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带着他们拐去了偏厅,还没进门,就一股压抑的惊惧铺面而来。

偏厅外的空地上站着几十个老老少少的仆人,有男有女,皆噤若寒蝉的站着。最中间靠前的位置放着一张板凳,上面匍匐着一位壮年的男子,正被两个黑衣人轮番拿着臂粗的棍子执行惩罚。壮汉被打了有些时候了,臀部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下面青紫的皮肉绽开着。汉子被堵了嘴,一头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眼睛频繁的往天上翻,眼看着就要晕了过去的时候,一个老妈子端着一盆子盐水就泼了下去,顿时引得那汉子弹跳起来,瞬间又被棒子打趴下了。这一次,是摁在地上打的,没一下那人就反射性的跳一下,仿佛被丢上来岸的鱼,半死不活的挣扎着。

周围站着的仆人们一个个脸色发白,汗如雨下,有胆子小的都晕了过去,躺在地上也没有一个人扶起。

富丽堂皇的厅内正坐着一个妇人,一身红缎金线缀珍珠百褶儒裙,梳着高髻,戴着盛世牡丹翡翠金环,白玉一般的手腕上几个金镯子叮叮作响,眉似剑锋,眼如墨玉,颜色端庄中凝着魇气,配着那一声声沉闷的疼痛声,让观者凭端生出惧意来。她的身旁上百年的檀木桌面上铺着翠绿锦缎,一桌子的帐薄和各色的纸张。妇人正随手翻着一本簿子,一丁点小小的皱眉就可以让外围站立的仆从们颤抖,若是被她刀刃似的视线看上一眼,那个人就恨不得跪地求饶。

“你们中间有的是随我一起长大的,有的是在夏家长着脸面的,有的是我亲自挑选交付了真心特意培养的亲近之人。我只认不管在娘家之前,还是嫁入夫家之后都没有亏待过你们任何一个人,在外人面前也给足了你们脸面。每月月钱,平日里的赏赐,逢年过节丰厚的红包和小礼哪一样少了你们,哪一样缺过你们?你们说说看,作为你们的主子,我可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汪云偷偷从母亲吴氏身后偷窥着坐着的女子,眼睛眨也不眨,里面的小气谨慎逐渐涣散,透出点黄色来,他不自觉的并拢了双腿,只觉得舌头在女子那一片白皙的颈脖上流连,往下再往下。

“看看这几年你们做了什么。仗着汪家的势力在外面狐假虎威,赌钱喝酒赊账还不够,居然还用汪家的名义倒卖房屋地契。你们告诉我,你们是汪家什么人?仗着汪家哪一位亲戚的体面?赖的账你们准备让汪家哪一位来还?是老爷,还是夫人我,或者直接发卖了你们的父母姐妹子女?再不济,也可以把你们卖了,不管是卖了劳动力,还是割肉论斤都是不错的法子,嗯!

倒卖房子地契欠的高利贷,用什么偿还?用汪家的家俬器皿,还是用老爷的书画和夫人我的金银首饰?更或者,你们是私下去了老爷的书房,用银子来买卖朝廷消息吧?”

底下刷啦啦啦的跪下了一串人,有一个甚至于下半身失禁,不停的磕头求夫人饶命。

夏令寐指着那早就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仆从道:“他私自偷了府里的物品出去还赌债,只是打一顿是不够的。他用手去偷,我就砍了他的手;他用脚跑去赌,那就砍了脚。来人啊,执行吧。”

只是一瞬,那壮汉根本来不及发出一声求饶就血肉横飞,四肢已经分离,血淋淋的躺在了院子里,把那一地的盐水和汗都给染红了。

跪着的人没有一个发出声音来,他们似乎都想到了夫人还在汪家的日子。这位靠着武艺超群而得到夏家重视的嫡女,最擅长的就是杀鸡儆猴,也最喜欢用最直接的法子来惩治恶仆。

七年了,他们都忘了。汪家的女主人根本不是一位和善温柔的主,她可是真真正正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女修罗,她可容不得下人阳奉阴违败坏家声,更加容不得任何人无视汪家百多年才延续下来的家规家法。

御史家族,治家如治国,家国天下,铁面无私。

夏令寐不能刚回家就拿着汪家人开刀,可是她陪嫁来的这些仆人的身契可都在她的手上。这些年这些事,汪云锋不说,夏家人不能管,他们都在等,等着夏令寐大动干戈敲山震虎。

他们这样的世家,若不自律,哪里能够延绵几百年长盛不衰,靠得就是荣辱不惊,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才能够峥嵘千秋。

夏令寐略显疲惫的靠在榻上,岫玉已经拿出垫子给她垫在背后,又有伶俐的小丫鬟给她捶腿打扇,凉风一吹,她又褪去了铁血无情,变成了那深闺贵妇,懒懒的依靠在花团锦簇之间,笑得端庄而闲适。

“请吴氏母子进来吧。”

四四回

选择谈判的时候,夏令寐的气势是相当惊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够给人压力。

吴氏在外面的时候经过那一场血腥阵仗的压迫已经丢了些气势。这位穷困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等到入了偏厅外的血迹都冲洗了干净之后,又开始左右张望。相比入门之时那些鬼气森森的仆从,这里的丫鬟们仿佛带领她进了繁花绽放的春园,每一个人都充满了生气和谨慎。她们是妖娆又天真的,在这金碧辉煌的轩室里显得楚楚动人,瞬间冲淡了吴氏的胆怯。她被引进内室的时候,忍不住抖了抖自己的胸脯,眼角上挑,又恢复了张狂的神色,掂量着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盆一景,算计着这些能够卖出多少银子,能够给她堆积多少金山。

夏令寐请吴氏坐,吴氏就大大咧咧大马金刀的跨坐在绣墩上,一屁股差点陷了进去,摇晃了两下才坐稳。

夏令寐又说:“上茶。”

“不用了,我不耐烦你们这些人的客套。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是要分家产的,有了银子我自己会买好吃好喝的,用不到你现在假惺惺。”

夏令寐挑眉,原来这吴氏还是一个爽快人。

“既然如此,那么夫人可有信物能够证明你的身份?”

吴氏眼珠子一瞪,把汪云扯到面前:“要什么信物,这个儿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是老爷的亲生儿子。”

夏令寐看也不看汪云,只问吴氏:“夫人说的老爷姓什名谁?生辰八字多少?又在何年何月何时与夫人一夜春风,得下这么一位敦厚的哥儿?”说着,梭得一下瞄了汪云一眼,惊得对方浑身一激灵,颤抖过后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竟然有些一尝所愿后的松散和慵懒,让他忍不住对夏令寐瞧了又瞧,那神色慢慢就放肆了。

夏令寐冷笑一声:“去请老管家来。”

不多时,老管家就带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少年抬了两筐子书薄入屋来。

那吴氏早就知道汪家人会问汪老大爷的过去,当下大嗓门就拉开了说:“哼,谁不知道我家老爷姓汪。如果他姓旁的我犯得着来找你们?告诉你,我家老爷是天安初年生人,生辰七月初七月上眉梢时。在天安十五年外出之时遇到了我,说好了若我给他生个大胖儿子,就接我回家做正房奶奶。哪里知道我等来等去都等不到那天杀的上门,独自拉扯到了儿子才知道他早就死了啊,我苦命的儿啊……”抱着汪云就哭得撕心裂肺。

屋子里的老人脸色当场就变了。虽然汪家老大爷早就病势了,可也轮不到外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出来哭一场。真正该哭的人可还在高堂上坐着呢。

“敢问这位夫人,你说我家老爷是七月初七生人?”

吴氏一甩帕子:“难道我连我那死了的男人什么时候生的都会记不住?”

老管家似乎憋着气:“那就对不住了,你说的生辰跟我家老大爷的对不上。”

吴氏瞪着他:“你放屁。你们汪家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男人的生辰。”

老管家笑道:“的确,外人都知道老大爷的生辰,就好像平民百姓都知晓当今圣上的出生年月一样。但凡世家大族,每一个人都有两个生辰。一个是其生母怀胎十月预产的日子,还有一个是生产之时的确切时辰。大雁朝百多年前的圣祖皇帝中了巫蛊之术之后,不管是皇族还是世家子弟,出生之后就有两个生辰八字,对外告知的全部都是预产之日,而真正的生辰只有亲生父母知晓。你说你的老爷是七月七日生人,那就与我家老大爷的生辰合不上。汪云公子的父亲自然也就不是我们汪家老大爷。”

巫蛊之术历来都需要被诅咒之人的确切生辰八字,贴在诅咒草人身上,每日里用尖针扎之,会让该人生不如死神识不清,逐渐衰弱直到死去。别说当年深受其害的圣祖皇帝,就是夏家这等大族,也会刻意隐瞒孩子的出生时辰,只有年月对上,有时候连具体的时日都有偏差。除了亲生父母和贴身接生的稳婆和嬷嬷,甚少有人知晓。夏家这样的大族,接生的稳婆都是家生子,自然不担心外泄。

夏家如此,汪家也是如此,所以,吴氏说汪家所有人都知晓汪老大爷的生辰,这话可信也不可靠。也许是汪老大爷真的没有告诉她生辰,也许是背后拾掇吴氏的那人根本不知道汪老大爷的生辰。如果换了另一位小户人家的主母,还不一定知道这些世家隐秘之事。可惜的是,夏家本就是善于真真假假糊弄人,对这些自然是明白。

吴氏愣了一会儿,突地坐地大哭:“天杀的哟,老娘替你生了儿子,你居然连自己的生辰都不告诉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枉费我把你儿子拉扯这么大,你不娶我就罢了,还拾掇着一群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一边嚎哭一边摧地,大摆着泼妇的样子,就跟这些时日在汪家大门里闹腾的一样。她是料定了汪家好面子,经不起她这么撒泼打混。

夏令寐冷哼,一边喝茶一边无意的问:“刚才那砍了四肢的还活着吗?”

老管家赶紧低头:“回禀夫人,老奴来之前那人已经没气了。”

吴氏的哭声一顿。

“这么快就没气了?我只是砍了他的手脚,又不是砍了他的头,死得太快了。”

老管家道:“的确。他其实也罪不至死,就是偷了府里的东西去还赌债,前后也就几百两银子。不过,他最大的过错是骗了主子。这人一旦撒谎成性,还胡作非为以假乱真就该死了。砍了四肢失血过多算不上什么,应当拖到大街上千刀万剐才是。”

吴氏的嚎叫梗在喉咙,冒出一个嗝。

夏令寐点点头,似乎一条人命在这类大家族的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她转头问吴氏:“你家老爷是哪一年与你相遇的?”

吴氏呆呆的回答:“天安十六年。”

老管家立即让人从那堆搬出来的书册里面翻找出标注了天安十六的册子,舔了舔手指翻阅道:“老大爷在十五岁那一年就参加了白鹭书院的终业考,得了第七名。那一年的前六个月都在府里读书,出门过三次,都没有离开过北定城。七月与老夫人下定,之后三个月忙着接手府邸的差事,根本没有出过远门。九月老大爷拜入当时的太子太傅名下,成为座下弟子,帮助老师一起修改《法典》,一直到天安十八年才参加科试,入朝当官。这前前后后四年,老大爷没有一次离开过北定城。”

夏令寐拂开小丫头的按摩:“既然公公一次都没有出过远门,那这位外地汪云公子就不是公公的儿子?”

老管家嘴角抽搐:“不是。书册上从老大爷的出生到殡天都详详细细的记录了他老人家的一切言行,哪怕哪一天多吃了一碗燕窝粥都记录在上,错不了。”

夏令寐再问:“那这位夫人与汪云公子诬蔑前朝命官,若是送入官府……”

“在大雁朝法典中,平民诬蔑朝廷官员罪责当诛。情节严重者,灭三族,午门斩首示众。”

夏令寐问吴氏:“敢问这位夫人,你可还有其他亲眷?这三族最少也包括你的父母子女,你做好全家砍头,死无全尸的准备了没有?”

吴氏脸色一白,指着夏令寐:“你,你……你胡说。我家老爷啊,你这是找了什么样的儿媳妇啊,她要杀了你的婆娘和儿子啊,她这是……”

夏令寐凉凉的道:“看样子这位夫人是赖定了我们汪家了。来人啊,去请得官差来,将这两人送衙门。老管家,麻烦你去上下打点一番,务必让官差们好好伺候这位尊贵无比的老夫人,还有……”

“夫,夫人……也,也许是我们弄,弄错了。”一直没开口的汪云战战兢兢的爬了上来。

“哦——”

“是,是的。我的老爹的确姓汪,可不一定是这,这一家……”

夏令寐好笑的望着他,半响才道:“的确。汪家是大族,从上到下姓汪的老爷没有上百也有七八十,过了不惑之年的少说也有三十多位。不是我们大房的,也许是二房,是也不是?”

“是,”汪云颤抖的跪了下来,“也许是二房也说不定。”

夏令寐颇有深意的凝视着汪云:“二房的那位当年可风流着呐,除了府里的妻妾通房,还有两个外室。常年在外喝酒赏花,少不得被好友们赠送一两位美人,金屋藏娇。对了,少年之时,那位爷还外出游历过,去了不少的地方。”

汪云冒着冷汗,盯着夏令寐都要放出光来。他们母子本是被人拾掇来骗汪云锋的,本来也没打定能够得到诺大的家财。不过想着这些大户人家怕出丑,愿意用银子来盖丑闻。打发他们母子最少也要上千上万,再加上背后之人的打赏,让他们母子过上好日子不难。到时候他汪云拿着这笔钱买个大屋子,取上一位娇滴滴的小姐,再捐个小官就可以逍遥的做个官老爷。

没想到色令智昏,他母亲吴氏见到了大世面,胃口大了,决定把着汪家不放。可汪云被夏令寐连哄带骗加威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得这美人说话好听,要他做什么他就愿意去做什么,一股脑的只知道点头。

直到被人送入了另一处小庄子,这才醒过神来。他刚才怎么不求着在美人身边呆着呢,哪怕伺候她一辈子也好啊。那腰肢,那脸蛋,还有说话的声调让他骨头都软了。

夏令寐唬了那两人,转头就派人监视了他们,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让二房也尝尝被人闹得家犬不宁的滋味。这些日子她再把府里疏离了一遍,该敲打的敲打,该赏赐的赏赐,该发卖的发卖,老管家老老实实的把管家的权利交到她的手上。这是汪云锋早就吩咐了的,也是留下夏令寐的手段之一。

你看,你不在府里,随随便便就有人可以上门来闹,这里面的人也乱七八糟没有人管束,你回来了,正好管家。

再过了些时日,天气逐渐凉爽起来,汪云锋也就到家了。

四五回

很多时候,聪明人总是认为一切事情都会被自己所掌控。汪云锋对于夏令寐性子的把握不说有十分,也就九分。

他在回家的路上就热切的想过很多种两人再见的情景。

夏令寐是个有决断的人,一旦决定什么事情就能够埋头不计后果的去做,哪怕碰得头破血流。所以,只要将她拐入汪家,基本就不用担心她离开了。而且,庄生之事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汪云锋十分明智的在夏令寐最苦闷,最彷徨,最纠结的时候,不是选择去劝说她忘记庄生,而是让两人分开一段时间,让她毫无顾忌的思恋庄生的好,同时感激汪云锋的体贴和纵容。

夏令寐不是瓷娃娃,任何来自于别人所给予的伤害都不重要,她只需要汪云锋无条件的爱她,相信她。

汪云锋明面上的宠溺避免了两人因为庄生之死而产生争吵。他们分开,各自冷静,然后重新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再慢慢清醒过来回报对方所给予的一切。

汪云锋认为,夏令寐一定也在期待两人的再见。

有些东西,有点食髓知味。不得不说,哪怕表面上再正人君子的汪云锋,其实骨子里也还是一个初初建立家室的小雏鸟。他希望赶快回巢,紧紧拥抱那个属于自己的妻子,交换分开期间的各种思恋,然后是无尽的春宵。

汪云锋还没到而立之年,各个方面的精神都相当的旺盛,这更加让他有些蠢蠢欲动。在回来的路途上,他几乎有些焦躁,总是忍不住抛下众多的公事,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询问到哪里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北定城啊?夫人的消息来了没有啊?

白子很疑惑:“老爷最近怎么了?好像很暴躁的样子。”

卷书咬着稻草,倒在马背上要死不活:“他能不暴躁嘛。春秋鼎盛身强体壮的年纪,禁欲了几个月,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了。”

白砚踹他一脚:“你能不能斯文点?”

“好吧,老爷思春了。”嘭的一下,卷书已经被踢下马背了。

快要到北定城的时候,已经距离八月十五只有五日了。城里城外都忙活得紧,到处都是喜气洋洋赶着回家团圆的游子和商旅。

汪云锋只告诉夏令寐大概八月十二到家,他几乎马不停蹄夜以继日的赶路,结果比预计的早了两日,也没额外通知,他想给夏令寐一个惊喜。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跑到汪家大门的时候,老管家笑开了一张菊花脸,一边喊人开大门,一边不停的说:“可算到家了。”

汪云锋勉强镇定的将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家丁都扫视了一遍,硬是没有看见某个人影,不由得忐忑,轻声问老管家:“夫人呢?”

老管家笑眯眯:“夫人入宫了。同时入宫的还有国舅爷府里三品以上的命妇,说是提前过节。”

八月十五合家团圆,皇后娘娘是皇家的媳妇,自然只能在宫里过,所以自家娘家只能提前了。不止是皇后,从八月初开始,宫妃们娘家的家眷已经陆陆续续往皇后处递牌子,请求觐见。皇帝这些年身子不好,宫妃不多,有子嗣的嫔妃们因为皇后独宠,这些年也还安分。表面上看去,前朝和后宫一切都安安分分,风平浪静。可汪云锋知道,只要自己回来,手中折子往上一递,这平静的表象就要打破了。

夏令寐回汪家之后就让人放出了汪夫人身子痊愈的消息,她也逐渐的出现在了世家官宦大臣们的后院里,与众多夫人小姐们缓慢的回复着联系。汪云锋不再是族长,夏令寐七年不曾出现在世家后院的权利圈中,最开始的时候引起了不少的揣测和试探,甚至还有取笑和诬蔑。

汪家一共有十二房,在北定城就有六房,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多多少少与长房有隔阂。汪云锋没有回来,大部分针对长房的矛盾都落在了夏令寐的身上。在以前,夏令寐性子泼辣又暴躁,没少给人脸色。之后七年销声匿迹,汪家其他房的人没少给汪云锋塞小妾通房,更有人揣测夏令寐善妒,府里稍有有些姿色的美人都被她辣手摧花。也有捧高踩地没远见的妇人幸灾乐祸的说夏令寐无法给汪大人生子嗣,没有被休纯粹是汪家怕了夏家的权势。

她再一次的出现,虽然依旧高傲且泼辣,可到底汪云锋不再是汪家族长,且她性子经过多年沉淀,轻易不会去得罪人,此消彼长,七年后的汪夫人反而跟容易被人诟病和取笑,更有人拾掇着汪家族长夫人给汪云锋塞美人。

夏令寐对于这些言语算计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虽然是女儿身,到底是经过战场洗礼,如今人在北定城的风云圈子里,可行事作风依然带着将士的不拘小节。说白了,小忍忍着忍着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了了,一刀宰了对方,干脆又利落。女人家,嘴碎是正常的,只要不坏汪云锋的大事,夏令寐也无所谓了。不过,她也暗中观察有哪些世家持之以恒的与汪家保持着友好关系,有哪些妇人是别人的枪靶子,哪些是真正有远见有眼色的人。不到半个月,她与人吵架很少,却与一群武将们的夫人走得极近,无它,只因为性格相近,不喜欢磨嘴皮子。剩下的,都是书香世家有才学的女子,这类人清高倨傲,不善于巴结,也不喜欢惹是生非,平日里见面喝个茶弹个曲看下书,清闲又自在,不用劳神还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好感。

妇人之见的事情,汪云锋是不会去过问也不管的。

他回到家,见到多年来沉寂而灰色的府邸重新开始生机勃勃也不由得高兴。

正当是秋季,枫树从亭台楼榭中洋洋洒洒的泼墨般飞出来,红的叶,绿的瓦,白的墙,多姿多彩中平添了雅韵。丰收的季节,后院的果园也硕果累累,金灿灿的橘子挂满了枝头,随手可摘。

汪云锋随手吃了一个,差点把牙都给酸掉了,半响都睁不开眼。

实际上,当他游走在府邸打发无聊时光的时候,他发现了更多新奇的事情,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夏竕没有来汪家。

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夏竕存在的痕迹,哪怕他偶然来串门踩过的脚印都没有。

汪云锋不动声色的询问了老管家夏令寐回家之后的一切活动,并且隐晦的询问是否有不足七岁的小男孩来府里游玩过。得到的答案是否定。

这不是最郁闷的事情。

汪云锋回府的第一日,洗去了一身的风尘,耗费了一个时辰精心打扮,然后嘱咐厨房准备丰富的晚餐,自己端上最温柔最深情的笑容从早上巳时一直等候娇妻,到了晚上亥时初刻,都没有等到夏令寐的出现。

在他的脸都笑得僵硬了,他那油光水滑的长发从服帖到分叉,光鲜亮丽的君子衫从一尘不染到灰尘仆仆,满心的期待被不耐、焦虑和烦躁给占据之时,老管家颤巍巍的缩到布满了馨香的庭院里,隔得远远的对汪云锋道:“皇后娘娘与夫人相谈甚欢,说今夜还要与夫人继续促膝长谈,增进姐妹情谊。”

汪云锋光洁的额头上倏地蹦出一根青筋,咬牙切齿的问:“夫人知不知我回府了?”

老管家机灵的倒退了一步:“消息已经送了,不过被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给拦了。”

汪云锋眼色如刀:“皇上呢?他就舍得皇后娘娘彻夜不归,留他一人独守深闺。”

老管家再退一步:“听闻,昨夜皇上训诫太子不可沉迷女色,今夜就被皇后娘娘就以‘皇上体弱,要多注重养生’为由,给轰出了后宫。”

汪云锋恨不得把酒杯都给砸了:“无能的帝王,这般纵容皇后,迟早会出大事。”

老管家咳嗽,心想着老爷如今最大的事情就是没法与夫人小别胜新婚了吧。啧,什么时候府里才有小少爷呢?夏家那位竕少爷据说是夫人的义子,他到底是不是老爷的儿子呢?

汪云锋当夜遥望着快要圆的月亮,深深后悔为什么不提前告知夏令寐自己回来的具体时日,惊喜什么的,这不是惊坏了自己的喜事吗?

第二日,汪云锋决定主动出击,他抱着一叠的书册和奏折,顶着还没拉开的幕布进了宫,上了朝。

瞪着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下了朝,然后被无能皇帝召见去了偏殿。报复皇后的最好办法就是折腾皇帝,于是,悠闲了大半年没人指着鼻子骂的皇帝再一次领教了汪云锋的刻薄嘴脸。将大雁朝的九五之尊从头发丝挑剔到脚板底,从眼神不够犀利指摘到坐得不够端正,从皇帝身边太监总管送茶打岔妄图让皇帝逃脱苦难,再骂道伺候的宫女无精打采含胸驼背。骂完了眼前人,再阔大到后宫子嗣不繁,太后吃斋念佛屁事都不管,太子拉帮结派文不成武不就,众位皇子没有责任心没有贡献心,公主们只知攀比不懂节约……等等等等,最后才奉送上了奏折。

皇帝打开一看,好家伙,参奏的官员从七品小官到一品大臣,拔出萝卜还带着泥。真的整治下去,大雁朝又要震荡一番。

皇帝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身边的太监总管道:“去,看看汪夫人还在不在皇后的宫里,请她赶快出来把她家的阎王拉回去。朕这屋顶都要被汪大人给掀翻了。”顺道赏赐了一大堆金银首饰,只求汪夫人赶紧回家。

如今谁再说汪夫人善妒,皇帝就跟谁急。这哪里是夏令寐会吃醋啊,是汪云锋啊,他这醋坛子打翻了,连后宫都要酸翻了天。

所以,当汪云锋嘘干净了一腔怒火之后,出了宫门爬进马车之时,夏令寐就已经端坐在内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汪云锋当即眼睛一瞪,顺手一拉,就将人困在了怀里,闷头就吻了下去。

四六回

夏令寐一瞬间的怔仲,第一次察觉这个男人毫不掩饰的霸道,他的吻好像要把人给吞了一样,无声的宣布自己的所有权。

夏令寐推了他几次,对方都纹丝不动。她都不知道是自己力气太小,还是对方劲头太大。

汪云锋抓着她的手腕,眼角的赤红好像更深了些:“你存心要气死我,对吧。”

夏令寐愣了一下,似是而非的笑了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慢慢占据胸膛,既甜蜜又酸涩:“你胡说什么!”想了想,转移话题的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汪云锋在她嘴角咬了一口:“昨日就到家了,等了你一天。”

“我不知道,宫里根本收不到任何消息。”

汪云锋气恼:“你当然收不到,你和皇后一起算计我。看我急得昏头昏脑很好玩?”他靠着她,无形中将她挤到了马车的角落,居高临下的盯着她:“你一贯会耍小性子,就不怕把我惹火了,把你关在府里哪里也不准去?”

他这话含着点别的意思,夏令寐没有听出来。实际上,熟悉汪云锋的人都认定了他是一个顽固不化、铁石心肠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人,说出来的情话也会是含蓄的,可能是一首文绉绉的诗,也可能是一句不合时宜的嘘寒问暖,更多的应该是正儿八经的要求你一些乱七八糟看不出实际意义的琐事。

他是适合风云诡秘的朝堂,而不会在儿女情长上有太多的纠缠。

这个人的表象太正直了,正直到夏令寐乍听这样的话时,首先想到的是大局。难道吴氏那对母子的事情没有办好?有人找到他的面前去告状了,于是,最讨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汪云锋找这当家快一个月的夏令寐算账了,要好好的调/教这位妻子,告诉她不要擅作主张坏了他汪家的大事?

天知道,汪云锋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汪云锋右手狎昵的掐了掐她的腰肢,夏令寐习武,腰部比寻常女子更为敏/感,差点就跳了起来,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就怕自己跟汪云锋对着干,都要中秋了,好不容易团聚一次就惹了他,实在不是她的本意。

汪云锋已经将她整个人锁在了怀里,狠狠的在她下唇咬了一口,看着那唇瓣嫣红欲滴,心底就跟猫抓了一样:“把你锁着,哪里也去不了,天天就在府里,睁眼闭眼都只能看到我。”夏令寐瞠目结舌,就听他叹息:“我是个霸道的人。你既然嫁给了我,就别妄想逃开。”

“我,我没想过要逃。”夏令寐心虚。自从知道汪云锋这几日就会到家起,她一直都坐立不安,想都不想的立即收了一大堆的帖子,每天都跑到外面跟人聚会,就是不肯老老实实的呆在府里。

“就算是皇后召见也不许入宫。”

夏令寐挣扎着坐直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汪云锋脸色由白转红,最后又变成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本正经的念了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咦——!

夏令寐倒吸一口气,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汪云锋会对她念念不忘到这种地步。他们两人习惯了分分合合,习惯了貌合神离,也习惯了针锋相对,就算是再遇之后,他虽然明白的说她是他的妻子,他在乎她,他要她执行妻子的责任,可是在夏令寐的心目中,汪云锋就算对她有情那也不及对夏令涴的十分之一。她潜意识的拒绝去分辨自己与夏令涴孰轻孰重。

汪云锋的甜言蜜语只是哄她回家的手段之一,她心酸也只能自欺欺人,他是在乎着自己的,只是没有对夏令涴的分量重。

可是,汪云锋只要对她看重了一分,她也愿意付出一切去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