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是,今日幸好是裴映风无事,若是裴映风有事,她便一定会要自己的命了?

[好,好,好……] 他忽然低声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大人,你当真不改变主意了?] 他看着她道,眼中是一望无际的茫然。

大漠狠心转过头去。

[好,好……] 他仍是低声道好,涣散的目光落在她冷酷的侧脸上,仿佛回到了阴雨迷蒙的那日,桐王府前的那条大街上,她微笑道,“墨轩啊墨轩,你凡事都想得这么妥当,将来万一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当时他怎么说,他是斩钉截铁道,“属下愿一生追随大人!”

那样的誓言,原以为会是永久的啊,如今,她却不要他的追随了……那么,他留着一生,又有何用?!

他唇畔微扯,手忽然伸到怀中摸出一把匕首,直直向心脏刺去!

大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见墨轩直直倒下,少泱已立在他身旁。

[大人。点了他的昏穴。] 他平淡道,把匕首丢到地上,[但他醒来后,应该还会寻死。] 随身带把匕首,这人怀着什么心可想而知。

还会寻死么……大漠慢慢蹲下,凝视着墨轩昏睡中的脸,他其实长得不错,浓眉大眼五官俊朗,她有多久没有认真地看他一眼了?

他似乎总是穿紫衣的,记忆中仿佛有少女清脆的嗓音曾说过他穿紫衣很好看……连她自己的记忆都已模糊,他却一直记着么?

八年的时光,他成长为高大能干的男人,内心里却还是当年那个小男孩,自卑敏感又脆弱。他的世界,是她一手构建的,如今却又被她亲手摧毁了,也难怪他会这么偏激。

大漠轻叹口气,[少泱,你觉得墨轩的办事能力如何?]

冷冷的贴身侍卫简洁答道,[强。]

大漠闻言微露笑意,他是她栽培起来的,她怎么会不了解他。他做事向来最仔细。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大意到把打火石这样的证据丢在现场的草地上?还有,他明知道裴映风功力深厚,练武之人又警觉性甚高,该知道就这样放火是伤不到他的。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想引起她的注意还是单纯想求个解脱,或者是,试探看看裴映风是不是她的底限?

其实,事到如今,答案是什么早已经不重要了——

[你把他送到天水庄去吧。那里是个好地方,风景优美民风淳朴。等他醒来,把这个令牌交给他,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出外历练三年。若三年后,他还是想回京城,到时候我亲自去接他。]

他过了这么多年以她为中心的生活,是该出去看看了。外面的天空那般辽阔,一定能让他找到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系姻缘(五)

[我要跟你谈谈。] 她站在六扇门的厅口,直接这样说道。

寒师兄口中的烧饼掉了下来。

[好。] 初时的惊讶过后,裴映风温温笑道。虽然不知道她躲了他这么多日,为何会突然来找他。但她愿意谈,便是好事。

他随她出了门,站在院子里。

[小漠,要谈什么?]

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裴映风,你回浩烟门吧!]

他微讶,耐心问道,[为什么?] 他很想知道她心里的结在什么地方。

[因为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她认真道。

昨天她想了一夜,若不是她总是对墨轩暧昧不明,总是故意忽略他的感情,他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所以,她决定不再逃避,想跟裴映风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你人品武功皆出众,又贵为浩烟门主,不,是武林盟主。有似锦的前程,又何必为了我放弃这一切?] 在这京城内,他空有满身武艺,医术再高明也只不过一介布衣。

他淡淡笑道,[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从未放在心上。我本就不喜欢江湖上打打杀杀的生活,更乐意做个平凡的大夫,行善救人,过平静的日子。更何况,] 他眉目弯弯,眼神分外温柔,[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会后悔呢?]

[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还是那句话,[就算你不在乎名利地位,可是浩烟门是老门主和你爹娘交给你的责任,你现在放弃它,总有一日会后悔。]

[不会的。大哥比我更适合做门主,浩烟门在他当家后,会越来越好。我又怎么会后悔呢?]

他再温柔解释,她仍是摇头道,[你现在说不后悔,到了将来一定会后悔。到时候你就会怪我当初误了你。] 她在京师当差多年,年少时为了爱情不顾一切要在一起年老时却互相指责甚至反目成仇的怨偶见得还少吗?与其到时候反目成仇,倒不如现在就不要在一起。

他半晌无语,现在他总算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就是她一口咬定他“将来一定会后悔”,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她固执得像头牛。

[我不要你迁就我,否则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你听我的话,回浩烟门吧!] 她说完这句,转身欲走。

[等等!] 裴映风抓住她手臂,他脸色泛红,也略微有些生气了,[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吗?!]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可她不能就这样判了他薄情的罪名啊。他喜欢她,便一生一世不会后悔。

她抬眸看他半晌,苦笑一下,[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我常常会想,你到底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落日多一点?若是当日落日的选择不是江夕然,事情会变成怎样?映风,我跟落日,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是你!她是她!我从来没拿你代替过她!] 他急道,有些生气她会这么想又怕她真的误会什么。

[我知道。可是我总是会不停地拿自己跟落日比较。映风,你越是为我放弃很多我就越是怕,怕有一日你发现根本不值得。]

[你跟她是不一样的。] 他肯定道,心疼她茫然的样子,她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一面,一个有些自卑有些脆弱的大漠。

[刚见到落日时,我确实是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 那样一个少女,眉间总是淡淡忧愁凝结,让人不禁想去靠近她温暖她,[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她呵,聪慧狡黠又活泼,还有些小小的娇气,虽然老是欺负他,可是有她在身边,生活总是五光十色,开开心心。只是开始时的他被初始的爱恋蒙住了双目,才会一直逃避。

[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的话再让他感动,她仍是那句老话,挡回了他脉脉深情,他瞪着她,真想敲开那个榆木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那日在浩烟门,你其实是故意的吧?] 没办法,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了。

[你向来冰雪聪明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你是故意刺激我大哥给你服下忘尘丸!为什么这么做?] 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希望听她亲口说出来。

听他提起旧事,她怅然若失,[我想赌一把的。若能服下忘尘丸便可以忘记我的责任,不顾一切地跟你在一起,这样真的很自私对不对?] 果然,太自私的想法连上天都不会成全啊。

[是有些自私,但我很感动。小漠,你为了我肯放弃权利地位和责任,甚至能过往都可以不要,可会后悔?]

见她摇头,他循循善诱道,[那我为了你,也不会后悔。] 他爱她的心,与她爱他的是一样的啊。

她却还是摇头,几乎快逼疯了他。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小漠,告诉我。]

[别再说了。你回浩烟门吧!] 她忽然一把推开他,转身大步离开。

裴映风站在原处,颓然看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去追,追上了,也不知道再拿什么理由去说服她。

[她啊,从小就是个倔脾气。]

裴映风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男人。

[寒师兄,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他问出心中猜测。

寒天走到面前,深深看他一眼,[小漠有绝世容颜,你知道吧?]

[是。]

[但她向来都以白粉遮掩,不想让人瞧见她的样子。因为,她的容貌曾为她带来灭门之祸。]

[灭门之祸?!] 裴映风诧异道。

[她本是出身于普通农家,一出世就容貌惊人,当时曾有位化缘的大师路过,点出她会为家人带来灾祸,要将她带往佛门清修之地。她爹娘舍不得,仍是将她留下。后来,她十岁那年,当地一个地绅看中她容貌,要买她入门。她爹娘不肯,地绅带人强抢,正好当时师父路过,救下了她,她爹娘却都重伤不治。她爹临死前最后说的一句话便是后悔当日没听大师所言……]

[她入门后,总是要事事比人强,师父说她是心中有了阴影,总想着要去选择别人,害怕被人选择。]

[她更怕的是,别人选择了她后又后悔。] 裴映风轻叹一声道。她的热情主动原来也不全是天性使然。

[唉,小漠的这种畏惧已根深蒂固, 要想改变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啊。] 寒天同情地拍拍他的肩道,[要想早些抱得美人归,可得使点非常手段。]

他话未说完,裴映风忽然脸色突变,面上一片煞白,手捂着胸口直直跪到地上。

[裴兄!你怎么了!] 寒天吓了一跳,忙蹲下扶他。

[我……我……身……上……的寒毒……发……作……了……] 他咬牙道,额上冷汗涔涔,似是痛苦至极。

耳边隐约有低低的呢喃声,他的意识慢慢被拉近。裴映风有些吃力地张开眼,正望进床边人焦虑的眸中。

[映风!] 她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扑到床上抱住他,小脸上还有泪痕,出口的声也带着哽咽,[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

[乖,不哭了,我没事的。] 他温和地笑,安慰地轻抚她秀发,柔声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你昏迷一天一夜了!] 她抬起泪汪汪的眸看他,[映风,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中的是什么毒?] 寒师兄来找她说他中了毒昏迷不醒时她还不信,可后来找遍了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诊断不出他中了什么毒。她甚至都去宫里搬来了御医,一样没用。

裴映风沉默片刻道,[小漠,我中的是天毒九宫阵的寒毒。]

[天毒九宫阵?那不是我们去药王谷那次……] 大漠诧异道。

[就是那次。你有没有觉得奇怪,那阵名叫天毒九宫阵,阵法确是奇特,却并没有毒物。原来当时我便已经不知不觉中了毒,只是没立即发作而已。]

[那日我也在阵中,为何我没事?]

[因为那毒是通过奇经八脉运行,只有内力高的人才会发作。]

她露出了然的神态。

他苦笑一下道,[其实之前将浩烟门的事务交给大哥后,我便想来京城找你的。只不过身上的寒毒突然发作,我特地去了一趟药王谷,所以才拖延了数月。]

[那药王爷爷怎么说?] 她紧张问道。

他顿了下,神色黯然地摇头。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还是强打欢颜道,[没关系,既然有毒药就肯定也会有解药。只是暂时没有研制出来罢了。]

裴映风没有说话,静默着看她半晌,缓缓道,[我明日便回浩烟门。]

[为什么?] 大漠惊诧道,[应该是去药王谷才对。]

他看着她,惨白面色,慢慢摇首叹道,[没用的。我跟药王已经试尽所有方法了。]

[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拼命摇他,急得眼眶泛红。

裴映风温温一笑,拥她入怀,[傻丫头,哭什么。药王是说我身上的毒解不了,可没说现在就会死啊。]

[真的?] 她泪眼婆娑地看他,他虚弱苍白的面容,她看在眼里好心疼。

[恩。] 他忽然挣扎坐起,将她拉开一段距离,认真道,[小漠,我中的毒,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作一次。最后的大限是什么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药王说可能是三年五载,也可能更久一些。]

[我不要!我要你一直活着,三五十年都不够!] 她说着说着又泣不成声了。什么三年五载啊,她才不要。

怎么又哭了?他轻叹一声,长指拭去她的泪水,[你可知道,我不愿再将日子蹉跎在毫无希望的研制解药上,我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开一间小小的医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小漠,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允你什么了,我只想告诉你,我选择了你,便永远不会后悔。] 他说到这里停下,有些苦涩地笑道,[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这个样子,应该是你会后悔吧?否则你怎会一直叫我回——]

话未说完,一个温热的躯体已扑进他怀中,她紧紧抱着他,好象生怕他会消失一样,[我们成亲吧,马上成亲!]

[好。] 无言拥紧怀中人,他笑得欣慰。

天佑皇朝的丞相要出嫁了!喜讯先是闪电传遍了朝野上下,然后又火速在京师大街小巷传开。

大婚前三日,丞相府内又在上演每日必备的戏码——

[来嘛,来嘛!] 女子妖娆的声,奸笑着靠近。

床上的男子整个人已缩到墙角,退无可退了,他面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潮,嗫嚅道,[小漠,别闹了……]

[谁在闹啊!] 女子不满地撅嘴,扬了扬手中药碗,理直气壮道,[我是在喂你喝药,喏,还有半碗呢!]

[那你把药碗给我,我自己喝。]

[不要。] 断然拒绝。

她淫笑几声,身子又逼上前去,色迷迷看着他苍白中更显俊美的面容和——娇艳欲滴的唇。好想……非礼啊。

男子的脸在她的注目下越来越红,红得可以滴出血来,[那你保证不对我乱来。]

[好,我保证。] 她爽快应道。

他狐疑地看她一眼。

[干吗?不信我啊?放心,我南玄漠向来一言九鼎。] 她拍胸口保证。

药碗递到他唇畔,他刚低下头饮了一口,忽然面色绯红,猛咳一阵差点没噎死,[小漠……你的手……在干吗……] 出口的声细如蚊呐。

[帮你按摩啊,怎样,舒不舒服?] 她小手在他身上轻抚柔搓,惹得他心跳一阵猛跳。

[你答应不对我乱来的。] 他含冤指控。

[我没有乱来啊,我在服侍你呢,相公——] 最后一声相公她故意拖长音调,柔媚入骨。

男子瞧呆了她面上娇媚笑容,一个晃神,唇畔已印上她的柔软——

他的脸一下子炸红,迟疑了片刻,本该推开她的手却是紧紧环住了她。

在这个吻加深之前他艰难想到,为什么每次总是这样,明明是拒绝她的却总会变成响应她?

[大人,彩云纺送来嫁衣。]

冰冷的声在屋内回荡,浇灭屋内弥散的激情。

[啊!] 床边女子猛的坐直,瞪门边人一眼怒道,[你不会先敲下门啊!]

她的贴身侍卫无所谓地翻了下眼皮,又不是第一次看到,紧张个什么劲儿。

[下次记得先敲门!] 他家主子走过身边,恶狠狠强调道。

床上男子闻言不禁面露浅笑,看来,他的小娘子虽然爱逗他,在别人面前还是害羞得紧的。

大漠前脚刚出门,就有人后脚进了门。

看清来人,裴映风微笑招呼道,[寒师兄。]

寒天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走到床边坐下,一声也不吭,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

裴映风被他看得头皮发毛,忽见他一边抚着下巴一边频频点头道,[不错不错,你的精神确实比初来京城时好一些了。]

[师妹夫啊,我在药房角落的抽屉里不小心发现了——这个。] 药堂在重建中,裴映风又卧病在床,他便在四嫂和大漠的双重压迫下每日去帮他照看。

看他笑得诡异,裴映风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纸片。

是一张药单。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上面写着这是解除天毒九宫阵寒毒的药方?]

他顿了顿,看了裴映风的脸色接着道,[上面还写着,服用六个月便可毒清?] 算上先前的五个月,他身上的毒……

裴映风抬头,温温笑道,[是啊,自上次毒发之后,我已有数十日未觉身体不适。看来我体内的毒,应该是无大碍了。]

他倒是坦白。

[所以,我们家小漠……] 被骗了。

[是寒师兄提点映风说,要想早些抱得美人归,可得使点非常手段。] 他笑得暧昧,全无被揭穿之后的羞窘。

把他也拖下水了……寒天眯起眼,这个男人,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他这么狡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