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他生气,还是他高兴,或者找人泄愤,旁边的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疼了,没有人替他包扎;他笑了,没有人陪他高兴;他哭了,也没有人来安慰……

皇宫里有很多孩子,有的是皇帝的儿子,有的是王爷们的孩子,还有大臣们送来的伴读,还有特意给太子挑选的贴身侍卫,都与他差不多大小,都非常的聪明伶俐,而且他们还会暗中算计,一边恭维他,一边陷害他,让他寸步难行。

这个时候,最最最讨厌的太子会如天神般的降临,给他撑腰,帮他出主意,偷偷的和他一起报仇。

太子也不是那么坏。嗯,如果不在皇后面前告他的状,在他背书的时候大声纠错就好了。

别人以为他跟太子关系很差,所以欺负他。不过也有人逐渐发现太子护着他,慢慢的也愿意跟他说说话,大部分是不准这样,不准那样。

同龄人太多了,夏竕发现自己除了武功高强一点,也没什么本事。他赖以为傲的夏家身份,在这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的拳头在这皇宫里也不是最犀利的,他的笨嘴笨舌反而成了大家嘲笑的理由。

太子受了委屈的时候会跑去皇后的怀里撒娇,虽然皇后不会替他出头,可是会轻轻的抚摸他的发顶,无声的安抚他。夏竕被人陷害的时候,只能蹲在东宫偏殿,等着娘亲入宫的日子。

见不到娘亲的时候,他会每日里偷偷的早起,跟在太子身后去前朝。然后站在高处,看着黎明的光亮处缓缓走来的那个男子。

那是他的便宜老爹。

没有娘亲的疼爱,远远的瞧一下老爹也可以得到稍许的安慰。

有时候便宜老爹会被皇帝故意留到很晚,一直到他从宫外回来。然后老爹会在东宫给太子讲解大雁朝的律法,他就趴在屋梁上,听着对方的声音入睡。

他想,他有点想家了。不管是哪个家,只要里面有真正关心宠溺袒护的他的人,就好。

可那个奸诈、狡猾、说谎话不咋样的太子,却把他骗到了外面,说什么宫里不好玩,家里太约束,还是外面天高地广任人遨游的爽快。

夏竕被灌了一天的迷汤,然后不知不觉中就被太子拖离了北定城,走向荆棘而未知的旅程。

最最可恶的是,太子只带了三名侍卫,而那三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只知道照顾娇滴滴的太子,而忽略他同样也是一名小孩子。这一路上,夏竕简直就是哑巴吃黄连,恨不得咬死这三个趋炎附势的混蛋。

太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张开眼,对还站在雨幕中的夏竕招了招手:“呆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

夏竕一屁股跌坐在他身边,脱了衣服架在火上烤着。他年纪虽小,对于野外生存倒是比太子还懂得些。也知道真的伤寒了,身边的人不会尽心照顾他,任何事情他只能靠自己。

太子不知道他这些心思,他的衣裳早就被侍卫烤干了,穿上之后就拿过一只兔子,学着侍卫们的样子慢慢的烤着。

夏竕烤干了衣裳,又脱了裤子,光着屁股堂而皇之的坐在一边,不时的抖抖衣服,又拍拍腿上的灰尘,十分欠揍的模样。

太子也不在意,自己用刀割下半边兔子递给夏竕:“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夏竕正在烤自己的小鸟,抬头看看半干的裤子,再看看逐渐热乎的‘小鸟’,然后视线停在兔子上,最后跑出去就着雨水洗了手,拿过兔子烤了起来。这一路上走了多日,在荒郊野外的时候,他还真的是自己负责烤自己的吃食,当然,如果有野鸡,鸡屁股是绝对都归他了。

暴雨没日没夜的下,天气也越来越冷。夏竕不知道太子要去哪里,问了几次问不出来也就只好跟着。他一个人,不敢到处跑,反正太子不会害他,跟着性命无论如何是有保障的。就这么行了十多日,他们居然绕开了山林,沿着河岸走。

初时还可以看到繁华的游船,越往北,毋江之水就逐渐泛滥,路途上可以看到不少的灾民成群结队的路过。

太子小心的避开众人,只是没到一处城镇就大量的购买一些干粮馒头,到了偏僻之地遇到了灾民就让侍卫分发下去。夏竕见过海边的渔民,也见过江湖上古灵精怪的小子,世家弟子皇亲国戚也认识了不少,这还是第一次知晓原来人可以贫困到如此地步,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保护,不是所有的父母对待孩子溺爱成瘾。

他就亲自见过父母为了生存,把弱小的女儿卖给人伢子,或者是路过的陌生人。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女童最高可以卖几两银子,最低只有几百文。很小的男童卖家更高些,会被商贾或者是世家大族卖去做家仆。更多的孩子被有心而来的打扮妖艳的女子或者男子买走。

侍卫说,那是青楼的老鸨,男子是楚馆的相公。那些孩子卖了的不是劳动力,而是命。

说这话的时候,正巧有个相公瞄见了夏竕,只觉得这个孩子有种野性的美,那一双墨色的眼珠子盯着人的时候,会让胆小的孩子全身骨头发颤。夏竕直觉的竖起了全身的汗毛,尾随者那相公的身后,拐到无人的地方,毫不犹豫的打趴了相公身边的龟奴,抢走了那几个被卖的孩子,归还给了他们的父母。

那相公别有深意的轻笑鼓动着他的耳膜,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梦魇了,从心底发着抖。

第二日上路的时候,他再一次路过原来的地方,发现那些父母再一次面无表情的贩卖了自己的儿子。

夏竕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难道那些孩子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吗?他们不心疼孩子吗?为什么那些孩子在面对被卖的命运不哭也不闹,他们难道不知道反抗?

他们一路向北,被毋江淹没的良田越来越多,城镇越来越破败,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奄奄一息的人。他们送出的干粮还没来得及拿出手,就被人围堵哄抢一空。侍卫们担心太子的安危,之后都刻意的躲藏起来,把干粮放在庙宇门口赈灾的大锅旁,由着和尚们有序的分发。

随着脚下的泥土越来越软,灾民越来越多的时候,夏竕逐渐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隔三差五的在灾民中口耳相传着。

“汪大人……”

五八回

汪云锋相当的焦躁,救灾以来各种不顺,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耐心。如今只差一个很小的导火索,就可以将他点爆。他身边的人都明白,甚至于随行的夏家大夫也看出了他的隐忍,适时的给他修改了药方,叮嘱卷书每日看着他喝下去。

他再一次从河岸上巡视回来,鞋底全部都是泥泞,衣服的下摆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才进了屋子,地上就一圈洼地。他根本就顾不上,实际上他还没来得及坐稳,就把雨伞灌在了地上,伞面上的油纸在烛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就像被洪水冲走的孩童惊恐的脸。

当地官府的推委,粮仓被锁,世家们的观望,商贾的借机牟利,还有越来越多聚集过来的灾民,都是重担,压在了他的肩头。偏生,他一件事情都没法解决。手上没有兵权,无法控制官府,每日里在衙门内跟那群吸血的牛虻争吵得口干舌燥,他们就是不肯开粮仓。只说在他来之前已经开放过,救济过灾民。现在汪大人来了,所有的责任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简直是放屁!

什么父母官,什么清正廉洁,什么爱民如子,他们都是附在大雁朝疆土上吸食血肉的蛀虫。

那些个商贾们与官府勾结,趁机抬高了米价,别说灾民,就连城镇中的平头百姓卖粮都要掂量下钱袋。这还是涿州,再往外走的边缘城镇,说不定更加恶化。他带来的那些药物也逐渐短缺,衣裳被褥都被发放给了灾民,而粮食……

官府无用,商贾逐利,他只能尝试着去世家走走门路,先度过最困难的难关再说。

卷书刚刚端着药碗进来,汪云锋正好大迈步的走了出去,卷书哎哎只叫唤:“老爷,你就算要出门也得换一身衣裳啊。”

汪云锋顿了顿,又回了屋子,卷书赶紧给他拿出一身新衣裳。汪云锋看着摇头:“拿那身最好的。”

卷书翻出华缎的暗纹长衫给他换上,再挂上香包,他自己戴上一定玉冠,又让卷书找一份厚礼来,一切整顿好了之后,卷书端上药碗。汪云锋看着乌黑的药汁,闭了闭眼,一口喝了干净。

如今,他喝药比喝茶都多,已经尝不出味道。好在周围一直有大夫们看诊熬药,他的药材混在其中,也让人看不出他身子好坏来。

卷书不敢让他大张旗鼓的出门,让小白准备了一辆马车,遮盖严实了护送他去了城中。

小白亲自驾马,眼睛时不时的梭到沿路屋檐上。卷书武功不济,自然看不到暗处的人。小白是暗卫首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暗中跟随的人是好是坏,只能隐而不发。

涿州最大的世家姓华,虽然根基不如盘踞北定城的汪家,可在涿州却是隐隐的排列世家之首。

汪云锋带着重礼进门,小白就把马车驶到了一旁,整个人缩在灯笼照不到的阴暗里,像个无名的虾米,偷偷的打着懒鼾。

夏竕猴子似的爬到了高树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整个华府,皱了皱鼻子。这涿州最大的世家也没有汪家大嘛,更加别说夏家了。他嫌弃似的摆了摆手,把衣摆拴在了腰带上,猫着身子就准备潜行进去,人往前一冲,脖子一紧,人已经倒栽葱的往后翻了跟头。

太子揪着他的后领,皮笑肉不笑:“小豹子,你准备干吗?”

夏竕瞪着他,拒绝回答。

太子笑眯眯:“我知道,你又准备干坏事了,对不对?都不带上我,太不够义气了。”

夏竕一把甩开太子的龙爪子,后腿蹬了两下,像半夜爬墙的野猫般深入了府邸。太子虚空抓了抓,老气的晃着脑袋:“不知道表弟闯了祸,我这做哥哥的会不会被牵累?”

身后一个侍卫闷头闷脑的回答:“肯定的。”

太子瘪了瘪嘴,十二分的不满意,戳着对方的鼻梁:“你这么实诚做什么,难道不会哄哄大公子我吗?”

那侍卫呆得很,闻言道:“夫人说了,诚实是做人的优良品德,不准改。”

太子咧着嘴巴,懒得跟侍卫废话,仔细朝着府里分辨了番,几个起落也追着夏竕进去了。他的身后,自然跟着那三条尾巴。

夏竕顺着大门一条直线的往里面找宴客的大厅,他在夏家住了一段时日,知道宴客都在前厅,就有目的的寻了去。原本以为会见到汪云锋跟华家的主子说话,却看到一名女子捂着嘴,眼神发飘的与汪云锋说着什么。

男主子呢?夏竕到处张望了番,整个厅内除了汪云锋主仆和那少女,剩下的就是伺候的两名丫鬟。真是小家子气,抵不得汪家半分。他那时候随着汪云锋去拜见族长,前厅还有两个看门随侍的男仆呢,更加别说端茶送水的丫鬟了。汪家的族长见了汪云锋,还特意叫了两位伯伯作陪,规矩大着,哪里跟这户一样,派个女子出来。

太子趴在他的背脊上,嗤笑道:“你爹爹被调戏了。”

调戏?

太子越过他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身上,指着厅里的少女:“不管是世家官宦的府里,或者是寻常百姓商贾家,都没有女子出来待客的道理。如果家里男主人不在,也由管家出面会客。华家派个女子出来,这是羞辱你爹爹啦。”

夏竕人弓着,牙齿咬得咯咯的响。他的便宜老爹,哪里能够随便让人羞辱的!

太子压着他的肩膀:“这是外面,你可别乱出头,到时候会给你爹爹带来麻烦。”

夏竕捏着瓦片,本来准备丢进去砸在那少女的脑袋上,听了太子这话犹豫了半响才放下来。他在皇宫呆了那些天,已经知道冲动会坏事。他可以忍,哼哼!

那些个皇子皇孙陪读们教会了他一件事,那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敢戏弄他老爹的人,你等着。

好在,汪云锋这人相当的有眼色,将男主人不出面就是隐含的拒绝之意。他也不多话,放下礼物,不顾华姑娘的殷勤,掉头出了大门。

夏竕看着便宜老爹上了马车,也不跟上去。自己蹲在墙头上,等着那少女拐进了后院,进了一处华灯密布的院子,与一位老人家说了一会儿话就拐了出来。他看了看那老者,再看了看那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女子跑了。

太子尾随着看他的行动,不由得吟诗:“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啊!小豹子,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要不得!”

夏竕挑起一颗小石子朝太子打了过去。这种暗器,太子早就不放在眼里。

夜幕更深了些,夏竕蹲在暗处依然一动不动,暴雨已经逐渐小了起来,坠在那小小身影上形成一层薄雾,看起来朦朦胧胧。靠在不远处树干上的太子打了一个哈欠,揉揉眼:“他还没行动?”

实诚的侍卫正展开衣裳遮挡在太子头顶,整个人成了支杆,低头朝夏竕的地方望了过去。没多久,夏竕的脚下有泥石滑落。

“动了。”

太子一个纵身,首先扑过去抓住了夏竕,低声嘱咐:“别玩过火,会有人怀疑你爹爹。”

夏竕不忿的甩开他的手,太子掐着他的手腕,死死的盯着他。夏竕抿着唇,上下唇瓣不停的磨合扭曲,最后变成了一副讨厌鬼的模样:“知道了。我不打她,也不杀她。”

太子对夏竕的花花肠子早就摸个透彻:“不许扒人裤子。”

“切,她是女的,我才没兴趣摸她。”

太子摩擦着下巴。唔,其实他有点兴趣非礼少女啊,啧啧,天底下估计只有父皇才能明白太子的爱美之心吧?

太子到底不放心,偷偷的掀开屋顶,偷看里面的情景。

夏竕果然没去扒人家的衣服,他只是点了那姑娘的睡穴,然后把她的双腿绑上,倒挂在房梁上,然后……夏竕伸出肥肥的小爪子在胭脂盒里面抓了几下,然后把红彤彤的爪子摁在那姑娘的脸上,生生的把一张俏脸给糊成了母夜叉。

太子爪子痒痒得恨不得扑上去摸摸姑娘那白嫩嫩的小手,然后捏一捏对方纤细的脖子,抱一抱对方的小蛮腰,哦哦哦……

他是哥哥,要忍住,不能带坏了弟弟,否则回宫之后会挨罚。

折腾到了半夜,两个小的总算玩累了。小太子被几位侍卫哄着去了客栈休息,夏竕精神很是亢奋,甩开众人又跑去了灾民的聚集地。

汪云锋的房内还燃着灯,守在暗处的小白瞄向夏竕蹲着的地方,犹豫半响才安静了下去。卷书已经靠在门口睡着了。

病痛中的民众的哀号声逐渐低渐,除了屋檐水滴炸开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外,一切都静谧极了。

汪云锋揉了揉发困的眼,摇晃地摇醒了卷书后,自己去了卧房,倒下的一瞬人已经昏沉的睡了过去。

夏竕从窗棂里钻了进来,蹲在床头望着汪云锋皱着的眉头半响。悄悄的脱了外裳,缩起小身子,压到汪云锋的怀里,迷迷糊糊的也睡了过去。

他的便宜老爹跟别人不一样,是无论如何不会把他卖掉换银子的;哪怕他对便宜老爹再凶,汪云锋都不会抛弃他;哪怕,他不叫他‘爹爹’,他也会容忍自己的一切过错……

屋里的烛光最终熄灭了,小白轻手轻脚的进来,将被褥拉开,把夏竕塞入汪云锋的怀抱中,再仔细掖好被子。

一夜无梦。

五九回

汪云锋这几日在屋里根本呆不住,实际上他的事情很多,有很多麻烦没有解决,呆在屋里的时候本来就少。只是,现在屋里多了一个人,除非每日里熬不住想要歇息的时候,才不得不回去。

有一种情绪叫做牵肠挂肚!

汪云锋越是躲着,偶尔路过屋前还是忍不住想要进去瞧瞧那个孩子安不安分,有没有给人招惹麻烦,有没有好好的吃饭……

他觉得头更加疼了。

太子也想过来住上一段时日,可这是城外,到处都是需要安置的灾民。在离他住着的十里之外就是坟坑,每日里病势的人畜都会被丢入深坑里就地焚烧。半夜都可以嗅到一股子死气,太子真的住了过来,有了差池汪云锋就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所以,大部分时候太子也只是悄悄的来看看,不敢声张,住下更是不可能了。

好在太子也知道自己的命金贵,对于汪云锋如今的处境也明白。他本身只是路过灾区,想要趁机查看一下灾情,借着汪云锋的掩护顺道看清楚官场的一些隐晦事,长一些见识,也趁早了解一些年年水灾背后治标不治本的实情。

夏竕根本没有想过太子的打算,在他的心目中太子是所有同辈人中最狡诈心思最多的人,跟着他,你什么都不用想就是了。就像在战场上,太子是将军,夏竕是前锋,拿主意的是太子,夏竕只用端着枪冲锋陷阵。

现在嘛,将军还在思考,他这个前锋不妨偷个懒,霸占了他便宜老爹的屋子狐假虎威的好吃好喝好睡。反正,汪云锋情愿苦了自己也不会苦了他。

两父子都没有发现,夏竕对汪云锋有了依赖性。

不过,汪云锋每日里的早出晚归很让夏竕不爽,而当地官员们的袖手旁观也让太子眉间的不愉越来越深。

“也许,我们该给那些个官员一点颜色瞧瞧了。”太子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

夏竕立即挥起拳头:“把他们的官邸给端了。”

太子一个爆栗敲在他的脑袋上:“你除了打就是杀外,还能干吗?”

夏竕鄙视太子:“你除了嘴巴厉害还能干吗?在战场上,若是有人阻挠了我军的前路,将军会直接下令把他们的窝给烧了。”他反跳起来,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我大雁朝的国土,不容侵犯!”

太子冷笑:“你当这里是战场呢?这可是灾区,阻挠你前路的人是大雁朝的官员,你要端掉的老窝是官员们的府衙。”

夏竕根本不懂这些,他的眼中只有敌方,我方。不是正就是邪,完全没有灰色地带。

太子也知道跟他说不清,等到汪云锋回来,就问:“我们还有多少粮食可以用?”

“灾民越来越多,余粮只能支撑三日了。前些日子逼得一些商贾周济灾民,送来的粮食都是发霉的陈米。”

太子看向桌案上的堆积如山的文书,笑道:“我听爹爹说过,汪大人最善于收集人的隐秘事,你来了涿州也有半个多月了,不知可有些收获?”

汪云锋正要清点这几日送来的消息,闻言颇带深意的凝视了太子一眼,斟酌道:“这是下官的份内事,公子年岁太小……”

“我不小了。”太子疾步到他面前,仰视着他:“爹爹让你做了哪些事我一直都知道。你这半个多月隐而不发应该是在探查他们手上的弱点,你在等机会跟他们谈判。”他顿了顿,露出一抹奸笑来,两颗小小的虎牙有些尖锐:“汪大人,我知道你做事稳妥,原本这也是爹爹器重你的重要原因。可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一直处于被动地位,是不是太容易被人看轻了?人善被人欺,你现在肩膀上可担着成千上万民众的生死,你想让那些贪官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你身上吗?”

太子转头对夏竕唬道:“你老爹被人害死的话,你怎么办?”

夏竕从一份繁杂的地图上抬起头,眨巴眼,盯上了汪云锋。

孩子的眼睛很清澈,黝黑的眼珠里面可以轻易看出太多真实的情绪。被他盯着的时候,汪云锋有种‘这是我儿子’的亲密感。

夏竕问:“谁要害他?”

太子道:“城内的坏人。”

夏竕气势一冷:“杀了他全家。”

汪云锋头好疼。这个孩子,脑中除了杀就是杀,他完全是战场上的生存模式,压根没有平民不能乱杀无辜的醒悟。

其实,汪云锋错了。这位父亲对儿子的认识仍然停留在闲云山庄的时候,那时候夏竕刚刚从海上的战场回来,遇到的全部都是江湖人。那些人每日里面对你死我活,自然是一个不顺就杀人。之后夏竕回了北定城,夏家的同辈就告诉他,杀人会偿命,会让娘亲伤心欲绝,会被所有人抛弃。所以,夏竕收起了杀戮,最多是一个不爽就揍人。在皇宫的日子,他被人暗算,学会了忍耐和天家的威严不容侵犯。随着太子外出,看到了不同战场拼杀之外的生死,看到了人性的黑暗,他开始体会到了恐惧。

失去重要之人的爱护的话,夏竕会被卖掉;父母不在的话,他就是一个寻常的孩童;如果父母死掉了,夏竕……也会死掉!

汪云锋被人害死了的话,娘亲肯定也会死掉,夏竕自己就被抛弃了,迟早也会被人杀死。

孩童的思想很单纯,既然你要杀了我全家,那么我也杀了你全家。

汪云锋乍然听闻之下只觉得惊恐,面色一变,猛地往桌上一拍:“竕儿,不许胡说!”

夏竕盯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便宜老爹会生气。便宜老爹被人杀害了,难道夏竕就要伸出脖子也让别人也砍了自己?别人是什么人,凭什么让便宜老爹为他们对自己发脾气?

夏竕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

只要想到这个问题,夏竕那小小的心口就觉得酸胀难忍,有什么要涌出来一样,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想问汪云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抱抱我?’‘为什么你不要娘亲和我了,是因为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想得太多,逐渐走入了岔路。之后,他就忍不住戳着那贴身放着的画像,狠狠地道‘你不要我了,我还不要你咧!’‘我不稀罕你做我的爹爹!’‘我讨厌你,你欺负娘亲,你不要我……’种种心思都是因为缺少父亲的关爱。

眼角好像有什么要涌了出来,夏竕固执的怒对着汪云锋。孩童倔强的眼神和委屈不言而喻,汪云锋倏地惊痛起来,不由自主的抱起这个儿子。除了那一夜他缩在自己怀里睡着一次之后,这几天,再晚,夏竕也不肯让他碰触,只远远的呆着,看着汪云锋的身影露出希翼又别扭的神情。

直到现在,汪云锋才忍不住抱住他。孩子在怀里挣扎踢打,他双臂越锁越紧,不停的说:“竕儿,听话,要听爹爹的话……”

汪云锋的胸膛不够宽广,他的背脊不够粗壮,他的双臂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的声音应该是严肃和冷酷的,可是他没有松开夏竕,容忍着孩子的骄纵和愤怒,似乎一个小小的拥抱就能够给儿子撑起一片天,让他不再面对外面的血雨腥风,不再害怕艰难困苦。

怀里的人只是一个孩子,没必要去承担大人的爱恨情仇,也不需要负担起父母的生死。

汪云锋多想告诉夏竕:你是被我们保护的孩子,不需要竖起自己的爪牙去面对外面的凶险,也不用揣测父母对你无私的爱意。

他和夏令寐所求的,只有夏竕的快乐自在。

太子双腿盘在椅子上,对面的夏竕被汪云锋死死压在膝上,一动不许动。

“以后,除了生死之际,不准杀人!”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