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鸢避开医婆缓缓将手中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小心有诈,勿妄动。

那躲在暗中提醒她的人到底是谁?那人怎知她今日想要刺杀炉首?姓丁的炉首喜欢听她弹七弦琴,她今晚准备将丁炉首引来杀死,就算失手也能造成混乱,吕光他们就能趁乱劫走财物。

可现在这字条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

有诈。

难道是个局?这人的话她到底能不能相信?既然能劝说她为何又不肯现身与她一见?

紫鸢思量着将字条凑在灯下。

一声碎瓷响动突然传来,紫鸢吓了一跳,只见那放在桌案上的花斛被医婆碰落在地上,医婆脚下踉跄眼看就要摔在碎瓷上。

“小心。”紫鸢叫了一声,快步走过去,堪堪扶住了那医婆。

医婆站稳了身子,不住地躬身赔礼,紫鸢松了口气,回过神再找那字条时,发现字条早已不在手中,她焦急地四处寻找,片刻之后在灯下看到了滩灰烬,显然那字条已经烧毁了。

吩咐下人将屋子里的碎瓷收拾干净,紫鸢看向医婆:“今晚你就在我房里吧,等天亮了再带去你岸边。”

交待完这些,紫鸢感觉到了疲乏,准备走回屏风后歇息。

“紫鸢姑娘,有客人来了。”

门被小厮打开,紧接着两个人被请进了屋子。

顾明珠抬眼看过去,两张不太陌生的脸孔映入眼帘,多亏她头上戴着斗笠,脸上覆着纱罗,否则脸上当然难掩惊讶。

那是一个黄脸少年和他的书童。

少年似是没有见到她般,径直走到锦杌上坐下,顾明珠却感觉到那双深如寒潭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

她的手心里还有张没来得及细看的字条。

少年伸出食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了敲,然后向她摊开了手心。

别人也许看不懂,可她心里却清楚的很,这位乔装打扮的魏大人定然欣赏了她方才从紫鸢手中偷走了字条的身手。

方才她用另一张纸代替这字条烧出灰烬骗了紫鸢姑娘,就是为了留下字条仔细看看,也许能发现别的玄机,没想到落入了魏大人眼中……

这人天天躲在暗地里偷看,也不怕生了针眼。

可怜她奔波了大半夜,刚刚推测出紫鸢想要在今晚行刺,船上有人知晓一切,暗中提点紫鸢不要轻举妄动。

不让她下船大约也是怕她会给陈婆子等人送信,那人与她一样都是想要阻止陈婆子那些人前来画舫。

她推测画舫内有人在帮紫鸢等人,或许是不满那些人对民众的作为,又或者是同情紫鸢姑娘,总之将那人找出来,必然能通过他知晓许多内情,眼前的谜团就会迎刃而解。

好不容易查到这些线索,却一头撞进了魏大人怀里。

顾明珠走过去似是帮紫鸢迎客,伸手将茶水糕点的单子放在魏元谌面前,然后遮挡住紫鸢的目光,不情愿地将小纸条丢进了魏元谌的手心。

第33章 美人

纸条被攥成了团,上面还有一丝丝余温,丢过来时稍稍用了些力气,仿佛在发泄她的怒气。

还没有焐热就要将东西拿出来,自然少不了怨怼,魏元谌并不在意那医婆的想法,用袖子将手掩住,然后将字条打开看了过去,紧接着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抬头看过去,那医婆靠得他更近了些。

她目光炽热要将遮面的纱罗烧出个洞来。

这是在观察他看到字条时的表情?

她知道遮掩不过去,只好痛快地将字条丢给他,却不忘记趁机确认他与这字条是否有关,如果这字条是他所写,他就不会急着打开,定神去看上面的内容。

死性不改。

刚刚被他揭穿了把戏,现在反手又来算计。

魏元谌将字条攥住,医婆悻悻然地收回了脖子,然后轻轻地向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瞧见。

真是精彩。

魏元谌不由地在心底冷笑,一个人在他眼前脱胎换骨换了一副新脸孔,不再是那个胆小如鼠、贪财如命的医婆,立即变成了精明老练、城府极深的老江湖。

直到现在他才算看清她的真面目。

阿九在一旁瞠目结舌,眼前的医婆就是他们在永安巷看到的那个没错吧?还是那个偷吃了三爷红豆糕的那个?

若非之前已经得了消息,他会以为看错了。

方才透过窗子缝隙,里面发生的事他看得清清楚楚,在紫鸢姑娘背着人偷看手中字条时,医婆已经从药箱中取出一片纸,待紫鸢姑娘看完字条上的字,准备凑在灯下烧毁的关头,医婆碰倒了花斛,身体踉跄的向地上倒去,紫鸢姑娘慌忙来搀扶,医婆趁机抽走了紫鸢姑娘手中的字条,紫鸢姑娘回过神来低头寻找字条,医婆已经将事先准备好的纸片点燃烧成灰烬掉在地上。

这一串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事后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惊讶之余,他看向三爷,三爷竟然这么不小心被人骗了。

岂非是奇耻大辱?

“公子请喝茶。”紫鸢亲手奉茶过来,这位公子进了门之后就一直垂着头,仿佛十分羞怯,不敢抬头瞧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表现八成是头一次来画舫,于是她亲手端了茶奉上,安抚这位公子,好让他不要紧张。

魏元谌端起茶来喝,顾明珠目光也就放肆地落在眼前那张黄脸上,这黄脸真不如从前白白净净的好看,这样一对比才显现出他之前那“亮的发光”是多么的惹眼。

通过方才魏大人的表现,她可以确定这字条与魏大人无关,那么她之前的推测没错,这船上有人一直帮着紫鸢姑娘。

魏大人那么聪明,很快就能想明白前因后果,定然也想将那人找到。

一桩案子中找到关键的知情人不易,看来今晚她与魏大人都要且行且珍惜,为了将案子查清楚,不得不暂时绑在一起。

唉,顾明珠不禁心中叹息,目光落在魏大人露出的一截脖颈上。

隐隐约约,有一抹雪白从衣襟里露出。

这么草率的装扮,一不小心就会被戳穿,说不得就会连累到她,这样想着她向旁边挪了一步。

魏元谌听到那医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气息中似是带着几分无奈,然后她颇为嫌弃地站远了些。

魏元谌皱起眉头,转头去看医婆,她在厌弃他?

那医婆立即躬身,一副又是胆怯又是恭敬的模样。

卑躬屈膝的模样装给谁看?如果她真的害怕,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在他面前装神弄鬼。

初九再次怜悯地望着那紫鸢姑娘。

三爷与那医婆在紫鸢姑娘面前你来我往,真当人瞎吗?

“你去吧,”紫鸢吩咐医婆,“这里不用你侍奉。”医婆能做得什么事,若非这公子来的太过突然,她早就将医婆遣开了。

“无妨,”魏元谌开口道,声音没有往常那么冷淡,“这里也没有旁人,就让她留下端茶送水,免得劳累姑娘。”

这话听起来十分怜香惜玉,不过口气稍嫌有些生硬,顾明珠眨了眨眼睛,魏大人要想温柔体贴,还需多多操练。

“让公子为奴劳神了,”紫鸢躬身一拜,“让奴为公子操持一桌酒菜,再抚琴一首为公子助兴。”

说完紫鸢轻轻摇动桌子上的铃铛,外面的小厮立即奉上了酒菜。

饭菜香气四溢,尤其是那些糕点做得十分精致,顾明珠忙了半日,早就腹中空空,看到这些糕点,更加感觉饥肠辘辘。

魏元谌却依旧坐得端正,眼前的酒菜、琴音和美人都不能引起他半点的兴致。

他那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这哪里像是逛花船,分明就是公堂审案。

顾明珠不禁腹诽,亏得紫鸢姑娘心思不深,否则定能看出端倪,她是不是该帮他一把。

魏元谌用余光看到那医婆悄悄地挪动步子上前,然后将手伸向了离她最近的盘子,将一块糕点拿出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了纱罗后的嘴巴中,与那日在如珺坟前一般无二。

贪嘴这点倒是始终表里如一。

他没有阻止,而是静静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这医婆到底是什么人?出现在永安巷、崔家祖坟和画舫像是为了这桩案子。

医婆在为谁做事?她的一举一动粗俗不顾礼数,看起来倒像是常在坊间游走的人,可他却觉得没那么简单,现在正好有个试探她的机会。

魏元谌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医婆向他走过来,他没有阻止,想要看看那医婆到底有何目的,却见医婆的手抬起。

猝不及防间,一块芙蓉糕已经递到他面前,差点就碰到了他的嘴。

魏元谌不由地一怔,医婆立即将糕点放在白瓷碟里,整个人向旁边退了两步,然后再三蹲身行礼。

顾明珠看向那杀气腾腾的魏元谌。

小厮隔一会儿就要来加菜添酒,看到这样的情形,说不得会有疑惑,既然在同一条船上,她自然要提醒魏大人注意。

只不过,刚才不知为什么一晃神的功夫,总觉得魏大人那张嘴有些熟悉,下意识就想要将那芙蓉糕塞进他嘴巴里。

多亏她时刻保持警醒,一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关键时刻住了手。

“紫鸢姑娘,”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丁公子在大舟宴席,请大家饮酒,愿意去的姑娘、客人都可以前往。”

“知道了。”

紫鸢应了一声,从屏风后走出来,上前给魏元谌斟酒:“公子是第一次来吧?可能不知晓,我们画舫上有位丁公子经常光顾,这位公子喜欢众人聚在一起喝酒玩乐,还会请一些跳百戏之人前来,若是公子想要看看热闹,奴就陪着您一起前往。”

紫鸢紧张地捏住帕子,她当然希望这位公子愿意前往,她虽然看到了字条,但是不知陈婆子、吕光等人今夜会不会动手,如果他们来到画舫,她不可能袖手旁观,也许会因此而死,她也愿意竭力一搏。

魏元谌似是思量片刻,然后点点头:“那就去吧!”

紫鸢欢喜道:“奴去换件衣服,就陪着公子一起……”她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脖子一痛然后眼前一阵发黑,直到晕厥过去也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初九将瘫软下来的紫鸢放在一旁,第三次怜悯这姑娘。

这只可怜的小羊,一直不知道屋子里有两只大尾巴狼。

魏元谌再次敲了敲桌子看向医婆:“还要我来问吗?”

顾明珠上前拿掉紫鸢脸上的纱罗,指了指紫鸢脸上的疮,然后在屋子里找到妆奁,从中拿起一盒香粉仔细查看,然后假装在紫鸢脸上涂抹,示意紫鸢身上的疮与这些东西有关。

紫鸢身上只有暴露在外的地方生疮,从脉象上看又没有其他症状,唯有嘴中有铁锈味儿,让她想到了丹砂中毒。

紫鸢先是身上无力,而后脸上生疮,仿佛有人故意逼着她离开这画舫,那人应该就是给紫鸢送字条之人。

也就是说,画舫上早就有人注意着紫鸢,一直想要让她远离这是非之地。

顾明珠又从紫鸢腰间找到了那柄藏起的匕首,递到了魏元谌面前,紫鸢今晚的目的就是刺杀这船上一个重要的人。

很有可能就是那位丁公子。

否则听到丁公子三个字时,紫鸢不会那般的激动。

难道丁公子就是策划这些案子的幕后之人?

“换上她的衣服,”魏元谌看向顾明珠,“你扮作她与我一起去大舟上。”这紫鸢需要戴斗笠和纱罗,医婆也是如此,两个人的身形看起来也差不多,船上的人都见到他与紫鸢在一起,只要不将头上斗笠拿下,就不会被人拆穿。

而且他认为这医婆能够胜任,敢于独自一个人上船查找消息,又有那样的身手换脸比翻书还快,她若是不能鱼目混珠,大约也没有谁能够做到了。

这医婆虽然阴谋诡计极多,却在这件事上与他目的大致相同,带着她比那鹌鹑般的紫鸢更容易成事。

顾明珠不情愿地点点头向内室走去。

“你先等等。”魏元谌先一步走进内室中,一会儿功夫就走了出来,显然已经将紫鸢的东西翻找了一遍。

紫鸢疑点重重,魏元谌必然会有所收获,顾明珠不禁心生羡慕,好歹是通力合作查案,这男人却小气的不给她留一点好处。

“快去!”魏元谌吩咐一声。

顾明珠这才挪动了脚步。

紫鸢的衣裙很多,只不过年轻女子的衣服与她顾明珠的身份有些接近,也许魏元谌会因此将医婆与顾明珠联系起来,这一点着实让她为难。

魏元谌等待了许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环佩叮当,水佩风裳,款款前行。

有个身影慢吞吞地绕过了屏风,出现在他面前。

魏元谌一眼看过去,脸色立即变得万分难看。

大红色的褙子,挑金线的裙子,这也就罢了,头上戴着能露出发饰的幂篱,露出个大圆髻,上面插满了金银饰物,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如同一个长腿的妆奁。

这世上没有人会再比她更艳俗。

第34章 相陪

魏元谌的黄脸隐隐有些发黑,眼角一皱再皱,屋子里空气仿佛一下子冷了不少。

医婆却没有瞧见,还在摆弄腰间的玉饰,那些环佩被她重重叠叠地挂在腰带上,没有半点美感可言。

她这是将紫鸢姑娘最值钱的物件儿都戴了出来,是不是还打算过后摸走几件?

魏元谌想起在永安巷时,这医婆拿起银子就咬了一口,在崔家祖坟连装贡品的盘子都想偷拿,就算其他的能掩饰,本性总是装不出来的。

魏元谌伸手摘下了医婆头上那支最大的金钗,扔进她怀里:“将头上的饰物取下,找根碧玉簪戴上,再换件褙子,不要再耍花样。”

真正的贪财,是贪财又惜命,这医婆能看清眼前的形势。

医婆瑟缩了一下,不舍地摸了摸头上的金簪,正要转身走回去,魏元谌的目光又扫向她腰间:“那些玉佩也摘下,一会儿从大舟上回来,要将衣物完好地带回来,一件也不能少,否则我会立即将你送进衙门。”

顾明珠连连点头示意知晓,照魏元谌的话将头饰换了,又换了件浅绛色的褙子。

魏元谌仔细看了片刻,没有什么大破绽,大舟上的人多,她又戴着幂篱,纱罗垂到胸口,除非有人故意掀开幂篱来查看。

“走吧!”魏元谌催促,先一步向外走去。

丁公子的大舟和花船已经靠在一起,不少美貌的女子扶着打扮富贵的公子、老爷们向大舟走去。

公子们放浪形骸,对身边女子上下其手,惹得一阵阵娇笑声传来。

魏元谌停下脚步,准备嘱咐那医婆两句,却闻到股脂粉的气息,医婆试图学着那些莺莺燕燕挂在他身上。

魏元谌脸上一寒,心中油然生出几分厌恶。

顾明珠感觉到一股力气传来,她整个人立即被推离了些,然后袖子被人拈起,缠上了他的臂弯。

宽袖遮挡下,仿佛是她在搀扶着他,紧接着她收到了魏大人威吓的目光。

顾明珠心中一笑,方才那一靠也是她故意为之,她这“不靠谱”的医婆,心中没有太多思量,不知如何“侍奉”魏大人,万一做得过了可怎么得了?早些界定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免了之后的麻烦。

以退为进,既然魏大人接受不了这样的相处方式,就要做出些让步,让他这少年郎看着更加拘谨、腼腆。

魏大人暂时该是不会察觉她这样的算计,等日后他回过味儿来,八成也扯不下脸再寻她算账。

顾明珠心中清楚,医婆的身份已被怀疑,她不会再用太长时间,不过只要能功成身退,魏大人就算之后算账也不知道该去找谁。

大舟偌大的船舱中已经摆好了宴席,落座的人开始推杯换盏,侍女们在人群中穿梭,宴席中央还有乐人吹奏曲子。

顾明珠“扶”着魏大人坐下,伸手在琉璃杯里斟满了酒,然后敬到魏大人面前。

希望魏大人酒量不错,这样也好让她有事可做。

“紫鸢姐姐,”旁边的姑娘靠过来低语,“你今晚怎穿成这般模样?不如往常的好看,凭白老成了许多。”

顾明珠伸手指了指身边的魏元谌,然后示意那姑娘不要乱说话,动作间露出了手腕上的碧玉镯。这碧玉镯表面柔滑,因为有股脂粉香气,可见是紫鸢常戴之物,这些小东西能够帮助她成为紫鸢。

姑娘心领神会,原来是那位公子喜欢。

年纪小的公子许多都喜欢年长的女子。

姑娘已经饮了不少酒,话也多起来,与身边的老爷娇笑了一阵,又附过来低语。

“紫鸢姐姐,你那位不好侍奉吧?强装出大人的模样,其实最难缠,又要服侍他,又要与他做大娘。”

做娘?

顾明珠立即看了魏大人一眼,此时的魏三爷,脸上少了往日的威严,眉毛舒展,眼睛清澈,即便沉着脸,也并不让人觉得可怕,仿佛就算发了脾气,也只是跺跺脚,摔摔东西,闹不出什么大场面。

少了那沉着和威严,看起来的确有些奶。

魏大人显然听到了她们这边的动静,瑞凤眼微眯,透出几分锐气。

顾明珠身边的姑娘瞄到一眼,低声道:“怎么好像还有些凶。”

那连起来岂非是……

奶凶,奶凶。

顾明珠憋住呼之欲出的笑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了两下,然后适可而止地不再与身边姑娘交谈,免得惹了魏大人勃然大怒。

方才她从内室里出来时发现紫鸢已经不在屋子中,应该是被魏大人身边的护卫带走了,显然魏大人在附近有所布置。

她虽然之前有所准备,也要好好打起精神应对,希望魏大人利用完她之后就将她放了,她才能顺利脱身,所以……最好少去撩拨魏大人的情绪。

“丁公子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船舱中的主位上看去,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坐在檀木椅子上。

那男子相貌平平,脸上满是亲和的笑容,身上穿着宝蓝色暗绣长袍,看起来十分的富贵,像是个生意人。

顾明珠将目光落在丁公子的手上,他的手很大,骨肉匀称,虽然不能近距离查看,却还是能看到清晰的骨节。

那应该是习武人的手。

除此之外,丁公子两只脚摆在地上呈八字,随时都可以立即起身走开,显然十分的警惕。

丁公子酒饮得开心,挥挥手让身边的护卫也自去取酒菜,一行人俨然已经放松了警惕。

真是一只又肥又大的饵,等着别人来咬。

几杯酒下肚后,丁公子目光开始在舱中客人身上游走,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复杂,谨慎中带着几分的期盼。

顾明珠心中已经有数,这位丁公子不过就是个傀儡摆设,真正的主事人绝不会是他,设这么大一个局,怎会如此没有耐心。

为了证实她的猜测,就在丁公子目光挪过来时,她突然起身款款走到小厮面前,伸手拿了一壶酒。

丁公子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眼神微微变得混沌,颇有兴致的目光从脸上一闪而过,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堪堪停住,眼睛颇为不舍地从她身上挪开。

这人是真的喜欢紫鸢姑娘,而且不知道紫鸢姑娘今晚的打算,也就是说向紫鸢姑娘示警之人,小心翼翼地帮紫鸢掩盖着一切。

如果“紫鸢”执意要动手,那人必定会前来阻止。

顾明珠重新坐下,继续给魏大人斟酒,她的思量的果然没有错,这样看来她应该能将那人引出来,不过那个布局的人也会在暗中盯着这一切,还要小心谋划,免得打草惊蛇。

魏大人擎起了手臂,撑住了额头,仿佛随时都会醉倒,但宴席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顾明珠夹了片酱肘子体贴地放进魏大人碗里,魏大人没有动,她又去夹青菜,如果再不吃就是不肯消受美人恩了。

在顾明珠的注视下,魏大人果然拿起了箸。

顾明珠继续思量,魏大人绝不会去做完全没有把握之事,就算魏家和太子对立已久,这也不是小孩打架,不管不顾地动手就好,明争暗斗都要做得恰到好处,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所以魏大人这次前来,应是得到了些别人不知晓的消息,

既然如此,他绝不会被眼前的喽啰所骗,也不会轻易就结案。

不管是七年前的库银案,还是如今那些采石人的处境,想要真正的得到结果,必须要将背后的人找出来,拿到切实的证据,越是与太子有关,越是要将案子坐实,否则费尽力气换来的不过是表面上的安宁,背地里却依旧可以继续藏污纳垢。

如果连魏大人都没能解决山西的案子,恐怕日后也不会有人敢再来查问。

这样想来,魏大人任重而道远。

顾明珠颇有感触,再次体贴地投喂,将魏大人面前的盘子堆满。

多吃些,做起事来有力气。

魏元谌皱起眉头,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这医婆是要将桌子上大部分饭菜都夹进他肚子里?

丁公子举起酒杯,众人立即响应,一起一饮而尽。

场面越混乱,就越能引人动手。

好酒好菜,加上美人相陪,很快大部分人已经酒到醺酣处。

丁公子看着渐渐乱起的人群,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屋子准备净手,那边早就有人侍奉等候。

“怎么样?”丁公子低声问。

“水上有动静,”穿着一身短褐,打扮成随从模样的男子道,“应该有人悄悄泅水,等待时机就会上船来。”

衙门那边也早就知会好了,只要那些人敢动手,就会被抓个正着。

张三、吕光从铁矿山中逃出都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如今火候终于到了,陆慎之勾结张三、吕光等人有了切实的证据,这桩案子也该了结,免得有人死咬着他们不放。

丁公子转身又回去了宴席上,这次他准备应付一下就回到后舱的单间休息,他这个主人离开,女妓和其他客人就会放得更开些。

到时候大戏就要上场。

看到丁公子站起身走开,顾明珠也若无其事地准备离开宴席,却还没挪动步子就发现有人压住了她的裙角。

顾明珠撩开眼皮飞快地看了魏元谌一眼,立即撞上了那双深谙的眼眸,魏大人的意思现在还不是时候?

难得他会在关键时刻提醒她。

顾明珠正思量着,身边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紫鸢姐姐着什么急,我们再一起乐一乐。”

顾明珠感觉到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她的裙子本就被人压住,一下子无法腾挪,整个人就向魏元谌的怀中摔去。

第35章 跳船

顾明珠闭上眼睛,感觉到身体下沉,紧接着将魏大人压个结结实实。

勾栏院的女子们互相打趣、玩笑的事时有发生,这一推即是美人在怀,可谓是皆大欢喜。

不过抱住一个市井医婆是什么感觉,也只有魏大人自己能体会了。

周围传来一阵欢笑声。

撑着桌案坐在那里的魏元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太过年少青涩的他仿佛已经愣住了。

船舱的姑娘们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少年郎低着头不发一言,在他怀里的顾明珠却感觉到那积蓄起来的寒意,还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魏大人不能就此发作,以此看出魏大人的性情也委实沉着、坚韧,换做旁人定然不会如此镇定自若。

至于她自然心宽的很,作为一个医婆,她应该不算吃亏。

魏元谌面色如常,目光却比方才要冷冽许多,旁边的初九忍不住吞咽了一口,三爷这是动大气了吧。

三爷平日里都不喜人近身侍奉,此时却被个医婆动手动脚,心中定是愤怒得很。

这医婆年纪有多大?

初九想想就忍不住要咋舌。

他早说吧,三爷来到画舫必然吃亏,吃亏是小,三爷别因此落下什么阴影。

初九别过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当做什么都没瞧见。

做为近卫的保命要诀就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顾明珠伸手虚按了一下魏大人的肩膀,顺势起身,转头去看方才那推她的姑娘,那姑娘在她起身时推了她一把是不是故意为之?

那姑娘笑了一会儿,便扶着身边的老爷离开了,没有任何异样的举动,如果那姑娘就是示警的人,该会对她有所暗示,现在转身抛下她不管,显然方才就只是个玩笑,所以示警的另有其人。

“噗通”不大不小的声音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顾明珠向舱外看去,几条身影一闪而过,像是那丁公子身边的护卫。

魏大人安插了人手,就是要关键时刻扰乱整个局势。

花船附近出现了人,丁公子等人当然会以为是那些起来自投罗网的民众,他们会想方设法将那些人留住,等着官府前来抓人。

魏大人等待的也正是这个时机。

顾明珠不再犹豫,果断地扶着魏元谌向旁边的房间走去,她要先将“酒醉”的少年送到屋子里休息,这样才能动手。

魏元谌跟着医婆向前走,这医婆显然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关键时刻不再畏畏缩缩,反而露出几分坚毅来,看来他之前对这医婆身份的推测是对的。

如果今晚通过医婆的手,拿下一个知情人也算是意外收获。

进了屋子,顾明珠立即松开了“搀扶”魏元谌的手,摸了摸藏在腰间的短刃,指了指门外,不等魏元谌说话就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

初九走到魏元谌身边低声道:“我已经让人跟上了医婆。”

魏元谌道:“让水中的护卫与丁家人缠斗一会儿就故意逃走,官府的衙差没有到,暗中布置一切的人,认定前来的是山中的民众,就会设法阻拦,行栽赃陷害之事。”

魏元谌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你在这里盯着。”

初九抿了抿嘴唇:“三爷……我……”

魏元谌看了一眼初九:“你能做好。”

初九顿时热血沸腾,三爷终于重用他了。

魏元谌淡淡地道:“你虽然从来都不会赢,但也一向输得很利落,这次的差事正好适合你,记住定要被那丁公子抓住,等着府衙来捉拿你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看陆慎之能不能劝住那些山中的民众。

初九看着三爷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嘴里……苦得很,又让他被捉?他是做错了什么事吗?欺负三爷的是那医婆,不是他啊。

……

顾明珠小心翼翼地在船舱中走动。

这次的“珍珠大盗”案,除了崔四老爷和陆慎之,父亲应该也在那些人的算计之内,“珍珠大盗”又拿库银又私开铁山,为的是什么?

铁能锻造兵器,银子的用处就更大了,一个小小的盗匪能有这样的思量?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那么“珍珠大盗”在为谁效命?

山西附近有能力带兵的勋贵都会被怀疑,父亲已经被牵扯进这案子,会有人借机弹劾父亲有放走盗匪之嫌。

朝堂上的唇枪舌战,一直都是向权力方倾倒,快点推出一个人来替罪,皆大欢喜,父亲很可能无辜受冤,担下这桩案子。

这也是为何崔祯不肯出手的原因,崔祯从赶回太原,不是为了彻底查明此案,而是想要判断局势,想方设法独善其身。

如果怀远侯府有难,崔家就会撇清关系,免得会被牵连。

顾明珠微微扬起嘴唇,现在有她在,她不会让父亲、母亲被欺负,她要他们全家全都平平安安,要那背后算计的人自食恶果。

“来人啊,”不远处传来丁公子的喊叫声,“有人偷走了放在船舱中的银钱,快抓人……”

顾明珠闪身躲藏在幔帐后,伸手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此时她是那个一心想要救那些民众的紫鸢。

她一个小女子柔弱不堪,却要竭力一搏,去杀那丁公子。

她纤弱的身体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可她没有就此放弃。

在勾栏院里多年,受尽冷眼,尝遍了苦楚,如果不是为了心中那个人她早就去死了,对她来说,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今晚就让她来做最后一件事,也算是死得其所,也能有面目去见她心中那个人。

她握紧匕首,紧紧地盯着不远处身影,终于那丁公子身边的护卫都离开了……

就是现在,最好的时机。

她一步步向那丁公子靠近,丁公子看着湖面,没有察觉背后的她。

她的脚步如此的坚定,她沿着这条路走向死亡,走向她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