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盈袖已经把眼瞪的不能再大,这样的男人真的是传言中那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这辈子只打算与古书典藉相依为命过苦行僧一样生活的人吗?依她看,登徒子还差不多。“假学道。”她唾弃。

“盈袖,陪我到书斋待一会儿吧。”他居然还敢提出要求。

苏盈袖坚决的摇头,“我想回房休息了。”以她目前的心境极有可能一个失手将他千刀万剐,忍,一定要忍。

“到你房里叨扰一杯清茶不为过吧。”纪吟风仿佛算准了她不会拒绝一样。

事实上苏盈袖确实不敢拒绝,她绝对不想听某人在自己的窗外念上一下午的《诗经》中的那段经典求爱告白,什么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穿过花园长长的鹅卵石甬道,转个弯就到了苏盈袖暂住的临水小榭,环境十分的清幽,从窗畔望去,入目是碧绿的湖水与湖面上自由游弋的鸳鸯。

“求得比目何辞死。”纪吟风轻轻的吟了一句,让苏盈袖的心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看她向内室走去,纪吟风笑道:“有男客来访,你却向床榻而去,似乎颇为不妥。”

“闭嘴。”她突然觉得他像是故意挑衅一样。

“在我看来,你倒有七分的诱惑之意。”纪吟风依旧故我的往下说。

苏盈袖深吸一口气,她忍,谁叫当年爹爹落难之时就是为纪老太爷所救,她不能害纪老太爷晚年丧子。

径自除去绣鞋,将床幔放下,躲到绣床之上不去理他。给他来个相应不睬,他自然就会没趣离去了。

脚步移向床畔,让床上假寐之人握紧了拳头。“盈袖,如果你果真不想嫁我为妻,那就算了。”

“真的?”苏盈袖马上就翻身而起,并一脸惊喜的拉开了床幔。

“假的。”纪吟风轻而易举的就坐到了绣榻之上,尔后很轻很坚决的吐出这两个字。

这个人真的非常欠扁,这是苏盈袖此时最大最深的体会,手握紧了又松开。不断的提醒自己,她是个文弱书生,万一被自己打死了就惨了,这是恩将仇报啊。江湖道义最不耻的行为之一,她不会这么做的。

“据说江湖人年纪很轻就会出道,你是多大出师的?”

苏盈袖本来的确不想理他,但每次一接触到他那如同江南水乡月色一般迷人的眼眸,听到他那特有的江南嗓音就会心软,“十三。”

“独自行走江湖很难吗?”

“不会。”至少她没这个感觉,从出道至今一直很顺了。

“会寂寞吗?”

“……”她偏头想了想,然后肯定的道,“没有。”她一向都有办法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寂寞的时候碰不到。

“你一点儿都不像我听说的江湖人。”纪吟风有些遗憾。

苏盈袖眼神怪异的瞅着他,口气十分的诚恳,“说实话,我也感觉你一点儿都跟传言中的纪公子不像。”

看到自家公子跟他的未婚妻肩并肩坐在床边谈话,无论是谁总会感觉讶异的。

纪吟风的衣服很整齐,苏盈袖的也是,可是,苏盈袖盘膝托腮一副轻松自在聊天的神情让纪府的进来送茶水的婢女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画面,所以不消片刻,整个纪府人人皆知他们少爷与未来少夫人的感情很好,好到没成亲就可以一起坐在床头聊天。

所以当纪吟风被人从窗口扔出去的时候,纪家下人才会惊恐万状,搞不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言语起了冲突还是少爷行为越轨?可是,无论怎么看他们家少爷都不像是登徒子之流的人啊,所以这才让纪家人更困惑。

“纪——吟——风——三天之内不准到这边来。”屋内吼出一声后,“砰”的一声闭实了窗户。

看来,确实是少爷做了什么惹人生气的事,难道他们家清心寡欲的少爷终于开窍了?困惑啊困惑!

是夜,恰逢月圆之时,纪家人在花园凉亭摆了茶点赏月闲谈。

从小径慢步走来的苏盈袖穿了一件月白长裙,袖口裙摆都用银丝收边,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流泄出一圈迷蒙的光晕,就像从月宫走下的广寒仙子般轻灵飘逸。

纪吟风的目底闪过惊艳,漫声吟道:“踏月乘风下广寒,共赏人间一轮秋。”

又来了,苏盈袖不着痕迹的白了他一眼,随时随地都可以诗兴大发,他累不累啊。

“袖儿腰带上的荷花绣的真灵秀,不知是出自谁的巧手啊。”纪老夫人目光惊喜的看着苏盈袖的束腰宽带,上面用银线简单轻巧的构勒出一幅荷花迎风绽放的风姿,若不是坐的近,还真看不出她的腰带之上还有这样的巧思。

苏盈袖露出轻浅的笑容,“是我。”

“袖儿很喜欢月牙白的颜色吧,我看你来府换了几套衣物全是青一色的白。”纪老夫人笑言,“花一样的年华还是该多换几色衣物才好。”

“白色素净,清雅。”苏盈袖说出喜爱的原因。

“就像你的人。”纪吟风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纪氏夫妇相视一眼,满意的颔首。

苏盈袖不置可否,捏了一块雪花糕放入口内,抬首去看天上的满月。又是月圆了,想不到不知不觉来到纪家已经半月有余,那对活宝夫妻铁定不知道跑到哪里逍遥去了。早知道,早知道她就算被他们满江湖追杀也绝对不到苏州来。

打量着她眸底闪烁的懊恼情绪,纪吟风忍不住垂首掩了掩唇,心头暗笑。虽然她看起来一副贞静娴良的外表,可是性情与外貌却有着天壤之别,这让她看起来平添一股别样的风情。

“袖儿,这月十八乃是好日子,我看婚礼就定在那天吧。”

纪老夫人突如其来的提议让苏盈袖差点儿被嘴里的花生米噎住,明眸漾着水波看向纪母,显得分外楚楚可怜,“伯母,太急了吧。”

“风儿都弱冠了,我们老两也想早点抱孙子了。”纪母笑呵呵的说,神情极为慈蔼。

苏盈袖顿时无言以对,总不能对他们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成家之事不忙在一时片刻吧。

“娘,盈袖是害羞,您不好当面问她这种话的。”

纪吟风的话让纪母茅塞顿开,笑着打圆场,“对呀对呀,看我是老糊涂了,袖儿,吃点心。”

害羞?她是害怕啊,苏盈袖突然觉得嘴内先前可口的点心现在如同嚼蜡一样难以下咽,成亲?她明明是来退亲的啊,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初更一过,二老就借口困倦先行离去,徒留两个年青人继续赏月。

一见二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苏盈袖马上就站起了身,准备回房就寝。

“盈袖,你会跟我成亲吗?”纪吟风笑着问,似乎在说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苏盈袖右手放在石桌边上,瞪着他,“叭”的一声硬生生拗下了一角石料,在手里搓了搓,顿时化作粉尘纷纷堕地,然后很轻巧的说:“看心情。”心情不好她真会扁他一顿来解解恨,遇到他之后,她终于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受是什么,而她就是那个倒霉的兵。

第二章

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

纪府上下一片喜庆,少爷要成亲了,府里的人当然人人面带喜色,无一例外。为了独子的婚事,一向节俭的纪府里外布置一新,光是用红布将合府上下围了一遍就花去了数十匹,让苏州城里的人大感讶异。

有什么好奇怪的?苏盈袖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那家伙算准了她爱极了白衣,不肯轻易变换服色,这才用红布将里里外外包了个遍,让她那一身白衣成为最醒目的一点,无论如何是别想在白天混水摸鱼出去的。晚上?说到晚上,她就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那个道貌岸然的纪吟风居然不顾男女大妨的跑来跟她秉烛夜话——她想杀人啊!

“临风小筑”就是苏盈袖现在住的地方,近两日来每到夜幕降临,小筑的房门就大敞,纪吟风就会捧著书或拿着棋谱待在外厅,一待就是一个通宵。让纪府上下议论纷纷,搞不明白他们少爷到底在做什么。

调息运功一周天,苏盈袖神清气爽的从床上跳下,瞧瞧外面那个捧着圣贤书用功的男人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他真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她离去吗?动动手指头就办得到了,只是——现在这亲事嚷得满城风雨,真就此一走了之,只怕恩将仇报这个大罪就终身甩不掉了。

“喂,纪吟风。”她走到他对面坐下,“打个商量如何?”

他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点头,“好。”

“我答应同你成亲,让你们纪家下了这个台阶,但是你立个字据,三个月后写份休书给我,如何?”

“休书?”纪吟风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缓缓将手里的古书放下,“没写过。”

苏盈袖一脸的好奇,“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没写过也该见过吧。”

纪吟风扬了扬唇角,“读书人讲究的是糟糠之妻不可弃。”

“那陈世美怎么出来的?”苏盈袖不以为然。

纪吟风怔了一下,失笑道:“那也不代表所有的读书人都会如此。”

“一纸休书而已,你就写不出来?”

“七出,你犯了哪条?”他反问。

“七出是哪几七出?”苏盈袖很好奇,依稀记得母亲说过世上男儿休妻靠的就是七出之款,可是具体是哪七条,她始终也没搞清楚。

纪吟风忍不住逸出轻笑,世上果真有如此女子啊,不明白何谓七出却硬要求休书一纸。

“笑什么?我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啊。”她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

纪吟风合上书页,很认真的看着她,“所谓七出,就是妻子无子、淫意、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你想让我写哪一条?”

这就是七出?苏盈袖柳眉一蹙,神情变得愤慨起来,“无子能怪妻子一人吗?淫意?男人在外面眠花宿柳怎么就没有事?不事舅姑,谁说父母姑婆是妻子一人侍奉的,丈夫是死人啊。口舌就更离谱了,说话都有罪吗?娶个哑巴刚刚好。盗窃?江湖上以盗成名的人大有人在,我看人家侠盗夫妻也挺自得其乐的,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呢。妒忌,难道妒忌不对吗?喜欢丈夫才会妒忌的,要是不喜欢他想让妻子妒忌人家都不肯呢。恶疾,这个最可恶了,难道生了病就可以不要了吗?夫妻不是应该相互扶持,不离不弃的吗?”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纪吟风但笑不语,耐心的等到她说完了,才慢条斯理的道:“是你让我写的啊。”

苏盈袖狠瞪他一眼,“无子、淫意、不事舅姑、盗窃、妒忌、恶疾当然都不能写了,那就口舌,谁叫我不是哑巴呢。”

纪吟风为难的看着她,“盈袖,你没有搬弄事非啊,从你来到纪家你就一直在嚷嚷一件事,那就是解除婚约,我想你真的没有时间去搬弄是非,真的。”

苏盈袖用力一拍桌子,恶狠狠看着他,“我让你写你就写,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人无信不立,我辈读书人岂能枉顾事实,随意捏造罪名扣加于他人身上乎?”

又来了,之乎者也,她生平最最最痛恨的一件事。“把你那套酸溜溜的说辞给我收起来,”她在他面前挥挥了拳头,“赶快给我写,明天就要拜堂成亲了,你总不想让全苏州的百姓看笑话吧?”

纪吟风点点头,“说的也是。”然后从一边拿来笔墨纸砚,蘸好了墨,笔却顿在半空中,闪着笑意的眸子看向苏盈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不会食言。”

“我们江湖人一诺千金。”苏盈袖信誓旦旦。

笔走龙蛇,遒劲有力,看不出一个弱质书生写出的字倒是满有一股阳刚之气,苏盈袖在一旁暗自赞赏。

字据、休书很快就写好了,苏盈袖收起字据,想拿休书的时候却被纪吟风按住。

“你后悔了?”她挑眉。

“我是怕你反悔,所以休书我先保存,三个月后再交予你。”他抽走休书,折好,放入自己的袖内。

苏盈袖撇撇嘴,点头道:“也好,有字据我还怕你什么。”转身向卧室走去,然后突然转过头道:“喂,你今晚可以回自己房里去睡了,天天像狗一样看着我,不累啊。”

纪吟风笑道:“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宁愿做狗,因为只有狗才会被美人堂而皇之的搂抱于大庭广众之下。”

咦?苏盈袖歪首看着他,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这个登徒子,居然占她便宜。

“我在说狗而已。”他笑得很真诚,没有丝毫的杂念。

苏盈袖白他一眼,继续往里走去。

“当然了,你抱我,我也不会反对的。”

苏盈袖霍然转身,纪吟风依旧笑的一脸的云淡风轻,这家伙果然——

成亲前一天晚上,纪大少爷再次被人扔出了临风小筑,这回看到的人更多。

第二日,一大早“临风小筑”就开始热闹了起来,喜娘、婢女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光嫁衣就试了不下三套,哪有人连做嫁衣都做这么多套的?是不是纪家实在有钱没处花啊,这让苏盈袖眸底的火苗是越烧越旺,却不能阻止喜娘忙碌的手脚。还得继续忍受一群人在她脸上头上抹来抹去,插来插去的,然后她有一个深刻到死都不会忘的切身体会——新娘不是人干的。难怪以前看到新娘总会在出嫁这一天哭得稀里哗啦,根本就是被人整的要疯掉又无法发泄才会以哭声来表达啊。好不容易终于一切搞定,苏盈袖被人在头上盖上红巾,安坐于床沿,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不受她们摆布了。

当喜乐响起的时候,喜娘的脚步再次走近,笑道:“恭喜新娘子,现在咱们该上喜堂去了。”

真聒噪!苏盈袖不耐烦的蹙起了眉头,任由她扶着自己走出门,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得出去的,又不是七老八十还得让人扶着?越往前走,人声越嘈杂,乐声越响亮,她知道离喜堂也越来越近。

听着司仪宏亮的嗓音唱着礼,苏盈袖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注视。

当司仪唱到“夫妻交拜”时,她听到了一个冷傲的声音响起:“不能拜。”

是他!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轻若鸿毛的脚步靠近,她纹丝未动,就那么站着,等着。

“万事通说你到苏州嫁人,我还不信,现在我终于可以肯定新娘真的是你。”

纪吟风打量着打断婚礼的男子,一身的江湖劲装,透着那么一股江湖气,容颜俊美中透出一股孤傲之气,就像一柄没有剑鞘的剑发出迫人的寒芒,使人不能近其身。

“敢问这位公子与她认识?”他猜测着这人与苏盈袖的关系。

“苏姑娘,你连应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吗?”

众人听到了骨骼响动声,这男子与新娘子有仇?

红巾之下逸出轻笑声,苏盈袖道:“傲视江湖群侠的血剑无情到贺我的婚礼,小女真是感恩不尽,只是有一样,纵有天大的事情也得过了今天再说。”

那是剑出鞘的声音,寻常百姓哪里见得惯这刀光剑影的场面,顿时有人发出尖叫。

“再叫就杀了你。”此话一出,全场立时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到。

纪吟风伸手挡在了新娘的身前,彬彬有礼的道:“这位公子,今日乃是晚生大喜之日,就如盈袖所讲,天大的事情也得过了今天方好。”

苏盈袖轻而易举的就将纪吟风带到自己身后,直直的迎上自己面前的那柄剑,她知道剑就对着自己的面门,但她无惧。

“苏姑娘,普天之下敢这样无视我血剑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果真是艺高人胆大。”冰冷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丝的钦佩。

“真的只有我吗?我仿佛记得一年前有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也是这样面对你的剑,在一处万丈悬崖边上被你刺中身堕崖底,粉身碎骨的吧。”苏盈袖的声音非常的轻描淡写,却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她人呢?”血剑无情的神情顿时激动起来。

“粉身碎骨了啊。”

纪吟风突然有种感觉,自己的妻子在调侃人,而且是蓄意已久。

“苏盈袖,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剑往前递了半寸,红巾飘动。

“我有就好了。”苏盈袖声音中的笑声更加的明显。

剑动,身动,众人大开眼界,没想到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纪府居然娶到了一位身怀绝技的儿媳妇,莫不是以后要走江湖路?但见喜堂红影飘忽不定穿梭于剑光之间,游刃有余。

纪吟风越看越只有摇头的份,妻子摆明就是在逗人家玩,而且还玩得不亦乐乎,好象完全不记得今天原本是拜堂的大日子。

众人困惑的看着新郎官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走到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仿佛很有闲情逸致去欣赏那一对打得热火朝天的人。

“你何必非得今天问我?”听风辨位的躲过一剑,苏盈袖问出心头的疑问。

“过了今天,天下之大,何处找你?”血剑无情剑花一挽,一副不把那碍眼的红巾挑下来就绝不罢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