”

灵犀看着卓芸:“我错了。”

卓芸脸扭向车窗外,后脑勺对着灵犀,冷冷说道:“别跟我说,跟仲秋认错去。”

灵犀拉拉她手臂:“卓芸不生气了,仲秋他是不是为了救我,跳了下去……”

卓芸蹭一下扭过头来,脸几乎贴在灵犀脸上,大声喊道:“我看他不是为了救你跳了下去,而是跟着你跳了下去,气死我了。”

玉容啃着一块干饼问道:“那有什么不一样?”

卓芸恶狠狠说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叶灵犀,你想死可以,不能带累了仲秋。”

灵犀肩膀缩了一下,声音很低:“我确实只是想来祭拜,可看到那滚滚黄河水,想起哥哥的书信,不知怎么,就……”

卓芸哼了一声:“那肖赞呢?你说只是要见一面说个明白,可就你这糊涂性子,会不会见到他拿出刀来,到时候又连累我们。”

灵犀滴下泪来。

卓芸叹口气:“我知道你伤心,相依为命的哥哥不明不白死了,能不伤心吗?可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啊。再伤心也得活着,而且你还有亲人朋友啊,玉容对你,比亲姐姐还亲,我也愿意和你做朋友,若是肖赞没有变心,你跟他成亲后就是外命妇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灵犀不语,卓芸道:“听说你哥哥的事后,我也气愤不过,回去问过爹爹,爹爹说就算能告到开封府,也是治门官之罪,护军大人一根汗毛我们都动不着。”

卓芸其实也问过魏护军其人,她的父亲一听就摇头:“既被他家看上了,估计是躲不掉了,一个刚登科的官人,家中无有根基,就算其志再坚,最后也得低头,除非这人豁得出去,不要命了也不要前程了。”

这些话卓芸自不能说,怕又惹灵犀伤心,她心中也盼望着那肖赞能豁得出去,宁死一拼,这样仲秋可就不用惦记灵犀了。

到了吉县城门外,何超已牵马候着,弯腰对她们三人道:“马爷已经订好客栈,三位小娘子请跟我来。”

客栈叫做悦来客栈,阔大而气派,三人进了上房,卓芸一声欢呼,命店小二准备热水,她要沐浴,玉容道:“还是灵犀姐姐先吧。”

卓芸翻翻白眼:“好吧,她先就她先。”

夜里方仲秋回来,灵犀站在门口,看到他喊一声仲秋。

方仲秋一日与马丰开怀畅饮,此时醉意正浓,斜着眼睛瞄几眼灵犀,对何超笑道:“这万花楼的姑娘,我都看不入眼,这个还不错,有几分象灵犀。”

灵犀满腔的话堵在胸间,瞧着他轻佻的样子,惊得半天没说话,这人,竟有这样的一副面孔。

方仲秋又笑道:“虽象,却不是她,可惜了。”

何超朝灵犀使个眼色,示意她先回去,灵犀转身正要进门,门里冲出一个人来,双手叉腰喊道:“好你个方仲秋,竟然去万花楼喝酒,你这般无耻,和那些下流男子一样,我真是瞎了眼。”

何超看看灵犀又看看卓芸,心里嘀咕仲秋与这二位姑娘,也不知是怎样的关系。

方仲秋冲她摆摆手:“多管闲事。”

卓芸气得跟在灵犀身后进了房中,啪一声关上房门,将方仲秋隔在门外。

方仲秋摇头笑道:“这两位姑娘脾气大,我也没准备怎么着,就夸了一句而已。”

何超笑道:“仲秋醉了,这不是万花楼,是悦来客栈,刚刚那两位小娘子,是和仲秋一路赴上京的。”

方仲秋笑:“管她谁呢,睡一觉再说。”

进了屋刚躺下,有人进来了,笑对何超说道:“我看他喝多了,就这样睡,醒来会头疼,这是醒酒汤,让他喝了再睡。”

何超点点头,接过来递给方仲秋,方仲秋挥挥手:“不喝不喝,哄我呢,我知道是药,苦着呢。”

灵犀想起小时候骗着方仲秋喝药,不由一笑。

那次方仲秋中了风寒,叶先生请来郎中开方抓药,药熬好了,他死活不喝,牙关紧咬撬都撬不开,叶先生又急又气,灵犀过去端起药碗作势喝了一口,咂摸着嘴说:“呀,好甜啊,这次的药跟以往不同,是不是郎中放了冰糖?”

方仲秋接过去仰脖就喝,灵犀趁势捏住他鼻子,帮忙灌了进去。

事后方仲秋埋怨灵犀:“我一直信你,没想到,你也骗我。”

灵犀呵呵笑道:“不骗你,病能好吗?不过,你也真傻,骗你一次上当,怎么每次骗每次都信。”

方仲秋也笑:“我就喜欢你哄着我,你只要哄我,苦药也成甜的了。”

小时候的记忆就这样不期而来,灵犀看着方仲秋,原来我们曾那样亲密,后来他走了,他走后,我曾在大树后哭泣,肖赞陪着我,他是那样的温和坚定,若化雨的春风,不知何时起,就淡忘了仲秋。

爹去世后,也是肖赞,每日陪伴着她,早起过来打扫庭院,家里做了好吃的,每次都趁热拿了过来,生病了,肖赞一手拿书一手打扇为她熬药,因生性调皮,她常常惹哥哥生气,总是肖赞挡在她前面,为她开脱。

灵犀走了过去对何超道:“我来喂他。”

她端起碗作势抿了一口带着笑道:“真甜。知道仲秋怕苦,我放了冰糖。”

方仲秋脸上闪过恍惚,伸手接了过去,自语道:“原来是在做梦,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他一饮而尽,看着灵犀傻笑起来。

何超端了热水进来笨拙拧了巾子,过来要给方仲秋擦脸,灵犀接了过去,抖开巾子覆在方仲秋脸上,方仲秋叹一声:“真舒服啊,若小时候一般。”

灵犀的手轻轻拍在他脸上,一边轻拍着一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怕水。”

方仲秋闭上双眼道:“早不怕了,我在西域没饿死,总不能淹死吧。拼了命学会了泅水。”

灵犀点点头,察觉巾子凉了些,又蘸了热水稍拧一下,敷在方仲秋脸上道:“刘伶嗜酒哭途穷,李白贪杯落水中,纵使诗能捞冷月,哪能皓首笑清风。你看到旁人喝酒,总说这几句话,怎么如今也喝了?”

方仲秋笑道:“生意场上,哪能离得开酒。”

灵犀嗯一声:“那就少喝些。”

换了几次巾子,直到方仲秋睡着,灵犀方直起腰身,笑对何超道:“这位大哥,也请歇息去吧,这一日,烦劳你了。”

何超点头说声客气,来到门前一开门,有人就势冲了进来,指着灵犀带着哭腔道:“好你个叶灵犀,这不是乘人之危吗?这事本应由我来做。”

灵犀笑道:“刚刚我说应该给仲秋喝些醒酒汤,你在气头上,偏说他喝死活该,我只好来了,这会儿又怨上我了?”

卓芸眼泪都下来了:“我也不知道可以摸他的脸啊。”

灵犀哭笑不得:“那不是摸,那是仲秋小时候跟一位郎中学的,方家伯父,就是仲秋的爹,常年卧病在床,仲秋学了后,让我先在他脸上试着做,做了觉得神清气爽,后来每次从书院回家,都会为方伯父敷脸,方伯父说很舒服,仲秋就十分高兴。”

卓芸嘟囔道:“倒是个孝子。”

灵犀笑笑:“我们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卓芸点点头,跟出来掩上门,回到房中,灵犀洗漱后刚睡下,卓芸又过来纠缠:“你总说小时候,小时候的,你们两个小时候是不是很要好?”

灵犀怕招来她的眼泪,忙说道:“小孩子有什么要好不要好的,就是凑一起调皮胡闹,要说好,我还是跟肖赞最好。”

卓芸这才眉开眼笑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方仲秋醒来,大大伸个懒腰,一扭头何超在外屋闲坐着,随口问道:“何大哥,什么时辰了?”

何超笑道:“辰时三刻。”

方仲秋跳起来道:“迟了迟了,该一早起来赶路。”

何超笑道:“那位叫灵犀的小娘子嘱咐了,让你多睡些时候,不让叫醒你。”

方仲秋眨眨眼:“这倒是奇了,她也有关心我的时候?唉,说来好笑,昨日喝了些酒,夜里做起美梦来,梦见灵犀温柔跟我说话,嘱咐我少喝些酒,还象小时候一般帮我敷脸,是以就起得迟了……”

何超刚想说不是做梦,玉容冲了进来:“二哥醒了?我听到二哥说话了,二哥你没事吧?昨日跳下那么深的水潭中,又顺水漂了好些时候,睡一觉好些了没?”

方仲秋起身笑道:“二哥好好的,玉容放心吧。”

玉容噘着嘴道:“昨日灵犀姐姐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看她那么狼狈可怜,芸姐姐对她又打又骂,我还替她说话,可是二哥夜里那么晚都没回来,她也不关心,还跟芸姐姐有说有笑的,我十分生气,她也太不把二哥放在心上了。”

方仲秋揉揉她头发:“收拾去吧,巳时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

一行人巳时出发,队伍中多了一个人,何超,骑着马跟在一旁,默默得,象是这支队伍的影子一般。

灵犀将玉容支到卓芸的马车上,掀开车帘向后瞄一眼,何超立马笑对方仲秋道:“我去前方探探路。”

不待方仲秋回答,就纵马消失了。

灵犀看着方仲秋后背,半晌开口道:“仲秋,昨日的事……”

方仲秋声音无波无澜:“都过去了,休要再提。”

灵犀急急说道:“我偏要提,是我的错,伤心之下神情恍惚,就跳了下去,险些害了仲秋,仲秋为何……”

方仲秋点点头:“知道错了就好。”

灵犀讷讷着缩回头去,半晌听到方仲秋唤她一声,忙探头问何事。

方仲秋道:“昨日灵犀见过的那位虬髯大汉,叫做马丰,得知青山兄的事后,我就传信给他,近一个半月来,他一直派手下四处搜寻,却没有任何消息,还有昨日用筏子助我们的那个人,是壶口的捞尸人,他也没有见过。灵犀,我想……”

灵犀吸吸鼻子:“我懂,兴许是好事,说不定哥哥还活着,过些日子就回家了。”

方仲秋点点头:“灵犀能如此想,我就放心了。”

灵犀想问问何超,又唤一声仲秋,方仲秋道:“灵犀好生坐着,我要专心赶车,好快些到上京。”

灵犀点点头,不敢再说话。

那厢卓芸正与玉容吃吃喝喝玩闹得欢,突然一拍额头,狐疑看着玉容道:“从来不到我的马车上来?今日为何来了?莫不是……”

说着话掀开车帘大叫:“王二,追上方仲秋的马车。”

追上来一看,果不其然,灵犀正掀着车帘,与方仲秋说着什么。

卓芸大叫一声:“叶灵犀,你又悄悄跟他说话。方仲秋,停,停下来,你们说什么了?”

方仲秋头也没回催马快走。卓芸在后不依不饶。

灵犀一笑,缩回马车中躺了下来,卓芸依然在叫喊,然后就听方仲秋说道:“这两日,芸表妹闹腾得挺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