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噎了下。] 她随意笑笑。踹这么狠,肯定都淤青了。

笑,一定要笑。

她微笑着转向从昨夜开始就一直没拿正眼瞧过的某人,[裴大夫,在这边还住得惯吧?] 昨夜四嫂坚持以她酒醉需要人照顾为由把他留了下来。

没想到她会忽然主动开口,黑眸亮了一下,他温声道,[很好,就跟自家中一样舒适。]

[那就好。]

对话完毕。她冷淡转过头去,继续喝粥。

[今日过节,街上一定很热闹!我们家漠小姐打小最喜欢热闹了!裴大夫若是有空待会儿不如一起上街去?]

[四嫂,我今日约了人——啊!]

[又怎么了?] 寒天再次看她。

[没事,又噎了下。] 她冷静答道。这下可好了,就算她想上街也没腿能走了!

看来,为了她的腿,她也得想个办法先断了四嫂的绮念。

[裴大夫,不知如玉小姐近来可好?大婚之日,可要记得邀请在下。]

如玉?大婚?裴映风面露不解之色,[我没有——]

[咳咳咳咳——] 一旁的寒天忽然一阵猛咳盖过了他的话。大漠看向他,[你怎么了?]

[没事,我也噎了下。] 寒天心虚地笑笑,不着痕迹带开话题,[裴门主,你——]

[寒总捕,在下早已不是门主,你唤我映风便好了。]

[什么?!] 高昂的女声猛拔高了一节,大漠用难以置信的神色道,[你为什么不是门主了?]

他不是连武林盟主都当上了么?怎么又忽然连门主都不是了!

难道——黑眸危险地眯起,是有人故意排挤他?以他温顺的个性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狗胆,竟然敢动他?!

看进她眼中赤裸裸的杀意,他不禁微笑,悬了一夜的心总算可以稍稍放下一些,她还是关心他的呵。

[是映风自己辞去门主之位的。浩烟门现下交给大哥当家,他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她闻言眸大张,瞪他,恶狠狠地瞪——

[我不吃了!] 碗重重摔下,凳子也被一脚踹开。

负气的身影出了门,徒留一干人等在桌边面面相觑——

半晌,[她生什么气啊!] 寒天神色木讷道。真是……莫名其妙。

[漠姑娘!漠姑娘!] 连唤了数声,前面的人就像没听见似的,径自朝前走。

[漠姑娘!] 终于赶上她,他伸手握住她柔荑,她抬头瞪他,用力抽回。

他无奈看着她,她却别过头去,眼睛盯着地面。

[你在气什么?] 裴映风轻声问。每次跟他在一起,她似乎总在生气。

她不回答,也不看他。

[是上次在浩烟门的事么?我可以解释的。] 他猜测道,小心打量她神色,她仍是面无表情。

他轻叹一声,[大哥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若不顺着他的意,他必定不会放过你。其实那日我喂你药只是幌子,目的是降低大哥戒心。到最后一刻,我便可出手救你。]

她闻言身躯一震,终于抬头看他。惊讶,欣喜,数种感情在眸中交织,最后却都变成不确信。让她如何信他?他若救了她,便是对不起裴家,对不起浩烟门。

[是真的。] 看出她的迟疑,他温和地笑,右手又重新执起她的,温柔的声低吟, [小漠,我怎么忍心伤你呢?] 从那日起,他便在她和浩烟门之间做出了选择。

他掌心的温暖,眸间的深情在瞬间让她溃不成军,辛苦筑起的心防亦随之崩溃坍塌,他说不忍心伤她啊,为了不伤她,他甚至愿意背弃浩烟门,放下一切来京城找她……直到眼前俊秀的面容开始模糊,她才发现自己竟然——

流泪了?

修长的指轻柔抚去她划落面颊的泪,她整个人亦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一次,她没有再闪避。他拥她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心头久置的空虚感总算被填满,忍不住逸出满足的喟叹。她亦安静地,静静在他怀中,倾听他沉稳的心跳声。

看到这一幕,远处偷窥的两人终于放下心来。

[我就说没事吧?这下可算雨过天晴了!] 寒天得意笑道。

雨过?四嫂瞪了对面的人一眼。

天晴?又瞪一眼。

寒天缩了缩脖子,为了逃避她谴责的目光脑袋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刚才在屋外明明还好好的,两个人还深情相拥,怎么一回来又变成老样子了?

[寒师兄。] 忽然被点名了。

[什么事?] 他战战兢兢道。她要是再不给裴映风好脸色看,估计四嫂就要拿他去炖汤了!

[我要进宫,晚上也不回来吃饭了。] 大漠冷冷道。其实是说给另外两个人听。

[我陪你去。] 裴映风站起。

她瞥他一眼,从鼻子里逸出一声冷哼,[以你的身份,下辈子都进不了宫。]

她口气十足轻蔑,连四嫂都听不下去了,[漠小姐,你——]

[四嫂,没事。] 轻按下四嫂站起的身子,裴映风仍是温和笑道,[那我送你到宫门好了。]

他脸上笑容依旧,面色却微微泛白,她心中不由地痛,知她刚才的态度已伤到他,连准备好的冷言拒绝也说不出口,只板着脸转过身去。

裴映风快走几步追上她。两人一时默默无语。

他抬眸,看她冷冰冰的侧脸,她不会感觉不出他的注视,却一直不肯看他。

她怎么能如此狠心呢。

本以为已能坦诚相对,她却还是避之千里,她心中,到底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他忽然停在原地,轻叹口气。伤了他,她想必更伤。

[抱歉。]

身后的喃喃细语让她也停下脚步。

[抱歉。] 他低声重复道,眼底眉梢尽是歉意与心疼。不管她的心结是什么,都是因他而起。是他害她变得这样不开心。

大漠转过身,唇畔漾出嗤笑,[你这道的是哪门子歉?] 明明是她伤他,他为何要道歉?!

[昨夜那男子,与你是什么关系?]

噶?他忽然转换话题,害她错愕一阵。[他是当今十三皇子。] 不便说出风见澈的真实身份,她随口捏造了个身份。

他点点头,昨夜便觉那男子不是普通人,虽醉了酒,却仍有种不怒而威的贵气。原来是皇室中人。

[他喜欢你?] 昨夜与那男子数句交谈,他便有这样的感觉。

大漠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但既然他已经这样问了,她便索性顺势道,[是,他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他。] 右手在身侧握成拳,她强迫自己把该说的话说出口,[以我现在的身份,也只有皇室人才配得起了。四嫂是不懂分寸,才会乱点鸳鸯谱,堂堂一个丞相怎么可能嫁个穷大夫?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要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滚回浩烟门去!]

裴映风一直看着她,清澈的眸中波澜不兴,等她说完,他沉默一阵,慢条斯理道,[抱歉,我做不到。]

大漠闻言惊诧蹙眉。

他忽然上前一步,握住她双手,双眸因即将吐露的誓言而闪闪发亮,

[这次,我绝不会退让。小漠,我喜欢你,绝不逊于任何人。]

系姻缘(四)

他的宣言,就此拉开追捕战的序幕。

没想到她南玄漠也有当过街老鼠东躲西藏的一天呐……她恨得牙痒痒,这个裴映风,简直可以派去辽国当奸细了,不仅六扇门的人心被他收买得七不离八,连大街上都到处有他的眼线,只要她在某处出没,不到一柱香的时辰就必定能看到他。

她受够了!

这日,索性光明正大来到醉仙楼,坐在最醒目的地方,从今日起,她要彻底无视他的存在,重新开始享受她的生活!

她豪情万丈地想到。

然而一柱香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少泱面无表情地朝他家主子看去,这已经是他第一十八次用余光瞥到她在朝窗外张望,或许,他该跟她说一声的。

[大人。]

[恩?]

[城西沁春堂昨夜发生一起火灾,无——]

[什么!] 他家大人忽然火烧眉毛似的急急跳起,纵身从窗口跃下。

真是急性子。他无所谓地掀掀唇角,把到嘴边的“人伤亡”几个字咽了下去。

沁春堂门口围了厚厚一层人,大漠硬是一头扎了进去,挤到最里面,药房内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火烧后的黑黄痕迹。

她心中焦急,随手抓了身边一个人,劈头盖脸吼道,[裴映风呢!]

那人被吓得不轻,恐惧地看着她。

[小漠。] 忽然有熟悉的声轻唤。

她立即惊喜抬头,白衣的男子从内堂缓缓走出,大漠细看下,见他只是神色略有些疲惫,身体是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小漠?你怎么来了?] 跟着走出的寒天也看见了她。

她别开脸,轻咳几声,避开这个话题,[调查结果怎样?] 寒师兄出现在这里,想必是来调查火灾起因的。

寒天深思道,[怀疑是有人蓄意纵火。我在裴兄房间外的草丛里发现了这个。]

他把一块深黑色的石头递给大漠,大漠接过,反复看了半晌,[打火石?] 这是一种从西域流入专门用于点火的石头。

[在裴映风门外找到,也就是说,他要下手的对象是裴映风。] 她推测道。

寒天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裴兄初到京城,又处处与人为善,到底是什么人想杀他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大漠盘弄着手中的石头,冷笑一声道。

打火石的火性极强,普通百姓家并不会用,所以都是通过非正式渠道贩卖的。凭她的情报网,只要从石头的来源下手,相信很快就会有满意的答案。

[寒师兄,这件案子就交给我去办吧。] 她随手把石头丢给身后的少泱。

[也好。] 寒天忽然看向裴映风,[对了,裴兄,如今药堂中的住房已被烧毁,重建尚需要一段时间,你打算如何安身?]

裴映风淡淡一笑,[这个暂时还没想过,可能会在旅店暂住。]

[裴兄如果不介意的话,]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就先住到六扇门吧。] 呜呜呜呜,他是被逼的,他也不想得罪大漠啊。可是如果让四嫂知道他没把握这个好机会的话,他以后的日子铁定会很惨很惨!

他话说完偷瞄一眼大漠,裴映风也下意识看向大漠,出人意料的,她竟没生气,反是点头道,[也好。] 在找到凶手之前,让他住到六扇门,她也比较安心。

另两人还未及露出喜色,便听她续道,[元宵已过,从今晚开始,我就搬回丞相府了。]

[请。] 少泱开门,将紫衣男子迎进屋内。

桌边黄衣女子抬起头,温和一笑。

[漠大人。] 他行礼道。双眼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模样,片刻都舍不得离开。

[坐啊。] 大漠微笑颔首,示意他坐下。

[属下站着就好。] 他答得是一贯的谦卑。

[我叫你坐就坐!] 她佯装发怒,伸手拉他。

[我们有好久不见了呢。] 他在身边坐下,她随意笑道。

[是。有五月又八天了。] 从她当上丞相那日开始,便将他调离了身边。

她没错过他话中淡淡的委屈,只是佯做不知,[有这么久了?呵呵,墨轩啊,没有你在身边,我还真是很不习惯呢。]

他因她这句话而雀跃起来,目光却随即瞥到沉默立在一旁的少泱,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嘴边不禁浮现一丝苦笑,他怎么这么傻呢,她不过是一句戏言,他却总是当了真。

[大人今日找属下来,所谓何事?] 他该聪明点的,她不会无事寻他叙旧。

大漠莞尔一笑,[墨轩果然了解我啊。]

她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葱玉般的指头轻抚,一径淡淡调笑口吻,[墨轩可认识这个?]

[认得,这是打火石,从西域流进用来打火的石头。] 他面色平静,顿了顿又道,[是我做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漠深深看他一眼,[你为何要如此?]

[大人明白的。] 他仍是平静道。

[我不明白!] 她忽然拍桌震怒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裴映雷兄弟去密室!为什么要把我与皇上的约定告诉长河!为什么要蓄意谋杀裴映风!]

她……果然都知道了。

他忽然仰天一阵狂笑,笑得泪水飞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的癫狂至极,笑毕,喉间撕痛,以手掩过竟是一掌鲜红!

[大人,你当真不明白么?] 他低低地笑,[是,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呢?]

那日,是他站在仆役市场的第二十天。阳光很暖和他的心却很冷。他因为身材瘦小一直都没人要,贩主说若再没人买便要把他抛下。然后,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女便站在了他面前。当她伸手扶起他时,当她说“我就要你了”时,她的笑容是那样骄傲而夺目,仿佛掌控了全世界。

从那以后,他的生命便只为了一个意义而存在。

[你怎么会明白呢……] 他喃喃道。那种付出了所有却仍然无力保存的痛,有谁会明白呢。

[墨轩,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冷冷看他,良久,终是一声长叹。

她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他却不知珍惜。从浩烟门回来,她便觉得不对劲,她明明让他引开浩烟门人,为何裴映雷兄弟却正巧会出现在密室?长河一直不知道她与风见澈的交易,为何会忽然去自首?他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他的心思算计又如何能瞒得过她。查出真相后,她并未忍心追究,只是将他调离身边,便是不想他一错再错。没想到,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到底。

[墨轩,京师已不能再留你了。你即日便自行离去吧。]

他闻言惊诧瞪她,眸中是难以置信与深深的绝望。

[你为了他,要赶我出京城?!] 八年的情谊,生死相伴,却抵不过一个相识不到一年的男子?!

[你一错再错,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任何人胆敢伤他,只有死路一条。] 对他,已经算破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