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竕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下意识的护住了双腿之间的小大象。记忆中,被罚站的那一天,小大象被蚂蚁怕过的麻痒还在,瘪着嘴:“先生教书文绉绉的,我都听不懂。念那么多的书,还骂不过别人,不如用拳头定输赢。”

汪云锋瞪视着他,似乎极力压抑着怒气:“行啊,你回家直接跟你娘说,你用拳头写字好了。”

夏竕吧嗒着眼。他没听错,汪云锋说的是‘娘’,不是‘干娘’,他直觉里面似乎有陷阱,可是……

“娘都不要我了。”

汪云锋嘭的一下拍打着桌子:“说什么胡话。不要你的话,我现在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一把指着门外,“去收拾一下,回家之后我让你娘来教训你,看你最近到底做了多少混账事。”

夏竕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跳起来:“你又准备罚我。”

汪云锋冷笑:“你有种再跑试试,你这次跑了,以后就别想进家门,一辈子都别想见你娘了。”

两父子跟炮仗似的针锋相对,浑然不知一旁的康静夫人沉思的神色。

这汪云锋,不愧是御史大夫啊,这不知不觉中给人下套的本事,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五二回

夏竕这是第一次到汪府。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汪云锋的儿子,也在夏家的影卫中打听过汪云锋的过去。只是,夏家的影卫到底是偏袒夏令寐,没少挑拨离间,黑子那个人最善于说假话,一件再正经不过的事情到了他的嘴巴里就变成了十恶不赦,所以,夏竕当初很想见见汪云锋。见了之后如何?也许是杀了对方,也许是直接把对方四肢砍了,一辈子绑在自己的娘亲身边。

小孩子想东西很直接,可是临头了,预想跟行动就总是吵架,没少坏他的事情。

到了北定城之后,夏竕见了老太君,那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玩笑似的问他:“你愿意跟着你爹,还是你娘?”

他自然是毫不犹豫的跟着娘亲啦。于是,他也就名正言顺的跟着夏令寐住在了夏府,一直到对方被汪云锋的诡计给拐跑。

他的娘亲居然被别的男子给骗走了,对于夏竕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曾经扭着小蛮腰站在铜镜前,与记忆中那个老男人单薄的身子比较过。怎么看,都是夏竕娇弱身软易推倒嘛,为啥他的娘亲就跟着那个瘦竹竿跑了咧?

也许孔先说对了,女子的心思太奇怪,身为男人中的男子汉是无法理解的

更加奇怪的是,老太君还不准他去找他的娘亲。为此,他偷偷的吊在房梁上,给老太君的茶壶里面撒了一点料。不得不说,这个过程相当的惊险。夏家的小辈中也有眼神犀利,武学高强的孩子。他们那种高强不带一点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血腥气,而是长年累月在刀口舔血所特有的灵敏和谨慎。夏竕学的是为将之道,而他们学的大部分都是生死一线的保命之术。

夏竕在房梁上呆了三天,有五百多次机会下药。结果,不是茶碗突然移开了稍许位置,要么就是下了药之后茶水凉了,或者是老人家心善的将热茶赏了人,更有甚者,从来端庄的夏家姑娘们居然会顽笑中把茶碗给撞翻了,真是苦命的茶杯。

他那一包巴豆粉末最终赏给了看院子的老藏獒,让那便秘了好些日的老狗拉了几天的肚子,总算光荣下岗了。

为此,夏家小辈的老大联合所有会武艺的表堂兄弟们,在月黑人静的夜晚,把夏竕狠狠的揍了一顿。当然,揍他之前,他们也给他吃了掺了半包泻药的茶水,否则还打不趴他。

冤有头债有主,夏竕毫不愧疚的把汪云锋彻底的嫉恨上了。

夏竕见到汪云锋了;

夏竕进了御史汪府了;

夏竕,暴怒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倒栽葱,就将汪云锋的下颌踢得错位了。并且,非常爽快的抡起胳膊给了汪云锋两拳,将对方揍成了熊猫。

然后,他撒开脚丫子一路飞奔入后院,大喊:“娘,竕儿来看望你了!”——他早就在半个月前把汪府里里外外的院子给摸了通透,就等着今天登门而入啦。

汪云锋破相了,不得不请假两日,端着亲生老爹的架势满府邸的抓野豹子。除了在书院读书,夏竕就直接在汪家呆着不肯走了。

第一次,不,也许是第二次,汪云锋又开始了与夏竕争夺夏令寐身边床位的日子。

与儿子争宠,汪云锋简直蠢得没边了!坐在皇宫里独守空房的皇帝狠狠撕碎了最新的暗报。作为皇帝,他是死活不会承认自己跟汪云锋其实是同病相怜的难友。

夏竕就在与汪云锋的争宠中住了下来。隔三差五的看到汪云锋的伤势好了些的时候,就再给他添一些。汪云锋这个人诡计多端,被儿子暗算了就去夏令寐眼前晃荡,鼻子还在流血的时候他也能安之若素的与夏令寐一桌子吃饭。腿在救跳屋顶的夏竕给坐骨折了,他就皱着眉什么也不说的在书房看文书写奏折,偶尔与其他来看望的同僚说几句话。天气逐渐凉了,他因为各种各样的伤势身上就不大好,偏生不说,只流着汗若无其事的做事,夏令寐有心无视儿子的捣乱,接二连三之下也无法忽视汪云锋的苦肉计,反而比平时还要照顾汪云锋更多些。恨得夏竕牙痒痒,每天就抓着两个陪读在一起嘀嘀咕咕,下一次更是换着法子陷害汪云锋,只闹得汪府鸡飞狗跳,倒是比往年热闹了不止几分。

就算这样,汪云锋也一次都没有责骂过夏竕。

对于这个孩子,汪云锋少有的多了十二分的忍耐力和责任心。他虽然在府里对夏竕不苟言笑,要求极其严格,可一旦在外人面前,他就是慈善的父亲,能够包容儿子一切胡作非为。哪怕,夏竕掏了太子殿下的‘鸟蛋’,差点让整个汪家被灭门 ||||

汪云锋接了夏竕回家之后,就与汪家的族长商量让夏竕改名上族谱的事情。对于大家族来说,孩子的名字至关重要,上族谱更是要通报全族。汪家在大雁朝虽然不及夏家,可也有百年声望。虽然一直盛产御史,威名在外,让人不是那么待见。

皇帝对夏竕的打算并没有告知外人,除了汪云锋,也就只有夏家对夏竕的未来有些预谋。可汪云锋摆出一定要让夏竕入族谱的架势,夏家也不好明面上阻拦。

对于夏家来说,优秀的小辈众多,并不差夏竕一个。要培养一个将才,需要耗费太多的人力物力,夏竕既然不够安定,与其培养长大了之后倒戈汪家,不如直接舍弃他,重新选定一个资质优越的孩子,悉心培育,迟早也能够成为夏五爷那样的人物。而且,对夏家族长而言,夏竕的‘战斗力’有利有弊,汪家既然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夏家明面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对抗。

反正,有一个夏令寐联姻,汪家早已与夏家绑在了一条线上,虽然不至于生死与共,大难之时也不会出卖夏家换取荣华就是。

汪云锋做事稳妥,先亲自去了夏家,与夏家族长商量了夏竕之事,等到对方的答复之后,这才带着夏竕去见了老太君。领着孩子跟夏家的长辈逐一磕头。

夏竕不知道汪云锋让他这么做的原因,可隐隐的觉得这头磕下去,他就断开了夏家的脐带,似乎少了一点嚣张的本钱。不得不说,野豹子的直觉是很准的。他自幼在夏将军身边长大,自然是受到夏家庇护,哪怕是入了白鹭书院,报出姓氏也是‘夏’。在这个北定城里,夏家是皇后的母家,是皇亲国戚,有着非比寻常的身份和底气,这让夏家人在外威名赫赫之外也谨言慎行。夏竕野性难除,没少给夏家折腾出麻烦。就连太子,也是看在他姓夏,这才格外厚待,被打了也不予计较。一旦夏竕改姓成了汪家的孩子,夏家的这份庇佑就成了画蛇添足,一个不好,甚至会让汪家误会。同样的,以后走出去,旁人只会掂量汪府的脸面,而不会如以前那样点头哈腰的惧怕夏家的权势。

头没有磕下去,夏竕就跑了。

这一次,汪云锋才真的暴怒了起来。他甚至于派遣了汪家的暗卫,全城的围堵夏竕。岂知这一次,破孩子就跟沾了泥巴的泥鳅,滑不溜丢,明明看到那小短腿了,凑过去一抓,衣角都没抓到。书院也没有去,夏家自然也没有他的影子。

夏令寐听管家说起这事,心底也有点惶惶。汪云锋把夏竕带回来得太顺利了,汪家的族长也太好说话了,夏家同意得也太爽快了,一切都水到渠成,反而让她隐隐的担忧。

这世家,任何一件事里面都牵扯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夏竕名义上是夏令寐的义子,可义子转瞬成了亲生儿子,还是汪云锋的嫡子,这里面就涉及到了汪家的权利分配。夏令寐可记得吴氏的事情,汪家二房不可能让汪云锋顺顺当当的多了一个六岁多的嫡子,这样的话,其他房的孩子们的顺序都要往后拉一位。这汪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的称呼虽然只相差了一个字,里面的待遇和在家族的地位可是天差地别。夏令寐没记错的话,汪家二房的嫡长子应该也有八岁了,因为长房一直无所出,那孩子是当作汪家的第一个嫡长子养大的,里面的荣宠可非比寻常。

现在最担忧的是,夏竕居然就这么消失不见了。汪家,夏家,乃至北定城都没有了他的身影。

夏令寐一瞬间就慌了神。她派出了随身的影卫,撒网似的到处寻找,甚至于看城门的士兵们都被影卫们询问过。

寂静而威严的皇城像是一条巨龙,盘着红色镀金的身躯沉默的凝视着北定城里的世人。

金秋十月,毋江之水汹涌澎湃的拥上了堤岸,淹没了万亩良田,灾民无数。

同时,参奏御史汪云锋借用职位之便,公报私仇,收受贿赂,诬蔑直臣的奏折也被呈上了皇帝的御案。同月,陆陆续续的水灾折子不停的飞入皇城,而前朝的朝堂上,一个接一个的朝臣们将矛头指向了汪云锋。皆云受灾的城镇就是汪御史暗查贪官所在的属地,定然是汪云锋向官员们受贿不成,反咬一口将众多衷心为国的臣子们参奏,并私下吞并了朝廷每年两次的春季拨款,这才造成了堤岸未填,灾难成患。

众口悠悠,戳人脊梁。

五三回

汪云锋做御史多年,大风大浪亲自经历的不多,倒是看过不少。只是这一次,风卷波涛直接打在了他的脸面上,让他那一张冷峻之极的脸越发冰寒,三尺之外都无人敢于靠近。

夏令寐隐约觉得这事早有预谋,换了几年前,她说不定就急急忙忙的去各大世家后院打探消息顺道走走后门。可如今她回北定城不久,虽然是夏家女儿,到底是汪云锋的妻子,言行中都代表着御史大夫的作为,她不敢轻举妄动,怕不小心就给汪云锋招惹了麻烦。

汪云锋现在每日里下了朝就回到书房处理文书,面对夏令寐的担忧也会好生安抚。

“朝中之事瞬息万变,参奏才刚刚开始,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夏令寐想来想去:“要不,我回娘家问问爹爹?”

本以为汪云锋会同意,他却摇了摇头,又怕夏令寐自作主张的跑去夏家求助,斟酌之后才道:“夏家老太君生有三子二女,其中与你同辈的嫡系子女有十一人,庶子庶女二十人等。不说旁的,单单就你们十一人就有姻亲十一家,然后父辈的姻亲有五家,一共十六家。这十六家亲戚中各家还有联姻,每一家每一户缓慢的织就了大雁朝的权利网。世家之中相互扶持又相互利用,连皇上也不敢轻易擅动,只能徐徐图之。这七年间,光北定城的世家中每年最少就有一家走向末路,有全族覆灭满门抄斩,也有家道中落移居它地,更多的是被罢官废逐。

皇上温水煮青蛙一点点的收纳权利,你以为其他世家会无动于衷?那些被满门抄斩的家族就真的与夏家没有姻亲?每一位被参奏的官员中,他们的家眷就没有向其他世家求救过?可是结局如何?”

夏令寐突地浑身发抖。她是世家女子,自然知道世家的处世之道,甚至于在每年归家过年的时候,也有幼时的闺友千方百计的寻过她,隐晦的求她,让她向汪云锋求个人情,给她们的夫君一条活路。

汪云锋是御史,他更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在这些年,汪云锋要支撑着汪家走上辉煌之路,就必须无条件的供皇帝驱使。那些个满门抄斩的世家中,有多少是出自于皇帝的授意,汪云锋又沾染了多少血?

“如果每一家姻亲都向夏家求助,夏家救得过来?难道每一个世家就真的是完全无辜,没有仗势欺人、收受贿赂、买官卖爵、草菅人命过?一个世家那么多的子弟,就真的个个都端端正正谦虚文雅?他们的家仆,护卫甚至于手中的私兵,都没有狗仗人势欺男霸女过?如果没有,他们为何会被我抓到把柄,列上数百条罪状告得家族覆灭?这样的家族,夏家怎么帮,如何肯帮?

夏家的女儿,一个做了皇后,一个是赵王妃,其他子女个个身系名门,他们如果遇事就去夏家求救,他们到底是给夏家求了荣华还是带来灾难?

你以为皇后至今能够荣宠后宫,真的是因为皇上全然的偏爱?

是因为皇后从来不涉及前朝朝政,也是因为夏家对皇帝的集权一直都是恭顺得明哲保身的态度。皇帝真正要动哪一家的时候,夏家只会袖手旁观,而不会因为是姻亲而与皇帝对抗。相比别的世家,夏家才真正的是在刀口上舔血,不敢轻举妄动。”

夏令寐僵直的转动着眼珠:“你是说,这一次,皇上准备拿汪家开刀了?”

“是其他世家终于不愿再做沉默的羔羊,他们要奋起反抗与皇上博个你死我活。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我。”

“那你……”

“我在等皇上的决定。”皇帝压下了奏折,他是准备丢出汪云锋给众多世家喂一口肉食,暂时求得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安宁,还是……

汪云锋握着夏令寐的手,大拇指一直缓慢的摩擦着她的掌心,安抚着她:“别担心,我是你的夫君,自然会护得你的安全。”

安全,而不是富贵荣华?

夏令寐灵敏的捕捉到了汪云锋里面的漏洞。她不难想象到,如果不是她去了古家,如果不是遇到了庄生,是不是他还会固执的将自己血肉之躯抛入火海里面,享受着生死一线的快慰?

是不是,从很久以前,汪云锋就决定了孤家寡人的活完这一生一世?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做皇帝手上的刀,一次次毫不犹豫的捅入世家的心脏,而不管自己的死活。

这个男人是在怎么样的心境下才一次次推着自己走向死亡?

她不想问,只是紧紧揪住了他的袍袖,睁眼看向窗外刺目的阳光。

已经十月了,太阳为何还这么的烈。

过了两日,夏令寐趁着汪云锋上朝之际,入了宫。

正巧,宫里的嫔妃们正好给皇后请安出来,殿外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夏令寐是三品命妇,见得贵妃九嫔们出来只得恭敬的让道一旁,行礼拜见。后宫里的消息传得快,妃子身后的家族也大多掌握了些权柄,对于汪云锋的倒霉事都听闻过,再见到平日里嚣张的夏令寐灰白着脸色恭敬的样子就忍不住的扬眉吐气。更有甚者,看着夏令寐行礼也不叫起了,自顾自的站在原地与别的嫔妃说话,她们不走,也不叫人起,夏令寐就自然只能弓着身子不去抬头。

言语伤人,夏令寐只觉得那些个刀锋一遍遍刷到面皮上,生疼。在后宫尚且如此,汪云锋日日上朝,到底要面对多少讽刺嘲笑?可是他硬是一声苦都没有说,安然得好像他是铜墙铁壁,除了夏令寐母子,再也无人可以伤害他。

夏令寐是骄傲的,若是往常自然不会有人敢于无视她。可是现在,她的身份是御史汪夏氏,妻以夫为贵,在这吃人的后宫就算是再多的嘲讽打压她也必须吞了下去。

直到,皇后娘娘身边宫女的宣召夏令寐觐见,众多嫔妃们才恍然惊醒般看向夏令寐,虚情假意的撇开关系。

夏令寐直起身子,状是无意的将方才口出妄言的妃子们扫视了一边,嘴角含着一丝傲到极点的笑意,笑得太深反而添了冷,激灵的已经醒悟到这女子另外一层身份:夏令寐可是皇后的堂姐。

开罪了夏令寐,谁也不知道那心机深沉冷如冰山的皇后会不会替姐妹出头。只一瞬,已经有几个妃子苍白了脸,惶惶不安的逃了。

“本宫想着你也该来了。”皇后见到她,第一句话就含有深意。夏令寐一怔,苦笑道:“难不成竕儿真的在宫里?”

皇后赐坐,让人奉茶后才笑道:“你们夫妇不是早就把北定城翻了个底朝天么,不在外头,自然只能在宫里了。”她抿着一口茶,半抬眼的瞄着她:“难不成你来找本宫是为了旁的事情?”

夏令寐自然不好说她是为了汪云锋而来的。相比汪云锋的官职,夏令寐更加急迫於夏竕的安危。既然皇后说在宫里,她也就仔细询问了起来。

“其实也是巧合。太子这些日子勤于练武,每日里都要找宫里的武师讨教,久而久之自然而然的发现一些猫腻。他身为太子,皇上对他的文武教导最是严厉。可身份摆在那里,谁敢轻易得罪他?文章还好说,五分好夸成八分。他又学的都是帝王之道,吟诗作词大气磅礴,自然比寻常书院弟子多了些霸气,不说第一,前十也总有他的名次。就算没有,书院的老师如轮如何也会让他进前八。

武艺他学的是为将之道,统领三军把持大局,排兵布阵容易学,武功的精进却很缓慢。在宫里比武,人人不敢真下狠手,在书院他就算是学子那也是太子,寻常人顶多胜他一局,败两局。原本这样皇上也勉强满意,可最近太子对自己武艺的要求越来越高,隐约有些练武成狂的架势。皇上见他如此,就说了一句‘高手在民间’,于是给他推举了一位民间师父,据说是以前定唐王游历之时认的生死之交。太子去了几日受益匪浅,之后每日里下了学就去找那人习武,就前两日遇到了离家的竕儿。”

“那竕儿现在……”

“他白日里去了那人的武馆习武,晚上与太子比武之后再随太子一起入宫暂住。”

夏令寐松了一口气。太子殿下要去的地方自然戒备森严,也怪不得汪家的暗卫遍寻不着。她本想直接求了那武馆的地址直接去接了夏竕回家,可一想起儿子与汪云锋的不合又有些忧虑。而皇后说了这么一番话,自然不止是为了让她安心。

果不其然,没多久皇后就随意的问起武艺的来处。夏令寐觉得这些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皇后也姓夏,问她自然是尊重这位母亲。两人一问一答之间,皇后也对夏竕的性子有了些了解,不由冷笑道:“你们夫妇当真是把竕儿宠得太过了。”

夏令寐微挑眉,也来了些脾气:“本宫宠着竕儿,不也同皇后宠着太子一样!”

“那是不同的。”皇后道,“至少,太子绝对是一位合格的储君,而不只是一个不懂世事毫无责任感的无知孩童。对于太子,皇上教导他为君之道,而本宫教导他为人为臣为子,甚至为民之道。而太子太傅们教导他仁义礼智信,忠孝悌廉耻,缺一不可。为了培养他成为合格的储君,皇上亲手摧毁了他的童真,而本宫亦愿意将他推下悬崖,让他明白人性的残酷。将他送入白鹭书院,更是让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皇后转头望向夏令寐,那双清冷的眸子绽放着睿智的光芒:“你的竕儿,给太子上了很好的一课。本宫应该称赞汪大人有了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儿子,可同时,皇上与本宫也对夏竕感到非常的失望。因为你们夫妇无条件的宠溺,已经将一棵好苗子给摧毁了。

夏竕,将会是一个无君无父,目无尊长,不懂得感恩的狂妄之徒。”

夏令寐倏地冲立了起来,她几乎是暴怒的瞪视着皇后,直接称呼起皇后的名讳:“夏令姝,你无权评判我的儿子!”

五四回

皇后放下茶盏,双手交叠在膝盖上,背脊缓缓靠后,神色中露出些凝重来:“本宫是皇后,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夏竕是大雁朝的孩子,是本朝的子民,本宫身为一国之母,自然能够批评他。”她顿了顿,下一句话又更为尖锐了些:“夏竕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的祖宗。”

夏令寐双眼瞪大,只觉得一道惊雷劈到了天灵盖,一时之间让她混沌不堪,半响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汪大人觉得亏欠了他,因为这是他意料之外得来的孩子。他不知不觉中对他宠溺放纵,因为底气不足。”

“作为母亲的你,因为意外导致了孩子的临世,你疼惜他,爱怜他,也纵容他。因为你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

“而夏家,自始至终都在劝和你们夫妻。对于夏竕,夏家多他不多,少他不少。所以,对于他的一切教导,不能强加干预。太过于放任,这才导致了他无法无天的性子。你说,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后是你们的福气,还是灾难?”

“他顶着夏家的名头,对皇子们不尊,对父母不孝,对家族不够敬爱,他凭什么能够耀武扬威在白鹭书院而不受一丁点惩罚?夏家有这么嚣张跋扈的孩子吗?太子真的能够容忍外人对他拳脚相向?皇上真的只是想要培养他?你确定,他一如既往下去,白鹭书院,夏家,还有天家真的能够让他顺顺当当的成年?”

夏令寐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她突然间明白,自己心尖上端着的宝贝,说不定在别人的心目中是一文不值。

皇后摇头:“夏竕的所作所为,都因为他无所惧怕。”而天家,最容不下胆大妄为的孩子。

夏令寐隐隐约约已经知道了皇后的打算。

夏令寐和汪云锋,乃至夏家和汪家都无法管制夏竕。既然太子有意让夏竕与他对练,那么,一时半会夏竕是不可能回家了。皇后这番话,也有替夏令寐教导夏竕的意思。

夏令寐依然在挣扎:“皇后娘娘,我并不是这后宫里的嫔妃。你不能将我的孩子困在宫里。”

“本宫已经与皇上商量,让竕儿做太子的伴读。”

夏令寐彻底软下了身子,跌坐在宽大的椅中。旁边高几上,清茶已经凉透了。

做皇子们的伴读对于世家孩子来说是天大的荣耀,而太子的伴读,长大之后只要太子顺利即位,那么伴读就绝对是天子近臣,荣宠一世也不一定。

对于夏竕那桀骜不驯的性子来说,伴读可能给予他富贵荣华,也能够让他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头身分离。

夏令寐只觉得心都要绞痛了,惶惶中觉得,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让夏竕回来。那样的孩子,只适合纵横天下,而不是困在北定城这个华丽而致命的牢笼里。

同时,前朝刚刚下了圣旨,三品御史大夫汪云锋降为五品监御史,前往水患重灾区监察赈灾,同时随行的还有数十位太医,加上五十车药材浩浩荡荡的一起出北定城。

夏令寐一直回到府邸都没有清醒过来,她在暴怒和冷静之间翻滚,看到汪府大门的时候,再听到老管家的汇报,那些个情绪又掩埋了起来。

她努力压制着自己发抖的双手,使劲的眨着眼,把委屈的泪给逼回去。

汪云锋下朝之后直接被皇帝招去议事,只通知家里人赶快收拾东西,他三日后就要出发。

五十车的药材不是一时半会凑得齐整,老管家估计汪云锋只会带着太医们先行,到时候车马劳顿,汪云锋官职被降,手上实权不够,到了地方上肯定会被人为难。最重要的是那是灾区,水灾还在泛滥,灾民死伤肯定有瞒报,然后就是……疫情。

夏令寐不自觉的想起很多年以前,皇后的亲生父亲就是赈灾之后病逝了,那一年,皇后与赵王妃连新年都没过,守着那小小的院子,与世隔绝的悲痛着。

“夫人,老爷带着那么多的太医,他们定然也会照顾好老爷的身子。你别担心。”

“我知道。”夏令寐道,顺手抽出药房的药品单子仔细查看,“太医们是给灾民们看病的,顶多会留下一位在老爷身边就地治疗附近的灾民,其他的太医肯定会分派到别处,不可能围着老爷一人看病。以防万一,我们再去请几位大夫一起上路,再从府里备些药材一起带过去。不管是给老爷,还是给灾民,也算是为汪家行善积德。”

老管家点头:“还是夫人考虑得周详。”急急忙忙的就喊人去找大夫说明情况,如果有愿意去的,诊金肯定必须提前预付一半,然后还要收拾物品,三日说多也不多了。

忙碌之时,夏令寐也冷静了下来。一边让人给汪云锋整理衣物,一边让丫鬟们把夏竕的衣裳也收拾些出来送入宫里。再让人研墨,亲手写了一封信,叮嘱夏竕诸多杂事后一起夹带在衣服中拿了出去。

到了中午,汪云锋还没有回来。他为官多年,汪家又是大姓,宫里的消息应当早就传了出来,不知为何,竟然无一人上门拜访。

别的朝臣也就罢了,横竖都是有利益往来,可为何连汪家的其他房也没有一个人来询问,甚至于族长也没有派人来安抚几句。要知道汪云锋若是有个差池,汪家也落不得好。平日里她都只是去世家后院走动,见到的都是世家女子,倒是第一次发觉自家前院的冷情。

“老爷这些年逐渐与族里的人不大往来了,说是怕是非多,给家族带来灾祸。做御史的,人情往来本来就少,一个是避免结党营私,一个是得罪的人太多,面子上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就算有那么几个同僚,因为夫人不在府里,老爷也甚少请他们过来,大多是在外的茶馆喝一壶茶,聊几句就散了。”

夏令寐隐隐觉得怪异:“听你说起来,怎么觉得老爷性子越来越孤僻了?”

平日里絮絮叨叨的老管家突然沉默,半响才道:“夫人,面子上表露的苦并不是真的苦。”

夏令寐忍不住偏过头去,苦笑道:“这世间哪个不苦,端看自己能不能忍过去罢了。”

老管家哈哈大笑:“对。老爷最终不还是抱着夫人回来了嘛!”他凑过去,抖着两撇山羊胡子,“夫人,你可得多补补,再为汪家添丁加口啊。”

夏令寐脸色一红,羞恼的喊来岫玉,假正经的让人记下需要再购买的药材,再也不去听老管家那些不正经的话。

等到众人将汪云锋的衣物收拾好,夏令寐打开箱子一件件的检查。汪云锋去赈灾,自然不能穿太华美的衣裳,艳色的基本都拿了出来。素色的里面料子较好的也只留下三套,让他见官员的时候穿着。一般的棉麻衣裳倒是多加了一些,现在十月,天气渐冷,保暖的衣裳也要添一些,毛皮的夹衣也选择色泽深暗不易脏乱的穿。倒是亵衣都是舒适的料子,她又宫里赏赐下的几匹料子里选了青蓝的连夜让人赶制了几套,再是鞋袜帽子,玉佩等物都选了白玉或者碧玉,香包全部换成了药包。

汪云锋这种文人,有一点功夫底子用来强身健体,可他思虑过多,几次三番的遇到暗杀,旧伤容易复发,精神上反而比旁人还要弱上两分。夏令寐亲自挑选了百年老人参单独让卷书收好,嘱咐他每日里给汪云锋泡上几片,又是大包小包的强健体魄的中药,到了灾区一定要一天一副的煎熬喝了。

再晚些时候,下人来禀报,说城里没有大夫愿意随大人去外地,说灾区人多病杂,有去无回的事谁也不肯做。

夏令寐听了差点咬碎了一口钢牙。这些个繁华之地的人,养尊处优惯了,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要说是去灾区,就连战场上,大夫也是最少的,更少的是救命的药材。

她让人带话,说如果愿意随同去灾区救治灾民的大夫,只要点头,汪家立即附赠百两白银。这一下,总算有两位点了头,想来也不是医术太过高明之人。

正烦恼着,夏家居然派人送来了两名中年大夫,仔细一问,居然是当年随着夏三爷去过灾区之人。两位大夫看了夏令寐让人预备的药材,又写了方子多添了几味,夏令寐越发感激,请人暂时住下了。

晚间,汪云锋一身疲惫的回府,夏令寐忍了又忍,最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亲自给他盛饭吃了。

今夜,没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