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仲秋笑笑:“街坊邻里刚刚都看到了,这会儿就不必冻着了吧。”

回头看向冬生:“大哥,怎么回事?”

冬生指指春生:“还用问吗?”

方老爹叹着气,陈守贞撇着嘴,刘金锭低着头自言自语:“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桂莲早出了人圈,牵着玉容的手,远远得站着。

方仲秋朝围观的人团团作揖道:“春生是各位街坊邻里看着长大的,他还是个孩子,日后且要做人,求大家好歹给他些薄面,放他条生路,小孩子脸皮子薄,大家就散了吧……”

方家村本就是方姓居多,有几个心善的一带头,旁的人也就跟着散去了。

院子里只剩了方家和李家的人,还有方家的族长。

方仲秋瞧出李老娘不是善茬,笑问道:“那就请李大娘说说,是如何一回事。”

李老娘指指春生,气呼呼说道:“今日四更天的时候,我因肚子疼,起来上茅厕,就听到儿媳妇的屋子里有声音,过去隔窗户一听……这还得了,我家大儿子去世一年了,怎么会有男子的说话声,我悄悄喊了老头子,撞开门进去,就将他堵在了屋里头,点了灯烛一看,这不是村东头方家老三,方春生吗?可怜我儿媳妇守节至今,就这样被他毁了清白……”

方仲秋听着听着,两手就紧握成拳,他从西域回来后,就知道春生整日跟着一些狐朋狗友厮混,想起动身去西域之时,春生那会儿跟玉容一般大,虎头虎脑的,抱着他大哭着舍不得他走,谁知这些年家里有了银子,就被娘亲娇惯若此。

他不动声色,悄悄观察春生,他虽然一副泼皮样,倒是心善口甜,遇事也知道变通,就趁着玉容被卖一事,让春生管家,先让他收收心,懂得柴米油盐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过个一两年,自己生意做大了,再给他一间铺子让他管着。

又想到他一管家,没了约束,六条家规中三条都是为他定的,不赌博,不□□,不酗酒,旁人管不了他,就让玉容看着他,小孩子最为认真,玉容也果真毫不含糊,春生走到那儿,玉容就跟到那儿。这几个月春生一直老实,都没出过方家村,谁知竟在夜里做下糊涂之事。

若只是个小媳妇也就罢了,给些银子了事,偏偏这李家儿媳还是节妇。

方仲秋听着李老娘呼天抢地,只觉怒火压也压不住,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春生。方家人一看他发火,谁也不敢做声。

这时灵犀抱着棉袍棉靴,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一瞧这架势,忙喊道:“仲秋,住手……”

方仲秋手下顿了顿,灵犀跑到他面前,为他穿了棉袍,系着衣带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刚刚在路上,越想越觉奇怪,春生这头巾,怎么绿油油的,就跟一棵菜似的……”

方仲秋哭笑不得,这时候她竟想的是这些,只是这怒火倒消散不少。

方仲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李老爹和李老娘道:“既然事情发生了,伯父和大娘想要如何,我们好好商谈才是,族长也在,就为我们做个见证。”

李老爹和李老娘对视一眼,方仲秋笑道:“要不,你们二老先回屋中商量商量?”

他自与李家交涉,灵犀将手中棉靴递给冬生道:“烦请大哥为春生穿上吧,棉袜就在靴子里面。”

冬生忙答应着过去为春生穿了,春生这才抬起头,看一眼自己的家人。

灵犀瞧他一脸的惊怕,蹲下身悄悄说道:“别怕,有你二哥在呢,还有我们一大家子……”

这时李老爹和李老娘从屋中出来,方家族长吞一口旱烟,对李大娘说道:“他婶子,我听了一个早上,也有个疑问,你家儿媳既是节妇,夫君已亡,怎么就在夜里和春生相会?可是春生给她用了迷药?“

李老娘跳脚道:“这话好没意思,依你之意,是我家儿媳勾引他了?”

方家族长磕磕烟锅道:“我是想着,是不是你情我愿……”

李老娘指指春生咬牙道:“我问过我家儿媳了,这个小畜生,竟然骗她说是树精……”

灵犀不知怎么就有些想笑,低下头硬生生忍住了,就听到方仲秋说:“原来如此,我就说嘛,春生胆小怯懦,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原来是被树精附体……”

院子里瞬间寂静,鸦雀无声。

方仲秋又指指春生:“瞧瞧,到这会儿了,依然神志不清的,可见自己也想不起来……此树精着实可恶,这就去白云观中,请来玉虚道人捉妖除害。”

说着对冬生道:“大哥抱春生回去吧,玉虚道人除妖后在去我们家也驱邪。”

又对方老爹道:“烦请爹前去请玉虚道人。”

接着跟李老爹和李老娘说道:“知道二老不放心,我留在此处,除妖的银子我出,二老还有什么要求,跟我商量就是。还请族长留下做个见证。”

他指挥若定,众人各自听从。

灵犀帕子捂了嘴,看着他,这人……

方仲秋和族长随着李家夫妇进了堂屋,其余众人,都各自散去。

灵犀回到家中进了春生屋子,春生被子蒙了头躺在床上,刘金锭正指着他破口大骂。

冬生在一旁劝道:“娘亲,他知道错了,你看他吓的,就不要骂他了。”

刘金锭那里听得进去,灵犀忙笑道:“春生是被树精附体,母亲就不要骂他了。”

刘金锭素来迷信,气焰就收敛了些,灵犀又道:“玉虚道长一来,也就真相大白了,母亲就让春生歇息会儿,他都冻坏了。”

这时玉容端了热粥过来,隔着被子道:“三哥趁热喝吧,要不我喂你。”

冬生扶了刘金锭出去,灵犀坐在床沿笑道:“春生先起来,你二哥这会儿正在李家,这些事儿啊,都会过去的……”

春生腾一下坐了起来,红着眼圈道:“求求二嫂,快去和二哥说,不要连累了如月……”

如月?灵犀回头对玉容道:“玉容先出去……”

玉容点点头出了屋门,灵犀看着春生,春生道:“如月就是李家大儿媳,李家大儿子名叫耀祖,耀祖跟我一般年纪,从小玩到大的,三年前患了肺痨,去年眼看要不行了,他们家为了冲喜,就去提亲,因是小时候定下的亲事,如月的父母只能点头……”

成亲那日,春生前往贺喜,洞房闹酒时头一次看到如月,再看耀祖病歪歪的,出气多进气少,只觉如月可怜。

如月过门半月,耀祖死了。

春生又去出殡,看到如月一身缟素涕泪涟涟,只觉心酸。

以后,他总悄悄绕道去李家,隔着院门往里看,却再未见过如月。

没几日,他听说,李家向里正报了节妇,更为如月不值。

一日夜里想起如月,怎么也睡不着,就起身去了李家。

隔墙听到石榴树下有人低低叹息,他踩着石块爬上墙头,就看到如月坐在树下,满脸是泪。

春生趴在墙头看了很久,直到子时,她才起身回屋。

那日后,春生常常过来,趴在墙头静悄悄看着如月,看她流泪,听她叹息。

春生知道,是李家逼迫如月守节,因为李家还有一个二儿子,若能得到朝廷表彰,立了贞洁牌坊,则李家老二以后就容易得个一官半职。

春生暗暗下定决心,他要解救如月出了这个牢笼,可是,如何解救?

如月既是节妇,如果破了节妇的贞洁,李家应该会放过她。

这夜,春生从墙头攀到树顶,隐身在树冠上和如月说话。

如月听到他说话时,抬头道:“难不成是树精吗?”

他每夜都去,二人无话不谈。

腊月二十五夜里,如月在树下久候树精不至,怏怏回屋去了。

春生换了一身油绿的衣裳,三更时进了如月房中。

却不忍心去碰她,只叫醒她与她说话。

灵犀一听急了:“什么都没有做?”

春生摇摇头,灵犀道:“那怎么就被剥了衣裳?”

春生低了头:“是被李家那两个老畜牲剥了的,我听到他们说,这节妇不知何日才能得了表彰,不如讹住方家,他家有的是银子……”

灵犀就骂春生:“当着众人的面,怎么就不说?”

春生埋头道:“如月胆小,吓得只知道哭,再说,我深更半夜呆在她房里,说别的又有谁信,二嫂,我要娶如月,求求二嫂,帮我在二哥面前求情……”

方仲秋正在李家堂屋中,冷眼瞧着李老娘唱作俱佳。

有一人进了院门,来到堂屋门口,绞着手说道:“官人,家里尚缺些年货,因要得紧,来跟官人拿些银子。”

方仲秋看向门口,瞧着她,还是头一次,听到她叫官人……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几章改动较大,不影响故事情节,亲们谅解哈!

罚饿

午后玉虚道长来了,设坛做法,好一通忙乱,然后去了李家。

傍晚时分,方仲秋才回来,沉着脸进了堂屋,对众人说道:“春生妄生事端,按照家规,罚饿一日,后日早晨方可用饭。”

灵犀在旁说道:“春生这一日忧心不已,只喝了些稀粥,再饿上一日,还让不让人活了?”

陈守贞在旁笑道:“怎么?弟妹也觉得这家规不合理?冬生可就因为二弟的威风,整整饿了一日。”

冬生忙在旁道:“饿一日也不错,权当辟谷了。”

方仲秋冷声道:“家规就是家规,违反就得受罚,旁的,无需多说。”

灵犀白他一眼,他已袖手而出。

灵犀追着他进了屋中,急急问道:“仲秋,春生拜托的事,如何了?”

方仲秋坐在桌旁:“这一日,口干舌燥的。”

灵犀为他斟了茶,看他喝了几口,又追问道:“如何了,倒是说呀,急死我了。”

方仲秋瞧着她:“再叫一声官人,就告诉你。”

灵犀愣了愣,什么官人,方仲秋提醒她:“在李家堂屋门口……”

灵犀哦一声涨红了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只能那样叫了。”

“再叫一声。”

“就不……”

方仲秋站起身:“不叫,我就不说。”

灵犀绞了双手,突然就大声喊道:“官人官人官人官人……总行了吧?”

方仲秋叹口气,过来将她抱在怀中:“唉,这样一来,可就无趣了。”

灵犀在他怀中扭动着身子:“快说。”

方仲秋刚要说,灵犀又好奇得问:“那如月长得可好看吗?性情好不好?”

方仲秋摸摸她头发:“没见着人……”

灵犀依偎在他怀中央求:“仲秋,就不要罚春生了,他也是一片真情,何况又吓坏了。”

方仲秋放开她,硬梆梆说道:“不行。”

灵犀有些气,一跺脚出门去了厨房。

晚饭时也没有搭理方仲秋。

晚饭后,方仲秋沐浴了,正在灯下看书,听到院子里陈守贞喊道:“出大事了,大家快来看看吧……”

方仲秋皱眉出来时,看到陈守贞正堵在春生房门口,仰头对大家说道:“都来看看,弟妹偷偷给春生送吃的。”

春生忙在屋里说道:“二嫂是端了来,我怕连累她,可一口没吃。”

玉容说:“三哥没吃,就不算。”

陈守贞看着刘金锭:“母亲说句话,这该如何罚?”

方仲秋大声道:“都别说了,也罚灵犀一日不准吃饭。”

陈守贞撇嘴道:“你们两个是夫妻,你若悄悄给她吃的,我们又不知道。”

冬生在旁道:“回屋去吧,又在这儿挑拨是非。”

陈守贞冷哼一声,听到方仲秋说:“大嫂既不放心,寸步不离看着她就是。”

陈守贞笑笑:“白日里还好,夜里又去何处看着,难不成,让弟妹进柴房?”

方仲秋冷声道:“在我们屋里就是,铺子里还有些事,我这就动身去桐城。”

他方一挪步,听到春生屋子里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知道灵犀错愕之下摔了盘碗,狠下心,头也不回出门上马走了。

灵犀蹲下身捡着碎瓷片,狠命憋着不让眼泪流出。

待她回到屋中,陈守贞已经坐着,笑看着她道:“弟妹,对不住,仲秋那么疼你,我以为他会不忍心呢,或者,象我受罚那次,是冬生代替我的。”

灵犀本就强忍着难受,听她一说,更是心中酸楚。

却不想当着她的面就显露脆弱,深吸一口气道:“我先洗漱去,大嫂自便吧。”

陈守贞指指窗下卧榻:“我就睡在此处。”

灵犀洗漱过从屏风后出来时,陈守贞手里拿着两支钗,正借着灯光端详,看着笑说道:“啧啧,这样的宝贝,二弟可真舍得,我所有的首饰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个金贵。”

灵犀过去一把夺了过来:“大嫂休要乱动我的东西。”

陈守贞笑道:“看看怎么了?有本事你明日戴出去,婆母看了会如何对你,你试试。”

灵犀不理她,将钗收入锦盒放进箱笼,自去睡了。

陈守贞很快进入梦乡,灵犀在黑暗中咬着被角,泪流不止,谁说他喜欢我,他这样心狠……

第二日灵犀依旧早起进了厨房,陈守贞跟着起来堵在厨房门口,笑说道:“守着厨房,可能忍得住饿吗?”

桂莲推推灵犀:“回屋躺着去,既不让吃饭,也别干活。”

灵犀怏怏回了屋中,上午还不觉得什么,午后已是饥肠辘辘,到了下午,饿得肚肠似乎都拧了起来,一阵一阵抽疼着难受。

心里盼着方仲秋顾念她,能早些回来。至天黑透,没见着他的人影,灵犀失望得没了眼泪。

陈守贞洗漱后过来,灵犀正在喝水,陈守贞呀了一声,灵犀头也不抬说道:“怎么?说了不准吃饭,没说不准喝水。”

陈守贞没话说,灵犀心想,我喝的是糖水,却不会告诉你。

这样想着,她有些恶意的快感,咕咚咕咚将糖水喝完,笑对陈守贞道:“昨日那两支钗,大嫂可喜欢吗?”

陈守贞狐疑看着她,灵犀起身从箱笼里拿出递到她手里:“送给大嫂了。”

陈守贞一喜,攥紧了锦盒道:“就算你送我这样好的东西,我也不会给你吃的。”

灵犀点点头:“大嫂放心,我只是不想要了,看着碍眼,对了……”

灵犀说着话,拔下头上金钗:“这个,也送给大嫂。”

陈守贞喜滋滋接了过去:“灵犀,你真好,我这就给你拿些吃的去,你等着……”

灵犀拦住了她:“不用,我就饿一日,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我可能饿死?”

躺下后,肚子里发闷发沉,怎么也睡不着,却不哭了,只对方仲秋恨得咬牙切齿。

静静仰躺着熬到窗外透出白来,穿衣起来拉开屋门,方仲秋正在门外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