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芸的叫喊声戛然而止,灵犀慢慢睡了过去。

又行二十多日,一行人抵达上京。

但见城墙高耸画楼巍峨,进去时汴水横贯东西,河堤上杨柳叠翠苍翠欲滴,两岸酒楼店铺林立,白色的石桥贯通全城,其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站在桥上往东可见铁色琉璃塔,拔地而起顶擦青天,向西可见金明池繁华争艳鸟蝶翩飞,向西即是樊台,笙歌隐隐谈笑声声。

卓芸和玉容早兴奋起来,跳下车四处观看。

灵犀也忍不住掀起车帘探头东瞧西看,直觉如此繁华胜景,梦里亦不曾得见。

何超早赶往前方打听客栈,方仲秋牵着马缓步而行,任由她们观瞧。

一直向西绕过樊台,其后有一条小街,叫做白马坊,坊中一座座青堂瓦舍的小院,其中一处最不显眼的所在,匾额上写着,樊后之舍。

众人在此处住下。

方仲秋看她们安顿好,即与何超出门去了。

夜里方回,晚饭时看一眼卓芸道:“芸表妹不是说,在上京有亲戚吗?”

卓芸啊了一声,一口饭噎在喉间,挣扎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灵犀忙为她拍抚后背,玉容端了茶来,她方好了。

方仲秋摇摇头:“算了,我随口问问。”

卓芸涨红了脸,说声吃饱了,起身就走。

灵犀看她上了楼,笑说道:“仲秋也是,明知她是为了与我们同行,编出来的,又何必揭穿。”

何超笑道:“仲秋这是病急乱投医。”

方仲秋冲他摇摇头,何超忙低头吃饭。

灵犀和玉容吃过,先行上楼去了。方仲秋笑对何超说:“何兄,这些事不必让灵犀知道。”

何超说:“晓得,可是马爷荐的人出了远门,仲秋认识的人又搬离了上京,会馆呢闭门谢客,这该如何是好?想那护军府上,岂是我等能接近了的?”

方仲秋笑道:“事在人为,我住在这樊楼之后,就因此处达官显贵多有出入。”

何超点头,方仲秋放下碗筷:“我再出去看看,打听打听。”

连续三日,早出晚归依然没有门路,卓芸也悄悄拉着灵犀去过那护军府所在,行至数丈之外,即被人拦住,告知闲杂人等不得再往前行。

卓芸拿出银子试探,那人还算客气:“其他时候都好说,可如今是护军府的非常之期,小娘子,对不住。”

卓芸还要追问,那人连连摆手,二人带着玉容怏怏而回,路上灵犀看卓芸老大不高兴,笑说道:“放心吧,还有仲秋呢。”

卓芸咦一声:“灵犀以为,他就能手眼通天吗?一个卖布的伙计。”

灵犀笑道:“他都能认识马丰那样的人物,又能让何大哥死心塌地跟着他,还将我从水潭中拉了回来,可不就是个人物。”

卓芸瞪大了双眼:“你又觉得他好了?不许。”

灵犀就笑。卓芸心里却老大不踏实,热闹的街市在眼里变得无趣,心不在焉到处闲逛。

玩饭桌上,卓芸斟酌着说道:“二哥,灵犀心里急,却不好说,我替她说吧,二哥这些日子想好法子没有?可听到什么消息?”

方仲秋筷子停了一下道:“勿急,我也正在设法。”

卓芸急道:“可有消息?”

方仲秋摇摇头,他四处打探,已听到一些,说是护军府正在张罗大姑娘的亲事,问到姑爷,都说是今年上榜的进士,其余的,就都摇头了。

他心下着急,都要成亲了,若再见不到,来之何用?

第二日几人下楼用早饭,方仲秋正闲闲坐着,卓芸奇道:“以往都是早出晚归的,今日怎么如此自在?”

方仲秋笑笑,没说话。

卓芸朝灵犀努努嘴,灵犀假作没看到,坐下安静用饭。她知道方仲秋在想法子,也能看出他平静下藏着的焦急,怎能再催促逼迫他。

方仲秋辰时方走,走时换了衣衫,绯色对襟长衫,宽大的袖子直垂下来,袖口领口衫角缀了黑边,头上戴了方巾,官人派头十足。

卓芸和灵犀对视一眼,灵犀低下头去,卓芸笑道:“这么一来,成假冒的大官人了。”

何超摇摇头,知道他是被逼得出了险招,这天子脚下,冒充官人被逮了现行,可是要挨板子吃牢饭的。

方仲秋对何超道:“何大哥不用来了。”

何超执意起身跟了出来,转过街角道:“我就给仲秋兄弟伴个亲随,就算是唱戏,也得象点不是?”

方仲秋默然,何超道:“我知道你怕连累我,我见机行事就是。”

方仲秋这才点点头。

二人行至护军府所在的街角,远远观瞧。

护军府有一个门人嗜酒如命,每日交班后,必进一家叫做窖香楼的地方喝酒,他们二人跟了四五日,昨日早早在酒楼等着,假作偶遇,邀那人同桌畅饮。

那人好酒,当差却极小心,对护军府的事只字不提。

二人正感无望,那人站起身道:“二位兄弟,我该回去了,明日一早有要事。”

方仲秋热忱挽留,何超索性过来装酒疯一把抱住,又灌了数盏,那人酒劲上来,拱手说道:“二位兄弟有所不知,我在护军府当差,府上大姑娘明日亲自出门,去看天衣阁做的衣裳,我明日卯时就得过去,不能有一点差池。”

何超再要挽留,那人打躬作揖道:“实在得走了,不能误了府上的大事。要不差事丢了,一家妻儿老小喝西北风去。”

说过又慌忙打嘴:“多嘴了,告辞告辞。”

方仲秋和何超只好作罢,昨日思忖来去,只好冒险一试。

远远有香木雕车缓缓而来,顶盖上华美的流苏轻轻飘荡,四角缀着的银铃泠泠轻响,精美刺绣的车帘安静垂着,将里面遮盖得严丝合缝,一大帮丫鬟婆子家丁前呼后拥,方仲秋看着这阵仗,水都泼不进,更别说想要搭话。

眼看着香车缓缓而过,方仲秋招呼一声何超:“我们超过去,先去天衣阁。”

天衣阁今日闭门谢客,方仲秋绕到后门,果真开着,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面仆人穿梭来往,正备着招待贵客。

方仲秋拉住一个看着有些头脸的婆子笑道:“这位大娘请了,我乃平安州来,奉掌柜之命,前来贵处采买两千两银子的布匹,只是行程有些急,今日夜里就走,不知掌柜的可能让我进去瞧瞧。”

那婆子一听是两千两银子的买卖,不敢耽搁,忙进去禀报去了。

过一会儿婆子出来,笑说道:“掌柜的让小郎君进去,只是今日敝处有贵客,委屈小郎君假作是敝处的伙计,这样一来,谁的事都不耽搁,可好?”

方仲秋连忙说好,进去换了衣衫。

这天衣阁共有两层,一层是琳琅满目的布匹,二层十数位裁缝和绣娘,正在忙碌。

婆子陪他稍看了看,笑说道:“小郎君自己看着,过会儿啊,护军府的大姑娘要过来,挑选布匹做嫁衣,小郎君休惊扰了贵客就是。”

方仲秋说声晓得,拿个鸡毛掸子,随意四处观瞧。

不多时,有人说声贵客来了,然后有淡淡幽香扑鼻,一位端丽的美人扶着小丫鬟的手走了进来,臻首玉颈眸若秋水,纤腰束素莲步姗姗,方仲秋心里不由喝一声彩,低下头假作去拂阁子上的灰尘。

小丫鬟看到方仲秋皱眉喝道:“还不快出去。”

美人朱唇轻启说一声:“无碍。”

作者有话要说:

相见

美人缓步细看,刚才的婆子笑道:“这嫁衣,可要为大姑娘仔细说说?”

美人摇摇头:“大娘错了,我非为嫁衣而来,我的嫁衣上上下下多少人操心,只是肖郎身旁无人在侧,是以过来看看。”

婆子笑道:“大姑娘这么心细,这位郎君可是有福了。”

美人环顾四周,朝方仲秋招手道:“那位伙计,可能烦劳你量一下衣吗?”

方仲秋没想到如此容易,愣在当场,婆子忙过来道:“想是你与她未来的郎君身量差不多。”

说着话扯了方仲秋衣袖来到美人面前,美人一笑正要开口,方仲秋作揖道:“大姑娘容禀,我乃桐城人士,是肖赞的同窗。”

大姑娘愣了愣,方仲秋接着道:“肖赞在桐城,有位青梅竹马互许终身的女子,此次与我同行而来,想要见他一面,烦劳大姑娘。”

大姑娘身旁的小丫鬟喝一声大胆,大姑娘看着方仲秋,半晌说声:“都出去吧。”

闲杂人等都避了出去,大姑娘笑笑:“既是肖郎的同窗,不必拘礼,我家姓魏,闺名怡君。”

方仲秋点点头,魏怡君笑问:“那位女子,可是叫做灵犀?”

方仲秋说是,魏怡君轻蹙一下柳眉,随即微微笑道:“既远道而来,自然得见,也可免去肖郎一桩心事。”

说着话,从袖子里拿出一副花笺:“这是我的帖子,明日一早,请她来见。”

方仲秋接了过去,说声多谢,魏怡君看着他:“这位小郎君,倒是痴情之人。”

方仲秋一愣,魏怡君已缓步而去,行到门口声音轻扬:“今日暂不看了,改日再来。”

有人笑着热情相送,脚步声渐远,方仲秋从愣怔中清醒过来,疾步往外跑去,在后门外与刚刚带她进来的婆子擦身而过,婆子哎了一声,方仲秋跑得更快。

转过街角,何超快步牵马等着,方仲秋飞身上马,擦着额头上的汗笑道:“好险。”

次日清晨,方仲秋和灵犀早早到了护军府。

门人一看大姑娘的帖子,都躬身说有请。

进了二门,有一名小丫鬟前来相迎,带着二人穿过重重游廊,来到一处花园,花园中有琴声袅袅,清雅悦耳,却不知是何曲子。

小丫鬟带二人进入凉亭,琴声停歇,魏怡君从琴后款款站起,微笑道:“未曾出迎,怠慢了远客。”

灵犀看着她,一袭浅绿色的衣裙,站在万花丛中,恍若司百花的仙子一般,灵犀心中拧着狠狠疼了起来。

魏怡君过来携了她手对方仲秋道:“我和灵犀说起闺阁私房话,仲秋还请稍坐。”

方仲秋皱皱眉头,魏怡君笑道:“怎么?不放心吗?”

方仲秋不说话,坐到石凳上喝茶。

魏怡君一笑,对灵犀道:“走吧,我们去那边花丛中去。”

灵犀轻轻抽出手来,点了点头。

魏怡君与她缓步走着,娓娓说道:“说来惭愧,我家祖上虽说功在社稷,却是习武的粗人,父亲打小也厌恶读书,总说读书人是酸儒……”

灵犀不知她为何要说这些,只安静听着,魏怡君又道:“两位哥哥也是从小打打杀杀,可如今形势,重文轻武之风大盛,武将没有出头之日,三品武将比不上六品文官。父亲在朝堂上的地位大不如前,靠着两位哥哥科举做官也断不可能,是以父亲打起女婿的主义,学着旁人榜下择婿,本来我是竭力反对的,这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怎可随意请来一人,就……”

“那日,”,魏怡君一指花园尽头处的阁楼:“我去藏书阁本想将人放走,不想遇见的是肖郎……”

肖郎?灵犀心中颤抖着,看向那雕梁画栋的阁楼,匾额上写着“藏书阁”,窗口处有个人影僵立着,肖赞,肖赞,灵犀大声喊了起来。

魏怡君一笑:“不急,过会儿就能见着。”

灵犀看着那人影,已是泪流满面。

魏怡君抬头看了一眼,扬唇一笑:“天意让我与肖郎相见,我不想再与他分开。肖郎他志存高远,灵犀可知?”

灵犀隔着泪眼看着她,魏怡君笃定笑着:“他注定要出人头地,可是,他没有根基,何日才能出头?若是我做了他的妻子,他将平步青云,若是灵犀……”

灵犀咬着嘴唇点点头,半晌说道:“你要对他好些。”

魏怡君诚恳道:“他是我的良人,也是我的天。灵犀,去见他吧。”

灵犀拾阶而上,门开处有人冲了出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埋头在她颈窝处,连声唤着灵犀、灵犀、灵犀……

灵犀轻轻将他推开看着他,他消瘦若此。

肖赞急急问道:“定是青山哥回家了,他可好吗?我的爹娘呢?”

灵犀心如刀割,看着肖赞道:“哥哥回家了,每日发奋苦读,准备三年后再考。肖老爹和肖大娘很好,身子硬朗,知道你要做护军府的女婿,他们都很高兴,我也替你高兴……”

肖赞打断灵犀的话:“我不会做她们家的女婿,他们将我抓了来,捆绑在这阁楼上,是怡君来了以后,才将我松绑,可也是内松外紧,我插翅难逃。”

灵犀笑笑:“我们坐下说话。”

肖赞却不坐,只死死盯着她贪看,她坐在绣墩上仰起头,缓缓说道:“原来,上京是这样的繁华,富贵人家是这样的威风,富贵人家的女子是这样的高贵美丽,若非亲眼所见,还真是梦无可梦。”

肖赞唤一声灵犀,灵犀笑道:“肖赞更适宜这里,而我,却想念桐城的小院。”

肖赞猛站起身来:“灵犀不信我?”

灵犀摇头:“我信你,可是……可是,我哥哥将我许配给了仲秋。”

肖赞大声道:“你哄我……我们这就走,我去求魏怡君,我给她下跪,求她放我走。”

灵犀将脖子上的玉佩摘下来递了过去,肖赞紧咬着牙关,只看着她。

灵犀将玉佩搁在几上:“那香囊也快破了,就扔了吧。这次我来上京,是仲秋陪我来的,他找人借了不少银子,一路操碎了心,又险些为我丢了性命,我见你一面说个清楚,待回到桐城,我们就成亲。”

肖赞绝望看着她:“灵犀果真……”

灵犀点点头:“果真,仲秋会陪在我身旁,他会对我好,而肖赞,远得够不着摸不到。”

肖赞眼中有泪落下,梦呓一般说道:“灵犀可知,你小时候与仲秋要好,我心中常常气苦,仲秋喜爱你,是以陪着你上山下河玩闹淘气,我喜爱你,则是看到书中的毛毛虫,为了让你笑,假装吓得瑟瑟发抖,你叫我小夫子时总是笑得欢畅,我就在你面前收起所有的孩子气,更加苦读书本。后来仲秋走了,我曾窃喜,这样,陪着你的,就会是我……”

灵犀心中颤抖着,她低下头去,不敢去看肖赞的脸,他美玉一般的脸上,此刻全是无奈绝望。

肖赞说着话,过来紧紧捉住她的手:“灵犀,回桐城等我,我会回去找你的,他们拿我父母的性命要挟我,我只能与他们周旋,所幸有怡君助我。

怡君,灵犀抬头看着他,那样明媚高贵的女子,与肖赞方是郎才女貌。

灵犀抽出手站起身来笑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疾步走向门边冲了出去,肖赞追了出来,面前绿衣女子盈盈而立,隔在他和灵犀中间。

灵犀踉跄着跑下台阶,方仲秋跑过来扶住了她。

肖赞死死盯着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大喊一声灵犀……

魏怡君握住他的手臂,柔声道:“你若再喊,招来我的父兄和卫兵,灵犀还怎么出去?”

肖赞紧紧抿住了唇,过一会儿低低说道:“我想和仲秋说几句话。”

魏怡君俏脸一板:“若我父兄看到我将男子带入二门,我会如何?你是想害死我吗?”

肖赞不再说话,眼睁睁看着方仲秋和灵犀越走越远。

魏怡君扶着他道:“你大病初愈,强撑着见了灵犀,再伤心一场,真是是雪上加霜,急死人了,走吧,与我回去。”

进屋看到几案上的玉佩,魏怡君拿起来为肖赞系在颈间。

肖赞呆愣愣任由着她,魏怡君为他倒一盏茶:“你定定神,我有要事要说。”

肖赞却不去接,魏怡君手一扬,一盏茶尽泼在他脸上,看他惊诧的神情,恨声道:“你这样儿女情长的,何时才能摆脱这樊笼?若前些日子一般,绝食抗议?人死一了百了,只有活着,那怕是受尽屈辱,也要活着,才能去做想做的事,去见想见的人。”

肖赞看着她,魏怡君拿出丝帕,为他擦去脸上的茶水。

丝帕上有淡淡幽香,肖赞一时神情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