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我要吃肉

作者:荀草

第一回

天齐十年,初夏。

燕子从屋檐钻出来晒日头的时候,古家西边的阁楼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的白鸽,咕咕咕的从早吵到晚。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禽,每日每夜的闹腾母亲不安稳是儿子的疏忽。要不,我着人用烟熏熏?”古琅说着,随手从小丫头端着的玛瑙香盒里面勺了一勺子香粉,小心翼翼的盛在了香炉里面。另一头,已经有人抢在了小丫头之前温柔的接替了自家少爷的动作,盖上了炉盖,末了,还对着古琅莞尔一笑。

古老夫人似乎没有瞧见这一头的眼波流动,一心一意的拨着手中的檀木佛珠,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将这些鸽子熏走了,它们又能够去哪里落脚?不如就让它们在此安家。”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道:“我们古家连身份不明的女子都能够收留,更何况这些个飞禽。”

古琅尴尬的笑了笑,打个眼色,方才那伶俐的丫头赶紧新沏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他再亲自奉到古老夫人手前,讨好得道:“夏姑娘於儿子有救命之恩。母亲不是从小就教导儿子要知恩图报么,所以……”

老夫人冷哼地打断他:“那也不用娶她做正妻啊!”

古琅端着茶放下不是,继续端着也不是,只好做孝子般立着不动,一副悉听教诲的模样。

老夫人积压了多日的脾气一股脑的爆发了出来,抓着念珠点古琅的额头。古琅生得白净,老夫人点一下,他的脑袋就晃一下,双眉之间的红印就如同女子的花钿。

“堂堂五品户部郎中,能够娶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妻吗?”

古琅不敢惹老母亲生气,摇头晃脑间只回答:“不能。”

老夫人再点点:“华家族长费尽心力将你荐入户部,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能够娶他家的孙女,让你们小女儿家家门当户对,也算是报答你爹爹在世之时的再三提携。你倒好,不声不响的找来了一个没门没户的女子说要娶她,你将我们古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你这是扇了华家的耳刮子。他们华家能够放过你吗?”

古琅打了一个冷颤:“不能。”

“那你是觉得华家小姐配不上你?”

古琅摇头。

“那你是不中意华家小姐的容貌?”

古琅再摇头。

“那你到底是为何要悔婚啊?你想要气死你老娘啊!”说罢,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茶盏,喝了两口,再猛地玩桌面上一拍,口沫横飞的继续骂,也无非是辜负了华家对他的扶持,辜负了老娘多年的教导,辜负了华家小姐的一片深情。

古琅在喋喋不休中垂下脑袋,额间的红印子已经可以媲美梅花妆,惹得小丫头轻笑。

古老夫人听得声响,甩着佛珠子继续开骂,尽是一些‘别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见你们这些浪蹄子做得下贱事’,又说‘别以为伺候好了少爷就可以一步登天做凤凰,这府里没得老娘容许,你们一个个也别想爬上我儿的床榻’,只骂得丫头们面红耳赤羞愤不得语。

骂一句,外面屋顶上的白鸽咕咕一句,此起彼合倒也热闹。

这般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古老夫人已经浑身无力,躺在榻上唉声叹气。古琅立即凑过去,一边给老夫人捶腿,一边小心的道:“那夏姑娘到底对我有救命之恩,当日若不是她挺身而出力退山贼,只怕儿子也随着那些家仆一起葬身山间,无人收尸。只这份恩情,儿子也定当倾力相报。”

老夫人气得拍着靠枕:“那你就以身相许去吧!”

古琅面皮微红,反驳道:“应当是她投怀送抱才对。娘,你想啊,若是娶了她,日后儿子去到哪里都有她随身护着,再也出不了一点差池,我们这算是得了一个不要月钱的保镖护院,何乐而不为。”

老夫人刷得一个耳光过去,五指山清晰的印在了古琅的面颊上:“你糊涂!那华家给孙女的嫁妆足够你买一屋子的护院了,哪里还需要那夏家女子。你去想想华家的家底,想想你的前程,再想想日后的荣华富贵……”老人家胸中大有丘壑,瞬间就点醒了古琅的小肚鸡肠,两母子仿佛看到了古琅日后权倾朝野坐拥金山银山的情景,连随侍的两名小丫头也忍不住将古琅的瘦弱身板瞧过来瞧过去,越瞧越欣喜。

“那,儿子已经答应夏姑娘说要娶她了……”

老夫人大手一挥:“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三也没下聘礼,做不得数。”

思来想去,古琅也觉得老母亲说得太对了,可心底到底为难。他已经不是那六品县令,如今可是从五品的户部辰州郎中,面子比以往卖得出更高的银子,断不可因为这等小事丢了脸面。再说了,那夏家姑娘武力非凡,连山贼都能够打得皮开肉绽,若是他悔婚,说不定她会将自己扒皮抽筋,再放在油锅里熬煮成高汤。

在人前,古琅那是出了名的孝子,一旦到了人后,古琅又撑起了一家之主的架子,威风八面。

在古琅心里,古老夫人到底是小户人家出生,为人处事甚少考虑他这儿子的处境。比如这次,两句话下来他就挨了耳光,不能躲只能生生的受着,否则这不孝的名声传出去对他的官路有碍。那华家之所以愿意把他们的孙女下嫁,也是料定了古琅是个知恩图报的,往后少不得成华家的助力。

只是,人心隔肚皮。古老夫人算计着古琅,古琅算计着华家,华家也算计着古家,真真千丝万缕的恩恩怨怨,理不出头绪来。

挨了耳光的古琅踏出西院的时候,日头不知被什么鸟儿给挡住了,展开的翅膀阴影笼罩在人的头顶,一片阴凉。不会儿,他的身后就传来咄咄声,小丫头红扑扑着脸颊兜着一方巾帕来贴在他的脸颊上,冰丝丝的,原来巾帕里面还包着冰块:“少爷,这是奴婢特意弄来的冰块,给您消消暑气。”

古琅温柔的接过了东西,指尖摩擦中笑道:“有劳了。”小丫头越发娇羞,含情脉脉的注视着俊俏的小少爷出了院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后,这才顶着巾帕从走廊下绕了进去,徒留下头顶那一只大鸟绕了两圈,似乎也觉得无趣,蒲扇着翅膀往那偏院飞去,不多时这古府里面就再一次听到哨声。

这鸟通人性,听到召唤,在葱郁的庭院里面一个俯冲,绕开由西往东的三个院子,直接纵向了南边的柏树林里,里面有人笑道:“姑娘,飞刀回来了。”

飞刀扑扇了两下黑棕色的翅膀,落在一只铺有肘衬的手臂上。

“哎呀,姑娘快看,它又抓了虫子。”说着,手臂的主人直接将燕隼送到了另一名女子的面前。飞刀高扬着脑袋,邀功似的将嘴里还在扭动的虫子放在了窗台上,蹦跳两下。

正靠在窗边吃冰镇桑葚的夏令寐挑着眉:“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吃虫子。下次你抓两只小鸟来,说不定我就考虑考虑。”

飞刀与夏令寐对视了一会儿,确定虫子讨不到美人的欢心,一怒之下翅膀大挥,那肥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掉入那前两日才引了水的池塘里,喂了鱼肚子。

夏令寐瞧着乐呵:“这池里的鱼真正好命,不管是燕窝人参还是这‘山珍野味’都喂了它们的肠胃,说不定过了半月,我们就可以加一道红烧鲤鱼了。”

撑着飞刀的岫玉撇嘴道:“古家的人也甭欺负人了。那燕窝和人参都一股霉味儿,能给姑娘吃么。还说什么‘老夫人看着姑娘清瘦,特意让人送来的补品’,真真狗眼看人低。喂了鱼肚子还毒死了两条,早知道我就将那小鱼拿来喂飞刀了。”

飞刀听到自己的名字,‘嘅咔’两声,抖了抖翅膀,还亲昵的凑到夏令寐的掌下要顺毛。

夏令寐扫了自家丫头一眼:“入乡随俗。这是在官宦人家,我又是无依无靠的江湖女,被人怠慢也是常理。”她放下白瓷碗盏,颇为感慨得道:“作为女子,嫁鸡随鸡,只要夫君对自己好也就足够了。”

岫玉眼神闪了闪,与屋里另一个丫鬟对视了一眼,笑道:“可不,姑娘才说夏日闷热,古大人就即刻命人送来了消暑等物。说不得哪日姑娘要那天上的月亮,他也会跳到月宫亲自摘下来送给你。若是真的成了姻缘,定然也是对姑娘言听计从恩爱百年。”

夏令寐歪着头想了想,叹道:“希望这一次真如所愿吧。”

岫玉笑道:“古大人要是负了姑娘,不说别人,飞刀第一个去啄瞎了他。”说着,抖下臂膀,飞刀尖啸一声,已经展翅飞入高空。

谁也不知道,在同一片天空下,有人指着那熟悉的大鸟对着身边的男子道:“大人,你看,那是不是夫人的信宠?”

第二回

汪云锋手搭凉棚遥望着那一只大鸟从头顶盘旋而过,忽然倒退一步。

身旁的侍童卷书疑惑的问:“难道不是?”话音刚落,卷书大叫,捂着脸瞠目结舌,半响才撑开手心,鼻子凑近嗅了嗅:“这是……鸟屎?!”

汪云锋冷漠的神情松动,感慨道:“飞刀,是一只嫉恶如仇的禽兽。”

卷书:“呕——!”

正从宅邸走出来的白砚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蓝天,再看看墙角突地天翻地覆的卷书,肯定地道:“老爷,卷书腹中的孩儿不是我的。”

汪云锋挂着僵尸脸:“我知道。”卷书呕得更加大声了些。

白砚摩擦着双掌:“那老爷知不知道,我们这邻居最大的秘密?”

汪云锋顺着白砚的手指,从自家高墙一路扫视到邻居古府的矮墙。正是初夏,墙内的桃花已经残败个半,只有三三两两的老花枝攀在墙沿要落不落。汪云锋似有所感:“一枝红杏出墙来。”

白砚嘿嘿奸笑两声,凑到自家老爷耳旁:“据说这宅子是古家老夫人亲自选定的。”

汪云锋不冷不热的瞥他一眼,自顾自的进了自家院子,将三进门的宅子全部审视了一遍,还特意让人拿了高梯架在与古府相邻的院墙上,冷哼声中,狗腿子似的白砚爬上爬下,一边爬还一边唠叨:“哎呀,我怎么翻不过去呢!我还想看看古府里的美人啦。”啧啧啧的惋惜了好久。

“老爷,我都打听清楚了。这古家啊,上上下下除了看门的小厮,驾车的车夫,和古大人是男子外,余下的五十口人都是女子。当然,飞刀是公的。”

“嗯。”

“老爷,我看夫人,不对,是夏姑娘是不会再挪地儿了吧?我们这一年追着她的脚步,差点把整个大雁朝的疆土都绕了个圈,瞧瞧我这胳膊腿儿都瘦成了竹竿。”

“哼。”

“唉,当然,老爷不嫌弃辛苦,做仆从的哪里会苦!再苦,也苦不过老爷独守空房七余载的心苦啊啊啊啊……卷书你敢打我?我都说了,你腹中的孩儿不是我的。唉唉,好好,是我的是我的,可是我是不会对你负责的……唉,你还打”

汪云锋暗叹,遥望着高墙,思索着那日思月想的女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她离家那一年的绝望背影一直在他心底萦绕不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也有如此不离不弃追逐一个人的时候。女子那夜不曾停歇的眼泪流淌在他的掌中,在心底汇集成了湖。湖底埋葬着他那几年无数的忽视和过错,每一次泛舟湖上,他就忍不住疼痛。

他犯了错,却无法道歉挽回。

满头包的白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老爷,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不如今夜我们就爬墙,去看看夫人吧?”

汪云锋泛滥的心酸咕咕的冒着泡,瞬间消失无踪。他瞪着自家侍童,半响才一甩长袖,憋出一句:“有辱斯文!”

白砚跟在身后抖了抖肩膀:“老爷,您说错了,小仆充其量只能算是衣冠禽兽。”

二门内,卷书大喝:“禽兽,还不快来收拾书房。”

“哎,来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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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云锋买的宅子就在古家旁边,他们这方圆五十里的地儿都是辰州的中心地带。深宅与深宅之间有一条容两辆马车同时通过的街道,街道两旁种着常青树,汪家大门靠东,古家靠南,后院却隔了两条街,一个大门出去依旧只能看到高墙,另一个门迈出却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拐两个弯就是辰州县衙。

实在话,夏令寐住得并不舒坦。

每日里寅时三刻还不到,就能够听到小姑娘稚嫩的嗓音在买花,豆腐西施院子里的驴叫,还有从醉红街彻夜未归的汉子抱着柱子说胡话。等到了卯时初刻,毫无意外的就能听到牛皮鼓在雷动,然后迭声“大人,您要替小人申——冤,啊!”这调子还经常变换,有时候是京腔,有时候是黄梅腔,有时候是越腔,抑扬顿挫,也算是辰州的一大特色。然后,夏令寐就在县衙那威声震天的‘威——武——’中爬起来。

习武之人就是这点不好,五官太灵敏,一点点小动静她就没法安睡了。

她去年年底随着古大人一起来辰州,如今已经四五个月。原本只是想着到处走走,意外中救了古琅一命之后,他就念叨着一定要报答。这年月,英雄救美,美人就想着以身相许。夏令寐以前看戏看得多,对那些才子佳人的桥段很是熟悉,当场也就玩笑的说了一句:“那不如就将公子许给小妇人吧。”

她只是说说玩笑话,一则是离开了万郾城之后实在无趣,二则也不想再回北定城本家过年,三则是为了甩开某些一直暗自跟随着她的人。可这玩笑话却被正在调职的古琅当了真,当即就拉着她要去见古老夫人。夏令寐行走江湖多年,性子甚是随意。虽然没有名门闺秀的行头,却有小家碧玉的瑰姿艳逸,再加上江湖人的直爽性子,走到哪里都如刚刚被雨水清洗过的彩虹,绚丽夺目。

前提是,只要外人别无缘无故的招惹她,否则她手中的红珊瑚长鞭可不懂得‘礼数’。

古琅是个有眼色的,在第一次见得夏令寐之时就发现了其身份不如外道的那般简单。不说旁的,就她那不知藏在何处的长鞭,通体燕红,珊瑚杖上镶着打磨圆滑的各色宝石,随意一颗就能够顶下古家三四年的用度;她从来不随身携带银钱,救助冬日流浪的灾民时不给金锞子也不给银票,直接跑到当地商贾的粮仓,唰唰几鞭子就开仓放粮,事后被府衙请了去,俱都能够全身而退;跟随她的两名丫鬟俱都雪肤花貌,小手圆润白皙,伺候着夏令寐时面面俱到,语含敬重,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养得起的仆从。

一路行来,到了古家,他刻意留着她住下,每日里探视,瞧着她的吃穿用度言行举止俱都与平日里见过的县城富家不同,就算古老夫人刻意为难,她依然巍峨如山毫不动容。这份气度,让古琅不由得不多想,原本只是哄着她护送自己一路的心思也淡了,每日里对人只说自己要知恩图报,一定要娶了这位女子为妻,为的就是要谋划她背后的身家。

如此,他与不知真相的古老夫人一人红脸一人白脸,居然让哄得夏令寐一直住了下来。

他对夏令寐的上心,也逐渐的让主仆三人褪去了些疏离。只是,夏令寐从来不对两人的姻缘定论给予正面回答,偶尔逼得急了她就笑吟吟地道:“日久见人心。”这股子狡诈劲头只惹得男人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夏令寐每日里闲暇无事,逗鸟养花喂鱼之外就只能练武。清早买花的第一声吟唱她就挥舞着鞭子在小院里高来高去,夜幕下,隔着一墙的声色嘻闹她也会抖擞着长鞭在空地上挥舞,艳色的鞭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红色,如人们脸颊边飞溅的血丝,又似胸口刺出来的心头怨。

古琅,每夜里定然会搬着古琴在一旁伴奏。峥嵘战场,血染黄沙,铿锵剑鸣中奏出大好河山。只是,今日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睁眼面对夏令寐那舞动中曼妙的身姿。

长长的鞭子‘咻’的飞在他的左边,堪堪将茶几打去了一角,碎屑倒飞:“你说你的表妹要来府里暂住?”

古琅手下演奏不停,掀开一边眼帘,飞快的盯视了一下残缺的小几,假装镇定得道:“我那表妹姓华,她的父亲与我的爹爹是结拜义兄。听说这次辰州有牡丹花会,想着特意来看看,顺道陪陪母亲唠叨下家常。你若是愿意,倒时也去凑个热闹,见识一下辰州的美景,岂不乐哉。”

‘唰’的,右边摆着的摇钱树连盆带土都被带飞了。

古琅干笑道:“你若是不愿,哪日沐休,我们两人一起去赏花也成。”想了想,琴声也逐渐转为轻柔,泄出缠绵之意,他的话语低沉中多了丝引诱的味道:“离此百里外有座庙,据说里面供奉的观音娘娘最是灵验,我们去拜拜。得了趣的话,在庙里多逗留两……”

‘咔’的,这会子连那琴都被一分为二。

夏令寐惊诧道:“哎呀,我这武器太滑手,没伤着你吧?”

古琅惊吓未定地目测了下残琴距离自己双腿之间的距离,额头冒着冷汗:“没,没有。”

夏令寐不放心,将长鞭收在腰间,笑意莹然的去扶他,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不懂礼数闯了华姑娘的院子,凭端惹麻烦让你和老妇人为难。”

“哪里,我是怕表妹性子倨傲……”

“唉,我是江湖人,不懂得你们这些肚里的弯弯绕绕。华姑娘既然是你的表妹,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多让着她。再说了,难道你也觉得我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人武力相向的人么?”

古琅眼珠子都不向身后的残花败桌上溜达一眼,只点头:“我知晓,你是这世上最为通情达理,大肚能容的女子……”

夏令寐亲自给他端了一杯茶,将冷透的茶面吹了吹再送到他的手中,大言不惭得道:“你心里明白就好。”

明白,他非常明白,他更加明白‘河东狮吼’这个典故的由来。忍不住撒一把冷汗,古琅喝干了茶水,只觉得半苦半甜,一时也品不出到底哪一位多了些。

等到古琅的身影远离了小院,夏令寐已经甩开鞭子气哼哼:“又是一个表妹。这些个男子除了表妹做红颜知己,就寻不到别的女子了么!”说道忿恨处,只咬得牙龈出血。

再一挥长鞭:“沐浴。”

岫玉刚刚关上远门,知晓姑娘心情不好,与房内的萤石打了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的张罗着准备衣裳热水,间或中还能听到内厢房里传来夏令寐的跺脚声。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夏令寐已经发泄了一通火气,半掩着天窗,隔着屏风坐在了浴桶里面,拿着皂角将手臂擦得红辣辣。

气愤难当的她早已失去了平日里的警醒,浑然不知今夜屋顶有——贼。

第三回

贼,这一个职业也有很多细小的分支。比如:小偷小摸的称之为小贼,劫富济贫那是盗贼,探花好色的是采花贼。

庄生自认为算不上贼。可是他的职业范畴也隶属于贼的一项,他是千事通———比百事通懂得多一点,比万事通知晓得少一点,所以江湖人给了个雅号,叫‘千事通’。百事通花钱买消息,万事通招手自然有人贡献消息,他千事通没银子的时候自己去收集消息,有银子的时候偷个懒买个消息。

收集消息的手段很多,半夜爬别人家的高墙算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项。

所以,庄生在隔着薄纱帷幔偷窥到女子那纤细的颈脖,缎子般的黑发,还有水波之下的若隐若现的曼妙身躯之时,脑中已经开始意-淫出一张艳冶柔媚女子面孔。

在屋顶吹风的他有点兴奋,左右看看,最后挑选了一个‘风景’最佳的位置,掏出了酒壶喝了口,自我暗示了一句:“我绝对对对对,不是采花贼!”

然后,继续掰开另一块瓦片,将正直的双眼钻了进去。不过,没多久他就懊恼了。眼皮底下某根房梁实在太粗,挡住了部分春光。再过一会儿他又笑了,因为下面的女子在跟她的丫鬟们八卦。作为一名万事通,好吧,千事通,他的正当职业还是八卦。

其中一名丫鬟清点衣裳,一边点着一边说:“古大人给姑娘送了几套时新的衣裳,这是不是代表古大人在赔罪?”

屏风外另一个丫鬟嗤笑道:“姑娘气得那鞭子都要抽到他身上了,赔再多的衣裳也没用。我们家姑娘也不稀罕那些个东西。”

“那倒是。不过,至少古大人还知晓要赔礼道歉,也提前告知了姑娘一声,总算是将姑娘放在了心上。”

“放在心上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对古老夫人言听计从。我敢保证,那表妹是古老夫人故意请来折腾我们姑娘的。姑娘,你那几鞭子应该抽在古大人的身上?”

浴桶中的美人笑了笑,叹息道:“有表妹的男子,姑娘我抽不动啊。”

丫鬟:“……”

“不过,”夏令寐抬头,堪堪望向屋顶那破瓦处,冷笑道:“辣手抽贼倒是绰绰有余。”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淅沥的水声响动,方才还在浴桶中安坐的夏令寐已经卷起外衫破窗而出,红色的长鞭在银白的月色下泛着潮热的光芒,‘刷’的一声已经抽在了屋顶上,激起无数的碎瓦残片。

只来得及跳开的庄生吹着口哨,磕着瓜子,站在屋顶一角笑嘻嘻得道:“姑娘你误会了,小生我不是采花贼。”

夏令寐扫射对方:“偷窥狂?”

“小生也没有偷窥。”

夏令寐长鞭勾起瓦片,露出脚底那一望到底的屋顶来。

庄生尴尬:“我那不是还没偷么,至少什么都没偷着你就发觉了,窃就更加说不上。姑娘,你不能占着衣衫穿得少就诬陷我。”

夏令寐冷哼:“采花贼。”

庄生指着她的胸口,无赖道:“虽然你是鲜花,可我还没来得及采,这罪名就算是青天老爷也没法判。”

“无耻之徒!”夏令寐挥动长臂,随着话音一落长鞭已经呼啸着招呼到了庄生身上。

“姑娘你又误会了。小生我哪里无耻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唉,你别动武啊,不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吗?啊啊,你这长鞭上居然有倒刺,会刺死人的……”夏令寐长鞭不停,那庄生一边唠叨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跳跃,行动之间颇有些狼狈。夏令寐越听越气,碍着身上衣裳不多不敢随意的飞腾,只能甩着长鞭追在这无礼男子身后。

两人从这个屋顶跳到那个屋顶,闹得不远处公鸡鸣叫,老狗犬啸,间隔中还夹着庄生的唠叨:“哎哟,姑娘你这鞭子抽得人真疼,再大力点。我让你挥动的力度大些,脚迈开些,腰别扭了,啧啧,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什么暗记,哎呀,我的屁股。”庄生大声指控,“姑娘,你居然非礼我!”

夏令寐气得牙痒痒,也不等身后追上来的丫鬟了,直接几个冲刺跳跃,在离庄生不到五丈距离之时,猛地将长鞭往脚底的瓦片横扫过去,‘哗啦啦’震响,无数的青黑瓦片朝着庄生打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汪云锋急急忙忙的从书房走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卷书苍白着脸跑过来。

“老爷,是我们隔壁古家出事了。”

汪云锋一惊,快步绕道前院去:“白砚人呢?让他去看看。”别是令寐出了事情。这几年她跟着夏家五爷东跑西窜的没少得罪人,夏家如今权势太盛,早已有世家将夏家看成了生死对头,想着法子抓把柄。有些被皇上压了下来,有些被他反咬一口,有些是被夏家自己的人料理了,可到底辰州不是北定城,暗中保护的人也有偷懒的时候,指不定就会一次疏忽下让夏令寐陷入了险境。

他这边东猜西想,心里已经翻江倒海,面上却是冷静沉稳的模样。不多时,就看到白砚从屋顶窜了下来,一张脸扭曲成怪异的棱角,支吾了半响道:“老爷,夫人她……”

汪云锋脸色一白:“真的有人找她麻烦?古家的人呢?这么大的动静他们都没人帮忙?你别傻站着,带人去帮忙,别让她看出身份来就好。”

白砚咳嗽道:“那个,老爷,那是夫人的私人恩怨,我们不好插手。”也不敢插手,他第一次知晓夫人也有如此火爆的时候。

汪云锋以为白砚怕给汪家招惹了是非,当即冷下神色:“这话你以前怎么不说。以前可以暗中协助,这次就不行了?那与她动手的人是谁,居然让你如此顾忌。”

白砚尴尬道:“我们不是害怕那对手,我们是怕夫人恼羞成怒。”天太黑,白砚那厚脸皮也忍不住冒出些赤色:“夫人这一次,相当的……嗯,……”

汪云锋已经心急如焚:“说!”

白砚闭了闭眼,还没开口,就只听到卷书惊叫道:“老爷,夫人在追男人。”

‘啪’,汪云锋手中的羊毫笔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