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锋面无表情。

“他最拿手的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最深情、最无辜的多情男子。”

庄生已经有气无力:“夏姑娘,他以前一定得罪过你。”他庄生只是揭露了夏令寐的身份,就得到了一顿鞭子,这汪大人说不定早已将对方吃干抹净还不买账,所以才会被夏令寐记恨到如此地步,啧啧。

夏令寐抿着唇,她不想去回想那几年痛苦的日子。

“对不起。”汪云锋说。

夏令寐眉头直跳。原来该心痛的,原本该心酸的,原本该泪流满面的,偏生她无法哽咽。

“这句话你说得太晚了。”她道,挥了挥手:“如果你只是为了这一句话才逼得我离开古家,未免也太小题大做。”

汪云锋深深吸口气:“古家不是你该呆着的地方。”

夏令寐裂了裂嘴角:“他家不是,你家就是了?我才知道,你汪大人财大势大,居然也在这小小的辰州买了庄子。你该不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贬到此地苟且偷生。”

这本是她说的气话。当夜她见到汪家大门之时,就突然冒出这种想法。要知道,汪家是大雁朝排得上名号的名门,随着朝局起起伏伏百多年,就算真的在辰州买了庄子,主人家却是不会住进来。现状却是,汪云锋悄无声息的来了,还准备长期安顿了下来。这里面说不得是有何变故。

汪云锋眼神一亮,转瞬即逝。他又闭紧了嘴巴,不说话了。

夏令寐这些年见多了他的死鸭子嘴硬,以前大多无视,如今她也摆起了事不关己的神情:“你我早已毫无关系。如今人也见了,该说的也说了。你走吧。”

汪云锋一动不动。

庄生仰着头看看盛气凌人的夏令寐,再望望木头一样的汪云锋,忍不住叹气:“其实,夏姑娘,汪大人的言下之意是,你住古家不行,住汪家就成。”

夏令寐问汪云锋:“你想让我住你家?”

“汪!”小藏獒两只肥爪子死命的把在夏令寐的肩头,吐着小舌头,对着汪云锋叫唤。

夏令寐凑上前去,眯着眸中,与汪云锋面对面:“你不怕我三更半夜爬到你的屋子,突然宰了你?”

“汪汪!”小藏獒使劲摇晃着尾巴。

汪云锋一脸诚恳:“我府里安全。”

夏令寐噗了声,头一摆:“不去。”

“汪汪汪!”小藏獒四脚并用的爬上了夏令寐的肩头。

汪云锋烦躁的瞪视了藏獒一眼:“在汪府你不用看人脸色,可以把它当作你自己的家。”古老夫人之流根本不会出现。

夏令寐理都懒得理他。

“你可以随意进出,没人敢质问你的去处,更加不会让一些居心叵测的男子借机对你产生非分之想。”比如古琅那个没眼色的蠢材。

夏令寐嗤笑。

“府里戒备森严,可以杜绝采花贼。”

夏令寐顿了顿,庄生暴躁:“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有你这么对待合伙人的吗?”

汪云锋一脚踩在庄生的肩膀上,专注地道:“最主要的是,我可以照顾你。”

夏令寐干脆两腿一蹦一跳,伴随着庄生的哀号,头也不回的,走了。

之后的日子相当热闹。

汪云锋似乎成了一条追寻主人气味的猎犬,夏令寐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她在茶馆听书,他就叫了一壶茶,坐在她对面盯着她一动不动。她抱着狗儿去溜街,汪云锋就买了一只猫抱在手里,带着两只跟班不远不近的跟着。

她去成衣店挑衣裳,他就在一旁指手画脚。她说红的好看,艳丽。他就点头,说红色适合正妻。她说绿的清新,他就说绿色显得活泼。她说黑色适合爬墙,他就说没事,你爬我家墙吧。

她玩得累了,在饭馆吃饭,点菜的空档他就诸多要求。不准太辣,会喉咙痛;不准太淡,她会没食欲;不准吃太多野味,会影响她的肠胃。素菜只能吃菜心,水果必须是清早摘的第一捧,喝汤只喝熬得最浓郁的那一碗。

夏令寐在外逍遥自在惯了,又不是寄人篱下,自然而然的不会去挑剔。汪云锋啰啰嗦嗦一大堆,让她觉得束手束脚,咬下牙来,指着小藏獒对自家丫鬟道:“以后,它就叫汪汪。”

众人无语,偷偷窥视汪云锋的脸色。

如往常一样,只要面对着夏令寐,汪云锋可以在小事上对她指手画脚,大事上却是撼动不了对方分毫。

嗯,给宠物起名这种事,应该是大事……吧?

“汪汪,翻个筋斗。”

“汪。”

“汪汪,去给我把盘子咬回来。”

“汪。”

“汪汪,给我把这个男人轰出去。”

“汪……唔”

汪云锋提着小藏獒,与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对视,叹气:“你有气对我撒就好了,欺负它做什么。”

夏令寐一把夺过小狗崽,将它压在安睡的猫仔身上,不停的揉虐:“我的宠物,你管得着么。”汪云锋自然管不着,他也不敢管,真的惹恼了夏令寐,说不定她会抽他一顿。

汪云锋每日卯时初刻就来紧迫盯人,夜里子时三刻才走。夏令寐寻着法子要打发他走,对方就跟那没有性子的泥菩萨一样,任由她软硬皆施都不离不弃。这么折腾了几日,夏令寐也就累了。辰州该玩的地方都玩了,该吃的东西也都尝了遍,不久就耐不住性子想要换个地方去走走。

她暗地里逃跑过几次。不管是白日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借故偷跑,还是半夜等汪云锋走了之后再化妆出城,皆以失败告终。

两人拔河了多年,汪云锋早就知道她那些弯弯绕绕,又存心要困着她,闹过一次之后,对周围的警戒自然就没有了一分毫的松懈。

夏令寐冷嘲热讽,说他霸权大男子主义,还扬言要上告官府,甚至于还修书给了夏家亲族,求人将汪云锋从她身边拖走。夏家人一个比一个精怪,知晓这两人时隔多年折腾到了一块,巴不得汪云锋收拾了这游荡在外不知归家的恶女子,故而夏令寐的信件过去,回信却是给汪云锋的。汪云锋居心叵测,直接将短短的信纸展开,给夏令寐看个明白,气得她将其撕得粉碎。

夏令寐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汪云锋百般忍让,对一切责骂无动于衷。

连庄生都看不过去,嘀咕着:“这般母狮子,娶了她的人肯定是瞎了狗眼。”

夏令寐哆嗦着唇瓣:“对。娶了她的人不但瞎了眼,还盲了心,受了她不少的折磨,让他人不人鬼不鬼。还弄得好好的一家子,父丧母亡,留下他一人受尽了亲族的耻笑。”

汪云锋心口一痛,脸色苍白。

“她不顺父母、无子、善妒、且长舌多言,七出犯了四条。她活该被厌弃,被羞辱。她让他痛失所爱,让他郁郁寡欢,让他难以立足於天地之间做一个真正的大好男儿。”

“那样的女子,凭什么得到他的爱护,得到他的真心。她该被他千刀万剐……”

“够了!”汪云锋冷喝,目中有着火山在喷发:“不要这样说自己。”

夏令寐笑道:“我既然做了,自然就可以说。不单我可以说,我还能听着旁人这么说。千夫所指,没什么可怕的,因为我本就是蛇蝎心肠的女子。”

“令寐……”

“闭嘴。”她极力的吸着冷气,“我早就受够你了,你也犯不着在我面前做出深情的模样,我不信你,就如同你不爱我一样。你别忘了,你已经休了我!”

“我没有。”第一次,从相遇到现在的唯一一次,汪云锋真正的勃然大怒:“你一直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夏令寐大惊失色,接而浑身颤抖,明明是坐在了客房小厅中,却感觉坠入了万年寒冰。

汪云锋放在膝上的双拳紧紧松松,神色早已没了这些时日的志在必得,反而透着惊惧不安。

忽地,夏令寐暴起,赫赤的光芒闪动,汪云锋顿觉得肩胛到胸膛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的弹起,夏令寐的长鞭已经第二次的挥了过来,毫不犹豫的抽在了他的身子上。

汪云锋没有躲。他很疼,可是,他知道她的心里比自己身上更加疼。

她疼了这么多年,已经让那些疼痛在心口扎了根,生了刺。

他只心疼她。如果,一顿鞭子能够让她将那些痛苦发泄出来,他只会欣喜,并且承受。

长鞭‘唰唰’地抽打在他的身上,衣衫被抽得支离破碎,肌肤被抽得青红交错,他咬牙挺着,实在痛地恨了才闷哼出声,接而继续忍耐她的愤怒。

“我恨你。”她说。

当初到底爱他多深,如今就恨他多深。

第九回

丑时三刻,乌云已经将明月掩盖得密不透风。

静谧的街道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幽深的黑暗一直如影随形的蔓延到了更远的前方,诡秘得压得人心口沉甸甸。

汪云锋觉得胸腔压迫得难受,他无力的咳嗽两声。

卷书夺过他手中的酒杯:“老爷,该回了。”

白砚单脚撑在客栈的门槛上,双手抱着,嘲笑道:“别回了,直接在这里开一间房,在梦里拥着美人歇息吧。”

汪云锋恍惚的幻想了一下夏令寐在自己怀中的样子,脸颊上不知到是红还是白的多。

卷书在一旁扭捏两下:“老爷若是不喜欢美女的话,抱着卷书也成。”

白砚一把捏碎了手中的酒壶,提着卷书的后领,直接对暗中守护的侍卫道:“把老爷抬回府。”

汪云锋打了两个酒嗝,迷迷糊糊的撑开眼皮,遥遥望着楼梯的方向,半响才道:“随便凑几个人随我回去就好,剩下的人在这里保护夫人。”

卷书双眼放光:“那我护送老爷回府,白砚你在这里保护夫人,哎哟!”

白砚一拳打在卷书脑袋上,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还想直接保护老爷到他的床榻上?”

卷书笑道:“这个主意不错。”接而,他状是娇羞地的表白,“其实,我暗恋老爷很久了。”

暗卫们下意识的抚平鸡皮疙瘩。

白砚直接一脚踹到他的屁股上,让对方沿着门口直接滚到了马车底下:“你痴人做梦,老爷是我的。”

暗卫们都忍不住翻白眼,自动留下一半人继续保护夏令寐,一半人抬着半醉半醒的汪云锋放入马车。在卷书与白砚叽叽喳喳的‘争宠’下,循着夜路缓缓向黑夜驶去。

“姑娘,汪大人走了。”岫玉从只留有一条缝隙的窗口收回头,对躺在床上闭眼似睡非睡的夏令寐道。

萤石将唯一一盏烛火移到床边小几上,看着夏令寐眼皮下慌张滚动的眼球,叹了口气,给她掖了掖被角:“时辰还早,等汪大人离远些我们再走吧。”

夏令寐气若游丝的嗯了声,算是接受了对方找的理由。

晌午之时,她对汪云锋发了好大一顿火,骂得口干舌燥,手也抽得虎口生疼,等到发泄足够冷静下来之后,才发觉汪云锋已经体无完肤摇摇欲坠的模样。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痛快多些还是痛苦多些。两人沉闷的面对面了一个下午,再也没有一句话。

汪云锋没有对他死缠烂打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夏令寐也没有对自己的暴怒翻出个开脱的理由。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她放下长鞭之时,静静地说:“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此生,到此一刀两断。”

最初,是她刻意无视了他的痛苦,强行嫁娶;那一年,是她忽视了他的绝望,独自转身;如今,还是她,蔑视了他的深情,决绝的斩断所有。

她的心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只能躲在这他乡的小小客栈里面,自己拥紧了自己,靠着双手温暖自己的身躯,吞下所有的泪。

寅时初刻之时,夏令寐起身,独自穿衣净面,等着更漏敲了四下之后,才轻声道:“走吧。”

岫玉道:“要黑子引开汪大人的暗卫么?”

“不用了。”夏令寐道,“这一次,我们正大光明的离开。”

岫玉与萤石对视一眼,提着贵重的包裹,随在夏令寐的身后走出大门。汪家的暗卫对女主人唯一一次堂而皇之的逃跑行为表示出了足够的疑惑和担忧。暗卫的头领这些年早已与黑子熟悉,悄无声息的跃到黑子身边,推着对方胳膊问:“夫人这次准备跑到哪里去?”

夏令寐抬头,对着倒挂在屋檐下的头领道:“大雁朝大半的疆土我都跑过了,小白子有什么新的提议?”

暗卫的头领——白子,抓了抓脑袋:“提议倒是说不上,只是别跑到没有钱庄的地方就成。否则每月的月钱没法准时到我等手上,下面的人会偷懒。”

夏令寐状是无意的问:“这么多年了,你们的月钱涨了没?”

白子顿时委屈了:“没有。大人事忙,估计忘记了。”

“嗯,不过黑子的月钱倒是涨了不少,这几年下来应该翻番了吧。”

黑子安慰似的拍了拍白子的肩膀:“兄弟,你们是做着卖命的活计,拿着种田的月钱。”

“不是吧!”白子哀叫,“那,我们要不要先去跟大人提一下涨月钱的事儿,再来保护夫人啊?”

黑子大方的拍打对方:“去吧,反正我会给你留下记号。一旦涨了月钱记得赶快追上来,请兄弟们喝酒。”

善良的、够义气的、有同胞爱的夏家影卫们挥着手,看着汪家暗卫们逐一跑入黑暗,向着他们的主人去加薪的道路大步前进,脸上笑得那个灿烂,那个纯良。

夏令寐揉了揉额头:“白子依然这么小白,我们家的黑子依然这么黑。”黑子尴尬,夏令寐继续说:“我才知道,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真正甩脱过汪家暗卫,是因为有内线的缘故。”

黑子傻笑:“姑娘饶命。小白若不是跟着我们,迟早会被那些奸诈的江湖人给吃得骨头都不剩。”

说笑了一会儿,夏令寐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些,骑上早已准备的快马,朝着小白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去。

半夜的街巷中,除了偶尔两盏大户人家门口挂的灯,眼界所到之处皆是昏暗。偶尔还能看到团球似的老鼠从街道中间滑行而过,之后就是猫咪的叫声,狗狗的啸声,伴随着马蹄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仿佛冥界的夜曲,让人觉得萧索且胆颤。

怀中的小藏獒不时伸出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湿漉漉的鼻子嗅来嗅去,不时对着忙碌着的老鼠威胁几声,又窝在了主人怀中撒娇求表扬。

这一次没有以往的东躲西藏,故而行走的队伍不紧不慢,一直到前方开路的黑子突然停了下来。

岫玉与萤石上前两步,分别将夏令寐护在中间,轻声问:“怎么了?”

“前面有马车。”

夏令寐动了动:“谁家的?”

影卫策马前去看了看,很快折返了回来,脸色在暗夜中像是月白的光,有点吓人。黑子与对方说了几句,只对夏令寐道:“我们换条街走。”

不说是谁家的,也不说对方有多少人,很是奇怪。

夏令寐越过众人的肩头遥遥望去,只觉得那马车的形状甚是奇怪,车灯也不似挂着,倒像是坟堆里冒出的冥火,幽幽的闪着,时明时暗。夜风吹来,人们只觉得头皮发凉,鼻翼里隐约嗅出一丝血腥气。

黑子知道夏令寐多心,只解释着:“应该是寻仇,我们避开好些。”

仇杀也有很多种。夏令寐接触最多的是宫廷内部的暗杀,还有官宦世家的权势碾轧,这些年在江湖上走动,倒是江湖寻仇遇到的多。他们大多时候是选择避让,不惹祸上身。

众人调转马头,黑子提前开路拐入另外一条分岔路,夏令寐被大家护在中间,一切静得诡异,只有小藏獒躁动不安的呜呜着。

夏令寐搂紧了它,听得稚嫩的犬啸声起,不一会儿,似乎又有细嫩的猫叫声由远而近。

影卫们开始分成几个包围圈,外圈的分散开来观察所有的暗影,内圈的人密集的守在了夏令寐身边一动不动,岫玉和萤石更是抽出了长剑。

又是一声猫叫,一团小小的黑影从一棵树上掉了下来。马嘶鸣,刀剑在月空下闪着寒光。小藏獒仿佛在回应那猫咪,一声比一声紧急,偶尔颤抖的呜呜着。

影卫将那小猫用长枪挑起,递送到了黑子面前。猫儿很小,才三个多月大,四只脚上一圈白毛,长长的尾巴甩了甩,尖端的毛圈更为打眼,瞧着有些熟悉。

“是汪大人养的猫儿。”岫玉说。

“保护姑娘要紧,我们回客栈。”

刚刚才出来,怎么可能回去。众人都有疑问,可是长年的护卫生涯让影卫们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这种时候,就连夏令寐也觉得出城不安全。高高的城墙之外就是野郊,对于武林人来说最容易藏匿偷袭,还不如呆在客栈不变应万变。

“那马车是谁的?”夏令寐问黑子。

对方不会欺骗她,顶多是沉默。

“汪云锋,对不对?”

“马车中只有车夫和掌灯人的尸体,没有汪大人。”黑子顿了顿,“汪大人有人保护,应当早已脱险。”

这样也算是间接回答了夏令寐的问题。

她踌躇了两下,黑马的四蹄焦躁的游荡了一圈,喷了喷鼻息。

“这条路不是通往汪府。”

“可以到衙门。汪大人走得晚,应该是怕误了白日的点卯,故而直接去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