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见澈沉吟片刻浅笑,[朕是可以应允你们。不过——] 探询的目光落在大漠身上,出口的话颇有些意味深长,[得要漠卿家先应允朕一件事才行。]

[微臣心意,一如既往。] 半月前为了长河的命允他为后,如今同样是为长河一命,她的决定断然不会变。

[朕说的是另一件事。]

她抬眸,微露诧异,[皇上请讲。]

[朕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朕三个问题。绝不许有任何欺瞒。]

[好。] 她立即应承,答得爽快。

风见澈看着她,目光难得严厉,[你既已答应朕,若是不能诚实以对,朕绝不轻饶。]

[微臣明白。]

[好。第一个问题,朕问你,六皇兄的叛乱,你可曾参与?]

问题一出,屋内立刻静得吓人。

饶是向来冷静如落日也骇得神色一变,叛乱!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师兄弟一直是奉命守卫皇朝,大漠是怎么跟叛乱扯上关系的?不过以她的个性看来,这天下也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大漠心下也是百转千回,不说,说,要说多少。他既敢这样问,手头是否已握有证据?

[漠卿家,朕等着你的回答呢!] 泛冷的声已见不悦。

[是。微臣确实参与。] 心一横,索性赌上一把,赌他的不忍,赌他的顾全大局。

[参与了多少?] 他一语切中核心,若说她只是同谋,他断断不信。

[全程参与。是微臣鼓动六皇子造反,也是微臣为他招兵买马,出谋划策。] 他想听的,无非就是这个。

[换句话说,漠爱卿其实是——主谋。] 风见澈冷笑一声道。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得那样狠,听得落日心中一阵凉。

咫尺天涯(四)

[是,微臣确是主谋。] 有人已是面色阴沉得可怕,偏还有人敢不怕死地再重复一遍。她平静的声听在风见澈耳里却是跟挑衅无异。

[南玄漠!你就吃定了朕不会定你的罪吗!] 重重一拳击向桌面,龙颜终于大怒!

[微臣不敢。不过微臣以为圣上英明必定能够体谅微臣的苦衷。]

苦衷?!凤眸中怒火熊熊,额上青筋条条暴出!她就是仗着这个苦衷便可以把天家人玩弄于鼓掌中么!该死的!她到底置皇家尊严于何处!置国法理规于何处!

偏生——他还真的不得不顾及她的苦衷!

风见澈以手抚胸,颓然在椅上坐下,静息了许久青紫交接的脸色才平复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大漠的眼异样冰冷,[朕再问你,七皇兄的事可与你有关?]

[是。] 她答得毫不迟疑,[是微臣以他妻儿的命相要挟,逼他——造反。]

[你!] 伸出的手指颤抖着,几乎快戳到她脸!虽然已隐约猜到事实始末,但听她这样干脆的承认,面无愧色的承认,他仍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出口的声悲怆异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六皇兄是早有谋反之心,她鼓动他造反还情有可原,可是七皇兄,他向来与世无争宽厚仁慈的七哥啊!若不是他执意相护,七哥早已人头落地了!

[长幼有序,七皇子若不除,皇上如何登基为帝?]

风见澈瞪着她,[你如此处心积虑,只是要助朕当上皇帝?]

[是。]

[那么朕告诉你!这个皇帝朕本就不稀罕当!] 他自幼随舅舅在边塞出征,便是不喜欢宫中的繁文缛节。当初若不是形势所迫,他根本不想当皇帝!而她,竟然还为了助他为帝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风云变色,西天见曦。皇上为帝,是天命所归。] 正是当日读出天机,她才一路相助,先是鼓动六皇子造反,给他一个入京的理由,顺道除去太子和六皇子,再是助他平定叛乱,夺下京师,最后替他扫平称帝路上最后的障碍。她所做的,明里暗里,他知道的不知道的,太多。

风见澈口中逸出一声冷哼,[怎么漠卿家也信这些天命之说么!那你怎么就没算出这个皇位,不光是朕不乐意坐,朕的七皇兄更不乐意坐!] 七皇兄生性淡泊,当年便早有归隐之意,若不是父皇执意相留,他早就归隐山林了。如此之人,又怎么会有争帝位之心?

[七皇子不愿为帝,七皇妃不一定不愿意,丞相大人不一定不愿意,满朝文武不一定不愿意。] 七皇子娶的是前丞相大人的千金,所牵涉的人脉甚广。纵他不愿为帝,恐怕情势也强过人。

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风见澈沉默半晌,终究是轻叹口气道,[算了。这事就此作罢,从今往后谁也莫要再提了。] 她是胆大包天,可所作所为皆是为他所想。就算罚了她,事情也再回不到当初。新朝根基未定,又如何经得起再掀风波?

[是。] 下跪领旨的两人,齐齐舒了口气。

对大漠而言,虽一早考虑到他的顾虑,但她这次做的实在太过火,倘若真激怒了风见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幸好他现在这样说,就代表了他跟她一样,也存心瞒过此事。

[漠爱卿,朕的问题已问了两个,你答得也算诚实。最后一个问题,朕暂时还未想到。就先留着,日后,朕再问你。]

[是。] 嘴上答应得恭顺,心中却是暗骂,这只老狐狸,还留这一手!看来以后她行事可得加倍小心才是。

风见澈促狭地笑,右手伸出,皙长的指头拖起她下颚,凤眸映入她眼中虚假的谦恭。

[朕知道,你一直无意嫁朕,好,现在朕就给你一个机会!]

黑眸闻言猛睁,错愕地——瞪着他。

[朕给你一柱香的时间来说服朕。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只要能说服朕就好。] 他笑,轻易许下承诺。

她心中被这突然的惊喜充满,眸光却渐现迟疑,[皇上为何忽然……] 改变主意?

[爱卿放心。君无戏言。] 微严肃的语气,给了她更确切的承诺。

她站起身,退后一步,眼波流转中已隐约猜出他心中打算,于是放心展颜笑道,[微臣不需要一柱香这么久。皇上只需给微臣三句话的时间。]

[微臣十岁入师门,十一观星相掌数术,十二熟读兵书,十三精易容,十四列阵天下无双,十五入朝堂掌京师重权,迄今已有五年之久。皇上若执意要微臣为后,微臣所学便皆付诸东流,此为可惜。况且——] 她话语一顿,眼光直直看向风见澈,眸中傲气迫人,摄得他也是一凛,

[新朝根基未定,正是用人之际,放眼满朝文武,论才学,论智谋,论胆色,论忠心,有谁能出微臣左右?微臣敢说,当今世上能辅佐圣上之人——舍,我,其,谁。]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余音震耳,久久在堂前萦绕不散。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风见澈与大漠对视着,她面色微噤,瞳眸晶亮,如映入满天星斗般耀眼。

他蓦的笑起来,[好,好一个“舍我其谁”!这个理由,] 凝视着她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激赏,[朕喜欢。]

[多谢皇上成全。] 大漠忙跪下,不失时机道。

[爱卿谢什么?] 眉眼眯起,似笑非笑。

[谢皇上给微臣继续效命的机会。微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恭敬答。

风见澈大笑出声,神色十足的愉悦,他与她,似乎总是心照不宣啊。

[爱卿请起。] 半晌,他止住笑,伸手相扶,[爱卿既答应辅佐朕,那就不是一时片刻的事了。可考虑清楚了?]

[是。微臣必定——誓死效忠。] 听明白他话中深意,她对上他含笑的眼,郑重给出承诺。

[好!从今往后我们就君臣一心,共建皇朝!]

得到她的承诺,他不禁开怀而笑。那次助他登帝后,她只接受了“护国功臣”的虚名,他几次要给她实权,她都借故推委。他便知她无心朝政了。可是这样一个女子,运筹帷幄,胆色过人,却又总是闲懒散漫,漫不经心,一日较一日吸引他。他偏偏不愿放手。

他原是想要留她在身边为后,可是越见识她的手段与胆色,便越舍不得埋没了她。越有些喜欢她,便越不愿只收她在枕边做个暖床人。她是他骄傲的朱雀,需要展翅翱翔的天地,后宫虽大,却只会折了她的翼。他不舍啊!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任她为臣。他知她无意从仕,但放她自由,他做不到。至少,他可以给她一展所长的天地,只希望,她可以长伴身侧。

不过,心中始终有丝惆怅——

[漠爱卿,若有一日,你愿意嫁朕,朕始终等你。]

大漠闻言抬眸,神色微讶。

风见澈温温一笑,[你放心,朕此言无他意。朕只是觉得,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朕更适合你了。]

他眼中淡淡的遗憾几乎感染了她,她只能无言而笑。

是,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也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她。他们是如此相似,聪明又骄傲。只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无奈,适合的,不一定是喜欢的。喜欢的,又不一定适合。

他这么出色,她偏生却不喜欢。喜欢的,却注定了不能在一起。

咫尺天涯(五)

两个月后。京师醉仙楼。

靠窗位子的白衣女子,从一大早就坐着了。点了一壶茉莉花茶,慢慢地饮。

她容颜清秀,柳眉淡眸,面上一径浅淡微笑。只是乌亮的长发在脑后盘成髻,作了已婚妇人的打扮。

她似乎是在等人。不过,从清晨等到日中,她等的人还未到。

楼内的人来来去去,到了晌午时分,只剩零星几位,白衣女子饶是端着茶杯细细饮,等了这许久也未见不耐之色,眉宇间始终淡漠安详。

楼梯忽然咯吱作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火红的衣衫映入人眼,急惊风般掠到窗边桌旁。

白衣女子抬起头来,尚未及绽出一抹完整的笑容,已被人一把拉起,在桌边转了个大圈。

[哇哇哇!真的很不一样了哎!] 红衣的女子夸张大叫。

落日闻言轻笑,清秀眉目挑起,故意逗她道,[哪里不一样了?]

大漠呵呵一笑,拉她对面坐下,[抱歉,害你久等了。]

落日倒杯水递给她,似是调笑口气道,[你就只有这么一个道歉么?]

大漠接过茶杯一口饮尽,出口的声仍有些气喘,[不止不止,我当然还欠了一个道歉!抱歉,前段时间实在太忙了……] 刚受封为相的那段日子,她是日也忙夜也忙,忙得废寝忘食,忙得连落日的婚礼都没有时间参加……

看尽她眼中深深的歉意,落日拍拍她,笑道,[好了,我跟你说着玩儿的呢。怎么样,这个丞相当得还顺利吧?]

大漠笑笑,[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我。] 她语气仍是一贯的轻狂,眉间却隐约现出倦意。

落日看着她,半晌无语。

[怎么了?] 大漠笑问。

[大漠,你……] 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换了句道,[你真的很忙吧?]

[是啊。简直忙死了!礼部刑部户部工部兵部,大事事事要亲定,前一段时间刚举行完祭祀大典,国家的新法也要尽快裁定,还有……]

大漠滔滔不绝地说着,映入落日眼中的,却只有她掩不住的倦容。是,表面上看大漠与往常无异,她仍是谈笑风生,可是——其实不一样了。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大漠,明明神色困倦却偏要强打精神。

她所认识的大漠,向来是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啊。

她知道她忙,忙到没有时间来参加她的婚礼,她不怪她。只是——

“落日,你来看看大漠。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寒师兄劝不动大漠,才飞鸽传书让她来京城,结果,她果然也被这样的大漠骇了一跳,

[皇上既然如此看重我,我绝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这样的话……落日不禁苦笑,不要说是她,恐怕大漠连自己都不能说服吧?

鞠躬尽瘁这种事从来不会发生在大漠身上,她只会想办法让自己过得更轻松。就算皇上把再繁重的任务交给她,她也绝对有办法推脱开去。

更何况,皇上对大漠有情,又怎忍心见她如此操劳?

唉——她让自己忙成这样,到底在借机逃避什么呢?

落日伸手按住眉头,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当真是,左右为难。

[对了,你还没用午膳吧?我让这里的师傅——]

[大漠!] 见她要起身,落日连忙按住她。

[怎么了?]

迎上她探询的目光,落日暗暗下了决心,[大漠,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啊,等吃完再说吧。] 大漠笑道,落日认真的表情让她心中一凛,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地想逃避。

[就让我说完吧。] 她怕待会儿她又说不出口了。

[好,你说。] 大漠坐下,面上笑容如昔。心中却忐忑得厉害。

[映风来参加了我的婚礼,他现在已经是,武林盟主了。]

果然是——关于裴映风的。

[哦?那可真要恭喜他了!]

脑中不由自主浮现那日裴映雷吼裴映风的话——

“眼看武林大会在即,天水庄主身亡,擎天堡退出参选,武林三大家只剩我浩烟门,盟主的位置唾手可得!你要在这个时候为了儿女私情置浩烟门不顾,置你的责任不顾,让自己身败名裂,让浩烟门沦为武林中人的笑柄吗!”

他终于是完成了他的使命,当上了武林盟主,也重振了浩烟门的威名。

其实,那一日,他本身的选择也是——浩烟门。

被放弃的是——她。

用力一摇头,她把记忆抛出脑后,还想这些干什么呢,不是已经决定了,再也不想了。

是,再也不想了。

[落日,下次遇到他,你可要代我恭喜他啊。有个当武林盟主的朋友,连我也觉得面上有光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只是就这样说着说着。

[大漠……] 看着对面人恍惚的样子落日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可是,不说又不行……现在的大漠像寒师兄所言,非得下贴猛药才行,她终于一狠心,[大漠,映风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呼——总算说出来了。

大漠闻言神色一僵,面目迅速惨白,静默半晌,她竟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颤声道,[是吗?是谁家的小姐啊?]

[是……是慕容世家的六小姐慕容如玉。]

慕容世家……一听就是个武林大家,慕容如玉……一听就是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好,很好,跟他这个武林盟主真的很配啊!

她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刻意忽略心头的抽痛,[那要替我祝贺他双喜临门了!]

[大漠!你听我说!映风其实一点也不想娶那个慕容小姐的!] 落日抓住她手急道。

[你怎么知道?] 大漠冷冷道。

[我……]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慕容小姐,所以裴映风当然不会想娶了!这只不过是寒师兄想出来刺激大漠的点子,她又不能说穿……[我是听映风说的啊,他私下告诉我的。]

[哦。] 他连这种事都肯和落日说。——他当然一点都不想娶那个慕容小姐了,因为他想娶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大漠!你现在去浩烟门还来得及!只要映风——]

[不必了。] 她打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