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谌虽然没有说话,亲卫却知晓他的意思,立即将手中的鞭子继续挥动起来。

陆慎之感觉到温热的鲜血从身体中涌出,酷刑的折磨让他已经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除了疼痛之外,更难熬的是心中的绝望,魏元谌是朝廷派来的上官,秘密查问此案,查出结果可以直接上报给皇上,这样的案子只要上官认为查了清楚,就不会有人质疑。

他是朝廷命官都会被这样对待,那些百姓的结果可想而知。

陆慎之鼻端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儿,仿佛看到了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就像七年前那易子而食的母亲,突然发狂杀人,只因为她看了一眼别人锅中的小儿,觉得那是自己的孩子。

早在送出自己孩子的时候她已经疯了。

那些盘踞山中的民众也是一样,他们被这世道逼迫的发疯,只要看到朝廷动用兵马,必然会拼死反抗,最终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死亡会从他开始不知从何结束。

黄泉路上他有何脸面去见那些百姓?

陆慎之完全绝望了,已经无法去思考。

“七年前是我勾结‘珍珠大盗’想要逼着官府发放赈灾粮。”陆慎之开始急切地说着,他已经无从思考,只是本能地叙述着实情。

“我没想过他会烧了赈灾粮,更不知道他会趁乱偷库银,我对不起太原府的百姓,我留在这里只想要为百姓做些事。

近年来太原附近地动频繁,我暗中查访发现有人私开铁山,于是拿住村子里的人讯问,才知道整件事来龙去脉,这几年粮价腾贵,百姓饥饿难耐被人骗入山中采石,原以为可以赚些银钱糊口,谁知去了便被看管起来,让他们不分日夜在山中做工,想要逃走者一律被杀。

那些占据铁山的炉首(注1),召集了许多穷凶极恶的无籍之徒在身边,让采石的百姓无从反抗,我知晓之后准备回到衙门带人手入山抓捕那些炉首,却没想到……”

不知什么之后,那鞭子已经停下来,陆慎之艰难地抬起头,寻找着魏大人的身影。

“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布置好,那村子附近遭遇了一场更大的地动,我带着人去查看,果然出事的是一处铁山,火药将半座山炸塌,村子里那向我诉冤的百姓,都被埋入其中。

定是那些炉首察觉了异样杀人灭口。

所有的线索全都没了,呈现在我面前的就是村民私自采矿失手,如果朝廷追究下来,那些村子里留下的妇孺和老人也会被论罪,所以我准备在找到更多线索之前,就将这桩案子当成地动处置。”

魏元谌冷冷地道:“陆大人做官无能,做这些事倒是很有一套。”

讥讽的语调让陆慎之脸上一片黯然。

陆慎之道:“我愧对身上的官服,此事过后任由朝廷处置,但那些百姓委实无辜,他们不能再被这样陷害。我并非想要为自己开脱,那些所谓的炉首恐怕不是寻常人,否则怎敢如此行事?我再轻举妄动可能会害了更多无辜性命。”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些死去的百姓,此次的事与七年前重叠在一起,那一张张脸仿佛都在质问他。

“让他清醒清醒。”

随着魏元谌声音落下,一盆冰水顺着陆慎之头顶浇下来。

冰冷刺骨的寒意袭来,陆慎之的嘴唇忍不住颤抖,那些冤死人的脸孔终于从他脑海中消失,他半晌才调整了紊乱了呼吸,挣扎着道:“他们越来越猖狂了,除了太原附近之外,其他山中也有他们山中起炉,动辄一二十座,这些人对周围十分熟悉,根本无惧朝廷,想要抓住他们不容易。”

说到这里,陆慎之忽然惨笑:“最重要的是,铁山上都是无籍流民,抓住他们又有何用?真正得利之人轻易就能逃脱。”

魏元谌道:“衙门在永安巷抓住的那些人,就是被炉首抓入山中的民众?”

陆慎之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些民众也逃了出来,他们不敢投官,更不敢回家,于是藏在山中。”

魏元谌没给陆慎之喘息的机会:“那些人藏在山中以何为生?靠陆大人的接济吗?陆大人俸禄恐怕不够吧,所以就打劫商贾谋取银钱。”

“不,不。”陆慎之惊骇,没想到魏大人会立即说到他最害怕的地方。

魏元谌道:“你先向我说出那些民众的处境,无非是想让我心生怜悯,这样就会谅解他们的行径,由此可见他们并非全然无辜之人,他们不但盘踞山中而且打劫了商贾,抢夺人财物,是一群实实在在的悍匪。”

陆慎之感觉身上残留的气力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抽走,他颤声辩解道:“民众们打劫的都是与炉首有来往的商贾,而且不多,只有两次。”

“只要打劫财物者,依大周律都要处死,何况他们私自聚集在一起,”魏元谌目光冷漠,“上报朝廷之后,必然要发兵围剿,这才是你不敢明着去查案的原因。”

陆慎之的头垂了下去:“那些民众终究还是被算计了,以为从炉首手上逃脱能活命,其实那些炉首为了将罪名嫁祸给他们,故意将他们放出来,看着他们走投无路去抢商贾,一切成为事实之后,再辩解也没有用处。”

说到这里仿佛想到了什么,陆慎之道:“除了那两次,太原府发生其他劫案并不是那些民众所为,他们也没有杀人,这一点还请魏大人明鉴,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陆慎之恳切的模样并没有打动魏元谌,魏元谌依旧声音威严:“战马呢?”

陆慎之道:“那些民众岂敢去偷战马,战马丢失时他们还没逃出来,后来他们在山中躲藏时发现了几匹马,其中一匹被他们宰了吃肉,剩下的都被他们偷偷卖了。

其实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们被陷害了。”

因为他去偷偷看过,那被卖掉的马,血统极好,不是寻常马匹,显然就是朝廷丢失的那些战马。

这是一个被人做成的死局,那些无辜民众被困死在其中。

陆慎之抿嘴道:“我虽然知晓真相,却手中没有证据,无计可施。

后来金塔寺闹出了‘珍珠大盗’案,我就知道背后设局之人必然知晓我的过往,想要用此案坐实我和那些民众的罪名,让朝廷以为我们早就官匪勾结,我不但不能为民众们洗脱冤屈,还连累了他们。

那些采石人是我让崔四老爷帮忙藏匿的,崔四老爷得到消息知晓事情不对,想要将采石人送出城去,却被人悄悄盯上了,如今他们全都身陷囹圄。

我走投无路去了崔家准备找定宁侯说出实情,孤注一掷求定宁侯帮忙,却在崔家内宅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改变了主意。

也算是机缘巧合,我向顾大小姐询问那日出现在金塔寺的人是不是当年的‘珍珠大盗’,结果反而猜到魏大人就在太原府,于是向魏家名下的铺子送了张名帖。”

魏元谌仔细地听着:“你怀疑‘珍珠大盗’与那些炉首是同路人?七年前的事也是早就做下的局?”

陆慎之松一口气:“是,不过如今看来只是有人利用了七年前的‘珍珠大盗’案……”

说到这里,陆慎之迟疑了一下。

“你虽嘴里怨恨那‘珍珠大盗’,其实心中还是怀疑当年另有内情,不愿意相信‘珍珠大盗’背信弃义,不但利用了你还烧了赈灾粮。”

听着魏元谌的话,陆慎之完全放弃了挣扎,就像传言说的那样,这位魏大人果然能看透人心,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陆慎之吞咽一口:“也许我是个愚蠢的人,尚抱有一丝幻想,可除了‘珍珠大盗’之外谁又知晓当年之事呢?设局之人明显清楚七年前的过往,否则不会拿来利用。

可我认识的‘珍珠大盗’却一心帮助穷苦之人,在灾荒之年宁可自己饿着,也将米粮分给流民,我亲眼看着‘珍珠大盗’救活许多人,山中那些村民不少都受过其恩惠。

现在民众们对府衙怀疑、抵触,也是因为觉得七年前府衙陷害了‘珍珠大盗’,我想要换取民众的信任却收效甚微,终究没能将他们从山中唤回。”

魏元谌道:“你和珍珠大盗之事真的没有第三人知道?”

陆慎之略微思量,然后道:“有第三人,可他已经死了。”

七年前他只是一个小官,当时天灾不断,太原府一片混乱,王知府仗着族中女眷入宫诞下二皇子,在太原为所欲为,王家在山西经营多年,上上下下安插了不少人手,想要告倒王知府何其难,时任同知闫灏想要在太子来山西赈灾时密告王知府,逼着王知府放赈灾粮的主意也是闫灏想出来的。

可惜闫灏却在查看灾情时,失足落水溺死了。

他知道闫灏定是被王知府所害,他想要救百姓却无路可走,这才与“珍珠大盗”一起用了后面的计策。

一个死人,一个逃走的盗贼,无论是谁都会怀疑后者。

陆慎之将这些事禀告给魏元谌。

“魏大人,您让人去山中送消息给他们,让他们不要再轻举妄动,我真怕他们急切中再落入旁人圈套,”陆慎之声音艰涩,“他们不信官府中人,您……还需耐心些。”

“晚了,”魏元谌道,“衙门搜查村子必然激怒了山中的民众,那些民众对你既然早就起了疑心,只会用自己的法子救大牢中的采石人,现在可能已经开始动作,那布置一切的人就等着他们上钩。”

陆慎之听到这话又挣扎起来:“魏大人,您救救那些民众吧,他们都是可怜人,若是这样处置了他们,定会伤了民心,将来山西必乱啊。”

魏元谌转身坐在椅子上:“我不知道那些民众要做什么?如何施救?”

“我怕那些民众再任意妄为,曾经侧面探知过他们的想法,他们一直想要杀炉首,”陆慎之道,“杀了炉首之后,那些聚集在铁山的人必乱,到时候他们就能趁机救下被炉首扣押在铁山的民众,除此之外也许还能抢一笔银钱。

听说那炉首经常会去画舫与商贾谈买卖之事……”

画舫?

所以今晚会在画舫人赃并获吗?

这么重要的事,设局之人定会出现。

魏元谌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转头看陆慎之:“你说通过顾大小姐猜到我在太原府?你如何猜到的?”

陆慎之吞咽一口,脸上露出艰涩的表情:“顾大小姐虽然没说什么,但她表露的意思是……”

陆慎之战战兢兢地看了魏元谌一眼:“她见到的那个人……很白。”

“白。”少女戳了戳脸颊。

“白……”

旁边的初九不知为何差点笑出声,顾大小姐有痴傻病与正常人不同,说出什么都不奇怪,可是即便这样,他却不知为何,还是有种三爷被人调戏了的感觉。

魏元谌没有亲眼所见,但脑海中却浮现出顾大小姐鲜活的表情,她最好是真的得了痴傻病,否则他与她早晚有清算之日。

“三爷。”

走出了院子,初九立即上前:“您准备去画舫啊?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恐怕去了不太好。”

万一三爷被什么妖精迷住,他回去要怎么向太夫人交待,怎么向宫中的娘娘……

魏元谌纵马的身影眼见就要消失在路尽头,初九不敢怠慢立即跟上。

“三爷,”初九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地跟上,“那地方您去不得,那里的女子都似虎狼,您要吃亏的。”

如刀锋般锋利的目光扫过来,初九觉得自己掉了块皮肉,好了为了劝谏他已经付出了半条命,三爷再有什么闪失也不是他失职。

不过……

画舫、姑娘,三爷有些闪失也不算坏吧!

……

炉首:据明朝嘉靖年间资料记载,铁矿山设炉炼矿,许山主为炉首。

取资料上的名字,炉首就是那些开铁矿山之人的头目。

第31章 上船

崔祯坐在值房等待亲卫传回消息。

“侯爷,”亲卫上前道,“陆大人今日没到衙门里来,我们避开人去陆家查看,也没有发现陆大人的踪迹。”

陆慎之不见了,仔细一想也并不那么惊奇,崔祯早就怀疑陆慎之有问题,现在果然露出了端倪。

崔祯道:“务必要找到陆慎之,再让人去问城门的守卫,有没有人见到陆大人出城。”

亲卫应了一声,立即快步走了出去。

崔祯目光微沉,抬头吩咐书吏:“将有关陆慎之的记档都拿过来。”七年前的“珍珠大盗”案子让整个太原府的官员上上下下换了个遍,陆慎之应该也不例外。

陆慎之是怎么又回到府衙任职的?

“陆同知呢?”门外传来太原府知府韩钰的声音,“真是愈发不成样子,府衙这么忙他却一整日不见人影。”

韩钰说着进了值房,看到崔祯不禁惊诧:“侯爷还在衙门。”

崔祯将手中的案宗放下,看向韩钰:“有件事我正好想要问大人。”

韩钰道:“侯爷请说。”

崔祯缓缓地道:“当年‘珍珠大盗’案陆慎之受了牵连,是谁重新将他召回衙门任职?”

韩钰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桩事,几乎未加思索:“是我。”

韩钰似是想起了往事叹了口气,才接着道:“‘珍珠大盗’案惊动了皇上,朝廷明令严办,太原府的官员几乎都被撤职,我来到任上查看案宗发现许多官员是无辜受害,于是上奏朝廷重新启用他们。”

说完这话,韩钰有些奇怪:“陆慎之在任上一直恪尽职守,除了……唉……”

崔祯皱眉:“除了什么?”

“最近的盗匪案,”韩钰道,“不过这也怪不得他,那些盗匪委实太过狡猾,陆慎之一直带着人四处搜捕,也算尽心尽力了。”

韩钰说完起身道:“我还要去处置文书,先行一步。”

崔祯起身还礼,眼看着韩钰就要离开,亲卫快步走进屋子低声禀告:“人没找到,但城门的守正说,天黑的时候有人持陆大人发放的文书出城。”

崔祯道:“出城人的样貌看那清楚了吗?”

亲卫道:“守正只看了一眼,出城的人是个络腮胡子,穿着衙差的衣服,遂以为是衙差有公务,没有仔细盘查。”

络腮胡子能遮住面容,崔祯看向韩钰:“大人可知衙门中有人出城办差?”

“这些事都要问陆慎之,”韩钰感觉到了异样,“侯爷若是有疑惑,不若让人将陆慎之找到问话。”

如果现在还能找到人的话。

崔祯正在思量,就有狱吏前来道:“大人,大牢里出事了,在永安巷里抓到的犯人中,曾有一人招认出藏匿贼赃的地点,如今那人被杀了。”

崔祯立即皱眉,韩钰也面色大变:“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加派了人手在大牢中?怎么混进去了凶徒?”

“是看管犯人的狱卒动的手,那狱卒杀死犯人之后被我们发现,他眼见逃不脱也……自尽了,”狱吏道,“那狱卒素来办事妥当,陆大人让他来看管案犯也是信任他,哪料到他会这样做。”韩钰急着去大牢里看情形:“陆慎之到底在哪里?让他速速来见本官。”

“大人,”韩钰身边的书吏道,“该不会陆大人出了事吧?”

韩钰整个人一凛:“出城那人呢?快去追查。”

崔祯抬起头看向墨黑的天空,今晚注定不会太平。

……

顾明珠带着柳苏到了一处院子,陈婆子与她说好了会在这里见面,至于为何不是永安巷,陈婆子定然是怕被人盯上。

聂忱送来消息,告诉她画舫的大概情形,她心里也算有些思量,但这些能打听到的消息八成都没用,想要了解真正的内情,眼下才是最好的机会。

“不是嘱咐你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吗?”陈婆子一把拉住顾明珠,“怎么还是满身药味儿?”

顾明珠指了指身上的衣衫,示意已经换过了。

她是换过了,而且特意没有在脸上抹阿魏,画舫那样的地方怎么能让一个臭烘烘的药婆上去,不过常年与草药在一起的人,不可能半点药味儿也没有,这样的细节必须要注意。

陈婆子正在叹气,屋子里又走出个人,顾明珠看去正是上次向她求落胎药的女子。

那女子今晚穿了一身粉色的衣裙,看起来格外的清秀。

“这是阿瑾,”陈婆子笑道,“你们见过的,阿瑾用了你的药很好,这次也是她给你找的活计,你好好做,多走这么几趟,以后吃的穿的也就不愁了。”

顾明珠点点头看向阿瑾,阿瑾却没有别的话,伸手接过顾明珠身上的药箱:“时间不早了,跟着我走吧!”

陈婆子之前说好了让她只身前往,她便没有让柳苏跟着,顾明珠想着向黑暗中看了看,今晚她要更加小心。

两人一直沉默地走在黑暗中,路上遇见巡城的衙差,阿瑾上前笑着说了几句俏皮话,衙差就没上前盘问,倒是有人手脚不老实趁机摸了阿瑾几把,阿瑾显然早就习惯了,一边笑着躲闪一边嘱咐衙差前来画舫捧场。

“前面就是了。”

又走了一炷香功夫,阿瑾向不远处的湖上指去。

湖面上果然停了许多条船,有人正忙着点亮船上挂着的红灯笼。

“一会儿要听我的吩咐,不该说的……”阿瑾说道这里停下来,“差点忘了你是个哑巴,哑巴最好,陈姑也算想得周到。”

阿瑾垂着脸陷入思量中,失神间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向前扑去,多亏一双手拉住了她,她抬头看过去正是那医婆。

“谢谢。”阿瑾道。

顾明珠从怀里取出一只香囊塞进阿瑾手中,示意让她收起来。

阿瑾放在鼻端闻了闻淡淡的药香味儿传来。

顾明珠指了指头,第一次遇到阿瑾时,阿瑾就吵头疼,这草药包虽说用药渣做的,却有些安神的用处,没事的时候闻闻也会觉得舒坦。

阿瑾捏着那荷包心中一暖:“有心了,不过我们这样的人,能活着就很好了,哪里还能用这些东西。”虽然这样说,阿瑾还是将荷包挂在了腰间。

两个人一起走到岸边,阿瑾招呼人将小船划过来。

阿瑾收到荷包之后,语气明显好了许多:“我们坐着小船靠过去,然后再蹬上画舫。”

顾明珠点点头。

趁着小船还没靠岸,阿瑾看向顾明珠:“今晚的事很简单,你只要一直跟着我,我可保你平安无事,就算有什么乱子,你也放心,你只是个医婆,不会有人为难你。”

顾明珠再次颔首,阿瑾看起来老成,那是被困境逼迫的,其实心思单纯,想法也很简单。

她跟着阿瑾一起前来,若是阿瑾出了事,她必然会被盘查,所以她得快些了解整个局势,以便在关键时刻做出最好的选择。

小船很快靠上了湖中最大的那条画舫。

湖中共停了五条画舫,每条画舫上都灯火通明,映得船上的处处金碧辉煌。

顾明珠向四周张望,仿佛迷失在这富贵繁华之中。

“快走,”阿瑾上前拉住顾明珠的手,“姑娘还在等着你呢。”

顾明珠目光从船上守卫脸上一扫而过,那些守卫眼睛中露出几分嘲笑的神情,果然将她当成了个没有任何见识的乡野村妇。

船上的姑娘上前跟阿瑾打招呼:“阿瑾,你怎么带了这么个人来?”

“我家姑娘今日实在不舒坦,听说这药婆的药不错,就让她来看看,免得耽搁了正经事。”

“也是,千万不要大意了,也许今晚会有人听你家姑娘弹琴呢。”

阿瑾点点头。

就在这时候,一阵琴音传来。

这是有人在弹七弦琴,还在周家时,顾明珠常听祖母说,大周若论弹奏七弦琴最好的人,父亲定然算是一个,父亲还会作琴谱,母亲的琴艺也是父亲亲手教的,她从小就喜欢摆弄七弦琴,一日不弹都会不舒坦,自然也就进益颇快,十岁开始家中但凡有宴席,祖母都会让她调琴。

这琴弹得是不错,但调琴的人似是没有力气,琴音也变得太过绵软。

阿瑾打开了门,顾明珠跟着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股熏香的气息,一座屏风挡在屋子中央,阿瑾快步去查看屏风后的情形。

“姑娘怎么起身了。”

“请来医婆了?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非要再拉个人来,我来就好了。”

顾明珠只听阿瑾低声道:“一会儿我出去,总要有人在你身边侍奉,若是有什么动静,也好扶着你离开屋子。”

女子不再有话,阿瑾吩咐顾明珠:“你过来给我家姑娘诊脉吧!”

顾明珠这才拿起药箱走到屏风后,只见一个女子面覆纱罗靠在软塌上。

阿瑾向女子解释道:“这医婆是个哑巴,而且不识字,我拿不得药方,只能由她自己配药。”

女子颔首示意知晓了。

阿瑾看向顾明珠:“我家紫鸢姑娘病了有大半年,身上、脸上长了许多毒疮,你仔细瞧瞧可有法子治?”

阿瑾将紫鸢的袖子撩开,只见那干瘦的手背上长着几颗黄豆粒大小的疮疖。

顾明珠伸手拿去了紫鸢脸上的纱罗,纱罗下的那张脸上也生了疮疖,即便如此还是遮掩不住紫鸢姑娘姣好的面容。

那如同被染过的黛眉下,是一双秋水般的眼眸,真是很美啊。

第32章 暴露

“我家姑娘的病症可治得?”阿瑾忍不住开口询问。

紫鸢似是要说些什么,刚刚张开嘴却忍不住一阵咳嗽,虽然她急着用帕子遮掩住,顾明珠还是闻到了股类似铁锈的味道。

思量片刻,顾明珠又拉开了紫鸢的衣襟查看。

阿瑾道:“这疮只生在脸、颈和手上,好在不传人,否则妈妈早就将我们撵走了。”

果然像阿瑾说的那样,衣服下面的皮肤依旧光洁没有起疮,顾明珠不禁觉得奇怪,这紫鸢身上的疮症和她之前看过的都不太一样。

“是不是梅花疮?”紫鸢稳住了气息,十分淡然地问着。

许多勾栏院中的女子见疮生畏,往往还没查出病症如何就先寻了死路,也有达官显贵家的女眷被夫婿传上此病,通常会为了夫家脸面一死了之,由此可见这梅花疮的厉害。

紫鸢却这样淡然,仿佛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顾明珠的目光从紫鸢腰间一扫而过,借着给紫鸢检查病症的机会,她方才已经探查过,紫鸢在腰里藏着一把匕首。

短匕适合近身刺杀,紫鸢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要知道无论是刺杀还是劫走财物都是不理智的做法,官府不会因此觉得永安巷抓到的人就是无辜,反而会认定他们都是共犯。

“姑娘不要乱想,”阿瑾道,“哪里来的梅花疮,姑娘只要安心养病,等过些日子赎身离开这花船,好好过您的太平日子去。”

紫鸢也不争辩,只是静静地躺着,手似是无意地放在了腰间。

顾明珠指了指疮,又指了指屋子里的沙漏,问询紫鸢这病有多久了。

“姑娘病了三四个月,开始只是身上没有气力,疮症是这半个月才有的,我们找了几个郎中来看都不知是何病,若你能治得,赏银自是少不了。”

听到赏银,顾明珠脸上立即露出笑容,转身拿起了药箱,从中取出药粉递给阿瑾。

虽然看不到医婆的脸,却能感觉到医婆的欢喜,方才还不能医治,听到有赏银立即拿出药来,分明就是随便找了药来糊弄她们。

这种妇人比不上正经郎中,她们擅长做的无非就是堕胎那些腌臜活计,幸好她带这医婆上船本也不是为了给姑娘治病,方才也只是抱一丝希望罢了。

阿瑾递了二两银子给顾明珠算是赏钱。

“趁着花船上人还不多,你与我出去一趟,船上有姑娘想要下胎药,我带你过去,至于能卖出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

顾明珠跟着阿瑾走出门,阿瑾的目光不时地落在船中的守卫身上,想必是为了探查情形。

“阿瑾,不侍奉你家姑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阿瑾看向身边的医婆:“我家姑娘不舒坦将医婆请上了船,那日其他姑娘问我下胎的药方,就是出自这医婆的手。”

“怎么不等到白日里再让医婆来?”

“白日里大家都没聚在一起,而且不能扰了姑娘们歇息。”

“今晚会有大商贾前来,姑娘们都要仔细侍奉,你们也快点,免得被妈妈看到责罚。”

“富贵阁里有贵客了?”

“丁公子要做大生意啊,希望丁公子顺顺利利,这样大家都有赏钱。”

顾明珠发现阿瑾对这位“丁公子”的消息很是在意。

“医婆吗?我屋子里现在没人,你过来帮我瞧瞧。”

“从前没见过你,阿瑾说你的药不错,可有避子汤?”

顾明珠欢喜地拿出了她早就包好的草药递给姑娘们。

夜渐渐深了,画舫上却愈发的繁华,客人开始登船,顾明珠药箱里的草药也几乎都卖光了。

将一包银钱贴身放好,顾明珠向紫鸢屋子里走去。

医婆离开之后,一扇窗子被缓缓开了个缝隙,初九向外看了看然后立即又将窗子关上。

“三爷,”初九看着站在旁边喝茶的魏元谌,“你说气不气人,又遇见了那医婆。”

他们与什么人有缘分不好,偏偏是那又丑又臭的医婆。

而且那医婆还吃了三爷亲手做的红豆糕。

冤孽不冤孽?

三爷现在大约要气炸了,初九想着向旁边挪了挪,免得被殃及池鱼。

魏元谌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先是永安巷,然后是崔家祖坟,今晚又在画舫,还真是巧。

看似医婆是被陈婆子拉来帮忙,之前走进崔家祖坟又是为什么?只是去看热闹?还是要探查消息?

想及那医婆四处游走,兜售她手中药包的模样,没有半点的破绽,委实不容易让人起疑心。

医婆是无辜被卷入,还是在故意为之,今晚他就会得到答案。

……

顾明珠回到紫鸢屋里,紫鸢换了一身淡青色衣裙坐在桌子旁,头上只戴了一只檀木簪,覆在脸上的纱罗随着她的动作轻荡,让她比之方才更多添了几分清傲高华。

紫鸢看向顾明珠道:“天色不早了,我会让人将你送下画舫。”

顾明珠装作一无所知般点了点头,阿瑾应该会将船上的情形写下来放在她药箱中,由她带给陈婆子,陈婆子那些人知晓了画舫的情形,动起手来就容易得多。

可惜这是一个局,布局之人应该就在这几条花船上。

她前来画舫就是为了看清那人,如何能在这时候离开,顾明珠看向沙漏,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阿瑾姐姐病了。”

两个丫鬟将阿瑾扶进门,紫鸢急切地上前查看,只见阿瑾面容苍白,紧紧地捂着肚子。

“医婆快来看看。”紫鸢拉住了顾明珠。

顾明珠还没上前,阿瑾弯下腰再次呕吐起来。

“八成是吃坏了东西,可不能让她在这里,”丫鬟道,“我这就去禀告妈妈。”

顾明珠的手落在阿瑾手腕上,她不用看就知晓阿瑾没有大碍,她亲手下的药自然心中有数。

阿瑾今晚会吃些苦头,但是明日中午就会安然无恙,吃这样的苦头比落入人陷阱结果要好得多。

这条船上有许多可疑的地方,眼下她也只能先稳住阿瑾。

“这可怎么得了,”老鸨进了门,“要紧的时候你这小蹄子这般不顶用,快将她抬去下面房里,不要污了这地方。”

老鸨说着又伸手拧了阿瑾一把:“小蹄子素来嘴馋的很,等你明日病好了我再与你算账。”

阿瑾没有理会老鸨,挣扎着看向紫鸢:“姑……姑娘……”一双眼睛中满是不甘,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却偏偏在这时候突然生病。

她这般模样是无法接应吕光他们了,她可真是没用,这样想着阿瑾眼睛湿润起来。

紫鸢拉住阿瑾的手低声安慰:“没关系,你好好养病,这里有我在。”

阿瑾又看了顾明珠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却没了机会开口。

老鸨看着紫鸢:“紫鸢啊,你这病要快些治好,我们这画舫上可少不了你啊,别说我们山西,就算整个大周红火了七八年的姑娘只怕也独你一份,你需要什么只管与妈妈说,妈妈都尽量帮你做到。”

老鸨说完带着人走了出去。

紫鸢捏着帕子看先门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神情,半晌她仿佛喃喃自语:“转眼七年过去了,闫郎,我终于要来寻你了,你可不要厌弃我。”

紫鸢说完才想起那医婆还在屋子里:“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顾明珠伸手正要劝说紫鸢让她留下,她猜想紫鸢担忧阿瑾,会让她去照顾阿瑾,她尚未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就有小厮来回话:“管事交待,出了客人之外不准任何人离船。”

小厮说完端出一盘点心放在紫鸢面前:“厨房嘱咐送来的,姑娘慢用。”

不让人离船?

顾明珠皱眉思量,虽说她想要留下,可突然间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反而让她心生警惕。

这世上绝没有天上掉馅饼之事。

小厮退了出去,顾明珠看向坐在桌边的紫鸢。

紫鸢挑选了块糕点拿起来,撩开纱罗作势要送入嘴中,却在这一刻飞快地将糕点捏开,果然发现了张字条。

就像之前几次一样,有人偷偷传话给她。

几个月前她第一次收到字条,是劝说她离开画舫,这次又想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