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寐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镇定的对视着汪云锋:“是。他是你的儿子。竕儿的这个竕字,我想你从第一次听见就明白了它的含义。”

她推开他,斩钉截铁的道:“竕儿,就算是你的嫡子,也不属于汪家。”说罢,再也不去看汪云锋震惊中心胆俱裂的脸。

夏令寐步履蹒跚,一步步走回房间,茫然四顾。也许,不单夏竕没法回到汪家,就连她夏令寐,也要离开了。

无人之时,夏令寐才卸下了那一身的坚强,捂住了脸,让悔恨不甘一点点泄漏出来。

他的儿子,她的竕儿……

都怪她,都怪她自己,一切都是她的错。

四九回

黄昏之前最后一抹光明也消失在了北定城的城墙之下,热热闹闹的街道上亮起了猩红的灯笼,像是地狱来的鬼火,在秋风下忽明忽暗。

汪云锋独自一人游荡在街市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不远处走来一大一小两名男子,大的那位遥遥的看见他就摆着手打招呼:“哟,这不是汪云锋吗?”

小的那个笑得一脸和善:“啊,果然是汪御史。”

汪云锋觉得头更加痛了。他今天是诸事不宜,呆在府里怕跟夏令寐争吵,出来又遇见最不想见的两父子。

大的那个一把拖住了他:“别这么无情嘛,我今天带了银子不用你请客喝酒了。走走走,我们逛青楼去。”

小的一迭声附和:“父……父亲说了,今天他要带我去见世面。汪大人一起吧。”

汪云锋甩开袖子,一脸的生人勿进:“我不去。你们两位如果不怕家里的冰山美人知晓的话,最好也不要去。”

整个北定城,真正能够让汪云锋称之为‘冰山美人’的女子,就只有深居在皇城内院的皇后娘娘了。没错,这一大一小父子两人不就是那好色好权,亦正亦邪的皇帝和太子嘛。

皇帝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摇头摆尾的扇扇子:“怕什么。我家的美人可比你家的母老虎通情达理多了。而且,我又不是自己去玩乐,我是带着儿子去见见世面。”

嗯哼,就算家里的冰山美人问起来,一切推到儿子身上就可以了嘛,啊哈哈,皇帝内心大笑。

太子却不干了:“我一个小童子,什么都不知道。爹爹自己说要醉卧美人膝的,跟我没有关系。”太子一把抓住汪云锋的衣袖,“汪大人,你一定要明察秋毫啊。”最重要的是,到时候皇后问起来,汪大人你一定要替太子我撑腰,告诉皇后:一切都是皇帝的错,皇帝太色了,他还带坏自己的太子,罪不可恕!

汪云锋脑门抽筋,这两只该死的肥龙!

三个人在秦楼楚馆的大街上拉拉扯扯,最后汪大人虎躯一震,对一群看好戏笑得淫/荡的龟公老鸨和青楼女子们道:“谁敢拖着我们进门,明日里就等着官府来封店吧!”

众人脸色大变。汪大人,汪御史,您老好走,我们就不送了啊!顺道,把这两位祖宗也带走,快快带走,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唉……”

“唉——”

一大一小叹气。

大色龙把杯子递送到小肥龙的面前,让小肥龙斟酒:“汪大人今日心情不好啊。”

小肥龙更加委靡:“今日最委屈的是我啊,”明明是我挨了揍,“为什么我还要看野豹子义父的嘴脸?”

汪云锋充耳不闻,自己招来一壶酒,一杯一杯的痛饮。

大色龙摸着光洁的下颌:“汪大人肯定被家里的母老虎抛弃了。”

小肥龙有样学样的摸着自己的……包子脸:“我觉得,汪大人应该是被野豹子给揍了。”

两条没心没肝没肺没肠子的混蛋龙,你一言我一语的消遣沉闷不堪借酒浇愁的汪御史,只把汪云锋说得天上地下最可怜最可恶最咎由自取最罪不可赦的混蛋。

“皇……老爷,你说,我汪云锋是不是很窝囊?”

大色龙十二分无辜的道:“我以为这一点北定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喝着酒,似笑非笑:“你岂止是窝囊,你简直就是废物啊。就算是御史,那也可以娶一个正妻,两个偏房嘛。你看看你,说什么修身养性,居然把官员们明里暗里送给你的美人们转手送人;夏家那么多嫡女,你娶谁不好,娶了那只母老虎,一天到晚闹得家宅不宁。这么多年了,一个嫡子都没有,让人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有隐疾。还有,没有儿子就罢了,居然还不肯过继旁系的孩子,最后闹得把族长之位都给丢了。汪云锋,别人都说你是正人君子,在我看来你其实就是一事无成的蠢人。”

小肥龙疑惑:“族长之位很重要吗?”

大色龙解答:“当然重要。一个世家的族长,可以掌控整个世家所有人子弟们的势力。如果把一个人当成一根筷子,一个世家那就是无数根筷子。你可以将一根筷子很容易的掰断,那么几百根筷子呢?如果你要保护一个人,你是凭着一己之力去保护他,还是利用手中的权利,让几百个人去保护他的好?”

小肥龙点头,表示明白了:“就比如,我在书院读书,谁得罪了我,我不用自己亲自去教训他,只需要叫一个手下去惩罚对方就好。一个人斗不过对方,那就两个人,两个人不行就三个人。”小太子果然把夏竕给记恨上了。

大色龙深表赞同:“如果你们小辈搞不定,那么就告诉大人。作为你的老爹,我会替你找对方的老爹决斗。”果然,在这里偶遇汪云锋是假的,皇帝你今天不在街上逮人,就会跑去汪府抓着汪云锋,替自己的儿子出气吧?

汪云锋根本没有听见那两人的说话,他一心都在之前那一番筷子的结论上:“如果,我重新得回族长之位,是不是就可以保护最重要的人。”

皇帝颇有深意的撇了汪云锋一眼,姿态潇洒的抬起酒壶,将酒液洒入晶莹剔透的酒杯。酒液越多,皇帝的眼色就越沉:“你们汪家从大雁朝建国以来就是御史世家。你们懂得阴谋权术,最擅长于控制人心,你们是真真正正的文臣。你知道文臣的弱点是什么吗?就是不团结,喜欢内扛,总觉得世人都不如自己看得明白,假清高,假仁义,假和善。文官啊,你给他们高位他们就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贪赃枉法不恶不为,一边收着银子一边还要人称赞他们清廉,一边谋着私利一边还说自己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文官在盛世中可以耽于安乐中饱私囊,若是遇到了乱世,嘿嘿,他们就绝对是祸国殃民的奸臣,卖国求荣也不为过。你觉得一群文臣在一起,就算推举出了丞相,下面的人就真的服从了么?他们会不会阳奉阴违,会不会欺上瞒下?”

太子沉思,磕绊着问:“爹爹你说汪家都是文臣,那么文臣家族的族长其实就是最大的奸臣,对吧?”

皇帝摸了摸太子的发顶:“在盛世,奸臣最多只是贪官。你一个人不贪,可你不能说自己家族里面所有的人不贪。一个正直的人被推举到了族长之位,对家族来说是福,对自己来说是祸。那时候的族长之位是家人用来哄骗外人的附身符,是一面旗帜,也是一个靶子。外人要攻击他的家族,就必须先把族长拉下来。可一个文官家族里面,有几个是真心真意替族长考虑的?有几个是为了家族强大的?他们只是借着族长的声望,在私底下谋取自己的利益而已。族长让家族强大,那是族长应当的;族长让家族走向衰败,那是族长无能,他们可以把族长推向断头台,做替罪羊,然后痛哭流涕的再选一只替罪羊出来,继续给他们遮风挡雨,做世人攻坚的靶子。”

太子叹口气,为汪云锋惋惜:“汪大人,你是个可怜人。”

汪云锋却不在乎自己,他只在乎汪家能不能护得住夏竕,能不能保全自己妻儿的平安。

他当年只请辞去族长之位,其实也是看透了族人假仁假义的嘴脸。他不想背负这个内里空虚的家族,用自己的前程为家族谋取利益。

汪家,其实只是一个空有刚正不阿名声的虚架子而已。

这样的家族,怎么能够保护夏竕,怎么能够抵抗得了朝廷里的豺狼虎豹。

汪云锋觉得自己是一个困兽,被朝廷困在了山林的中央,周围有老虎,有野狼,有猎鹰。而他,怀抱着自己唯一的儿子,面对着诡秘隐身的丛林,遮挡在夏令寐的身前。也许,下一刻怀里的孩子就会爆发出残忍嗜血的本性,将敌人置于死地;也许,他的身后有着未知的敌人,在他一个分神就把夏令寐拖离了自己的身边,将她给撕裂。

天不怕地不怕的汪云锋浑身冷汗,第一次暗算自己这多年来到底竖下了多少敌人,让多少家眷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他抽皮扒筋,死无全尸。

其中,又有多少人想要把他的妻儿送上断头台,让他尝试失去至亲的痛苦,让他孤家寡人一生一世。

“不过,”皇帝嘲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再大的靶子,只要他有个强大的靠山,根本就不需要世人的箭雨。文官们再多,他们也只是帝王手中的棋子。”他叮的放下酒杯,平滑的杯口已经被震出裂痕,这时的男子已经不再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他是帝王,是掌控所有人命运的主宰者:“我让他们生,他们才能生;我让他们三更死,绝不会留他们活到五更。”

五十回

出了酒家的时候,华灯高上。夜市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皇帝不愿意坐马车,难得出门一趟他实在不耐烦种种约束,也不管禁卫们如何操心,自己就爬上了白马,顺道把太子也拉扯了上去,就放在胸前仔细抱好了。

他这一番动作看得汪云锋眼角狰狞。不就是亲生儿子么!他汪云锋迟早也会有把儿子抱在怀里的一日,得瑟个什么劲。

皇帝扬了扬下颚,轻笑道:“其实那混小子不姓汪也好。夏家的小辈,与我家小龙打打闹闹那是堂兄弟们之间的玩闹,换了外姓,还没有这份殊荣。”说着,还摸了摸太子的脑袋:“他若是姓了汪,难免沾惹上你们文官的那些个刁习。心不正、人不诚,还武艺高强的宠臣,可以是保家卫国的镇国将军,也可以乱我朝纲的祸国奸人。汪御史,你想要他走那一条路?”

汪云锋屏着气。

皇帝这番私下的话,说白了就是给太子拉筹码。夏家是太子的外家,夏家的小辈以后自然就是太子手中的棋子。文官是白,五官是黑。夏家虽然手中有影卫,可那些都是用来保护家人,不涉及危害皇权的蚂蚁。

夏家的文官众多,身居高位的很少,这是世家大族的自保之道。高位的人多了,心思就杂了,会威胁家族的凝聚力。就算是三品以下的官员,那也是个个顶两,放在该放的地方,不越雷池一步。就像一棵大树,它不一定是最高大的,但一定是最繁茂的,枝叶伸展最广泛,受到的雨露最多。在郁郁葱葱的丛林里,你第一眼不会望到它,第二眼,第三眼总会注意到。

文官是树叶,武官就是夏家这棵大树的枝干。枝干少,却粗壮,牢牢的深扎在地底,盘根错节让人难以连根拔出。每当面临狂风骤雨的时候,不管绿叶被打散多少,只要主枝不动,这棵树就依然能够存活。夏家五爷夏祥民就是如今夏家最重要的树干,官拜一品大将军却不在朝堂之内,远远的派去驻扎在海边控制着三分之一兵权的海兵,也稳住了夏家在大雁朝的根基。

夏家的长辈中有文有武,可小辈里面文学出众的孩子有很多,武艺出类拔萃的却很少。夏家三房送出去的义子柳令墨算是一个,再小的就是泛泛之辈了。

太子的两位哥哥早就掌握了太子的软肋,很早以前就拉拢了不少武将,二皇子更是自请去了兵营历练,说是以后为了太子弟弟守卫疆土。漂亮话谁都爱听,可皇帝不一定相信。皇帝需要一个不会威胁到太子地位的孩子,替太子抓住兵权。这样的人可以自己培养,也可以从太子身后的权臣中抓一个。实在不行,就让夏家做文官之首,从夏家对立的世家中挑一个出来做武官的头羊,维持平衡。

哪里知道,半路上从天而降一个野豹子似的夏竕。天不怕地不怕,难得的是年纪小,性子还没有经历过打磨。太子若是驯服了这只野兽,夏竕自然而然的会全力为太子驱使,替太子扫平一切障碍。夏竕,就是蹲在太子脚边凶猛的野兽。用得着的时候,可以让野兽咬死人,用不着的时候,杀了野兽吃了肉也不用太费什么人力物力。

皇帝想得长远,汪云锋思虑的只是夏竕的性命。

皇帝这番话已经算是恩威并施,让汪云锋放弃夏竕的嫡子身份,为夏竕日后的荣华富贵铺上一条金灿灿的道路。或者,执意要夏竕成为汪云锋的嫡子也行。只是,皇帝不会让他成为其他皇子手中的棋子,威胁到皇位。一旦汪家有任何妄念,皇帝不在乎亲手替太子扫平不安定的障碍,让夏竕成为皇权更替下的牺牲品。

这就相当于那一把涂着蜂蜜的尖刀,横在了汪云锋的脖子面前,问他:你是要你儿子认祖归宗之后最终命丧黄泉,还是要他平安一生的垂名史册却跟你汪家没有一丁点关系?

汪云锋很想大声宣布:他是我汪云锋的儿子!

可是,此时此刻,汪云锋的唇瓣开开合合几次,硬是将‘儿子’两个重于千金的字给咽进了肚子里。

白马嘚嘚远去了,它背上之人带来的无形压力也逐渐散去。

汪云锋一动不动,半响之后才恍然醒了过来,双目无神中,只觉得手脚都麻木了,背上更是黏糊糊的汗湿了大片。

他面色苍白,刚刚抬起脚步就差点整个人栽倒了下去。

痛啊!

他从未知道,人可以痛到这个地步,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管,每一块肌肉,甚至于内脏都在毫无节制的翻搅碰撞,让他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他撑在酒家门口,根本没法移动。视野中只看到无关的人来来又去去,没有一个人会来询问他的痛苦。

夏令寐在家等来了魂不守舍的汪云锋。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

汪云锋抬起眼皮,半响才看清对面的人,苦笑一下,伸手紧紧抱住了她。抱得那么紧,把人的骨头都要捏碎了。夏令寐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之后遇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看他闷不吭声的样子,一腔解释的话语都无法叙说。

汪云锋不再是过去未经风雨的世家公子,他在浑浑噩噩回家的这段路上就已经将所有的问题都思考了一边,心里有了决策。只是,那决策无法说,他直觉的觉得夏令寐会伤心。

当年她一定是费尽了心思安排夏竕的未来。她那强势而果断的性子,哪里会心甘情愿的容忍旁人决定夏竕的一生。只是,她一个人的反抗太小,无法撼动整个夏家的决定。

“如果你还如以前那样相信我,就不要去干预竕儿的事情。他是我们的嫡长子,我不会让他流落在外受到一丁点的委屈,也不会让外人安排他的一生。”汪云锋顿了顿,握紧了她的双手:“我会保护他,疼惜他,纵容他的一切,不会让他走我过去的路。”

过去的汪云锋是十足的孝子。父母之命就是他一切行为的指南针,让他往东他绝对不往西。这为他赢得了好名声,可也牺牲了自己对家的向往。家人为他安排了平坦的官路,为他安排了最适合的妻子,甚至于对他性格的塑造上也尽了十二分的力气,铸就了七年多以前那温文尔雅的汪云锋。可是,也是父母的强加干预,让他失去了最爱的人,让他在对家的祈求上越走越远,直到他再一次追上夏令寐,见到了夏竕。

他前面二十年的傀儡人生让他反思,他明白身不由己的痛苦,所以,他才会执着的要夏竕认祖归宗,他想要给自己的儿子最好的,最自由的,让他的儿子能够无拘无束的安排自己的人生。

“可是,竕儿他会给你带来……”

“不会的。”汪云锋打断她,斩钉截铁的道:“我汪云锋的儿子一旦做的错事,本就该由他的亲生父亲承担,我无怨无悔。”

这句话说出口,他倏地觉得肩膀上的压力松散了下来:“你是他的娘亲,他犯了错那么你也有责任。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打他、骂他、教训他,你可以罚他不准吃饭,罚他跪祠堂,甚至于带着他一起给人去赔礼道歉,这些都是你身为亲生母亲该做的一切。

你是他的娘亲,不是义母。

你应该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的唤你‘母亲’,而不是偷偷的躲在你怀里抱怨;你应该在他学业有成的时候,第一个受他的磕头,严厉的训导他不要自得自满,而不是看着辛苦生下的儿子转身去感谢无关紧要的外人,看着别人训你儿子的时候明明心疼还要强制忍耐。他若是娶了新妇,你要坐在高堂上喝他的茶,替他管着后院。不管他的媳妇多有能耐,媳妇的家族有多霸道,你都可以堂而皇之的要求她站在你身边立规矩,不用担心儿子跟你反目成仇。

你会因为有他而在姐妹中扬眉吐气,能够为他骄傲,为他分担一切苦难,会成为他的脊梁让他面对人生里任何艰难困苦。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作为亲生母亲应该做事情,是你的责任……”

夏令寐在他怀中簌簌发抖。汪云锋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她也都想过,她甚至于为此暗中哭泣过。

儿子和义子,相差的岂止是一个字,而是一种责任。

只要夏竕姓了汪,她就能够无所顾忌的教导他,不用担心某一天他面对旁人的挑拨之后,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走。而他离开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夏令寐只是‘义母’,而不是‘娘亲’。她没有资格决定他的一切,没有资格说一切都是为了他……

汪云锋抱紧了怀中默默流泪的妻子。他知道她为什么哭泣,以前她的背后没有人支撑着她一往无前,没有人真正考虑过她作为亲生母亲的想法,也没有人能够在她害怕无助的时候撑起她的天空,告诉她:你没错!

夏令寐,她是多么的想要告诉夏竕:你只有我一个母亲,别的人无法夺走你。

那时候,她不敢说;现在,终于有个人告诉她,去享受作为娘亲的责任吧,一切有我承担。

这一次,夏令寐决定放下自己的负担,全心全意的相信汪云锋。

五一回

天总算亮了。

汪云锋坐在书房一夜,等到温暖的阳光洒落入窗棂的时候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来。

卷书守了他整天整夜已经是疲惫不堪,见到他出门就赶紧问:“老爷要不要和夫人一起用早点?”

今日沐修,不用上早朝,汪云锋不置一词的走向后院。他太累了,夏竕的归属像骤然压到心口的巨石,让他一时之间喘不过气来。

清晨的庭院中,到处一片寂静。秋天的落叶早已点缀在泥土上,沾染了露水,死亡中又掩藏着生机,望之兴叹。

汪云锋踱步到了主院门口,岫玉正巧打开院门,见了他躬了躬身:“老爷,夫人还歇着没起。”

汪云锋偏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一排的窗户只打开了几扇,到处安安静静,显得沉闷而压抑。他轻手轻脚的站在了主卧外面,似乎在透过层层叠叠的门窗帷幔,静寂无声的观察着里面躺着的那个人。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才垂下头去了偏房,让白砚伺候着沐浴换了衣裳,独自一人吃了几块糕点后立即吩咐准备出门。

岫玉一惊,小心翼翼的去看他的神色,除了坚硬的冷外别无其他,斟酌半响才小声道:“夫人昨夜辗转难眠,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奴婢……”

“无妨。”汪云锋知道岫玉在害怕什么,安抚道:“夫人醒了之后你再告诉她,说我去找竕儿了。分开这么久,我也该去检查他的课业了。”

岫玉苍白着脸,竟然比一夜未歇的汪云锋还病态一般,勉力的跟在身后,送汪云锋出了府。

汪云锋一直派人在夏竕身边,知道儿子这会儿应该在白鹭书院。作为世家弟子,大部分都是从白鹭书院出来的学子,他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基本都是在书院里度过。那里有他们最初也最坚定的友谊,也有最懵懂最直接的爱慕者,更多的是皇族子弟带来的小型权利圈子。白鹭书院就好像大雁朝朝廷的缩小版,里面有最直接的利益,最微弱的权利碾压,还有最难以抛却的真情。

现在,整个书院里面大致分为三个派系,最强大的一派是太子带领的正统,余下两派是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分庭抗礼。三足鼎立,原本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谁知道,从天而降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拳头是老大的野豹子夏竕,打得这一群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小大人们一个措手不及。

夏竕入读的第一日,就把二皇子给揍成了猪头。原因只是因为二皇子派人来试探他的底细,结果被一心要统治书院做山大王的夏竕一拳打掉了门牙。幸灾乐祸的太子殿下假装哥俩好的问夏竕:“你知道你刚才揍了谁吗?”

夏竕小胳膊挥舞:“我刚才一共打趴了三十七个人,你说的是哪个?”

太子看着地上哀鸿遍野的惨状,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二皇子的身影,抓了抓头:“嗯,反正不管你得罪了谁,要帮忙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夏竕瞥了对方一眼:“你谁呀?”

太子十足老大的气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你堂兄。”

本以为夏竕会‘知恩图报’,从此对他崇拜不已言听计从,哪里知晓,话音刚落,小太子就迎来了夏竕的拳头。小豹子在眼前狰狞地道:“我最讨厌别人跟我称兄道弟了。跟我是兄弟的人,全都被我打瘸过,你算哪根葱!”

这话说得其他围观的夏家子弟们风中凌乱了。喂喂喂,臭小子,一家人关门打架输了就输了哈,你犯得着把我们的家丑外扬吗?臭小子你会犯众怒的啊!担心我们联合外人一起揍你啊!

小太子是相当嚣张的,全大雁朝除了他老娘皇后夏令寐外,他连皇帝老爹的脸色都很少看。现在,一个刚刚入读的小野兽居然对他扬起拳头耀武扬威,啧啧,是夏竕不要命了还是太子他长着一张好欺的脸?

太子认为,要征服一个才子,最好是用自己的满腹才华让对方叹服;要驯服一个武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打得他连自己的老娘都不认识,从今往后只对强者的太子臣服。

于是,太子滚着自己那好不容易苗条的身材对夏竕出拳了。

结局……让围观的众人扶额,不忍再看。

夏竕第一拳就把太子的眼眶打黑了,第二拳让太子的黑眼圈凑成了一对,成了熊猫。

太子羞于见人,不敢回宫见皇后娘娘。在皇后的教育经中,你打架可以,输了来哭诉就不行。于是,好面子的太子殿下躲去了夏家,每日里与夏竕拳脚相向。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个是被朝廷大将亲自教导的太子殿下,一个是被战场的士兵们磨练滚打过的夏竕,谁都不肯轻易服输,谁都不肯轻易放过对方。

夏家对小辈的教导也甚为奇怪。小辈们相互攀比才学武艺是绝对赞成的,甚至是鼓励的。可是,如果输了去向长辈们告状是绝对会挨批的,甚至于会被长辈们轮番‘教导’。同时,明斗是绝对容许的,可若是明着无法胜利,暗中下绊子损人利己,甚至损害了家族名誉的话,一旦被族学里面的师傅们发现,轻则被同辈们鄙视隔离,重则逐出家族。

但是,太子是个什么人呢?他从小就在朝堂上听政,见多了官员们的相互陷害,也被皇帝抱在怀中看过大雁朝无数的暗折子,分析过里面所有的肮脏事,他的思想里面从没有不可为之事,他甚至于给所有的腌臜事都灌上一个‘兵不厌诈’的名头。

可不巧的是,夏竕也是由夏将军放在大雁朝地图上趴着长大的孩子。相比于太子的纸上谈兵,对于军队的布阵和击杀,夏竕是绝对有样学样。

两个孩子各自带领着一群侍卫,明争暗斗闹得夏家乃至整个书院都鸡飞狗跳。从给对方的饭食下泻药,到给对方的衣服衣服撒花粉,再到对对方的部下们糖衣炮弹挑拨离间,各种计谋层出不穷,苦了一众拉肚子拉到腿软,肌肤过敏被蜜蜂扎到千疮百孔的侍卫们。每天,两方都有属下被策反;每一次对抗,双方交战的平地上,不是被挖了水渠就是被挖了深坑,战火一度蔓延到各自居住的庭院。某一天,夏竕差点被卧房突然掉下来的屋梁给砸伤。

他们在夏家的院子都没法住了,于是转战到了书院。大皇子妄想坐山观虎斗,却被太子拉下了马。二皇子企图请假养伤,被夏竕丢入了战场的最中央。两方决战演变成了整个书院的大会战,最终,太子的战绩被呈送到了皇帝的御案前。

皇帝乐呵了,觉得夏竕这个娃儿相当的有趣,最重要的是,夏竕有一个将领该有的狠辣和决绝,甚至于不拘一格的用兵方式。夏竕,是一个战争狂人啊!用得好的话,对大雁朝版图的扩张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于是,在汪云锋忙着与夏令寐滚床单联络感情的时候,皇帝就把两个孩子的战报看了又看,斟酌了又斟酌,最后才有了前一日对汪云锋的那一幕。

汪云锋的人脉有限,对夏竕在夏家闹腾的事情只知道大概,对他与太子在书院的事情知道得更加少。因为,白鹭书院里面的侍卫都是皇宫禁卫,直接隶属皇帝管制,甚少有他人插手的地方。

当他在十多年之后,再一次踏入白鹭书院之时,这屹立在大雁朝长达几百年的书香之地,刚刚才经历过一钞战争的洗礼’。

国子监祭酒康静夫人的那一张老脸在夏竕进入白鹭书院的第一日就挂不住了,她从未见过这么英勇,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曾经用铁腕手段压制过众多皇族子女和世家子弟的老夫人,从震怒,到惊讶,到欣赏,一瞬间年轻了十岁。

与铁面御史的汪大人喝茶的时候都忍不住赞赏:“该子日后一定会成为我朝之福。”

汪云锋垮着脸:“小儿顽劣,让夫人见笑了。”

康静夫人一愣:“夏竕是……”

汪云锋点头,状是沉痛的道:“竕儿自小力大无穷,与常人不同。我们夫妇怕他心智不全,反受其害,故而特意将他送入夏将军营帐,求其帮忙引导。当年为了怕他被人欺辱,商讨之下决定暂时易名姓夏,最近我才将他接回,一时半会儿还没来得及给他正名。”

康静夫人想了想,谋智的双眼中有着豁达。她也不会去刻意怀疑汪云锋话中的真假,本来这些世家是是非非除了他们本人谁也说不清,就算汪云锋话中有明显的漏洞,她也不会过问。

当下只附和着道:“依照该子的性子看,他的确无法继承御史汪家的衣钵。顺其自然,说不定会有另外一番境遇。”点到即止。

汪云锋本来只是想要给出一个‘夏竕并不是夏家的孩子,而是姓汪’的真相,也不愿意多说。

没多久,就有人引了夏竕进来。这个孩子虽然野性未除,到底是被夏令寐教导过规矩。老老实实行了礼,转身面对汪云锋。

汪云锋冷着脸问他:“书读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