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了?]

[是。] 他用的是质问,她答的却甚为肯定。

[我什么都知道了。裴老门主根本没有死,他只是被裴映风所害,昏迷不醒。]

身后人半晌无语。

她其实原本并无十分把握,他的沉默却正印证了她的猜测。

[他为何要如此?裴老爷子向来器重他,浩烟门主的位子迟早要传给他,他就连再几年都等不及吗!]

[不是!] 身后人受不了她出口相激,连一贯的冷漠都失了,急急否定叫道,[阿风不是觊觎浩烟门主的位子!他是逼不得已才那么做的!]

[那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哦?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让他亲自告诉我好了!裴映风!你当什么缩头乌龟!怎么!敢做不敢当啊!你是没有颜面见我,还是没有颜面见裴老爷子?!]

裴映雷闻言愣了下,跟着她的视线看向密室口。大石的阴影后,清瘦男子慢慢走出,白衣胜雪,润如玉,雅如莲。

咫尺天涯(二)

[阿风?你怎么来了!] 浓眉蹙起,他在这时候来,有很多事便不方便了。

裴映风未回答他,只是一步步走到那女子面前,她昂首接受他的注视,往昔笑意盈盈的眼中如今却只见防备疏离。

身在咫尺,心,却是天涯。

像是被人狠狠掐住脖子,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看她半晌艰难开口道,[我若解释,你肯听吗?]

[阿风!别跟她废话了!她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就留她不得!]

[大哥!不要!] 眼看剑仞即落,救她已是不及,他焦急之中竟是以五指握剑,硬生生挡住他的杀势!

[阿风!]

鲜血染红剑锋,以身相挡的人是一脸执意相护的坚决,他不喊疼,裴映雷却是心中不忍,颓然收势,仰天长叹一声,[罢了!阿风,你既不要她死,大哥允你便是。]

[多谢大哥。]

[只是,留她性命可以,今日之事却万万不能留她记忆。]

他话一出,裴映风不禁愣住,[大哥!] 难道他要——

心中猜想之际,裴映雷已从怀中摸出一枚绿色药丸,递到他面前,裴映风半晌未伸手去接,面上神色只是怔忡。

[阿风,把这忘尘丸给她服下。]

忘尘丸!传说中裴家秘制能使人忘却一切的药丸?难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药丸存在?

大漠心中万分惊讶。

裴映风不接,裴映雷亦是不收,两人就那样僵持着。

[死,药,选一。] 裴映雷的固执,她见识过。裴映风想必比她更清楚,他终是接过药丸,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不舍,痛苦,迟疑,无可奈何,甚至还有,隐忍的爱。

从他黑眸中读出的讯息,让她在心中默默微笑起来,这样,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四目相对,他们靠得如此之近,就能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数月前那个月圆之夜,他们也曾靠得这般近,温柔的月光,蛊惑人心的吻,甜蜜的相依的激烈跳跃的两颗心。

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呢?

温润的触感在脸上游移,她只能无力地盍上璀璨星眸,心暖得都快化成水了,该如何面对他首次用心的靠近?

[漠,你愿意听我说么?]

心中纵有千万个声呐喊着愿意,优美的唇饶是紧闭,勾出一个固执拒绝的弧线。

[好,你不拒绝,我就当你愿意喽。] 他淡淡调笑的口气引来她恼怒的一瞪,他温温笑,笑容中有掩不住的苦涩。

[自从爹娘死后,爷爷就变了。他把爹娘的死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一心要研制出比销蚀散更厉害的毒药。三年前的一天,他忽然高兴地告诉我,他已经研究出了威力更胜销蚀散十倍的药方,销蚀散本身就是阴毒无比,比它更强十倍的毒药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我偷看到他的药方,竟是要以人肉为药引!这根本是天理不容啊。我跟大哥本想劝他罢手,可他早已鬼迷心窍了,根本听不进去!情急之下我们跟他打了起来,我一时失手,重伤了他……接下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们对外慌称爷爷已过世,其实一直将他囚禁在此。]

[我真的是无心的。你信我吗?]

大漠慢慢抬起眸,对上裴映风眼中满溢的乞求。他身后,另一双眸一直冷冷紧盯着她。

她知道,他乞求的是什么,不是她的信任,而是一份承诺,她信他便不会揭穿这件事的承诺。这份承诺,可保他,亦可保她。

可惜,这份承诺,她不想给。

[本大人做事从来不喜欢听信无根据的人言。我相信的只有证据。]

多么正义凛然的一句话啊,一下子煞白了裴映风的脸,一下子把自己推到了——他的对立面。

[哼,既然如此,阿风!还不快给她喂药!]

[大哥,我……] 该怎么做呢?!她向来聪明,为何在这紧要关头竟听不懂他的暗示!

[你还在婆妈什么!你忘记爹和大娘是怎么死的吗!他们是为了守卫浩烟门而死!你忘记你答应过爷爷什么吗!你答应他要重振浩烟门!眼看武林大会在即,天水庄主身亡,擎天堡退出参选,武林三大家只剩我浩烟门,盟主的位置唾手可得!你要在这个时候为了儿女私情置浩烟门不顾,置你的责任不顾,让自己身败名裂,让浩烟门沦为武林中人的笑柄吗!]

他的话深深刺激了裴映风,拿药丸的手扬起,对上她冰样凝眸,却又僵在半空中。

真的要下手吗?失了记忆,她可会失了古怪灵动,嬉笑怒骂的性子?她可还是她,那个总是逗他闹他却偏生让他放不下的女子?那么些个生死与共,温润岁月是否就此随风逝去再不存在?

到底该如何是好……

[小心裴映云母子。] 她忽然道。

嘎?他为她突如其来的话一怔。

[裴映雷并未名正言顺地入裴家。你若出事,裴家顺位的继承人便是裴映云。]

见他犹是一脸懵懂,她索性挑明了说,[有人夜夜潜入我房中,存心引我来花园。那人,便是裴映云。] 她昨夜在屋中点燃的记忆香,今早果然在裴映云身中闻到。连续想来,一切其实并不难懂,裴映云母子不知是怎么的发现了这个秘密,便想借武林大会之际除去裴映风。先是一个故意中毒确保六扇门会派人前来浩烟门,再由另一个三番两次将六扇门的人引去花园,希望借六扇门人的手揭露这件事。

[云弟?!怎么会呢!] 裴映风诧异道。

[哼!我早料到他有鬼!] 从那天他将大漠带到禁地去就知他不对劲了!

见裴映风仍是一脸将信将疑,大漠微微一笑,她原本也没指望他会相信。他这个人啊,不是笨却太善良,恐怕永远都明白不了名利权位对人心的腐蚀作用之大。无妨,她的本意便是说给裴映雷听,他日若她不在身边,会真心保护他的,也只有他了。

话虽如此,脑中仍是不由自主浮现初初见面药王谷那次,

她扬着脸问他为何信她,当时那俊逸男子笑得潇洒,漠姑娘是阵法高人,若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其实,其实她是多么希望他会说,因为是你说,所以我信。

大漠垂下眼,适时掩去眸中落寞。

面前的男子,却是跟她一样陷入了回忆里。

裴映风!你听好了!后面的走法是,左三右六前六左二右八前七左四右三前十一,然后照此循环!你记住了没!

以后你去哪里都要亲自跟我交代,听见没啊!

漠姑娘你跟萧侍卫是什么关系?

就,就上下级的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

还有月色下呢喃入心的那句“对不起”……这女子,刁蛮任性又狡猾,对他,却是一直以真心相待啊。

[阿风!你还愣在那里干吗!快动手啊!]

催促声入耳,黑眸流转,他的心中瞬间下了最后的决定。

裴映风看着大漠,拿药丸的手慢慢抬起。

她将他眼中的坚定看入自己眼里,片刻后便感觉到药丸冰凉的触感到了自己唇边。

过去的就要又过去了。她终是微笑,心中如此想。

一切就要有个新的开始了。这次,他绝不负她。

他心中这样想道。

两人对视着,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谁?!] 裴映雷忽然转头一声低斥!

一道黑影冲出,大漠猛的被一股力量拉过去,黑影的轻功甚好,待得众人反应过来,他和大漠已到了密室口。

看清来人,裴映风和大漠皆面露讶色。

[你是谁?] 裴映雷冷冷道。看得出来人武功不弱,轻功更是绝顶。

落日不答他,反手拉了拉大漠,[走吧!]

大漠点头,转身的瞬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密室中的白色身影,他面对着她,面容却隐在黑暗中,看不出面上情绪。

咫尺,天涯。

收敛眸中最后一丝留恋,她回头拉起落日,[走!]

咫尺天涯(三)

落日,你怎会在此?

大漠,京师出大事了!长河去宗人府投案了!

什么?!

吁——

吁——

两匹骏马急急在城门前停下,早就等在城下的年轻男子见到来人连忙上前行礼,[安东见过两位大人。]

[李大人客气了!] 识得来人是御前侍卫总管,落日忙翻身下马,还礼作揖。

[李大人!现在情况如何!] 大漠人不及下马便着急追问。

李总管闻言面现为难之色。

落日大漠见他神情心皆是往下一沉。

[李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其实皇上命下官守在这里,就是要告诉两位大人,目前的情势对长河大人相当不利。 长河大人对于行刺皇上一事是供认不讳,皇上又不可公开袒护,此事经过宗人府调查,已是证据确凿。现在就差……就差最后定罪了!]

他所言虽是在两人意料之中,大漠和落日却还是同时脸色剧变!刺杀皇上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长河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大人,皇上可还有什么话私下交代?] 落日先冷静下来问道,现在唯一能救长河的也只有皇上了!

[皇上要下官邀两位大人进宫面谈——]

李大人话未说完,旁边一直沉默的大漠忽然勒紧缰绳一个急转身策马离去!

[漠大人!] 见她纵马入了城,李安东只能站在原处徒劳地唤!这下如何是好?!他可是奉了圣上旨意来接她们入宫的!现下是要害他抗旨吗!

落日将他焦虑神色尽收眼底,抱拳快速道,[李大人,烦请禀谢圣恩,落日今晚定和大漠一道进宫面圣!] 言罢一个纵身上马,马声嘶扬,已是绝尘而去。

目标——宗人府。

“啪!”

清脆的响声,骇得刚进门的落日是一震。

见大漠再次扬手,落日忙上前一步拦她,[大漠!你这是做什么!]

大漠不看她,只冷冷道,[这是她欠我的!当日我为了救她挨了寒师兄一耳光,如今她既要死了,难道不该还吗!]

[是。该还。] 一直低垂着头的人忽然抬眸看她,右边脸上赫然五个鲜红指印,[我欠你的,又何止是一耳光?!]

[行了!大漠,现在不是追究过错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救长河出去——]

[救什么救!她自己要死,难道还能拦着她不成!]

[大漠!大漠!]

拦不住负气离去的身影,落日无奈转头,对着牢中的人。只不过是数日未见,她竟憔悴至此——落日轻叹一声,手指抚上她红肿面颊,[你这又是何苦呢?]

长河看着她,笑容苦涩,[大漠看来很生气。] 从未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你既知她会生气,为何还要这么做?] 长河是众师兄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他们向来都最疼她。知她来宗人府投案,寒师兄气得当场口吐鲜血,也难怪大漠会发那么大火。

长河转过身,慢慢踱到窗边,背对着她一径沉默着。

[落日,你可知心死的感觉?] 半晌,她缓缓道。

心已死,要身何用。

[若能换得大漠一生幸福,这具行尸走肉,便拿去也罢。]

是夜,御书房。

[微臣恳请皇上成全。] 甫入门的两人,一见龙椅上人便齐齐下跪。

当今圣上,风见澈,忙起身相迎,[两位爱卿,请起。] 亲自以手搀扶,显示了十足的重视。

[皇上若不答应微臣,微臣便长跪不起!]

浓眉闻言挑起,眉宇间的贵气一览无疑,有意思!敢威胁天子,当今世上恐也只有她大漠一人了!

[漠爱卿可是有了什么搭救长河爱卿的好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落日看大漠一眼,替她答道,[回禀皇上,微臣与大漠商量后,觉得目前可行只有一计,此计可称为瞒天过海。]

[哦?如何个瞒法?]

[皇上有所不知,大漠擅长易容术,把一个人易容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我们便想若能从死牢中提出一人,让他在行刑时代替长河,如此便可保长河性命了!]

风见澈惊讶笑道,[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神奇之事?] 能把一人扮成另一人?![可是就算你们成功了,从此以后长河爱卿也等于是死人,她再不能在人前露面,终生不可返回京师。如此可好?]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落日无奈轻叹,[微臣已飞鸽传书给孤烟,一旦长河获救便将她送往边塞草原,先与孤烟同住。]

风见澈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至少能保全性命,其他的可以再说。]

[还望皇上成全。] 若没有皇上的口喻,她们无法自由进出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