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子庚低头向自己身上看去,他身上的短褐满是血污,双手也被鲜血浸透,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谭子庚还没说话,旁边的老翁大声向魏元谌道:“庄子里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谭子庚听到这话,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即辩解:“庄子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晓,我刚刚来到这庄子上,正要查看庄子上的情形,谁知道……有人冲出来想要杀我,我为了自保错手伤了他们。”

魏元谌看向庄子内,火势越来越大,张桐将周围的农户请来救火,不过就算灭了火,屋子里的东西也要付之一炬。

“这大火也与我无关,”谭子庚急切地道,“我不知道……”

“这件事我说了不算,谭总旗说了也不算,要等衙门前来问案,”魏元谌说着看向谭子庚,“谭总旗若是与这庄子里的事无关,为何乔装打扮从京城来到这里?”

第342章 冤枉

谭子庚舔舔嘴唇,下意识地想要找个借口搪塞魏元谌的追问,不过当他听到周围传来嘈杂的声音,眼看着一些农户拿着东西前去庄子里救火时,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眼下的情形与在安济院里出事不同,有人亲眼目睹他杀人,就算他说其中另有内情,任谁也不会随随便便就相信他。

谭子庚没有说话,周围也陷入一片宁静中,魏元谌似是也不准备再开口。

谭子庚愈发有些慌乱,此地隶属于大兴县衙,一会儿衙门的人就会前来,即便县衙不会审问他,也会将他押送入京,早晚他都要解释清楚,刚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来这里查找线索的,”谭子庚看向魏元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在安济院我发现蓁姑死了之后,就想要弄清楚其中内情。”

谭子庚说到这里顿了顿:“不管魏大人信不信,但蓁姑的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之所以在安济院中与她说那些话,那是因为我发现她偷听我与叔父说话,我怀疑她心怀不轨,蓁姑这样的人,将她打发了简单,但她毕竟是被人指使,只有将指使她的人抓出来,才能安心。

我为了弄清楚实情,暗中盯着蓁姑,我发现每次叔父去安济院,蓁姑都会故意在叔父身边停留,显然是想要接近叔父,我叔父岂是那种人,蓁姑因此也一直未能得手。

后来我跟踪蓁姑,发现她与一个商队有往来,安济院是朝廷旧疾灾民、伤兵的地方,蓁姑既然与商贾有关系怎么会来到安济院求助?正当我要仔细查那商贾时……”

谭子庚说到这里深深地看了魏元谌一眼:“顺天府衙刚好在京中查到了有商贾买卖舶来品,这桩案子涉及都察院和五城兵马司,案子内情到底如何,魏大人应该比我清楚。

而与蓁姑有往来的商贾,恰好就是那个鲁家?既然鲁家人已经被抓?我也就没必要再与蓁姑遮遮掩掩,于是我这才找到了蓁姑?逼问蓁姑实情。

蓁姑开始不肯说?后来见我威胁要将她送官,她这才告诉我?她之所以来到安济院是受人指使,为的是盯着我叔父?抓住我叔父的把柄。

指使蓁姑的人?不相信我叔父常年照看安济院没有半点的私心,他们怀疑我叔父以为安济院筹集银钱买米为幌子,私底下却早就将那些银钱纳入自己囊中,将来即便朝廷查起来?我叔父也可以推脱全都用于安济院?让朝廷找不到任何证据。

我问蓁姑指使她的人是不是袁知行,蓁姑却摇头否认,我再次逼问,蓁姑哀求我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她的家人定会被那些人杀死?朝廷虽然抓住鲁家人,但真正执掌鲁家商队的人却不在其中。蓁姑说?执掌鲁家商队的是个女子,那位夫人表面温和?背地里心狠手辣,蓁姑的父母、兄弟都在那夫人手中?那夫人若是知晓她向旁人说了实情?定会杀了她的家人。

蓁姑还求我不要报官?那些人的眼线无所不在,如果我能救出她的父母、兄弟,她就会前去衙门,将所有事说个清清楚楚。”

魏元谌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所以谭三爷就相信了蓁姑的话,不但没有报官,也没有约束蓁姑,谭三爷就不怕蓁姑逃走?”

谭子庚抿住嘴唇:“我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但蓁姑说我与顾家一起买卖的米粮被人动了手脚,如果我将她送去衙门,她就反咬我一口,说我通过她与鲁家买卖舶来品,到时候人赃俱获,我想要脱身只怕不易。

我和顾家买卖米粮的事就连我叔父都不知晓,蓁姑是从何得知?可见那些人还有其他手段对付谭家,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必须要自己出些眉目,才能禀告朝廷。于是我按照蓁姑给我的消息,找到了京外的一家客栈,知晓几日前的确有一个妇人带着人在那里投宿。

那妇人自称肖氏,只不过三日前已然离开了,这些与蓁姑说的一般无二,我回到安济院又找到蓁姑,蓁姑告诉我那肖氏谨慎的很,定是听到了风声带着人离开了,不过京中情势紧张,肖氏定然会留下来打听消息,京外还有几处庄子是那肖氏早就置办下的,让我吩咐人去查看,说不定肖氏就藏在其中一处庄子上。

我生怕那蓁姑说谎,于是威胁蓁姑,京中正在四处抓捕买卖舶来品的商贾,蓁姑若是敢耍花样,将我们谭家牵扯进去,我就杀了她,蓁姑跪下向我求饶,这一幕被保儿看到了,保儿听到只言片语,只当我是要害蓁姑。”

谭子庚说完这话,抬起头正好对上魏元谌幽深的目光:“我命人去那几处庄子打听消息,查到有个妇人住在这处大兴的庄子上,我正想着要不要将这件事禀告给叔父,谁知道蓁姑死了,保儿又将我说的话告诉了顺天府衙。

我也怀疑整件事有问题,可如果现在说出来,可能会引起衙门的误会,毕竟蓁姑死了,我空口无凭……所以我想先到这处庄子里探查一番,确定蓁姑说的话是真是假,再做其他打算。”

谭子庚吞咽一口:“现在看来这就是那些人设下的圈套,他们想要陷害我,让我成为杀害蓁姑和这些人的凶手。”

谭子庚说完急切地看向魏元谌:“魏大人既然跟着我来到这庄子上,是否能为我作证,我没有杀那些人,是他们……”说着他伸手向庄子里指去,他想要说是庄子里的人先袭击他,而且那两个人明摆着是故意要死在他手中。

谭子庚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看到有个人被抬了出来,那人躺在木板上,整个人因为疼痛而颤抖。

是那个被他手臂上的飞刀射中胸口的人,那人还没死。

谭子庚整个人是欣喜笼罩,他张开嘴一时说不出话,那人还活着,只要朝廷盘问那人真正的情形,他也就能洗脱冤屈。

“魏大人,他……”

谭子庚话还没说完,却被一声激动的声音打断:“是他,庄子里的人……都是……他……杀的。”

那受了伤的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谭子庚,脸上满是愤怒和恐惧。

谭子庚僵在了那里。

第343章 想要找的人

谭子庚还想要开口辩解,魏家人却已经将那人抬了下去。

“魏大人,”谭子庚声音艰涩,“我才刚刚到这庄子上,如何能杀得了这么多人?我方才说的话句句属实,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问,我……”

谭子庚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他这个模样,恐怕任谁都会将他当做杀人凶徒。

魏元谌目光扫向谭子庚手腕:“那人身上的飞刀可是从机括中射出来的?看着很是不一般,是谭家命匠人打造的?”

谭子庚立即动手解下手腕上的铁筒递给魏元谌:“是我家中管事在南方购置货物时,从一个匠人手中买来的,这机括小巧便于携带,我外出时都会带着,但在此之前从来没用过。”

谭子庚皱起眉头:“说出来魏大人可能觉得我是在为自己辩解,可刚刚这机括真不是我触动的。”

魏元谌仔细查看手中的机括,这机括大小与袖箭差不多,做工十分精巧,铁筒外有一只圆环嵌入,用的时候只需用力拽下圆环,飞刀就会快速射出,这物件儿并不是普通的匠人能够打造出来的。

这机括与孙真人用的暗器十分相像。

魏元谌收起手中的机括,抬脚向庄子里走去。

眼见魏元谌要离开,谭子庚大为着急:“魏大人,刚刚我说的那些话,魏大人可相信?”

魏元谌淡然道:“那要呈报衙门,请府衙定夺。”

谭子庚脸上满是失望,魏元谌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变化,他看不出来魏元谌到底在想些什么,魏元谌既然能一路跟着他来到这里,是否看到了他刚进这庄子时的情形?

谭子庚想要跟上魏元谌,却有两个人影挡在他面前,这两人面色肃然,身姿笔直,显然是公门中人。

谭子庚攥起手,这是要将他禁锢在这里,等到衙门的人前来,如果他反抗朝廷和魏元谌的意思,上了公堂就更加说不清楚,所以他能做的只能是在这里等待。

……

魏元谌走进庄子中,张桐走上前来:“三爷,方才谭子庚与这庄子里的人打在一起时,我见那谭子庚并没有动杀招,所以没来得及出手。”

张桐没想到庄子中的人会突然撞向谭子庚手中的长刀,眼见庄子中的人死了一个,另一个又与谭子庚厮打在一起,他这才出手用暗器打向剩下那人的手肘,那人手一松,谭子庚正要得了机会就要将那人踹开。

慌乱中那人拉动了谭子庚手腕上的机括,还好仓皇动手让那机括失了准头,飞刀斜着射入那人的胸口??没有伤及脏腑。

谭子庚去追那老翁时??张桐上前“救下”了那人。

张桐道:“三爷??怎么看庄子上的人都像是死士??故意死在谭子庚手上。”如果他们没有跟着谭子庚前来,看到的就是谭子庚亲手杀人的情形。

魏元谌向庄子里看去,地面上都是谭子庚与那两个人打斗的痕迹,其中一间屋子门口印着几个血脚印??血迹刚刚干涸??是谭子庚留下的。

魏元谌道:“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张桐颔首:“加上这两个??一共有七个人??除了救下来那人之外??其余都被人杀了??看那些人的伤口,凶徒用的应该是长刀。”

谭子庚用的也是长刀。

魏元谌眯起眼睛看向那失火的屋子:“庄子里死的不止是这几个人。”

火势终于被控制住??暮秋带着人走进屋中查看情形,就在内室一片狼藉中??找到了一具烧黑的尸身。

尸身上冒着一缕缕青烟,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扑面而来。

那尸身旁还蜷缩着另一具尸身??尸身大小看起来是个小儿。

魏元谌走进屋子??他让人去找那鲁老爷的女儿,也就是白敬坤招认的阿妘??无论是山东还是真定都没有消息传过来。

不过既然知晓了那阿妘是鲁家人,又在山东逗留过??找到她是早晚的事,尤其她还带着与白敬坤生下的孩子。

魏元谌仔细地看着那尸身,尸身腿骨旁有个黑色的东西,魏元谌从张桐手中接过巾子将那东西捡起来。

仔细擦掉东西上面的灰烬,能看出那是一只铁筒,这是个类似机括的物件儿,看着物件儿的位置,应该是从那尸身上掉下来的。

魏元谌吩咐暮秋:“立即让人去顺天府找到苏大人,将这庄子中的事讲给苏大人听,请顺天府衙门里的仵作赶来大兴县衙。”

这庄子上留下许多东西,仔细查看应该可以发现更多线索,不过……查到最后,或许眼前这一大一小的尸身,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们按照白敬坤的供述寻找阿妘,也许有人怕阿妘泄露消息,先动手将人了结,然后引诱谭子庚来到此地。

魏元谌思量片刻将手中的铁筒一并交给暮秋:“此物交给苏大人之前,拿去给顾大小姐看。”

暮秋点点头,立即将那铁筒收好,快步走了出去。

……

顾明珠正在上清观中帮着莫真人整理草药。

早些时候初九送来消息说,谭子庚天刚亮就出了城,张桐先带人跟了上去,魏大人下朝回来也会前去查看。

不知道魏大人那边有没有查到线索。

蓁姑的死有蹊跷,按理说沿着蓁姑的案子追查下去,应该会有收获。

“在想些什么?”莫真人发现珠珠今日有些魂不守舍,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蓁姑……”顾明珠看到莫师父从静室中出来,立即起身迎过去。

莫真人听说安济院死了人,却还未来得及仔细询问。

顾明珠奉茶给莫真人:“师父有没有见过蓁姑?”

莫真人摇头:“我进出安济院,没注意过这个人。”

“手,”顾明珠指了指自己的手臂,“蓁姑少了一只手。”

莫真人仔细思量,接着道:“安济院中有善人身体有缺,那院中的人我也识得不少,但那些人之中的确没有人叫蓁姑。”

顾明珠不禁觉得奇怪,安济院的管事说,蓁姑在安济院中住了许久,师父经常前去安济院为人治病,竟然没见过蓁姑。

是刚好错过了,还是有别的缘由……

顾明珠看向莫真人:“师父,那蓁姑很是可怜,您能否前去为她超度?”

蓁姑的尸身停在义庄之中,虽说这案子没有了结,但她们前去超度,看守义庄的人应该可以通融。

莫真人看向珠珠,难得这孩子一直惦念着:“明日一早,我会前往义庄为蓁姑做场法事。”

顾明珠听到这话,脸上露出笑容。

莫真人转头看向沙漏:“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

顾明珠欢欢喜喜地应了,明天一早她会与师父一起前去义庄,蓁姑的死与阿婵有些相似之处,也许师父能看出些端倪。

……

谭定方府上。

谭定方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的书册,只是半晌也没有翻动一页,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闭上酸涩的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面容。

过了这么多年,有关她的记忆还是那么的鲜亮。

第344章 相敬如宾

谭定方终于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侧室里的长案上,磨好了墨,提起一支笔,笔悬在雪白、细腻的纸笺上,半晌没有落下。

董夫人走进门,看到老爷僵立在长案旁,不禁微微抿起了嘴唇,桌子上铺着的是御赐的圣德笺,先帝圣德年间做出来的,老爷平日里作书画时才会拿出来用,不过老爷每次作画都是事先思量好的,提笔一气呵成,像这么犹豫不决的情形,她还是第一次见。

谭定方终于将手中的笔放下,董夫人这才舒口气上前道:“老爷,您方才在想些什么?”

谭定方抬起头向着夫人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体贴和关切:“你怎么还没歇着?我不是让人去说了,这两日我在书房里休息,不用劳烦夫人侍奉。”

“妾身还是放心不下老爷,”董夫人道,“庚哥儿在安济院的事,老爷嘴上不说,定然很是牵挂,进了门果然看到老爷站在那儿,迟迟都没有落笔。”

谭定方跟着董夫人一起坐在椅子上,下人端上了茶,谭定方抿了一口才道:“我只是方才突然一时兴起想要写些什么,提起笔的时候,之前心中思量的又模糊起来。”

董夫人望着谭定方眼睛中一闪而过的痴色,她不是出身世家名门,虽然也跟西席识过字,却对书画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有时候着实看不明白老爷眼中的意思。

董夫人道:“既然模糊了,那就别画了,兴许什么时候就又有了兴致,不是说这些东西不能强求?”

谭定方点点头:“话虽这样说?却还是要仔细想一想?也许什么时候就能拨开云雾窥见真容,总是有一个念头盘桓在心中?不弄明白着实不踏实。”

董夫人皱起眉:“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还当是什么事关重大的难题需要老爷解开?其实不过就是一幅画罢了。”

董夫人说着站起身:“老爷还是回主屋去歇着,书房太冷?如此天气对老爷腰、腿上的旧伤不好。”

董夫人说话向来利落、泼辣,好在谭定方并不嫌弃?眼看着董夫人吩咐下人将暖笼搬走?又去整理桌子上的纸笺,这才发现纸笺上老爷已经落了一笔,写了一横。

“那纸笺不要丢,”谭定方道?“等我有了思量还要继续写。”

董夫人只好用镇尺将纸笺又压住?然后接过下人手中的斗篷披在谭定方身上,谭定方也只好随着董夫人回主屋去。

“老爷若是担忧庚哥的事,我留将庚哥叫来问问,”董夫人爽利地道,“再怎么样庚哥都不会杀人?更何况是安济院的人,咱们谭家这些年大部分财物都贴补进了安济院?谭家就算拿不到功劳,也不能担上过错?老爷你说是不是?”

董夫人忽然转身回头,不想谭定方有些失神?没有立即停下脚步?董夫人结结实实地撞在谭定方身上。

“夫人。”谭定方立即伸手来扶。

董夫人撞到了鼻子?不禁惊呼一声。

“夫人有没有大碍?”谭定方弯腰去看。

董夫人一边摇手一边道:“老爷在想些什么?怎么总是心不在焉。”

谭定方长长地叹口气:“都是朝堂上的事,不免有些烦乱。”

董夫人道:“在家中还好,莫要在外面出差错。”

谭定方颔首。

夫妻两个走进了主屋,董夫人吩咐下人打水侍奉谭定方梳洗,两个人正要歇下,谭定方遣出去的管事前来禀告:“老爷,我们去找三爷,才知道三爷一早就出城了,不在京中。”

董夫人有些惊讶:“庚哥出城了?还没回来吗?”

管事道:“没有。”

董夫人喃喃道:“庚哥也没说去做什么?庚哥一个人在京中,大伯和大嫂都没在身边,这孩子做事通常都会先知会我们一声,这次是怎么了?”

董夫人说着看向谭定方,只见谭定方表情肃然,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董夫人吓了一跳,她心中却又没有半点思量,只得叫一声:“老爷,您别吓妾身,这……”

谭定方面容微微缓和了些:“天色晚了,明日我再让人去寻庚哥,希望没什么事。”

董夫人明知老爷心里藏了事没说,却也不好多问,她脑子笨,老爷说出来她也是不懂。

董夫人道:“老爷,庚哥该不是真的做了错事吧?”

“庚哥不会,”谭定方半晌才道,“我只怕他会被我连累。”

……

天刚亮顾明珠就起身梳洗、用饭,准备早些出门到义庄门口去等莫阳明。

昨日她没有告诉莫师父,她也要一起去给蓁姑做法事,提前说好了师父可能不会答应,义庄里毕竟停放了不少尸身,不适合她进出。

她坐车直接到了义庄,师父总不能将她撵出来。

林夫人只当珠珠要去上清观见莫真人,她便也没有阻拦,自从珠珠拜师之后,整个人都精神抖擞,经常吵着要出门去与莫真人说话,从前在府中一睡就是半日的情形少了许多。

这样自然比从前要好,而且珠珠也因此识得了一些字,这样的进展比林夫人想得还要快些,可见莫真人教得好,这拜师的决定是做对了。

顾明珠吃过饭带着宝瞳坐上了车,车行到半路,顾明珠吩咐改道去义庄,委实让跟车的管事妈妈吃惊不小,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少女仰着头道:“就到门口等师父。”

听得这话管事妈妈才应允将马车停在离义庄稍远的地方,谁知道马车刚停下来,大小姐立即变了章程,直接跳下了马车向义庄中跑去。

顾大小姐踏入了义庄大门,顾家管事妈妈面色一变,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可木已成舟,大小姐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了莫真人身边。

顾家管事妈妈暗暗叫苦,不知回去要如何向侯爷、夫人交待。

“真是顽皮,”莫真人不禁看向顾明珠,“也没有与你家中人说好?”

顾明珠脸上露出几分央求:“我放心不下蓁姑。”

“也是你们的缘法,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吧,”莫阳明说着看向顾明珠,“你怕不怕?”

顾明珠摇头。

莫阳明想来也是这样,珠珠脸上没有半点惊惧之意,这孩子与寻常女眷不同。

蓁姑之前在安济院住,身边没有亲人,也就没有人来帮她处置身后事。

莫阳明和顾明珠走进停放蓁姑尸身的屋子。

将带来的香火和法器摆在桌案上,莫阳明就要诵念经文,抬起眼睛却发现珠珠掀开了盖在蓁姑脸上的麻布。

“珠珠,莫要打扰逝者安宁。”

莫阳明见状快步走过去,生怕珠珠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蓁姑脸上时,不禁怔愣在那里,手中的三清铃也脱手掉落在地上。

莫阳明不禁喃喃地道:“阿婵。”

第345章 心上人

顾明珠听到莫真人的自言自语不禁一惊,只见莫真人平日里平静无波的脸上,满是惊诧和不敢置信的神情,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阿婵……师姐?”

莫阳明的目光依旧定定地盯着蓁姑的面孔,直到耳边响起少女的声音,她这才恍然回过神,下意识地摇头:“不对,不是阿婵,她不是阿婵,可她与阿婵……真像。”

莫真人喊出阿婵的时候,顾明珠就猜到了结果,这个蓁姑不可能是阿婵,虽然蓁姑年纪与阿婵差不多,但阿婵双腿有疾,蓁姑是少了一条手臂,所以莫真人见到蓁姑的模样喊出“阿婵”的名字,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两个人容貌相似。

一个与阿婵容貌相似的人出现在安济院,而且死之前受过谭子庚的恐吓,她之前就怀疑那位谭尚书可能认识阿婵,如今看来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所以当晚谭子庚吞吞吐吐不愿意说出全部实情,谭子庚是怕全盘托出之后,让人探究到当年的真相?

莫阳明忽然道:“她是怎么死的?”

顾明珠与莫师父说过蓁姑的死因,现在莫师父又问起来是对蓁姑的死有了质疑。

顾明珠没有说话,莫师父已经掀开麻布看到了蓁姑手腕上的伤口,然后莫师父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眼睛里再次闪过疑惑的神情,显然想到了蓁姑和阿婵的死也是那么的相似。

都是自绝,都是用这样激烈的方式。

她们之间可能有关系。

莫阳明放下蓁姑身上的麻布,侧头看向顾明珠:“珠珠,今日不能给蓁姑做法事了,我要去安济院一趟。”

“我与师父一起。”顾明珠走到莫阳明身边,莫师父这是要问安济院管事有关蓁姑的消息。

坐在马车上,莫阳明捏着拂尘,心中念着道法,却依旧难以平静情绪,阿婵死时的模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脑海中,时隔多年,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与阿婵十分相似之人,虽然她不认识那个蓁姑,可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好似阿婵又死了一次。

都是性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是谁死了都是一样,也许蓁姑的死与阿婵的死是同一个原因,她之前没有查明阿婵的事,放任那凶徒继续作恶,如今又害死了一个人。

莫阳明手指收紧,心绪不受控制地往幽暗的地方挤去,越想就越是偏激狭隘,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忽然手被人握住。“师父,别急。”

莫阳明侧过头看到少女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对,她不能着急,莫阳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修行多年,却依旧这样容易被扰乱心神,只有让自己保持冷静,才能弄清楚眼前的情形。

“好孩子,”莫阳明另一只手拍了拍珠珠,“你的心思,师父都知道了。”

马车停下来,莫阳明和顾明珠向安济院中走去。

安济院中管事俞镇海正带着人继续修葺屋顶,半晌才看到莫阳明,立即躬身行礼:“真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莫阳明行了道礼道:“我有事想要问与俞善人。”

俞镇海笑着答应:“真人请与我一起去屋子里。”

俞镇海将莫阳明和顾明珠请进屋中坐下,又让人端了热茶过来,这才抬起眼睛道:“真人有何事要问?”

俞镇海年纪四十多岁,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袍,看起来干净利落,早在下雨那天晚上,顾明珠就见到俞管事的厉害,发现蓁姑死了之后,俞管事立即吩咐人去请顺天府衙的人,然后将看热闹的人遣散,那天晚上又要修补屋顶,又要处置蓁姑和谭子庚事,俞管事没有半点的慌乱。

莫阳明道:“俞善人在安济院里有十七八年了吧?”

俞镇海略微思量,然后点头:“快十九年了,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济院也有了如此大的变化,从开始的一个小院子,到现在陆续修葺了那么多屋子,遇到战乱、灾荒时,院子里能容纳下上百人。”

莫阳明道:“时间过的是快,善人可还记得我那徒弟阿婵?”

俞镇海本要去端茶的手一下子缩回来,然后抬起头道:“自然记得,当年莫真人经常带白姑娘在这里,就在后院帮忙分药材。”

莫阳明盯着俞镇海:“那善人也见过蓁姑吧?”

俞镇海的神情略微一变,不过很快他接着道:“蓁姑性子有些古怪,她虽然住在这里却不常露面,这里的人大多没见过她,更没与她说过话。”

莫阳明道:“安济院中住进来人,俞善人身为安济院管事总要见一见,善人可发现蓁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俞镇海表情微微僵硬:“真人是想说,那蓁姑长得与白姑娘有些相像。第一次见到蓁姑时也将我吓了一跳,虽然很是巧合,不过仔细想想,这世上人那么多,两个人相像也不足为奇,真人来安济院时,我生怕蓁姑勾起真人的伤心事,就没向真人提及。”

莫阳明神情不变:“这安济院中还有多少人见过阿婵?”

俞镇海不知莫真人问这话的意图:“真人为何问起这些?我……仔细想想,白姑娘去的多年,前来安济院的人也是进进出出,只怕除了我之外也没有什么人……”

俞镇海说到后面声音明显略微低沉,似是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莫阳明怎会看不出蹊跷:“真的没有别人了?”

俞镇海干脆不去看莫阳明的眼睛:“没……没谁了。”

莫阳明脑海中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俞善人忘记了一个人吧?我记得阿婵活着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常来安济院。”

俞镇海再一次摸向桌上的茶碗。

“道人说的是谭善人。”

俞镇海手微微一抖,撞到了茶碗的盖子。

“咣”地一声,清脆的瓷器撞击声,听起来那么的响亮,让人耳边仿佛一阵嗡鸣。

“谭善人经常往来安济院,俞管事应该不会忘记了吧?”莫真人道,“听说蓁姑死的时候,谭家两位善人都在安济院,还曾有人听到谭家人威胁蓁姑。”

俞镇海脸色更是难看,他竭力遮掩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真人这样说,还真的是,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谭尚书与白姑娘的事,那……蓁姑我就更不知晓。”

莫阳明皱眉:“阿婵与谭善人有什么事?”

“没事,”俞镇海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真的没事,真人不要乱想。”

莫真人一下子从椅子上起身,眉宇中都是肃然的神情:“阿婵死的时候我曾来安济院打听过,当时你就说,我不在时阿婵来到安济院也是像往常一样帮忙炮制药材,那时候我信了你,现在看来你隐瞒了实情,如今你还想搪塞过去。”

俞镇海眼睛中一闪愧疚,但他还是垂着头,不肯再说话。

莫阳明抬脚向俞镇海面前走了一步:“我再问善人一句,阿婵与谭善人有什么事?”

俞镇海紧紧地抿着嘴唇。

这时有人推开了俞镇海的屋门,然后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形挺拔,身上暗色的袍服卷着风,下摆得旋褶微微摇摆,腰间的长剑没有出鞘却锋芒迫人,他整个人身上有股让人折腰的威势。

他在屋子里站定,目光冰冷地落在俞镇海身上,然后缓缓开口:“谭定方是阿婵的心上人。”

第346章 真情

听到这句话,俞镇海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即便他没有说话,却已经给了莫阳明答案。

兵部尚书谭定方,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带着大周将士屡次在边疆对抗外敌,在朝中颇有声望,白家大小姐却天生有疾,常年躲在白家内宅中,这两个人身份相差悬殊,可在十几年前,阿婵没死之前,谭定方也不过就刚刚在官途中崭露头角,而且谭定方扬名的一战,就是与赵老将军去北疆那次,谭定方动用了被赵老将军废弃的火炮,挡住了鞑靼人。

顾明珠看着风尘仆仆的魏元谌,魏大人神情冰冷,目光中透着笃定,能说出这句话,定是在谭子庚身上找到了证据。

魏元谌淡淡地道:“谭子庚在大兴的庄子上杀了人,被大兴县衙押解入京,很快就会到顺天府衙,他招认那蓁姑来到安济院另有图谋。”

话说到这里,魏元谌灼灼的视线盯着俞镇海:“安济院里出了这些事,俞管事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低沉的声音让俞镇海不禁打了个冷颤,魏大人好像什么都已经知晓。

莫阳明怔愣片刻之后,接着追问俞镇海:“阿婵是不是被人害死的?你到底知晓些什么?”

俞镇海终于松开了紧捏着的拳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白大小姐与谭尚书……的确相熟,十几年前我就在安济院,曾遇到过他们坐在一起说话,白大小姐没有禀告给莫真人和白家长辈,大约也是觉得自己患有腿疾,将来不一定会如何。”

莫阳明摩挲着手中的拂尘,阿婵是个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的孩子,可惜她身为阿婵的师父竟然没有看出徒儿的心思,后来她看出一些端倪,却想着顺其自然,阿婵最终会将一切都告诉她,阿婵死了之后,她曾怀疑到安济院中的人? 可也是一叶障目,被谭定方表露出的品行所蒙骗。

俞镇海接着道:“我看在眼里,瞧着白大小姐与谭尚书愈发亲近? 谭尚书待人那么好? 白大小姐跟着真人也救治不少流民? 我也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

后来谭尚书去了北疆,白大小姐依旧经常到安济院来。有一次,白家二小姐找来安济院? 与白大小姐在后院中吵了一架? 提及白大小姐要成亲之事,我就怀疑白大小姐和谭尚书两个人好事将近。哪知道谭尚书刚刚回京,白大小姐就自尽了。”

俞镇海说完这话看向莫阳明:“白大小姐过世后? 莫真人问我……我是故意隐瞒了? 我当年也是偷听到一言半语? 有没有真凭实据? 而且我相信谭尚书的为人? 恐怕多嘴会给他带来麻烦? 于是我就隐瞒了下来。”

莫阳明脸上闪过一抹冷笑,阿婵死了,当时的谭定方打了胜仗将来必然能有个好前程,俞镇海自然不愿意得罪谭定方。

莫阳明接着道:“那蓁姑呢?”

俞镇海抿了抿嘴唇:“蓁姑来到安济院也将我吓了一跳,她说一家老小落难? 家人都被贼匪杀了只剩下她一个? 又断了一条手臂? 只能来安济院求助? 我哪里能撵她走。

而且阿婵的事过去那么久,谭尚书也不一定能遇到蓁姑,等过一阵子蓁姑病好了? 我就介绍个活计给她,让她离开安济院。”

事情自然没有像俞镇海说的那样发展,否则蓁姑也就不会多次进出安济院。

俞镇海接着道:“谁知道蓁姑来的第二天,谭尚书正好也来安济院中送东西,正好与就蓁姑见了面,我瞧着谭尚书还似平常那般,没有什么异样,以为这事就算揭过了,却没成想蓁姑离开安济院时,在外被人欺负,正好谭尚书路过将她救了下来,从那以后谭尚书来安济院的次数就比从前多了,我生怕出事,也偷偷查看过几次,瞧见了谭尚书盯着蓁姑瞧。

那蓁姑自然也有所察觉,就在安济院中住下来。”

俞镇海抬起眼睛迎上魏元谌的目光,有些心虚,急于为自己辩解:“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我找了个活计给蓁姑,让她去一处庄子上帮婆子做饭食,蓁姑去了几个月,可是因为那庄头太过凶恶,蓁姑受了不少苦。

也是巧了,蓁姑从庄子上出来正无处可去,刚好再次遇见了谭尚书,谭尚书就又将她送回了这里。

这样来来回回两次,蓁姑也有所察觉,干脆每日就在安济院中等谭尚书,谭尚书虽然是二品大员,内宅中只有一个正妻,蓁姑这样的人就算被纳为妾室,恐怕也有损谭尚书的名声,可能是因为这个谭尚书的侄儿谭总旗就盯上了蓁姑,保儿遇到谭总旗与蓁姑在园子里说话,我想大约就是因为谭尚书。

至于蓁姑到底为何死在屋子里……我是真的不知晓。”

俞镇海说完话,屋子里一时静寂无声,俞镇海看向魏元谌:“大人,就……就这么多了。”

魏元谌道:“你不知道蓁姑的来历?”

“不,不知道,”俞镇海道,“蓁姑她不是灾民吗?”

魏元谌没有说话,俞镇海试探着道:“谭……谭三爷说了些什么?”

魏元谌眼眸更加幽深,俞镇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莫阳明期盼地看向魏元谌,魏元谌显然知晓的更多。

说话间顺天府衙门的人到了安济院,俞镇海见到这样的情形,脸上闪过一丝惧意,却还是道:“我……我愿意去衙门里,将方才说的再仔细禀告一遍。”

冯安平看向魏元谌,魏元谌点了点头,冯安平吩咐衙差:“将他带去衙门里,让文吏与他做文书。”

俞镇海跟着衙差离开,冯安平又带着人去将安济院中这些年的文书拿到手中,安济院中来来往往的人虽多,但进出都要记清楚,俞镇海说的话,能够从这些文书里找到佐证。

等到冯安平带着人离开,魏元谌看向旁边的顾明珠,珠珠看起来精神气爽,眼睛中闪烁着光亮,昨夜他让暮秋将得到的机括送给珠珠查看,不过话刚说出口,他就觉得不妥,这么重要的事不能出半点差错,假手给旁人他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