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握着他的手,心才稍稍定了下来。抓到刺客,本该交给刑部直接审讯的,皇上却一反常理,要她回京审讯。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就是,这个刺客根本就是她熟识的人!皇上想卖个人情给她,所以才希望私下解决。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去行刺皇上?风见澈又为什么会认为她一定会领这个恩?他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这么多问题纠结,让她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所以才冲口要他随她回京,只有他在身边,她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啊。

交易(一)

甫入天牢,一股长年囤积的霉味立刻袭面而来,大漠忍不住以袖掩面,轻咳数声。天牢位于地下,平时关上大门便是阴暗一片,此时有狱卒提着灯领他们前行,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两边牢房里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四周尽笼罩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行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到了尽头一间小屋前,狱卒停下脚步,推开门道,[漠大人,请。]大漠弯腰进了门,屋内挂着一盏壁灯,灯光摇曳,在照不到的角落里投下厚厚一层影子。那刺客整个身子几乎就隐没在影子中,手脚皆被缚于柱上,蓬乱的头发垂下,遮住脸。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开门的声响,直到大漠走到身边,他仍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大漠靠前一步,还未有任何举动,他忽然猛的抬起头来,一张神色狰狞的脸立刻暴露在灯光下。面前的两人同时看清了他的样貌,或者该说,她的样貌。

大漠一瞬间怔了面容,身后的墨轩亦是狠狠倒抽了口气!

[啊——] 那人整个脸都扭曲起来,拼了力气想挣脱掉身上的束缚,瞪着他们的眼中满是仇恨,撕裂了嗓子地咆哮着!

大漠深吸了口气,转向身边的狱卒道,[她是何时变成这样的?][送来时就是了。][这几天一直是这样吗?][是。只要有人近身她就这样。]视线转向面前人,虽是熟悉的脸,但发狂般的表情显示她根本已经不认识他们了!耳边疯叫声不断,大漠忽然一步上前,迅速击上她后背。墨轩很有默契地跟着上前,飞快解开她身上的绳索,接住她瘫下的身子。

大漠看他怀里昏迷的人一眼,即使被击晕,那人仍是紧皱眉头,面容不安地扭曲着。她忍不住长叹口气,伸手按住太阳穴,沉默半晌才道,[赵狱头,人我先带走了。][大人请便。][多谢了。]大漠迈出牢门,墨轩抱着怀中人跟上,看她抿唇深思的样子,[大人,你可看出这是什么病因?][病?如果是病就好了!][那大人的看法是?][我猜该是邪术一类的。] 黑瞳罩上一层寒霜,[胡人向来擅长这些。][皇上遇刺后,属下已经吩咐封锁了城门,尤其是胡人一概不许进出。][做得好。] 大漠点点头,面上神色稍缓,[你立刻让人把京师的胡人都集聚起来,我要一个个亲自审问。][是。属下马上去办。大人今晚就要审讯吗?]大漠顿了顿道,[明天吧。今晚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墨轩看她一眼,了然道,[属下明白。]大漠闻言看他,眉目轻挑,好笑道,[你明白什么?] 他们有这么心灵相通吗?

[天牢的人怎可由大人随意带走,赵狱头既然同意,应该是有皇上的授意。大人今晚更重要的事,就是要去见皇上吧。]大漠听他回答,蓦的大笑起来,拍着掌道,[好个墨轩,果然是心细如发啊。那你且猜一猜,我现在对于皇上,又是什么心情?]墨轩沉吟片刻道,[皇上放了长河大人,就是卖了大人一个人情,大人自然是感激的。可是人情既然卖了就总会要还,皇上已经有了世上最多的权势和财富,他到底还想从大人这里得到什么?所以大人现在的心情,最多的还是惴惴不安吧?]大漠大笑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呢?以后我若是有什么事岂不是都瞒不过墨轩?][大人,其实属下觉得你不必担心。正如属下刚才所说,皇上已经有了世上最多的权势和财富,他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他卖大人一个人情,可能只是单纯地向大人示好而已。]两人谈话间已出了天牢,双眼骤接触到阳光颇有些刺目,大漠不禁眯起眼来。单纯示好,她也很希望是单纯示好啊。可是,行刺那么大的事要把它瞒下去,该需要费多少精力,一个皇帝,如此大费周章地向他的臣子示好,她还真是怎么都想不通。可是若说他有动机,她也是同样想不通,她能付出的,也只有权势和财富而已,而这些,偏偏就是他最不需要的。

枕上的人鬈首轻摇,苍白的脸上渗出细细一层汗,嘴中还不断呢喃着什么,似乎在梦里都不得安生。床前的高大汉子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她垂下的手,偏头看一旁的白衣男子道,[裴门主,可看出她的病症来?]裴映风点点头,放下为她把脉的手,[她脉象平稳,体内却有一股不知名的奇怪气流,我想应该是被人下了蛊。][下了蛊?!那该如何是好?]裴映风摇头愧意道,[在下虽对药理略有研究但对于蛊物着实一窍不通。我想要解这蛊毒还得找个懂蛊的人才行。][好!我马上就去找!] 寒天倏的站起,立刻就要向外走。

[寒师兄!等一等!] 大漠拉住他。

[还等?不能再等了!你没看见她有多痛苦吗!] 他忽然对着她暴躁吼道。

[我知道!可是你这样盲目地找就能帮到她了吗!是!你是可以找一个懂蛊的人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长河本身就精通于各种毒物,那么能对她下蛊的一定是个很厉害的高手!随便找个会用蛊的人来根本就没有用!]寒天听了她的话,沉默半晌,颓然坐下,[好,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大漠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的眼柔声道,[寒师兄,你别急,我已经让墨轩去召集京师里所有的胡人,我会一个个亲自审问,只要找到下蛊的人,长河就不会有事的。][让我去!] 他急道,[让我去审讯!我不能忍受就待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大漠想了想道,[好。可是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能冲动。][行!我答应你!][那好。你去刑部找墨轩吧。]寒天站起身,疾步走到门边又回头叮嘱她道,[你好好照顾澈儿。][知道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转过身来,正迎上裴映风带笑的眼。

[笑什么?] 她挑眉。

[没什么。] 他垂眸,温声道,[只是觉得你俩的角色似乎互换了。] 对于她,每深入了解一点就多一点惊奇,明明是小孩子爱玩闹的性子,关键时刻又永远是最沉得住气的。

她慢慢走回床边,伸手替长河掖好被子,看着她的眸温柔沉静,[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先是落日,再是孤烟,现在又换成长河。寒师兄打小就疼我们,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 所以才会吼她,所以才会失了冷静。

她从袖中掏出手绢,细心替长河擦去脸上薄汗,回过头去——[你又笑什么?]他不答话,只是温温地笑,好看的眉目弯起,像初一的月牙儿。如果她愿意,原来也可以这般细心这般温柔呵。

她看他半晌,忽然伸出右手掐住他脸颊,歪着嘴坏坏笑道,[笑得这么诱人——请问,你是在勾引我吗?]勾……勾引?!俊颜一下子熟透了,[漠……漠姑娘……你……你……] 忽然又有那种无力感了,为什么面对他时,她总是没个正经呢!

[漠——] 门被人推开,骤然响起的声静止了屋内越升越高的温度,进门的人亦是愣愣看着眼前暧昧的一幕。

大漠慢悠悠收回手,看入门的紫衣男子一眼道,[墨轩,你进来之前不会先敲个门吗?]她口气如常,他却知她是生气了,忙单膝下跪道,[属下知错了。][好了好了,我也没怪你。] 她伸手扶他道,[是进宫的时辰到了么?]见他点头,她站直身,拍拍衣服道,[走吧。][是。] 墨轩追上她脚步,手上的大衣披上她的身,[大人,黄昏天凉。] 做她的下属,连饮食起居也一起照顾去了。

她微一颔首,迈了门槛。他却是迟疑了一下,在拐弯的瞬间回头看了裴映风一眼。那一眼,裴映风不禁讶异蹙眉,满是敌意——为什么?

交易(二)

入了宫,风见澈似乎早料到她会来,直接让人传她去御书房。大漠随传召的小太监一路行去,到了御书房前走廊的拐角处,突然冲出来一名女子,踉踉跄跄地就朝她身上撞去,眼见她要摔倒,大漠连忙伸手相扶,那女子抬起脸来,绝美的脸庞上竟是泪水纵横,大漠虽不认识她,但见她衣着华丽,光袖摆上镶嵌的小粒磨砂珍珠就是价值不斐,也能猜出她的身份,出口道,[娘娘,小心。] 那女子却是哀怨看她一眼,用力甩开她的手,掩面而去。

大漠不甚在意地收回手,就听身旁的小太监惊讶道,[那不是淑妃娘娘吗?][是吗?] 她随口应道,继续向前走去。

[是啊。她就是皇上最宠爱的淑妃娘娘。前威武将军的女儿。据说跟皇上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呢。][哦?那也难怪皇上宠爱她了。] 有人愿意讲,她也乐得听。有些事只要不涉及到自己,听听还是很有意思的。

小太监撇撇嘴不满道,[这个淑妃娘娘,一天到晚恃宠而骄,宫里头的人没一个喜欢她的!]大漠闻言看他一眼,眼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到了御书房外,小太监停下脚步道,[漠大人,你稍等。我进去通报一下。][不必了!] 一人忽然从门后的阴影中走出,一身绯色锦衣,正中镶鸽蛋大一颗锡兰猫眼石,在阳光下闪出碧绿的一丝光,那光虽亮,那绯色虽艳,却全然被他本身的气势压住——男子贵气逼人,不怒自威。

见她二人下跪行礼,他伸手道,[起来吧。]他看大漠一眼,转向小太监道,[刚才你们可有见到淑妃娘娘?][回皇上,奴才见过。][那好,你现在给朕去紫云宫,看看淑妃娘娘怎么样了。][是。]等到小太监远去,见大漠一直盯着他背影,风见澈好奇道,[漠爱卿,你在看什么?]大漠收回视线,微微笑道,[微臣只是在想,可能很快就再看不见他了。][哦?为什么?][也没什么。只是随便想想罢了。] 少不更事,不知在宫中只看不说才是明哲保身之道。那样的大嘴巴,迟早会害死他的。

见他诧异挑眉,似乎是不满意她敷衍的回答。她笑,弯腰伸手做出恭请的动作,[皇上,我们还是进去谈吧。]风见澈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落日余辉,别有一番情调。漠卿家可愿意陪朕一同观赏?]薄唇微扬,[微臣的荣幸。]血色的红霞染透西边的天空,耳边微凉的风呼啸而过,风见澈转头淡淡看着身边人的侧脸,她亦是静默着,似乎谁都不想先打破这份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红霞渐渐淡去,西方的天空一点点暗淡下去,当落日敛去最后一丝光芒时,大漠终于开口道,[皇上。微臣感激不尽。] 她没有具体说,两人却都知她说的是什么。

风见澈转头看着她的脸,笑道,[漠卿家肯赏脸陪朕看日落,朕也是感激不尽啊。][皇上真是折煞微臣了!微臣早说过,能陪在皇上身边,该是微臣的荣幸才是。] 她立刻恭敬道。

风见澈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愠怒,她总是这样,每当他想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她反而会退得更远。

沉默片刻,他道,[漠爱卿,你猜,淑妃今日为了何事与朕争吵?]呃?她愣了下,道,[微臣不知。][你猜猜看。][微臣猜不到。] 心里很不高兴,她要谈起来的话题他给故意绕开,反而在这里说些无聊的话。

[猜不到的话朕给你一点提示好了。是为了六个月后的某件事。]她想都不想便道,[微臣愚昧,还请皇上明示。]风见澈深深看她一眼,不露神色笑道,[漠卿家现在猜不出也不要紧,等你猜出来再告诉朕好了。]他在威胁她!大漠心里咒骂一声,言下之意就是她若不顺着他的意思,她自己的事也不用谈了!

对,他就是在威胁她!风见澈微微一笑,毫不躲避地对上她探询的眼,见她终于嘴一撇,不甘不愿道,[那微臣再想想好了。]她皱眉状似思索很久,偷拿眼觑他,见他饶是神色自若,并没有现出不耐烦,只能慢吞吞道,[可是为了封后一事?][爱卿真是聪明。] 他忍住笑意道。对于她故意拖时间的小动作感到很有意思。

[多谢皇上赞誉。对了,皇上,微臣今天来其实是——][漠爱卿!] 她刚想直接挑明来意,他却忽然拔高了声音打断她,笑眯眯道,[对于封后一事,爱卿有何看法呢?]又来了!大漠心中叫苦不迭。她很怕这个话题好不好?新皇登基,一直没有封后。朝中两派人马,一派是以文官为首的,支持礼部尚书之女静妃,另一派就是以武官为首,支持前威武将军之女淑妃。她两边都不想得罪,只想明哲保身行不行啊。

[这个……那个……不管皇上的选择是什么,微臣都全力支持就是了。] 这样的回答够保险了吧?

[这样啊。] 风见澈点点头,见她正要松口气,忽然又皱眉道,[可是朕就是不知该如何选择哎,爱卿能不能帮朕拿个主意?][这……微臣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的人选啊。][这个不是问题,朕早就有了人选,一个是淑妃,一个是静妃,爱卿觉得哪一个合适些呢?][啊,可惜微臣跟两位娘娘都不熟,怕是不能给圣上什么意见了。] 兵来将挡她水来土淹,想逼她表态?哼,做梦去吧!

[这样啊。那可真没办法了。不过反正离祭祖大典还有六个月,爱卿你有的是时间去好好了解两位娘娘。]他!他!他!竟然又威胁她!这个死男人!到底想怎么样啊!

大漠忍了又忍,才忍下拿眼剜他的冲动,一咬牙道,[微臣虽然跟两位娘娘不熟,但好歹也听过其他人的评价,其实还是可以给圣上提供些意见的。][那就好。朕洗耳恭听。] 看她一副明明恨得牙痒痒却还得故作恭敬的样子,他忍俊不禁道。

[微臣听说静妃娘娘贤惠端庄又识大体,想必大家都觉得她合适一些。] 他今日为了封后的事与淑妃发生了争执,那应该就是不愿封淑妃为后了?

风见澈沉吟片刻道,[静妃确实很贤淑,可是为人未免死板了点,朕觉得她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势。][对对对,皇上说的是。虽然大家都说静妃娘娘合适,但其实微臣内心还是偏向于淑妃娘娘的!] 呼——幸好她聪明啊,刚才回答时为自己留了一条退路,看来皇上与淑妃争吵是一回事,私心里还是偏坦这个青梅竹马的恋人的!

风见澈偏头看她,面上笑意更浓,只听她滔滔不绝道,[淑妃娘娘为人和蔼可亲,气质又沉稳大度,更别提她还出身名门,微臣觉得真是太——] [其实朕从未考虑过淑妃。][适合——嘎?] 她猝然停下,转头难以置信地看他。

难得看见她嘴大张的傻样儿,风见澈当下心情大好,很善良地重复一遍道,[朕说,对于封后人选,朕从未考虑过淑妃。]静妃他不要,淑妃又不要,那还要她选!怎么,他现在是在耍她吗?大漠深吸了好一口气,才能保持平静的口气道,[皇上圣明,心中莫非早有更适合的人选?] 忍住,忍住,她才不屑和这种无聊的小人一般见识。

他笑了笑,忽然转换话题道,[对了,漠卿家,你刚才说今日入宫见朕所为何事?]她疑惑地看他一眼,小心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微臣今日是为了长河一事而来。微臣要感谢圣上不追究之恩。] 这个风见澈,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一开始,两人间的谈话就完全掌控在他手里,她实在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必客气。朕知道长河跟漠爱卿你一样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她闻言松了一口气。

风见澈慢慢转过身去,面朝着天幕,忽然又道,[可是,朕虽然知道,目睹整个经过的侍卫们却不一定知道,宗人府也不一定知道。就算知道,朕也不认为他们会将人情凌驾于律法之上。]夜幕下,他的声随风一点一点飘来,传入她耳的,是轻柔的温和的。她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宛若雕塑的完美侧脸,他在威胁她,他竟然拿长河的性命威胁她!而她,甚至连他为何威胁她都不知道!

[皇上若有话,不妨直言。] 沉默半晌,她道。

风见澈转回头来,月色下,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光晕,容颜俊美有如月神,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浅墨色的眸中缓缓漾开笑意,他欣赏的,正是她的沉稳啊。

他轻叹一声道,[朕与淑妃,自小认识。她最是小女儿心性,刁蛮任性。是朕向来宠着她,凡事总谦让着,不与她争吵。可今日这事,朕是半步都不能让啊。]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热道,[因为,朕的皇后,一定要是能与朕并行的人。]

交易(三)

不——会——吧?!!

饶是她向来善于揣测人心,也绝料不到他竟是怀抱了这样的打算。心中瞬间动了千万个念头,答应他?明白拒绝?还是干脆装傻?

[漠爱卿——]

她忽然“砰”一声跪下,[微臣有罪。]

他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回过神笑道,[干吗突然行此大礼?有话起来说吧。]

[微臣不敢。]

不敢?俊眸带笑,给了她想要的承诺,[起来说吧,不管你说了什么,朕绝不追究就是了。]

[微臣多谢圣上。不过微臣还是跪着心安点。其实,微臣有件事一直未向圣上秉明,微臣早在幼时便由父母订下娃娃亲了!]

[哦?怎么以前从未听爱卿你提起过?]

[微臣的琐屑小事,怎么敢说出来劳烦圣上?] 头顶的视线再灼灼逼人,她饶是面不改色道。

片刻的沉默后,她的下巴被轻轻抬起,黑眸对上他深邃的眼,坦坦荡荡,一径的清明。

他无奈轻笑,若是寻常人,早在他的审视下溃不成军了,就只有她,明明是在说谎,却有着比谁都纯洁无辜的眼神。就如先前一样,纵是要拒绝他,却还懂得先为自己寻求庇护。她怎么就不明白呢,一方面想尽办法在拒绝他,另一方面,却不停地在他面前展示着她的聪慧沉稳,让他愈加不可能放手啊。

[只是娃娃亲而已,朕立刻下旨为你解除婚约。]

[使不得!] 她连忙叫道。

[为何使不得?]

[因为……因为……人无信则不立。微臣既然有婚约在先,自然得遵守。若没有任何理由就解除婚约,微臣声名受损事小,累得圣上被人非议,那就事大了!] 他堂堂一个皇帝,不会一点都不知避讳吧?

[卿家所言有理。既然如此,朕不搬旨就是,朕私下令人为你解决这事,可好?]

[当然不好!] 她抢忙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这么做恐怕会授人话柄啊!] 没有人知道,她也会给他去免费宣传,到时候看他怎么办!

[有理。] 他点点头,她却没敢先松口气,因为已经清楚这男人恶劣的性子,果然又听他道,[看来唯一不惹人非议的办法只有让那男子先死了,他若死,便没人可以娶你了。——呵呵,漠爱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朕跟你开玩笑的呢。你不会以为朕真的会下手吧?]

他会!他绝对会!大漠望着眼前和蔼的笑脸,心中却是一阵恶寒,连忙道,[不必劳烦圣上了!婚约的事,就交给微臣自己解决吧!] 原本还想若他真要见一个未婚夫,到时候随便找个人就是了,看来还是她把这个男人想得太简单了!或者说,她看轻了他誓在必得的决心。

[你可以吗?] 见她咬牙切齿地点头,他微微一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顿了顿,忽然急道,[皇上,有件事微臣并不是存心欺瞒,只是——] 说到一半停下,一副很难开口的样子。

[爱卿有话不妨直言。朕早应允过你,不管你说什么,都绝不追究。] 明知她就是要诱他相问,他也乐得顺她的心。他倒想听听,她今日还能说出多少个大秘密来。

她拖拉半天,下定决心似的猛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对着他,幽怨道,[其实身为女子,有哪个不希望自己有美丽的容貌?可惜微臣自幼貌丑,所以才不得不以白粉遮掩。]

他的神色有些怔忡。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此时眼前的人,虽瞧不清她面容,但那双美眸晶亮异常,眼波流转,似怨似泣。他与她交流,最爱看的就是她的眼睛,往往是七分灵动三分慵懒,端的会说话一样。月色下的她,眸中淡淡的忧愁流淌,几分安宁几分悲伤,一时间让他也恍惚了,竟分不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其实,是真是假又如何呢,他看中的,从不是她的容貌。

他静静看她,心中似乎有什么慢慢荡漾开来,看着她的黑眸中尽是柔情,[朕从不是在意容貌的人。]

她心中冷哼一声,不在意容貌?骗鬼去吧!看他后宫的妃子有哪个不是美貌惊人?不过听了他这句话也让她恍然大悟了就是,他当然不会是为了容貌娶她,立她为后,看中的根本就是她的能力,想找个人为他打理天下。

那她岂不是根本算计错了方向?心中哀叹一声,不知道现在再扮出一副蠢样还有没有用?

他越来越炽热的视线几乎要烫着她了,那样深情的注目,仿佛就像在看着深爱的恋人一样,她说仿佛,因为知道他根本就不爱她,只是需要她。

这就是真正的问题所在了。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大漠抬起头,迎上他灼热的视线,或者她更愿意称,那是一种猎人对未到手猎物的兴奋。可惜,她南玄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猎物,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皇上,从小到大,微臣一直有一个梦想。] 她淡淡笑,口气像是随意聊天。

[是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谈起自己,他有些惊,更多的是喜。

[微臣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他爱我,我也爱他。] 面对一个强势的人,有诚意的真话常常比有目的的谎话要有效得多。

他闻言神色微怔,她笑得那样安静而明媚,双眸也沾染上一层奇异的神采,眼前的女子,不再是那个手握重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京师总捕,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期盼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一份生死相许的情。

[那,你找到了吗?] 出口的声微涩,他分不清自己心头异样的感觉是什么。

[是。我找到了。] 她笑,眼前真的映出那男子的脸,俊雅的轮廓,细致的五官,淡淡的神色,温温的笑。他看着她,眼神总是温和沉静,像初春刚开封的小河水,像秋日午后闲散的阳光。

尽管他现在还未爱上她,但,她一定会让他爱上他。

她脸上的笑容几乎刺痛了他,风见澈冷哼一声,[那爱卿可要考虑清楚了。在你的梦想跟好姐妹之间你要选择哪一个?]

[皇上,你若是真立了微臣为后,那淑妃娘娘该有多难过。] 他那么宠爱淑妃,应该也不是无情之人,何苦非对她执意相逼。

[淑妃的事你不用管!] 他忽然怒道。情绪的突然变化吓住了她,也吓住了他自己。他这是怎么了?他与淑妃青梅竹马,自小最宠爱的就是她,可是此时此刻,他不仅没有想到她,还非常不愿意听她提起她。他到底怎么了?

他深吸口气,冷冷道,[你要搞清楚,这就是一场交易,你为后,长河生,你不为后,长河死。]

转过头,对上她情绪复杂的眼,愤怒,懊恼,为难,痛苦,好多种感情在她眼中交汇,最后都化成眉间解不开的郁结。心头涌上不舍,他放柔口气道,[漠,朕不逼你。三个月后,朕听你的答复。]

交易(四)

自那日她入宫后,已有四日未曾再见过她。心里踌躇了再三,脚步仍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裴映风站在大漠房门前,右手伸出似要敲门,碰到门板迟疑片刻,还是悄悄收了回来。

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呢?

漠姑娘,好久不见?

说是好久,其实也不过才四天而已,可是他的心里为何就是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好久没见到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巧笑倩兮的样子,一本正经骗人的样子,甚至是,捉弄他后爽朗大笑的样子……想着想着,他兀自轻笑起来。

唇边犹带一丝笑意,他终于上前,以指轻扣门,一下,两下,三下,过了许久,却是没人应答。

她不在?淡淡的惆怅在清秀的眉宇间漾开,抬首月明如镜,已是这么晚了,为何还未回来?

现在该如何是好呢?就这样回去?心里深处有声叫嚣着不愿,他知道,京师是她的地盘,不会有人动得了她分毫,可是,没见到她,始终是觉得不安,始终是无法放下心来。那么就一直等下去——等到她回来为止?

然后呢,他该怎么说?若她问他为何要等他,该怎么说呢?

心里忽然乱了起来,他跟着微微锁了眉头,为自己一时间孩子气的想法好笑,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他们本来就是朋友。关心朋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样想着,心中似乎有块石头落了地,他的心情也轻松起来,信步走下台阶,想坐到旁边的凉亭内去等她,就见有道黑影正穿过拱门,缓缓行来。

黑影越行越近,很快到了跟前。月色褪去阴影,她慢慢地扬起脸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神色有些诧异,他却仿佛忽然被人掐住了咽喉,死一般的窒息。

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肌如雪,眉如黛,眸如秋水,唇如樱桃。头发只是随意绾着,没有珠钗点缀,却清雅地宛若不沾凡尘的仙子。

夜在皎洁的月色里轻轻沉吟,似乎有什么被迷蒙的夜色蛊惑了。

心跳,如擂鼓。

[映风?] 她莞尔一笑,让他的心跳又快了几拍,[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尊称时的“裴门主”,也不是玩笑时的“裴映风”,她第一次唤他“映风”,以那种温婉沉约的表情,以那种亲昵诱人的声。

见他恍若失了神,葱玉般的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她扯了唇,玩笑道,[怎么?被我的美貌震慑住了?] 说是玩笑,也只是玩笑,她容貌惊人是真,可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她说出口,并没有放在心上,随意拢了拢头发道,[沐浴后也没上妆,本来想在园中随便走走就是,没想到会遇上你。呵,也幸好是遇上你。]

黑发顺着肩泻下,流转的风情几乎晃了他的眼,他蓦的别过头,掩去面上红晕。

他的羞涩,她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伸手牵他道,[你来得正好,陪我聊聊吧。]

掌中的指,细腻温暖,一阵难以言说的颤栗就那样传上心头去,他惊了一惊,仓皇地想甩开,她却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拉了他在台阶上坐下。

坐下了,她的手却没收回,仍是轻握着他,侧头看他的局促不安,轻声笑道,[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强抢民女的花花大少。]

白皙的脸皮上再次泛起可疑的潮红,她凝视他半晌,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反是松开了握住他的手,转过头去。

指尖骤然失去了她的温度,暴露在冷风中微微发凉,他的心里,隐隐失落起来。

她双手环膝,望着夜空中水盈盈一轮明月,忽然幽幽叹口气道,[我这个人很差劲是不是?]

他闻言诧异看她,侧对着他的眉目微蹙,月光下她的神色平静而忧伤。很不习惯看见这样的她,他几乎是冲口道,[不是!]

她似乎也惊讶于他的激动,回过头来,黑眸如深潭。

他认真道,[漠姑娘,虽然你口上总爱捉弄人,但我知道你的心地很好。你千万不要看轻自己。]真的很不喜欢她妄自菲薄的样子。她今日是怎么了?感觉很不对劲。

他严肃的样子让她很想笑,她努力地咧开嘴,还是没能笑得出来,[是吗,那真谢谢你了。难得我三番四次捉弄你,你还肯说这种话安慰我。]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没想到他一直都是懂她的呵。可是,懂她又如何,她要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他的理解。

忽然觉得很累,她站起身,掸掸衣裳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转身想回房间,他却忽然拉住她手臂,急道,[漠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有点累而已。]

[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坚持道。

[真的没什么事。] 她眉宇间现出很深的倦意,[只不过为了公事几夜都没睡好。我歇息一晚就好了。]

[是不是长河姑娘出事了?] 她在搪塞他啊。她神色的疲惫,不像是生理上的,分明是心理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