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喜欢吧。”

“那你怎么知道他对别人就不是朋友的喜欢。”

“可我觉得你对他来说是比较特别的啊。”

“…胡说。只是当我是个小妹妹。”

“你想想他送你的生日礼物。”

“…那又怎么样…”

“还不能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我吃面了。”

“哎呀呀,宁遥,说嘛。”

“没什么好说的了啊,你自己想清楚就是了。”

“真是。啊。我牛肉没有了。”

“哦…”宁遥夹过两片放进王子杨的快餐盒里:“给。”

有很多东西,都不能用好和坏来定义的话,怎么办。靠什么来判别。

可我就是知道,就是这样认定了。那些犀牛认定草原,水鸟认定湖泊,地狱的人认定天堂,落叶认定秋风,寒冷认定北方…无数凌乱的一意孤行里,我只认定了,不能是我的东西,也不能是别人的。

只能给你。

都给你。

两人吃完面刚上车,几粒水珠突然落到额头上,贴着脸,更是觉得突兀的凉。起初宁遥和王子杨都没有在意,没想到雨却突然势头凶猛,携着深秋粘稠入骨的寒意一直要侵蚀到肺里似的。两人抱定了一点执念,希望可以用最快的时间冲回家里。最后却不得不因为浑身湿透而妥协着,一起回到了邵近的宁遥家,一前一后挤进入楼道时,已经冷的控制不住牙齿打架。

王子杨几乎赶在宁遥刚开门的一霎那就冲进屋,口口声声“冷死我了”。宁遥让她进卫生间洗把脸,有见彼此都湿了外套,很有将被感冒锁摧残的迹象。于是建议说:“你在我们这里洗一洗澡吧。”对于两个女生而言非常普通的建议,王子杨便进了卫生间。宁遥给她开燃气热水器。

随后去翻自己的睡衣,蓝底白点,有点加厚的棉层,宁遥敲着门,听见里面说了声“哎?”就探头进去说:我们把衣服放在洗衣机上,你到时候换。”浴帘那边传来一声“好”宁遥便出来了。

热水器的声音哄哄的烧在一侧,房间虽然不热,却也不冷,宁遥自己换了衣服,倒了杯热水慢慢的喝。

小时候对于热水器这种东西感觉恐惧,因为总觉得点着煤气的玩意儿,没准哪天脾气一大就爆炸了,那么,从厨房算起的整个墙面,似乎都会在巨响中消失吧,站在那附近的人,自己或是父母,会受伤也说不定啊。可这样的不幸并没有朝自己驶来。

就像很多的幸运也没有驾到一样。

身体在开水的渗透下逐渐暖和了。宁遥就这样想起好像曾经自问说:“如果王子杨家的热水器爆炸,她受伤,甚至有更严重的后果的话,是不是会令自己开心?”当时曾经为这个念头的怨毒和卑鄙而吓一跳,那种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是的难受让她矛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眼下这跟尖刺却突然变成小石子,滚进某个角落后,便不再出现。

它的存在改变不了体面的重量。

热水器的声音停止了。之前被淹没在下面的雨声突然盛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王子杨推门走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宁遥说:“你看呀,裤子都拖地上了。”

这是一个雨天的小事件,她们因为淋浴而赶回家,一个洗完澡换好衣服,是借的衣服,蓝底白点,一个还有些凉意,就着水杯一口口的喝。宁遥从玻璃杯的热气后看向同样热气腾腾的王子杨,因为衣服的缘故,会让宁遥有些微的错觉,好像那是自己。

这只是一个小事件,随着石子滚落的骨碌声,一路掉进沟壑里去。本应该是随便哪个无名的角落。却突然发现,原来是第四根肋骨下,被浓密的神经所包裹的那个知名的地方。

前所未有的温暖和伤感从胸口深处破裂开来。

亲密的感觉,完整的无懈可击。

整个空气里弥漫着的是雨声,细微的热气,沐浴液的香味。

想要把这些都给你。

全部都给你。

第八章

1

晚上树胶钱翻到初三时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的样子总是会有些过分的丑化。不过多半还没有太夸张的偏差。自己那因为迅速的发育而微驼的背,脱发在过肩的时候就有些发黄,不知怎么总像没睡好似的,嘴唇白兮兮。那个时候,在自己身边的王子杨已经在用润唇膏,当时宁遥只会在她痛自己说话时,不字节的被那个地方吸引走注意力,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等到几年后她从某个报纸的情感类肉麻文章里读到“天生适合亲吻的嘴唇”时,才突然明白这样的嘴唇的该是什么样子。

于是整个初三,已经储蓄了他们即将在踏进高中后变得更加恣意的能量,甚至波及到了宁遥身上。王子杨和班里某个男生叽叽呱呱的搞起暧昧之后,宁遥自然是比以往轻松了许多,她甚至很想给那男生写封感谢信,感谢他普度的光泽让自己从苦海中脱身。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宁遥渐渐的跟随王子杨身后进入了男生那边的小圈子。

虽然在大人的眼中看来是太过社会性以至于可笑的说话。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学生时代的圈子就如同分级指标那样决定着学生中的阶层。而对于宁遥来说,如果她不是王子杨的好朋友,也许整个初中都会于这些无缘。

宁遥被王子杨带着去参加野游,几个男生几个女生一起上餐厅,给某人过生日,仿佛自己已经融入了对方的圈子,几个变得更加熟悉的男生,会和自己打招呼。宁遥也成了女生中被小小羡慕的对象。

知道王子杨和男生告吹。紧张的关系将原先的拼合转化为了敌对。

宁遥甚至不得不跟着王子杨在一边对他们冷嘲热讽。每当她在心里不断说着“全市王子杨的错”时,其实也很清楚,在这些“错”之前,全部的“对”也都是王子杨带来的。

其实,王子杨也带给了她那么多。

因为彼此是好朋友。

听起来甚至有些势力的话。

可没有错。

因为是她的好朋友。

可以接近到许多无法接近的人。

跟他们熟络。

知道哪一天,即便是家事有些凄苦的安静的男生,又温和又冷淡的男生,会在楼梯上为自己点亮打火机的男生,也许会因为王子杨而变得和自己熟络起来。

这是一直最直接,却有最遥远的计算结果。

好像两个人背对背。

靠的再近,对方身体的热度切进自己的皮肤。却始终以对立的姿态这类感叹的距离。

不过宁遥也逐渐明摆着,如果没有王子杨的话。陈谧也许永远都只是在山腰上的光,怎么也无法转向自己所处的山脚。

怎么说。不幸中的万幸。

万幸中的不幸。

但终究还是留一个“幸”字。而不是空空的舀走所有东西。

宁遥在周六补课,再次遇见陈谧的时候,玩起了台阶算命的游戏。左脚踏出去一步,就在心里说一句“不幸”,右脚踏出去一步,就在心里说一句“幸”,知道从楼上之一走到楼底。

男生似乎有稍微等她的意思。宁遥笑着快走完最后几级。

“不幸。”

“幸。”

“不幸。”

“幸。”

“不幸。”

“幸。”

台阶说,是幸运。

两人一直走到车站,看见自己的电车来了,正要和宁遥说再见的陈谧,被女生一把拉住。他有些诧异。不仅因为这个小突发事件,还因为宁遥异常开朗的表情:

“有事吗?接下来?”

“…没什么要紧事。”

“世纪公园里有画展啊。”

“…什么?”

“离这里挺近的。”

“你想去?”

“呵呵我没有票啦。”

男生的神色越来越困惑:“那你想?”

“去世纪公园门口看看也好。”宁遥非常非常陈恳的,如同请求般的说,“可以吗?”

两人坐车一直到公园前两站路的地方。虽然说是两站路,可是公园布置了长长的坡道。用花坛和池水,将公园向外延伸了那么长。

宁遥沿着上坡跑。回头看看男生在身后。边冲他招手,又跑。停下来时,看见两侧的玻璃暖房里,还没有摆进花朵。好像等着谁去住。过了不久,男生走进了视线。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里比公园还要漂亮。”

“恩,是很漂亮。”

“是吧!就是啊。还不收门票。”

男生微笑起来。看着宁遥跑去一边的玻璃房探头探脑。也跟着走过去。

玻璃上有尘土渍。屋子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看清了,能发现中间是个通向地下的楼梯,挂着“机房”字样的牌子。

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小建筑,居然只是为了掩盖“机房”。

“好奢侈哦。”

男生不明白宁遥的意思。也不问。两人就前前后后地走在水泥路两边的林荫里,有时宁遥想看那树的标牌上写着什么,天黑了的关系,看不清楚。陈谧眼睛好,便一个个告诉她。有两个连他也要判断一下,是眯了眯眼睛的细微动作。

那些从他口中说出的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词语。和每棵树不同的样子一起,以这样的光线和角度,以微微眯眼的一个毫无意义的表情,以这样的色彩,停留在宁遥的记忆中。

“合欢。”

“悬铃木。”

“红花继木。”

“黄菖蒲。”

“红花继木。”

“黄菖蒲。”

等到许多年后,当宁遥从过去中寻到这两个词语,出现在脑海里的也全然不是那样两类姿态各异的美丽的植物。它们早就在记忆中腐烂了所有的叶脉,连化石也没有留下来。假设她只能记住一些关于这两类植物的东西,那就只是自己的瞳孔中,看出去的暗蓝色的天,长得像鸽背一般起伏的坡路,一个男孩的生硬,这样诵读着它们。

甚至能记得他也不是一下子就读出来的。而是现在数遍看了看后,迟疑了一刻,走上前去一步。努力的更接近那些植物的标牌,无意识的眯着眼。在一些列的动作后,才看清,回头告诉她。

“红花继木。”

或是“黄菖蒲。”

无论怎么样,怎么样也好,等到宁遥从以后的几年里,当她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甚至二十八岁,提到十六七岁的自己时,会一直记得,有两种植物,是不记得了它们的样子的植物,却又奇特的以非常熟悉的姿态,傲慢的存在于心里。没一直没有消失。那是她已经变成成年人,有人说到“红花继木”的时候,她会兴奋的突然结果话题:“哦,那个我知道。”在边上的同时还有些诧异这个看起来与植物没什么关系的平淡女子怎么会突然那样激动。可那年的宁遥却说不出关于“红花继木”的半点东西,于是同事们又想“果然她还是与植物没什么关系。”

可真相是,在她的那个年少的时间,却是因为一个男生,和“红花继木”,“黄菖蒲”发生了特别的联系。

某种奇怪的牵绊。

年华里的一个笔迹,即便没有意义,也长久的,永恒地存在着。

2

“可惜我都不认得…”宁遥朝他遗憾的笑。

“我也不太认得。”

“亏我爸爸还是教生物的咧。完全没有继承到。”

“孩子未必都要继承父母啊。”

“可我一直都认为,想要延续爸爸或妈妈的什么东西,等到他们哪一天,真的不在了的时候,”宁要顿了长长的一秒,“我能向其他人展示说,看,我的爸爸妈妈还在我的这个部分,我的这个部分就是他们。”

陈谧的眼神突然柔软了下来,几乎要扶过女生的肩,命令都已经发出到手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该怎么做,只能硬停下来。宁遥虽然没有被她按住肩膀,却听到了这个男生说出的史无前例温柔的话:

“你不用想那么多…”

“恩?”

“你就是他们。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你,都是看见他们了。”

“恩??”

好像是说的晦涩了些,男生自嘲的笑了笑:

“你就是你爸爸妈妈的结晶嘛。”

“啊…这样说也对…”

“好比我没有见过你的爸爸妈妈,可我见到了你的时候,就像是见到了他们,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会想到如果没有他们,我的这些花就没有人听见…”

宁遥被他长长的温柔的假设震的说不出话来,她强烈的压制住某些酸胀的情绪说:

“那我也要谢谢你的爸爸妈妈啊。”

男生笑了笑:“可以啊。”

“不过,”这是一段宁遥在内心不知道打了多少腹搞,背到流畅而不觉刻意,才预备好的话,“我也会和我妈妈有一段生疏的时候。”

“是吗。”男生只是看她一眼。

“我有一阵住在外婆家,隔了很长时间也没回去,有一天喝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在我说‘喂,妈,是我’后,她喊了我的小名‘遥遥啊’,呵呵,我的小名叫‘遥遥’。”宁遥有些羞涩的摸过额头。

男生还在静静的听。

“她喊完‘遥遥’,突然就说了句‘你好’。”

陈谧的眼睛飞快的转过来。

“我当时一下子又气又尴尬,我就跟我妈说:‘你怎么能这么讲话的啦。’我妈还问我‘怎么啦,我说什么啦’。我就更气了,对她说:‘你怎么嫩跟亲身女儿说‘你好’的啊,你还有没有一点做妈妈的样子。’好像这个时候我妈妈才遗失到,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又嘴硬的跟我说:‘哦哟,那就对不起咯,不过,又有什么啦。’”

陈谧的实现又移到远处。

“不过经过这个事情后,我就很敏感,我就感觉我妈是不是真的跟我生分了,她连‘你好’都说出来了,多奇怪啊。可我过了很久终于想明白,我妈妈当时突然听到我的电话,我的声音,我跟她那时候已经有近一个月没见面了,她一定一直在担心我吧,她会在做家务的时候想到我现在在干什么吧,她会想我会不会打电话过去吧,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居然响起来了,妈妈去接,结果居然真的是我的声音,她当时一定很吃惊,会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结果没有听错,那个时候,妈妈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也有点紧张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候,就突然对我说了句‘你好’出来。”

宁遥笑起来:“我想,我妈妈也是很扑通的啊,也会忘记掉一些大人的能力,也会突然在女儿面前紧张,紧张的说出‘你好’,又或者…像‘再见’。”

“不是什么生分疏远,只是因为她在很想我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我,所以紧张。妈妈也会紧张的啊。”

没有对她的话发表任何意见的男生,知道走出十几米才回过身问:“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什么?”

“父母对你说‘你好’或者‘再见’,又或者…总之,你觉得他们这样说,是因为――”

“紧张。”宁遥截过他的话,“或许是好久没见到我的紧张,或许是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太像长辈该做的事的紧张…”

陈谧定定的看着宁遥,努力想象着自己那样的母亲,会被一种叫紧张的情绪所包裹的样子。

“其实我永远也否认不了我妈对我的重视啊,就是她说一个‘你好’又怎样。因为我们自己也感觉出,父母有的话有道理,有的话说错了,有的话,后来回忆到,能出察觉他们再说的时候也不是真心的,可不管怎么说,会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紧张的妈妈,一定是爱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