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握着长枪的手微微颤了颤,在林太夫人不远处停下。

“为何要杀我?”终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林太夫人恐慌中觉得那声音就是老侯爷的,老侯爷生前穿着这身锁子甲带着长枪征战杀场,过世的时候,她便让人将这些都随着老侯爷一起下了葬,所以毋庸置疑,这就是老侯爷的鬼魂。

她这是要死了吗?寿元将尽的时候,才会看到鬼魂,老侯爷趁机来向她索命。

“不是我,”林太夫人拼命地摇头,“是……是寺真……寺真……不是故意的……我……我想过要去禀告衙门……可……可是我慌了神,怕衙门问起前因后果,牵扯出叛军的事,侯爷您为何非要去帮叛军啊?那会害了整个崔氏啊?

如果只是我……出嫁从夫,我不会拦着侯爷,可……我们的孩儿还没有长大,我也得为他们思量……这些年我撑着定宁侯府,扶持崔氏一族,用尽了心力,谁又知晓我的苦楚?我也不想啊……”

林太夫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面前的枪尖,冰冷的触感让她顿时缩回了手,她看向那一身甲胄的人,想要去看他的脸,却因为心中胆怯,目光只一掠而过。

那人的脸看不清楚,依稀是老侯爷年轻时的模样。

求生的欲望让林太夫人鼓起了气力,用哀戚而柔软的声音道:“侯爷……您走了之后,我有多艰难?孤儿寡母过得是什么日子……哪个妇人不依靠夫君,哪个女人愿意自己撑着这宅子,白日里还好,到了晚上哪里都是冰凉的……那种滋味儿……只有我自己知晓。

侯爷……我也请了郎中来给您看症……可……您伤得太重了……救不好了……侯爷……其实您没了……我也不想活了……但我放心不下定宁侯府,大儿行事鲁莽,小儿太过仁善,他们两个撑不起崔氏,真的让崔氏有了闪失,我才真的没有颜面去见您。”

林太夫人几乎使出浑身解数,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老侯爷最喜欢听她这样说话,用她的家乡腔,老侯爷常常夸赞她声音婉转柔美,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她在侯爷面前这样说几句,侯爷也就不再追究了。

男人不会跟喜欢的女人讲理,越是在外面顶天立地的男人,越不会狠心对付自己的女人,这就是她在老侯爷身上学到的道理,她守寡多年,但对付男人这一套手段却还没有丢。

“侯爷……”林太夫人又喊一声,“您再容我几年……让我看着侯府有了传承,我就去下面侍奉您。”

林太夫人身上被汗湿透,脸上还有泪水滑落,她觉得到了现在那杆枪该放下了,然而事与愿违,那枪竟然再次向她逼近。

“你与胞弟合谋杀夫,”那声音中满是怒气,“还想要隐瞒多久?那林寺真分明是故意将我推下山……”

林太夫人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不……不……侯爷,您定是弄错了……寺真最钦佩您,整日里围在您身边,虽说是姐夫如同亲兄,他……他的仕途还得指望着您,怎么可能会害您?”

“老定宁侯”接着道:“我受伤后,你为何不按时喂药?”

“我喂了啊,”林太夫人道,“侯爷您喝不下去,我也没有法子……我想了一切办法……”

“你怕我好了之后,治罪林寺真、休弃你,所以你看着我去死。”

林太夫人还没想好如何反驳,“老定宁侯”上前走了两步,一只手伸过来拉住林太夫人的手臂。

“你随我走吧!”

林太夫人拼命地挣扎,奈何“老定宁侯”力气极大,将她一下子从床上拖拽下来。

林太夫人顾不得身上被摔得疼痛,大喊大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渭哥儿……你快来救母亲,渭哥儿……你怎么不来,我的渭哥儿……你就要没母亲了啊……”

林太夫人头发散乱,惊惧到了极点,终于口不择言:“是您不听劝说……寺真说了赵老将军那些人心怀不轨,您还是想要去榆林卫看看,您都被朝廷厌弃罚在家中,为何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守着爵位度日?我没法子才会下了些寒药,让您身子不适无法出门,您后来知晓了一切,非要休弃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内宅,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我写信告诉寺真,寺真这才赶来太原府,因此发生了意外……您却说寺真是故意的,寺真怎会害你?他只想拦下您之后好生劝说……侯爷……是您心太狠了……您不顾几十年夫妻情份,这也就罢了,我不能看着您违逆朝廷……”

任凭林太夫人如何说话,“老定宁侯”都不为所动,一路拽着她向前走,终于到了内室门前。

“老定宁侯”伸手将门推开,展露在林太夫人面前的并非是阴森的阎王殿,却比阎王殿更加可怕。

门后站着六七个人,这些人有老有少,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

一盏灯被点起,那些人的脸也被照的清晰,正是崔氏族中的长辈。

林太夫人一下子愣在那里,这不是梦,也不是鬼魂,这是现实……

冷风吹进来,林太夫人打了个冷颤,如果都是真的,那么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岂非都被听到了?

她故意下药拦着老侯爷,为弟弟做遮掩……那些过错……全都被人知晓了。

林太夫人怔怔地转过头去看那拉着她手臂的人,那人松开了她的手,将手里的长枪丢在地上,取下了头上的乌金盔。

“噗通”一声闷响,方才那还如挺立如山般的身姿,瞬间就跪伏在了她面前。

三叩之后才抬起头,崔祯的面孔映入林太夫人眼帘。

林太夫人顿时什么都明白过来。

“是你,”林太夫人尖声道,“是你在害我……你……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想要我死。

我……怀胎十月……拼着命生下你这样的逆子……”

崔祯下颌紧绷,面色沉着冷静,一双眼眸中仍旧含着武将特有的威严,一动不动地跪着什么话也没说。

“你想要我死,好……好……”林太夫人忽然看到地上的长枪,急怒之中,她伸手拿起来向崔祯刺去。

周围一阵讶异声响起。

崔祯没有伸手阻拦,而是闭上了眼睛。

第132章 决心 感谢盟主包二丫

“侯爷。”

崔祯的亲卫惊呼一声。

站在旁边的人想要上前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谁也没料到林太夫人在这样的情形下会突然拿起长枪来刺自己的儿子。

就算崔祯心狠,那也是林太夫人姐弟害了老侯爷在前,林太夫人着实不该这样做。

林太夫人没想到那柄长枪是那么的沉,她提起来一点就卸了力,但她恨急了眼前这个狼心狗肺的大儿,她走了一趟鬼门关才生下他,一口一口将他喂养成人,他却这样害她,让她将最不堪的一面都暴露于人前。

她千防万防没想到最终坏在儿子手中。

好一个定宁侯。

她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给他性命,给他血肉,给他勋贵的爵位,给他人前人后的荣耀,他却给了她这个母亲什么?

将崔家长辈叫来门外,将她从床上拖下来丢在众人面前。

她恨,她恨死了这个畜生。

林太夫人用足了力气硬是双手将那长枪再提起了几分,直挺挺地冲着崔祯而去。

长枪被崔祯脖颈上的锁子甲挡了一下,失了准头刺入崔祯脑后的发髻中,虽然没有结结实实地刺中崔祯,尖厉的枪尖仍旧割开了后颈的皮肉。

林太夫人刺这一下,再也擎不动了,长枪掉落下来,挑破了崔祯束发的锦带。

鲜血喷溅出来,长发也随之散落而下,全都撒在那映着寒光的铁衣上。

崔祯曾穿着甲胄征战沙场,流的血、受的伤比这要厉害的多,却没有哪次比现在更狼狈。

敌军面前拼的是血肉,如今毁的是筋骨,可崔祯依旧挺着腰,如同他守过的关隘上的那面大旗。

亲卫终于上前,夺下了林太夫人手里的长枪。

崔祯仿佛没受半点的影响,他依旧沉着地看向林太夫人,林太夫人双眸中满是凶狠的神情。

“你现在满意了?”林太夫人道,“让崔氏族人都知晓,下一步是不是要让衙门的人前来?”

崔祯站起身看向院子里:“衙门的文吏已经来了,母亲将当年的事与文吏说清楚,您没有亲手害父亲,我会向朝廷上奏,看在我身上军功的份儿上,保全母亲性命,但如果母亲再隐瞒不说,儿子也束手无策,此事关系到一桩大案,不能不问。”

林太夫人望着崔祯,“呸”地一声啐了一口,想要再骂几句狠话,余光看到走过来的崔氏族人,她登时又害怕起来。

就在这时崔渭的声音传来。

“大哥,母亲……”

崔渭推开守在门口的护卫,大步跨进了门,看到眼前的景象,脸上茫然的神情渐渐变成了恐慌。

崔渭道:“发生什么事了?大哥为何要让族中长辈们来母亲屋子里?”

崔渭身上的衣袍还没有穿好,头发也是草草束起,身上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滴下来。

林太夫人见到崔渭顿时哭出声:“渭哥儿,渭哥儿你怎么才来啊,他们……要将你母亲送去衙门,要置你母亲于死地,从此之后……你就没有母亲了。”

“大哥,”崔渭伸手抓住了崔祯的手臂,“大哥……那是母亲啊……你……你怎么忍心……现在还都是家里人都还好说,你不要太冲动,有什么事我们先商量商量。”

崔渭的手捏紧,一双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大哥……大哥……”

崔渭这一声声呼唤就想十几年前在衙门外时一样,这不过这次崔祯没有动摇,他定定地望着崔渭:“你去肃州卫都看到了什么?有没有瞧见藏匿着私兵?”

“大哥,”崔渭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在说母亲的事,大哥你……”

“父亲是林寺真故意害死的,”崔祯道,“你若还是崔家子弟,就该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崔渭一脸不可置信,他转头又去看林太夫人:“母亲……大哥说的都是真的?舅舅他……”

“假的,”林太夫人嘶声,“他不知听了谁搬弄是非,就回来对付我们……他……”

崔祯淡淡地道:“那就让衙门传林寺真来问话,如果查证林寺真并非有意害父亲,我向林寺真谢罪。”

“那又有何用,”林太夫人冷笑,“你害了全家人……不是故意的又如何?你定宁侯权势滔天让谁死,谁又能活?你那实心眼的舅舅岂能斗得过?”

崔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半晌忽然扬起嘴角露出了个笑容,笑容中带着几分悲怆和沧桑,不过很快就被他那刚毅冲散了。

“今日这里所有人皆可作证,若林寺真没有存心加害我父亲,”崔祯转头与林太夫人四目相对,“我定宁侯崔祯自刎于父亲坟前,也算为臣为子忠义两全。”

望着儿子眼睛中闪烁的光芒,林太夫人竟然一时被骇住了,不过很快她就想起她还有二儿在这里。

林太夫人挣扎着看向崔渭:“渭哥儿……我的渭哥儿,原来母亲只有你这一个孩儿。”

崔渭也被吓到了,看着崔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含着泪叫了一声:“大哥……”

崔氏族人上前拿了衣裙给林太夫人穿上,然后架着呼喊不停的林太夫人走出了门。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大哥,崔渭再也顾不得与崔祯说话,转身追了上去。

林太夫人痛哭,崔渭一路劝慰,那些声音渐行渐远。

外面的风雨却是越下越大。

“侯爷,”亲卫上前道,“卑职看看侯爷的伤吧!”

崔祯摇摇头:“没有伤到,不用处置。”

亲卫张了张嘴没有再说出口,锁子甲上都染了血,怎么会没有受伤?侯爷这是不想让人知晓实情。

崔祯走到崔氏族老面前,躬身喊了一声:“族叔父,家中的事还请您主持大局。”

崔氏族老叹口气:“难为你了,你放心吧,既然她方才都说了,接下来再问也就容易得多,我看她没有死志,我加以劝服,这件事侯爷不宜再插手,免得……”

“免得让外人说我不孝,”崔祯躬身向崔氏祖老行礼,“感谢长辈维护,今夜做这件事之前我想了清楚,不会惧怕那些,族叔父不用顾及我的颜面,若是问不出来,让人知会我,我再想法子。”

“好。”崔氏族老应承下来。

崔祯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晚些时候会回来。”

说完这话崔祯大步走入了雨中。

冰凉的雨水落在崔祯身上,崔祯却感觉不到寒冷,他还似那一腔热血的大周将领,马不停蹄地驰骋在沙场上。

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崔祯翻身上马,一路离开了崔家祖宅。

这件事还会牵连到林家,他要去给姨母送个信。

第133章 难过 为盟主花开和二丫加更

“咚咚咚。”崔祯敲响了顾家大门。

顾家管事提着灯,看清楚外面的人顿时吓了一跳,那人一身甲胄披散着头发,站在黑暗中像是鬼魅。

“你……”

管事刚刚开口,崔祯就走上前来。

“定宁侯……侯爷……”

虽然看清楚了来人的脸,但管事惊骇未消,定宁侯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崔祯道:“我有事寻姨母。”

管事立即吩咐人去禀告,然后将崔祯引进了堂屋。

林夫人得知消息立即起身穿上衣衫,现在还不到卯时,祯哥儿怎么会在这时候上门?难道赵恭人那边又出了事?

林夫人快步走出屋子,就看到管事迎过来道:“夫人,我问了侯爷的随从,侯爷……侯爷刚刚向太夫人逼问老侯爷亡故之事,听那意思,老侯爷像是被林寺真害死的。”

林夫人不禁停下脚步:“什么?”

管事妈妈点点头:“侯爷过来应是为了这个。”

林夫人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即便她走在抄手走廊中,却也感觉到了秋雨的寒意。

“让人端盆炭火过去。”

林夫人吩咐完,加快了脚步。家中出了这样的事,祯哥儿心中定然难过,他又是定宁侯,要撑着整个崔氏,再怎么样人前也不能软弱,但舅舅杀了父亲,还涉及到母亲,就算沉稳,也难承受这样的打击。

林夫人思量着进了堂屋,目光立即落在崔祯身上,这一路上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崔祯还是吓了一跳。

崔祯表面上看似无恙,但整个人的精神就像那散落的头发一样狼狈不堪。

甲胄上的雨水落下来湿了地面,而他一直垂着头,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

“祯哥儿,”林夫人道,“你这是冒着雨赶来的。”冒着雨也就罢了,怎么头发还是散着的?

“快让人去找身干净的衣衫,再拿布巾来。”林夫人吩咐下去。

“姨母不用麻烦了,”崔祯淡淡地道,“我与姨母说几句话就离开。”

下人在堂屋里多摆了灯盏,将崔祯的面容照得更加清楚,他的表情看似镇定,眼底却有一种遮掩不住的疲倦。

崔祯开口道:“我现在找到了一些证据,推测当年林寺真故意害死我父亲。”

林夫人听到崔祯亲口说出这话,仍旧抑制不住的心惊:“他为何要这样做?”

崔祯抬起头:“当年的山西兵变可能是被诬陷的,赵老将军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叛军。

他们死守榆林卫,乃是大周忠义之臣,我父亲不知从何得知赵老将军的冤情,想要上京禀告朝廷,林寺真怕此事败露于是半路劫杀我父亲。”

林夫人听到这里道:“当时你们就没有半点察觉?”

崔祯道:“当时林寺真和家中护卫将父亲送回家,说父亲突发中风跌落马背受伤,父亲被抬回来之后一直昏迷不醒,我那时尚年幼自然不疑有他,直到有一日父亲醒过来拉住我的手模模糊糊地喊林寺真的名字,我这才起了疑心,留意查问这件事。

跟随我父亲一起离开的护卫说,听到林寺真与我父亲争吵打斗,紧接着我父亲就掉下山去。我将此事告诉母亲,母亲辩解说林寺真本意是阻拦父亲离开,可父亲突然向他出手,他不得已与父亲缠斗起来,在两个人打斗过程中父亲失足从山顶跌落。

我想去衙门里状告林寺真,但母亲又说赵老将军等人是叛党,我父亲非要去为叛党伸冤,将来会害死整个崔氏一族,林寺真也是为了我们着想……”

崔祯说完这话垂下眼睛,他听信了林寺真和母亲的话,眼看着父亲冤死,现在思量当时的情形,父亲反复喊:林寺真,未必是向他指出林寺真乃加害父亲的凶手,而是想揭穿林寺真等人陷害忠良的恶行。他没有体会到父亲的苦心。

林夫人望着崔祯,所以这就是崔祯与长姐之间的隔阂,她刚想要安慰崔祯几句,就看到从崔祯头发上淌下的水滴似是带着一抹殷红。

林夫人惊讶之下再仔细看去,崔祯脖颈上似是有鲜血,

林夫人站起身:“祯哥儿,你受伤了?”穿着甲胄怎么还会受伤?是在哪里受的伤?

“快去请郎中来。”林夫人高声吩咐管事。

“姨母……”崔祯仍旧要拒绝。

“若你还当我是姨母,就听我的安排,”林夫人扬起下颌,脸上是坚定的神情,“许多话你不能与外面的人说,但可以告诉姨母,你才一两岁的时候,你母亲病重,姨母就去崔家照顾过你,那时你刚刚会走路,总是追着姨母在长廊里奔跑,你可能不记得这些事……但姨母每每想起来,心里都暖暖的,看着你长大成人,在边疆屡屡立功,姨母也与有荣焉。

祯哥儿,你母亲做的不对,但你也不要太难过,你还有其他亲人,有妻子兄弟族人,人总要往好了看,才能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

林夫人一改往日的温婉,这些话说得铿锵有力,让崔祯一时有些恍然,这种看似威严却满是关切的话语,他许久都没有听到了。

他难过吗?

他决定这么做时,就料想到了结果,怎么会难过?

可是当母亲一遍遍喊叫崔渭时,他也感觉到胸口一阵闷闷的疼痛。

“崔渭,崔渭……”那样急切的时候,母亲没有喊过一次他的名字。

大儿行事鲁莽。

这也是他在母亲心中的模样。

也许当年他执拗着去衙门的那一刻,他在母亲心中已经死了。

……

林夫人走出屋子,让郎中和小厮进门为崔祯更衣治伤。

看到小厮捧出染血的甲胄,林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再听说那伤是林太夫人亲手刺的,更是觉得难过,怪不得祯哥儿连伤都不肯治。

崔祯的伤口被包裹好,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林夫人吩咐厨房送些饭菜进去,崔祯却不肯吃,一个人在屋子里独坐。

林夫人站在门外,脸上写满了焦急,手里捧着一碟糕点,不知该不该再走进去劝说。

顾明珠看着廊下的母亲,心中叹了口气,她能看出来母亲很喜欢崔祯,每次父亲提及崔祯时,母亲眼睛里难掩笑意,所以见到崔祯这样,母亲才如此担忧。

顾明珠走过去,轻轻拉了拉林夫人的袖子。

林夫人看到珠珠脸上才露出笑容:“珠珠乖回屋子里去,这里冷。”

这里是冷,母亲又是双身子的人,不该在外面逗留太久,顾明珠的手放在林夫人手背上,果然一片冰凉。

顾明珠顿时心疼起来,母亲也是个执拗的人,关切别人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

心中这样想着,顾明珠伸手去拿林夫人手中的点心。

林夫人低声道:“珠珠,这是给……”

“给大哥的,”顾明珠声音清脆,“我去送。”

顾明珠从林夫人手中接过托盘,抬脚就向堂屋里走过去。

第134章 安慰

崔祯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时,看到的是一双粉色的绣花鞋。

珠珠端着托盘走进屋子里。

崔祯心中油然升起的防备顿时落下,不管在谁面前,他都不想露出半点的情绪,就算是姨母也是一样。

虽然方才姨母的那些话很是触动他,但他早就不是一岁多的稚儿,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躲在长辈羽翼之下。

他现在要尽快冷静下来,仔细想一下当年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只是那些纷乱的思绪盘旋在脑子里,一时无法理清。

“珠珠,你怎么来了?”崔祯声音有些沙哑。

顾明珠将托盘摆在桌子上,抬起头道:“大哥尝尝。”

糕点做的很精致,但是崔祯没有任何胃口。

顾明珠伸手拿起了一块糕点,崔祯正想着要如何拒绝才不会让珠珠伤心,却没想到珠珠没有将糕点递给他,而是放进了自己嘴里,咬下了小半块。

看到这一幕,崔祯那不自觉皱起的眉头顿时松开一些,也注意到那盘子里的点心是米糕。

米糕软糯可口,他小时候最喜欢这样的吃食,没想到姨母还记得。

“甜。”少女声音清脆。

米糕里的枣子甜中带酸,小时候姨母也曾将枣子多的分给他,他忽然想尝尝那米糕还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仿佛珠珠很了解他的心思似的,将那盘米糕端起来递到了他面前。

崔祯拿起了盘子里枣子多的那一块,然后放进了嘴里,米糕软糯,枣子甜酸,还是那个味道,一点都没有变。

外面已经蒙蒙亮,他与珠珠躲在屋子里吃米糕,他甚至还任由自己的心意去挑了枣子多的那一块。

有点孩子气,有点可笑。

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情景发生。

在战场上见惯生死之后,早就不在意这些小事了,每日想的都是鞑靼、卫所和以及朝廷公务,他崔祯或许算不上大周的肱股之臣,但他既然戍守边疆,他就是那座城池,那处关隘的天,天不能塌,永远不能垮,回到家中依旧如此,他要支撑崔氏一族,要顶起定宁侯府,渐渐的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样柔软好吃的米糕,只能吃一块,否则会让他的心也跟着变得更软,心软了,如何做英豪?如何站在人前撑起一切?

崔祯看向不远处的顾明珠。

“谢谢珠珠,等大哥好了,大哥护着你好不好?”也许这也是他能给予的最好的回报。

顾明珠望着崔祯,此时此刻的崔祯眼睛中还有颓色,却努力让他自己看起来依旧坚定、沉着。

顾明珠点了点头。

崔祯目光变得更加明亮,或许是找到了他定宁侯该有的位置。

顾明珠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崔祯与她之前想象的有些不同。以她的经验来说,母亲命人做的点心定然是崔祯爱吃的,崔祯看到这些,或许会获得一些安慰,可她没想到小小的米糕,让定宁侯情绪波动如此之大,或许是勾起了崔祯的某些回忆。

有些时候,自己认为简简单单就能获得的东西,或许在别人那里遥不可及吧!

不管以前周如珺与崔祯如何,今日崔祯能够不为林太夫人和林寺真遮掩,还算是个有担当,分善恶之人。

顾明珠转身走了出去,将外面的林夫人拉进了门。

“让姨母操心了。”崔祯向林夫人行礼。

“哪里来的话,”林夫人道,“发生这些事,你不来找我,我心里才会难过。”

想到崔家现在必然乱成一团,林夫人道:“接下来你如何打算?早知如此,该让张氏前来太原府。”

“她来有什么用处,”崔祯淡淡地道,“无非是哭哭啼啼地添乱。”想到他方才扮作父亲时,母亲那吴侬软语与府中那些女人同出一辙,他就更是厌倦。

“祯哥儿你不必担忧林氏一族,”林夫人道,“别说牵扯到山西兵变,只是你父亲那一桩事,林氏就不会站在林寺真那边,我写好信函送回陕西,族中长辈会主持大局,至于十二年前的山西兵变,若有林氏子弟也涉及其中,就让族长一并将人拿下。”她相信有父亲在族中,族中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崔祯知道姨母心思清明,但也没料到在关键时刻姨母如此果断。

“除此之外,”崔祯面色郑重,“姨母让人收拾好东西,这几日就动身回京吧!现在牵扯到了山西兵变,这案子已经不是太原府能解决的了。”

林夫人颔首:“我知道了。”

崔祯沉默片刻:“帮着赵二老爷去向番人买马的边将应该就是林寺真,我现在怀疑林寺真私下里屯了不少兵马和军资。”

林夫人脸色微变。

崔祯道:“都说林寺真会妖术能借天兵,那所谓的天兵八成就是林寺真私下里屯的兵马,在边疆屯兵是十分危险的事,林寺真见事情败露,很有可能会带着兵马投靠鞑靼,如此一来西北边疆堪忧。”

林夫人更加紧张:“那要如何解决?”

“还要仔细谋算,”崔祯道,“若因查案不小心连累边疆,也是大错。”

崔祯说完这话站起身来:“我先去衙门里,姨母在家中等待消息。”

林夫人点了点头。

崔祯大步走了出去。

望着崔祯的背影,林夫人再次叹息:“没想到长姐会做这种事,她怎么能忍心,一日夫妻百日恩,祯哥儿从小目睹了这些,怪不得在夫妻一事上也不平顺。”

顾明珠想起她还是周如珺时去崔家做客那一幕,崔祯上前给长辈行礼,没有向她这边看一眼。

从始到终,他或许连周如珺是圆是扁都不知晓。

这般的厌恶和冷淡,就是因为这门亲事是长公主和林太夫人硬塞给他的?其中是否还另有内情?

“珠珠,”林夫人伸手摸了摸顾明珠的头顶,“我们很快就要启程回京了,到时候就能见到你爹爹了,你想不想爹爹?”

顾明珠点点头,不过母亲应该比她更想爹爹吧?将母亲送到爹爹手里,她心里也会踏实许多。

……

定宁侯府的事闹到了衙门里,陆慎之已经将内情禀告给魏元谌。

魏元谌听到消息并不意外,所以是顾大小姐先发现了老定宁侯的死另有蹊跷,才会引崔祯去查问。

他之前虽然怀疑林寺真,却不能轻易向林寺真下手,动一个边将可能会引起边疆大乱,如果林寺真与战马案有关,那就更要慎重。这种私下里屯兵马的将领,一旦被抓如朝中便必死无疑,倒不如在边疆扯起反旗。

现在冒出了老定宁侯的案子,若能以此为借口将林寺真调来查案,自然会更加稳妥。

不知顾大小姐是否如此思量?她在崔祯身边是否有这样的用意?不但查清战马案,还能帮崔祯解决家事,又能替林氏一族除害,想得颇为周全。

魏元谌走到院子里,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厨房,总有一丝奇怪的情绪在影响着他,他需要静静心。

“初九,”魏元谌吩咐一声,“跟我去厨房烧火。”

烧火?

初九瞪大眼睛,三爷又要做红豆糕?他能不能不去?

算算时间,这个月十五还没到,三爷不至于望月思人,所以……三爷这是又气不顺了?

初九想想那些红豆糕,眼泪都要淌下来,其实比起烧火,他更愿意被打屁股。

第135章 不悦

初九一边向灶膛里添柴禾一边望着那做出来的红豆糕发呆,案子查出了眉目,三爷怎么会突然暴躁起来了。

五黑鸡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尖尖的鸡嘴上叼了只大虫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扑啦啦”飞上墙头,去向隔壁的芦花鸡献宝了。

初九突然感觉,三爷其实与那五黑鸡很像,只不过五黑鸡有芦花鸡,三爷啥也没有还做这么一堆红豆糕。

三爷真可怜。

想到这里初九立即阻止住思绪,免得一不小心将火烧大了,坏了一锅的红豆糕,到时候受难的是他的肚子。

“三爷,要将这些红豆糕送去周家小姐坟上吗?”初九小心翼翼地提点,如果祭拜的话,这些红豆糕足够多了。

魏元谌没有说话,继续将红豆糕压在模具里,顾大小姐与如珺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们都会医术,都认识大牢里的张老爷,将“张”变成“长”就是顾大小姐掩人耳目的法子。

如珺擅七弦琴,顾大小姐也会调琴,指法娴熟,至少应该有十几年苦功。

顾大小姐还会机关术,擅长断案,这一点如珺倒是没有,不过如珺从小读书写字会金石雕刻……

魏元谌眼前浮现起顾大小姐端详那只机关匣子的情形,上面的古篆字以及筹算顾大小姐应该看得懂。

顾明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元谌微微失神,忘记了桌子上已经放了做好的红豆糕,将手里的模具又倾覆上去,这样一压,将桌子上的红豆糕压碎了。

“三爷,”初九大惊失色,“这好好一盘红豆糕让您给毁了,您这是要做什么?一块红豆糕一个模子,您这是两块红豆糕要挤进一个模子里,那能成吗?还好外面的压碎了,里面的还是好的。”

魏元谌看着那红豆糕怔愣片刻才回过神来,方才一瞬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些什么,回过神时却又记不起来了。

“留下一盘好的,”魏元谌道,“其余的端上来吧!”

初九默默地望着那些红豆糕,看来今天的饭食就是陪着三爷吃这些了。魏元谌坐在庭院的椅子上,身上满是淡淡的红豆香气,烦躁的心情也跟着慢慢地平复下来。

“三爷,”初九忽然道,“我忽然挺想那医婆的,她年纪那么大,一个人在坊间奔走也挺可怜,三爷你说奇不奇怪,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特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