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家山》,词牌名,原为唐代大曲,内容多写久处边地,思念故乡之情。《念家山破》为大曲“入破”的一遍,南唐李煜用以作词,后人或因其调而附会为南唐覆灭之预兆。今其词失传。

这一篇旧作《还君明珠》,书成于十年之前,因如今“明珠”遍地,遂改此名,也颇合故事内容。曾在九界发全文,外面有多家网站转载,均非本意。

此故事写金主卫绍王完颜永济的太子完颜承继赴南宋为使,路遇江湖人物追杀,与心爱女子阿惜被迫分开。阿惜为兄长石碣所救,携返故国。而阿惜之未婚夫寻至,两人同往卞梁,途中暗结情愫,与完颜承继分道扬镳。而石碣则为青楼女子萧湘倾心,为救爱人杀死金石帮少主秦良,得罪武林同道,引起轩然大波。无何,完颜永济为完颜珣夺去皇位,完颜承继家破人亡,与未婚妻莫晋明珠遁迹山林。

念家山破

作者:蓝紫青灰

第一回 一剪梅

满天大雪飘了一夜,天地间再没有别的颜色。白茫茫的天下是白茫茫的地。庭院中的树木、花草、房舍、楼台,都落上了厚厚的雪,连院中的菏花池也不见了,冷风一吹结了冰,又被雪盖,只剩下一块白白的雪地。早起阿惜被雪光映得睁不开眼。她刚起床,推开窗户,就看见白色的庭院。她揉揉眼,打个呵欠。鼻端忽然嗅到一阵幽香。转头看去,桥头的一株腊梅在白雪中绽开了小小的黄色花瓣。几点蜡黄色在白雪中竞是分外的显眼。

阿惜打开门,一阵冷风吹来,不自禁地打个寒战。转身拿了件鹅黄色织锦面子狐皮里子的斗逢披上,几步轻跃已纵到蜡梅树边,落下时一个滑步,右脚一踏,听到几下轻轻的卡,卡声,右脚顿觉一空,知道踏碎了池边的一块冰。心下也不惊慌,左脚在冰上一借力,已纵到半空,左手向前探出,轻轻巧巧一个空中转身,左手已搭在蜡梅树上,右手微一用力,拆了一枝花苞最多的树枝,左手松开,足尖点在树干上,轻身滑下,站在了树旁。

心中正在得意。忽听得一个声音:“好!好一招‘江城飞花!”阿惜转身回望,口里说道:“小王爷,你起来了。”被阿惜称做小王爷的人披了一件大红面子玄狐斗篷,走近梅树旁,笑道:“阿惜,好用功啊,一大早起来就练上了。这样下去, 我这个师傅可要给你比下去了。哈哈哈。”

阿惜道:“小王爷,我哪配给你做徒弟,这样说可折杀奴婢了。我学点功夫,不过想好好的侍侯小王爷。”说着低下头,双手把玩着蜡梅花枝。

小王爷敛起笑容,一手扶着阿惜的肩,一手放在她下巴下,微微用力抬起,双眼凝视着阿惜的脸,柔声道:“阿惜,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心吗 ? 我什么时侯把你当作过丫头? 我到现在还没有娶王妃,就是希望哪一天父皇能同意我娶你。阿惜,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王妃? ”

阿惜涨红了脸,低头轻声说道:“小王爷,你是金国的王爷、太子,我只是个汉人小丫头,身份悬殊,阿惜从没有什么非份之想。”王爷轻笑道:“我问你愿不愿意,你可没回答我。”阿惜低头不答,良久才忽然抬起头,道:“小王爷,我愿意在你身边服待你。别的什么,我可不敢。”

小王爷叹口气道: “阿惜,我也不来迫你。总之我的心意你知道就行了。”顿了一顿,又道: “等父皇同意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着,笑嘻嘻捏了捏阿惜的脸。

阿惜也笑道:“小王爷,你看,蜡梅开花了。真香。”拿着腊梅放在鼻端闻了闻。小王爷左手攀着花枝,右手折下一枝花,放在鼻下闻,忽道:“我忽然发现这腊梅和你很像,黄色的花,黄色的衣服,圆圆的花瓣,圆圆的脸。”低头在她耳边一闻道:也一样的香! ”说完哈哈大笑。

阿惜红了脸转过身去,忽道:“ 你看。”用手指着前方。小王爷一惊,回头看去,茫然问道:“ 怎么啦? ”阿惜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用手背捂着嘴,笑道: “你看我轻功好不好,脚印浅吗? ”仍旧笑个不停。小王爷笑骂道:“你这个小妮子,捉弄我来着。”看看雪地上浅浅的脚印,赞道:“阿惜,你真的进步很快,照这样练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了。嗯,我给你取个名,就叫做‘踏雪无痕寒梅女侠’。”看着阿惜,两人相对大笑。

阿惜拿过小王爷手中的蜡梅,道:“小王爷,别说笑了,快去梳洗吧。完了到王爷那儿去。昨天宫中传话进来,让你早起就去,皇上有事吩咐。”小王爷扶着阿惜的肩,走进房去,问道:“ 昨儿个晚上你没提起?” 阿惜道: “昨儿个你几时回来的,喝得醉醺醺的,说了你也不记得。”小王爷道:“几时回来的? ”阿惜道:“三更天了吧,我坐在火盆旁边等了你半夜。”

小王爷一脸的歉意,道:“阿惜,对不起,让你等久了。你困了自己先去睡好啦。不用等我的。”阿惜道: “有什么对不起,我是你的丫头,等你是应该的。”说着脱下自己的斗篷,又帮小王爷脱下斗篷,交给侍女。

侍女取过热水,给小王爷洗了脸,换好外出的衣服。环儿端出早点,小王爷坐过去拿起筷吃。阿惜道:“ 环儿,拿那个羊脂玉的美人肩的花瓶来,放上点水。”环儿应一声去了。阿惜站在小王爷身后,拿一把镶金贴翠的玉梳来,给小王爷梳头。

小王爷嘴里吃着东西,含含糊糊的道:“阿惜,我去了,你在家做什么? ”阿惜道:“我啊,事多了。插花,梳头,换衣,洗脸,涂脂,抹粉,着袜,穿靴,拿剑,练功夫。”一边说,一边笑。完颜承继也笑道:“你们女子的事真多。这么多事后边还要加上拿剑练功夫,真有你说的。”阿惜拿出一块手帕替小王爷擦擦嘴,把手帕放在小王爷怀里。小王爷续道:“ 练好功夫就好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了。”说着冲阿惜一抱拳,道:“踏雪无痕,寒梅女侠,阿惜姑娘,后会有期。”阿惜“嗤”的一笑,伸手推他一把,道:“快去吧,”小王爷哈哈一笑,转身走了。阿惜倚着门框,目送他走远。嘴角噙满了笑容。

这时乃南宋嘉定四年,宁宗赵扩在位。大金崇庆一年,卫绍王完颜永济在位。卫绍王完颜永济在位五年,改元三,大安、崇庆、至宁。先是章宗完颜景在位十九年,泰和八年十月病逝,传位族弟卫绍王完颜永济接位。完颜永济情知斗不过叔兄完颜珣,拒不登位。尚书左丞相完颜匡力争章宗遗诏立卫绍王,完颜珣见遗诏在,只得作罢。完颜永济登位后封完颜匡为申王,任尚书令,总揽国事。

[五年后,皇帝仍让完颜珣做了,史称宣宗,在位十年。]

完颜永济的儿子汉王完颜承继,看够了宫廷斗争的残酷,他胸无大志,只愿倚红偎翠,吟诗斗酒。他在中都燕京市郊西北角的玉泉山下修房建舍,引水凿池,种花栽树,建了好大一座别墅,题名“玉泉山庄”。这玉泉山庄乃辽代玉泉山行宫旧宫,入金后章宗完颜景赐名芙蓉殿行宫。卫绍王即位后,完颜承继被立为太子,自是想怎样便怎样。完颜承继喜爱这里幽静,跟父皇要了来,让自己最宠爱的丫头阿惜住在里面,这阿惜在“玉泉山庄”就如一个公主娘娘一般,使奴呼婢。成天价汲泉烹茶,踏雪寻梅,极是逍遥。完颜承继整日和一班文士学者为伍,诗酒风流,好不快活。金人以兵马得天下,他自己也颇爱舞刀弄剑,于是请了几个师傅传授武艺,他以王爷之尊,一声令下,自有下人把事办得妥妥贴贴,请来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只是旁务甚多,不能专心练武,因此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他心爱婢女阿惜,便教她读书作诗,收了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女弟子。习文之余,也教她练武。不想阿惜天资颇高,竟是一教便会。加之不像他这般驰马斗酒,浪掷光阴;女孩儿家整日呆在院中,年青人好动,日日浸淫其中,武功进展甚速,比完颜承继是只高不低。

这日完颜承继听得父皇有事,便叫齐了一班亲兵,骑马奔进城中进宫去了。完颜承继的坐骑乃是一匹通体黑色,只四蹄前面有一块白毛的踢雪乌骓,这匹踢雪乌骓身高八尺,头尾丈二有余,腿长身轻,胸宽腰窄,端的是一匹好马,身形虽巨,年齿却幼,乃是西域小国进贡来的。进贡了两匹马,一黑一白。卫绍王爱惜儿子,将这匹踢雪乌骓给了完颜承继,白马“玉兔”赐给了礼部尚书莫晋修。完颜承继十分喜爱这匹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黑炭”。三天两日便给它涮洗,长长的鬃毛也不修剪,乌黑发亮, 就像一匹缎子。

完颜承继骑着黑炭,披着大红斗篷,冰冷的雪花扑在脸上,凉凉的十分受用,黑炭劲足腿长,不曾全力奔跑,已是急如闪电,一班侍卫早己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天地一色的白雪山野中唯有这一人一骑,一红一黑飞快的移动。

转过一个山头,山下的城廓已依稀在望。完颜承继两腿一夹,黑炭如箭一般的出。蓦地眼前青光闪动,雪堆中有物飞来,直扑完颜承继门面。完颜承继心下一惊,知道有人偷袭。偏偏今日贪图马快风急,一干侍卫都在后面。这当儿当真是间不容发,稍慢一些都要丧命。完颜承继身子一滑,一个“蹬里藏身”,已缩在黑炭肚下。暗器都落在地上。他两只脚勾住马肚子,双手抓住马肚带,一双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前方。突然间雪花飞舞,雪地里陷下一个洞,洞中一人长身站起,飞扑过来,隔了两三丈远,手中马鞭直指马肚。黑炭奋力前奔,正好把完颜承继送到马鞭之前,完颜承继心中暗道糟糕,手中马鞭挥出,缠住了对方的马鞭,双脚在地上一蹬,黑炭身上一轻,一人一马同时向上腾起,轻轻一纵已跃过偷袭之人,右手一抖,马鞭与那人的马鞭松开,那人顿觉马鞭上的力道空落,一个收势不及,险些儿跌倒在雪地,待他站稳身时,完颜承继一人一骑已去得远了。

那人破口大骂:“妈巴羔子,什么东西。害得老爷摔了斤斗,王八蛋…”突然住了口,却原来身后马蹄声响,听来人数不少。那人吓一大跳,心道:“原来小王八蛋有帮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老爷先躲起来再说。”身子一转,到了先前藏身的洞中,只几下就扒了一堆雪在身上,向下一缩,登时不见了,那堆雪正好盖住洞口。竟是一点痕迹也没,手脚也是极快。

完颜承继的那队亲兵这时才到,眼见小王爷仍是飞奔在前,只当太平无事,一阵马蹄踏雪,风一般的过去了。完颜承继放松缰绳,让黑炭缓步慢走,等一干侍卫赶到,这才驰马奔进城中。幸喜一路无事,平平安安到了皇宫。

完颜承继进了宫,问了宫中太监,得知卫绍王此时在议事厅偏厅。把马交给太监。向议事厅走去。走近偏厅,门口的侍卫一起躬身行礼:“汉王好。”完颜承继摆摆手解开斗篷,抖抖上面的雪,把斗篷交给一个待卫。伸手撩开棉帘子,进了偏厅。见卫绍王坐在书案后,当下跪下嗑头,口中道: “孩儿给父王请安。”

卫绍王看见完颜承继,脸露微笑。这位卫绍王四十岁左右年纪,身形修长,面白美髯,鬓角有些少白发,想是悄思劳心,案牍劳形之故。

这日见到儿子,愁肠百结中也不由得露出笑容,道:“皇儿不必多礼,快些坐下。唉,自从坐了这劳什子的位子,一家人见面也少了。见过你娘吗? ”

完颜承继道 :“不曾。”卫绍王道:“昨日做些什么?” 完颜承继道:“孩儿昨日和元裕之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赏雪,闹到三更才睡。”卫绍王莞尔道:“元德明这个儿子年少老成,很像德明。诗写得又好,快赶上德明了吧。”完颜承继道:“依孩儿看,裕之必将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诗名要赶过元叔了。”

卫绍王道:“ 是吧,唉,皇兄要我为帝,使我少享了许多天伦乐,想当年,我们爷儿和你娘在家扫雪烹茶,对月赏花,真是其乐融融,如今军国大事压在我肩上,不得一日之清闲,这几年蒙古起兵漠北,与我国在阴山交战,胜败未知,我这个皇帝真是难做,早知如此,这皇帝还是让你叔叔做罢。”

完颜承继见父亲情绪低落,也不敢提今早遇袭之事。只拣些风花雪月之事来说。父子俩谈谈讲讲,眼前日当中午,传下午膳,在王妃宫中进膳。父子俩披上斗篷,径往春华宫而去,自有宫女太监撑上黄绸大伞在后挡风遮雪。

完颜承继问道:“早上听阿惜说,爹爹有事叫我,不知什么事?” 卫绍王道:“还不是国事。昨天有探子来报,说是铁木真派四子拖雷南下临安,要联宋攻金。我想宋虽对称臣,终不可小看,况且南人众多,真打起来,我虽不惧但每战必有伤亡,我大金子民有伤有亡,却是非我所愿。我想让你去临安告诉宋王,大家不必动兵,不过要做到恩威并济,当中细节,待用过午膳,再行商量,你娘那里不必多说。”完颜承继道:“ 是,孩儿知道。”

说着,父子俩进了春华宫,这春华宫乃卫绍王王妃,完颜承继母亲所住。母子相见,自有一番家常话说说。

待吃过午饭,卫绍王和儿子又回到议事偏厅,卫绍王交待了有关事项,通关文牒,细细地说了一番。最后又道:“承继,我再派一个人护送你,来人啦!” 门外进来一个侍卫对卫绍王恭身行礼,卫绍王道:“传马如龙。”侍卫应了一声去了。

完颜承继问道:“这马如龙可是人称‘金刀无敌’的? ”卫绍王道:“正是。”完颜承继道:“很长时间没听人说起这位‘金刀无敌’了,原来在爹爹这里。”卫绍王道:“上次他与人比武受了伤,躲在山上养伤,我打猎时看见了他。手下侍卫中有人认得他。我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日后用得着,便让人抬回来。传了太医给他医治,前几日才好了。他要报答我救命之恩,做了我的侍卫总管。过几日你起程,让他和你一起去。”说到这里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

门外侍卫唱道:“侍卫总管马如龙进见──”回纹织锦的帘子掀起,进来一个五十余岁的高大汉子。身宽膀阔,虬髯豹眼,黑漆漆一张锅底脸,当真威风凛凛。这汉子进来后跪在地上,口中说道:“卑职马如龙叩见皇上。”

卫绍王道:“免礼平身。马如龙,来见见我儿。”马如龙躬身行礼:“马如龙见过汉王。”完颜承继道:“马总管不必多礼。久闻‘金刀无敌’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马如龙谢道:“汉王过奖了。”卫绍王道:“马如龙,过几日汉王南下,由你护卫。以后行止,听汉王的便是了。”马如龙道:“是。”卫绍王道:“承继,你去吧。”完颜承继道:“是。等准备好了,再来向爹爹辞行。”卫绍王:“好啦。马如龙,你这就随汉王去吧。”

完颜承继和马如龙一齐告辞。完颜承继接过侍卫手中的斗篷。马如龙隔开两步,跟着完颜承继出宫。

两人走到宫门口,早有侍卫牵过黑炭。完颜承继道:“马总管可有坐骑?” 马如龙道:“ 没有。”完颜承继转身对侍卫道:“ 让一匹马给马总管。” 侍卫队长应道“是”,牵过自已的马交给马如龙。马如龙道:“谢汉王赐马。”完颜承继道:“这匹马你先骑着,一会儿到了王府,去马厩挑一匹好马。”一抬腿上了马背。马如龙和一班侍卫跟随在后。完颜承继在城里有王府,“玉泉山庄”是他的别墅。

一行人到了东大街上的“汉王府”,完颜承继把马如龙安顿好,带着侍卫回“玉泉山庄”。一路上和侍卫寸步不离,倒也不曾出事。

阿惜迎出来,脱下完颜承继的斗篷,抖抖上面的雪,交给小丫头。两人走进“香雪阁”,里面炭炉烧得暖暖的,熏得一屋子的蜡梅花香。阿惜只穿了一件雏鸦黄色的夹袄,下面系了一条佛青色的长裙,鲜艳的服饰衬上明媚的笑容,白里透红的脸腮,整个人好象发光一样。

完颜承继看得发呆,心里赞道:“ 汉人女子真是漂亮,父王宫中的嫔妃宫女那有这样美丽的,即使有几分姿色,又哪有这样绵心绣口、清秀脱俗的。”

阿惜绞了一条热手巾给他擦脸,再递上一杯热茶,完颜承继喝一口,只觉得满口芬芳,颊齿留香,顿时全身都暖了。忍不住说道:“阿惜,你真好看!”

阿惜回眸斜睨,嘴角带笑,道:“ 小王爷真会取笑。”

完颜承继道:“ 真的,我刚自父皇宫中来,宫中女子没一个比得上你。府中的丫头侍女个个跟木头似的,哪有你这样善解人意。”阿惜道:“小王爷少见多怪,以后你到了江南,就知道好的不知有多少。”完颜承继道:“是的,是的,今日父皇叫我去,就是让我过几日南下临安,阿惜,我带你一起好不好? ”

阿惜眼睛一亮,拍手道:“ 好啊,好啊。我可以回家去看看了,我好想回家乡去看看。江南的柳丝儿绿了、桃花开了、燕子莺儿飞来…”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眼里浮起一层泪水。

完颜承继温言相呵,拿出手帕擦干阿惜脸上慢慢滑落的泪珠。阿惜微微一笑,轻声道:“小王爷,谢谢你。”

完颜承继因要到久已想去的江南,心情大好,招了一班朋友来喝酒行乐。“玉泉山庄”虽在隆冬,也是春意昂然。暖厅的地下烧了炭火,众人都脱了外衣,穿着夹衣,已喝得有七八分醉了。阿惜叫厨下烧了醒酒汤,亲自端上来。

众人一碗酸梅樱桃山楂汤喝下去,酒都醒了一半。完颜承继大声赞好,拉着阿惜要她也吃一碗。阿惜笑道:“我又没喝醉酒,吃这个做甚?”陈王完颜承连道:“好啊,你躲到一边去了,来,罚酒三杯。”阿惜笑着逃走。齐王完颜承麟道:“好个丫头,我怎么没有?明儿个我也到江南去挑两个。”完颜承继道:“你要喜欢…”完颜承麟抢着道:“送给我?”完颜承连道:“大哥怎会送给你,等大哥江南回来,惜姑娘就是太子妃了。七哥,你说是不是?”完颜承继道:“等我从临安回来,带几个回来,你们一人一个。裕之,你也一个。要不要?”

那裕之姓元,名好问,字裕之,是完颜承继的好友;其余七王子承麟、八王子承连、十一王子承名等都是王族子弟。另有四个,也都是王公贵戚的公子哥儿。

元好问见问到自己,便道:“再来多少也没用,惜姑娘可只有一个。唉,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完颜承继笑道:“裕之,裕之,我知你心为谁苦。阿惜,来。”阿惜掀帘进来道:“什么事?”完颜承继道:“唱支曲来听听。”

阿惜道:“唱什么曲?”完颜承继笑道:“裕之要听你唱‘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阿惜笑道:“元公子写的词百听不厌,你们要听,我唱便是。”拿起桌上一根象牙筷子,在杯碟上叮叮当当敲了几下,对元好问一笑,唱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端露,中间俯仰千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阿惜一曲唱毕,众人都是叫好。元好问摇了几下头,闭着眼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等你们明日走了,我还要在此处,住上三日方走。”众人又是笑,又是闹,直到三更方散。

阿惜等客人都散了,服侍完颜承继睡下,叫了小丫头收拾好残宴,天已亮了。闹了一夜,因心中高兴,也不觉累,吩咐小丫头各自睡去,自己洗了脸,换了一套干净衣裳,披上一袭白貂皮斗篷,向园子东南角一间小屋走去。

下了一天两夜的大雪,眼光所及竟没有一丝别的颜色。阿惜仰起头,让雪花落上滚烫的面颊上,快乐充满整个心胸。一提气跃在空中,连转三个圈子落下来,积雪在脚下卡卡轻响,一根树枝受不住雪压“啪”的一声断折,掉在雪地上。阿惜轻身掠过雪地,心想天上有个灵霄殿、兜率宫,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园子东南角种了大片的梅树,北国春寒,只得蜡梅吐香。一个道装打扮的五十来岁的老者负手梅树下,仰面赏花。

阿惜道:“师父,你起得好早。”那道人转头微笑着道:“你起得也不晚哪。”阿惜走近道人,拍拍风帽上的雪,露出头来,笑道:“我还没睡呢。”道人道:“做什么呢?”阿惜道:“皇上要小王爷去临安,小王爷说要带我一块儿去。叫了元公子、齐王、陈王、莫晋公子什么的一大帮人喝了半夜的酒,这才散了。我忙着来告诉师父呢。”

这道人自称叫木道人,三年前云游到此,正逢完颜承继招募功夫教头,便应聘前来。没想到和阿惜一见如故,收了阿惜做女弟子,每年总有半年在汉王府滞留。当下听得阿惜如是说,本来懒疏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双眉一挑,道:“啊,阿惜可以回家乡了。”阿惜见师父如此高兴,也笑盈盈的道:“就知道师父会为我高兴。师父,你也一块儿去吧。”

木道人道:“小阿惜,你知道你老家是哪里吗?”阿惜敛起笑容,摇头道:“不知道。这些年来被人卖来卖去,我哪里还记得老家在哪里?我只记得家中有父母,有哥哥,他们都很疼受我。”说到这里,眼中早已含满泪花。木道人摸摸她的头发,道:“真可怜,有父母兄长,却当奴作婢。”

阿惜强言欢笑道:“师父,有你这么疼我,那都不算什么了。”木道人笑笑,摘下一小枝梅花,插在阿惜发髻上,忽然说道:“阿惜,有可能你是无锡人。”阿惜呆了一呆,随口问道:“无锡?”木道人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玩过一种泥人,肥肥胖胖的小娃娃,画得红红绿绿的。”阿惜道:“是的,有抱鱼的,拿桃的,有一男一女一对儿的,总有十多个吧。”

木道人道:“泥人嘛,天下各州各府都有,但像你说的那种,只有无锡才有,当地人叫‘大阿福’。”阿惜道:“大阿福?”木道人道:“你这次去临安,当能经过无锡,到时你去看看,说不定能记起什么来。”

阿惜道:“师父,你也去呀,你不去吗?”木道人摇头道:“我想去看看我的师妹,梅入画。”阿惜道:“梅师姑住在什么地方?”木道人看着梅花,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道:“庐山。”阿惜道:“师父,是因师姑姓梅,你才喜欢梅花的吧。”

木道人道:“不是。是因她喜欢梅花,我才给她取名叫梅入画。”阿惜道:“那她本来没名字吗?”木道人道:“没有。她是我师父捡来小孩,收做徒弟,道号叫水镜。”阿惜道:“那她也是出家人了。”木道人点点头,阿惜又道:“就因你们都是出家人,这才不能在一起的吧。”木道人苦笑着点头。阿惜道:“师父,咱们都是一样的伤心人呢。”

木道人道:“你也和她一样,是个不知父母家乡的孤女,看到你,就像是看到她的过去。”阿惜道:“师父,以后我见到她,一定会好好谢谢她。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有师父这么来疼我了。”木道人听她说天真,笑道:“人人见了你都会喜欢你的。”

阿惜不好意思地笑着转过头去,忽然道:“水镜,水镜…是水中月镜中花的意思吧。水中月,镜中花,都不如梅花来入画。”木道人心道:好个聪明的女孩儿。看着眼前的梅花,道:“都开春了,这里还是连天大雪,只得蜡梅开,若是在江南,洒金梅啦,白梅啦,宫粉啦,江梅啦,绿萼啦,杏梅都开了,柳树也爆青了,桃花开得像云霞一样,燕子啦莺儿啦在柳树桃花中飞来飞去…阿惜,你到临安也该三四月间了,正好到临安府西湖边上去看,白堤上苏堤上一株柳树一株桃树,桃红柳绿…”

一霎时,阿惜似到了江南,徜徉在阳春三月的西湖,一边苏堤看春晓,一边柳浪闻莺啼,一句熟读了几十遍的词脱口而出:“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第二回 少年游

完颜承继带了马如龙、阿惜、笔贴式文古庵、二十个侍卫,想一想又带上了小丫头环儿。他是怕阿惜一路上没人服侍。到宫中拜别了父皇母后,带齐了应用物事,一行二十五人择了个良辰吉日首途南下。

一行人中除了马如龙,都是不曾出过远门的。这一出门,就像是飞出了笼子的鸟,兴高采烈。众人都换过衣服,看上去也就像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小姐带了侍人随从游山玩水一般。但见衣衫光鲜、神采飞扬,胯下都是神足腿健的良马,鞭长鞍新,骑术不凡。

一行人走的是阳光大道,路上行人众多,看看这一队人都不禁侧目,有羡艳,有的嫉妒,有的气愤,有的叹息。羡艳者目中就向往;嫉妒者心中不平;气愤者口中咒骂“呸!有几个臭钱了不起,摆什么谱”;叹息者长叹一声:半生劳碌,两袖清风,满头白发,一事无成。

完颜承继却不管路人如何,自己只和阿惜说说笑笑,并辔前进。完颜承继骑的是黑炭,阿惜骑的是一匹栗色马。也是高头长腿, 神骏异常。阿惜给马取了个名,就叫“栗子”,完颜承继曾笑她“自己喜欢吃糖炒栗子,给马也取名叫‘栗子’,我这‘黑炭’要烤‘栗子’了”。阿惜想起这句话就不禁好笑。

行至中午,到了城郊丰台。丰台是中都西南方的门户。出了丰台就算出了中都燕京。完颜承继道:“咱们就在这丰台吃午饭。”

当下拣了丰台最大的酒楼“丰台酒家”。完颜承继和阿惜坐了一桌,环儿在旁侍侯。马如龙和文古庵坐了一桌,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颇为相投。二十个侍卫拣自己相好的同伴坐。“丰台酒家”的桌子给他们一行人坐了一大半。加上其他客人,店堂中已没有多余的桌子。店小二放好碗筷,菜一碗一碗的端了上来。下午还要赶路,大家都不曾要酒。

阿惜从随身提篮里拿出两双筷子,放在完颜承继和自己面前,又拿出两只碗,叫环儿到厨房里盛面点。完颜承继道:“怎么,你还带了碗筷?” 阿惜道:“是啊,外边的碗筷不干净,我自己带上。”完颜承继摇头笑道:“哪有你这样行走江湖的。”阿惜道:“我又不是侠客,行走什么江湖。我是侍侯王爷…”话没说完就被完颜承继打断:“阿惜,以后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阿惜笑了笑,伸筷子夹了一筷菜放在嘴里,说道:“味道不错,蛮干净的。小王爷,你用吧。”完颜承继一笑,也拿筷吃了起来。

正吃间,门口又有人走进来。众人也不在意,只当是寻常客人。这些人进来后嚷嚷着道:“来来来,坐下坐下。喂,朋友,借借光,让张桌子出来。”完颜承继的侍卫曾得完完颜承继的吩咐,不得生事,能让则让。当下几人让出一张桌子,坐到同伴桌旁去了。

环儿双手捧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两只碗,从厨房走出来。刚走进来的几人中,一人走到环儿面前怪笑道:“哟,这里跑堂的是个小娘们。小妞儿,这两碗面放到大爷桌上去。”环儿从来没有遇见这种事,捧着托盘呆在那里,不知怎样才好。两只眼睛定定的看阿惜。

阿惜和完颜承继自管自的说笑,不曾注意门口发生的事。这时听得有人罗唣环儿,不由得抬起头来。完颜承继看见这人,两眼一瞪,喝道:“给我拿下这个狂徒! ”原来这人就是那天雪地里偷袭他的人。

众侍卫一听,抽出腰间兵刃,或刀或剑,长长短短,围住了那人。那人哈哈一笑:“猴崽子们,倚多为胜啦。”伸手前抓,抓住了刺来的一支枪,用力回夺,不想却夺之不动。旁边的长剑已刺到大腿,身后单刀也抵在背心。那人大骇“没想到这帮狗崽子,身手到不弱”,嘴里大叫:“师父,救命呀,要刺死我啦。”同时双手乱打,双脚乱踢,闹了个手忙脚乱。先头坐下的三人闻声即动,抽出刀来,挥刀砍下。其它侍卫立即围住了这三人单刀长枪打了起来。

马如龙走到完颜承继身边,低声道:“主公,这是河东单刀门的。四十来岁的是掌门周元霸,三个年轻人大约是他的徒弟。”完颜承继“嗯”了一声道:“那日我进宫,路上曾被先说话的人偷袭。不知是什么原因,以前从没见过。”马如龙道:“擒住了问一问。”

说话间一帮侍卫已将四人拿下。完颜承继带的二十个侍卫,都是千中选万中挑的好手。寻常江湖人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二十人对四人,自然是胜券在握。

周元霸和他的三个徒弟刀枪加颈不敢再动。完颜承继问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为何两次加害?”周元霸“呸”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答。曾偷袭过的那人叫道:“他妈的,你不认得老子,老子也不认得你。老子们不过是得了银子来要你的命。”完颜承继道:“不知是谁要我的命?”那人道:“是胡沙…”周元霸吼道:“不许多说!”那人道:“是,师父。”当真住口不说。

完颜承继却心中雪亮。完颜旬封升王,手下亲信胡沙虎一心一意扶佐完颜珣登位。那人说一个“胡沙”字,当指胡沙虎和升王完颜珣了。他淡淡的道:“是升王吧。”胡大刀师徒对望一眼,闭口不言。

马如龙道:“怎样处置?”

完颜承继叹一口气道:“放了他们。”

侍卫队长仆散问道:“放了他们?”

完颜承继点点头,仆散手一摆,众侍卫让出一条路。周元霸看了完颜承继一眼,抬腿先走了,三个徒弟忙跟上。

阿惜这时才开口道:“升王爷只怕还会加派高手前来…”完颜承继道:“杀了他们,叔父脸上不好看。只怕会恼羞成怒,去加害父皇。”阿惜叹口气,接过环儿盘中的碗,对完颜承继道:“小王爷,吃面吧。”完颜承继点点头,回身坐下,对众侍卫道:“大家接着吃吧,吃了赶路。”

完颜承继一行人自丰台遇敌,一路上小心在意。行了十几日,却再没有一人前来。众人诸多猜测。有人道:“这四个脓包肯定给咱们吓趴下了。”有人道:“他们定是打了败仗不敢回去,上边怕还不知道。”有人道:“说不定在招兵买马,另找好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完颜承继和阿惜、马如龙、文古庵谈了好几次,都不能确定。离中都越远,防备之心越淡。想来完颜珣总不至于公然过界杀人。一路上走走看看,文古庵便说些当地的历史、故事、人物、风情。完颜承继和阿惜听得有趣,把完颜珣抛在了脑后。心中不再栗六。一路风景,一路笑语,畅怀莫名。

一路上阿惜和马如龙已厮混熟了,这日骑在马背上,听完颜承继说起马如龙的功夫,心生羡慕,拍马追上马如龙道:“马老爷子,我刚听小王爷说你有一套‘天马刀法’,人称‘金刀无敌’,着实厉害。当年祁连五霸、鄱阳七凶都败在你老人家一人刀下,不知能不能收我做个徒弟?”

马如龙听了微微一笑,谢道:“惜姑娘夸奖了。老马这一点小事哪值得惜姑娘挂在嘴边。”马如龙心中却暗暗叹息一声。阿惜说的都是他当年的威风,现下却避难金国王府,说起还真没什么光彩。一口谢了阿惜的赞词,却不搭收徒的话头。

阿惜道:“马老爷子,你这般客气做什么。马师父是前辈高人,我遇上那是前生修来的福气,怎么能不请马师父指点一二。我是真心想拜你老为师,你老人家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马如龙道:“不敢不敢,惜姑娘是汉王身边的人,我一个走江湖,哪敢收你做徒弟。”阿惜却不依,说道:“是了,我是一个小小的丫头,马师父名重四方,自是看不起我这个小丫头。”马如龙忙道:“不是不是,马某哪有这个意思。”

阿惜道:“那马师父定是嫌我这个徒弟笨,懒得费神教我。马师父,我很聪明的,一套刀法你最多教三遍我就会了。绝不让你老人家费神。文先生,你也帮我说说好话嘛。”

一旁文古庵道:“是啊,马老兄,惜姑娘很聪明的,我教她的诗词文章,从来就是一教便会。这样的学生教起来很省心。我看,你就收个徒弟吧。”

马如龙看看一脸灵气的阿惜,圆圆的眼睛,一脸笑容,不忍扫她的兴,便道:“好吧,难得惜姑娘看中我这点乡下人把式,我就把‘天马刀法’说点给姑娘听。”阿惜一听大喜,在马上便抱拳躬身道:“多谢师父。”马如龙摇手道:“拜师就不用了。惜姑娘乃是天仙一样的人,我哪敢收这样的徒弟。既然惜姑娘有心,我就当交个小朋友。”

文古庵笑道:“好好,不错不错。马老兄算盘打得精。反正是交个朋友,少教一招,漏教一式也不打紧。正好躲懒。”马如龙道:“不敢不敢,马某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稍有私藏。”阿惜道:“马师父,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不许反悔。等到了晚上住下,师父你就教我。”笑嘻嘻的低声对文古庵道:“多谢文先生。”

文古庵道:“不用客气。老马他有本事却不教人,难道带到棺材里去吗?”阿惜“扑嗤”一笑,马如龙也笑着摇头。文古庵又道:“马老兄,你瞧我,惜姑娘问什么我就教什么,决不小气藏私。一方面显得我文某有学问有能耐,一方面还有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弟子端茶送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阿惜和马如龙听了大笑。完颜承继见他们说得高兴,也上前问道:“阿惜,什么事这么高兴?”阿惜道:“马师父答应教我他最得意的功夫‘天马刀法’。”完颜承继一听,忙躬身后礼谢道:“多谢马师父。”马如龙道:“汉王不必谢我,难得惜姑娘喜欢,马某三生有幸。”阿惜道:“咦,马师父又没说教你,你谢什么?”完颜承继道:“马师父肯教你,比肯教我还让我高兴,我谢得还加倍诚心些。”阿惜脸上微微一红,转过脸去不答。

马如龙文古庵对看一眼,微笑不语。完颜承继见悟阿惜神色,自觉在人前说话造次,咳嗽一声,指着前面讪讪地道:“前面有个茶棚,咱们去喝杯茶歇一会儿。”

晚间停在青州,马如龙便将九九八十一招“天马刀法”传与阿惜。阿惜用心细学,待马如龙教到三遍时已全记住了。接下来每天便教她应招还招,怎样变招,怎样招架。教的细心,学的专心,不到半月,这套“天马刀法”已学得有三分神似,剩下的只是熟练与应敌的经验,这却不是一蹴可就的。

阿惜一心学刀,不免冷落了完颜承继。完颜承继却毫不在意,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等她学会又亲自陪她练招,一遍一遍,丝毫不觉厌烦。马如龙和文古庵看得明白,私下说道:“汉王对惜姑娘好得很哪,他也有二十七八了吧,还没王妃,是不是想纳惜姑娘为妃?”

文古庵道:“汉王想是想,就是皇帝不愿。哪有太子妃是丫头的。其实惜姑娘这样的人品相貌,哪个姑娘比得上。听说皇帝早在选汉王妃了。礼部尚书莫晋修的二小姐,人称‘金国明珠’的莫晋明珠最是看好。”

马如龙道:“那惜姑娘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的姑娘做个丫头实在太委屈了。”文古庵道:“那有什么法了,心强不如命强。就因这,我才一个劲的要你教她功夫。多点武艺傍身,人家不敢欺侮她。”

这天以后,马如龙教阿惜愈加认真,除了功夫,还讲些江湖上的帮会、门派、规矩、路数、黑话什么的给她听。看似闲聊,实则倾心相授。

这日到了山东禹城。寻了一家客栈,安顿好了出来吃晚饭。这禹城有一项名产,乃是“禹城扒鸡”,肉烂骨酥,回味略甘,用以佐酒,更是佳肴。完颜承继等都吃得甚是满意。回到客栈,马如龙对完颜承继道:“再过一天,要过黄河了。如果有人在河中玩花样,咱们只怕不易对付。”完颜承继“嗯”了一声道:“是啊,我也在担心。”马如龙道:“这里有个帮会叫‘黄河帮’,总舵设在济南,帮主是我老友,帮中上下都熟识水性。我先去济南,打点好了再回泺口,你们在泺口等我。汉王看这样可好?”

完颜承继点点头道:“甚好,马总管想得周到。”马如龙又道:“汉王是私服南下,又不欲惊动州县。明日黄河帮的人来了,给他们听见称呼你作王爷,只怕不好。不如明日起咱们称呼你作公子爷可好?” 完颜承继心知江湖上的人诸多小心,念马如龙一片忠心,当下点头称是。

第二天一早,马如龙快马加鞭先去了。完颜承继吩咐了话语。一行人骑上马慢慢的前行,傍晚时分到了泺口。拣了泺口最大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吃过晚饭,稍事休息。马如龙已回来了,告知完颜承继一切准备妥当。

翌日,吃过早饭到了黄河边。见黄河滔滔,不绝奔流。河面极宽,河水甚黄,真不亏了“黄河”之名。河边停了一艘大船。上得船来,只见船中甚是干净,完颜承继点点头,与阿惜坐下。

马如龙道:“开船吧。”船工水手收回跳板,解开缆绳,绞起铁锚,水手划起大浆,船缓缓的开动。完颜承继走到船边,俯身下看,河水汹涌,黄浪滔天。完颜承继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太白这诗真有气势,后人再不见如此大气磅薄的诗。我大金立国至今,唯有裕之文彩出众,但和他相比,裕之弄小巧耳。”

阿惜道:“你这样说元公子,他要不高兴了。元公子之词词意宛转,七窍玲珑,语语双关,是极难得的。若说气势,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气势雄浑也不在李太白之下。”

完颜承继道:“说得极是,阿惜你文采武功都出色,可惜是一女子,要不然哪…幸好是女子,不然哪会陪着我?”阿惜只得一笑,心中有些郁闷。俯看黄河,黄黄河水的泛起泥沙,看久了只觉心中烦恶。于是回到舱中,和完颜承继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好容易到了岸边,完颜承继扶着阿惜走上跳板,到了岸上,脚踏实地,才吐了一口长气。阿惜轻笑一声,一双大眼睛里尽是调侃味道,完颜承继哈哈一笑,聊以自嘲。

上了岸已是济南。济南乃是山东大城,人口稠密,市容繁华,更兼有地形之胜。济南另有一名叫做“泉城”。城中有七十二名泉。

完颜承继等去“黄河帮”道谢,那帮主甚是热情,安排他们在别馆住下。馆中有花园,园里有一块空透玲珑太湖石,石下有一泉眼,日夜不停地冒出泉水,园中凿沟引水,围绕宅园悠悠地流了一周。水边种满了水仙花,冬天将过,泉边水暖,水仙花兀自开着白色的花朵,幽香四溢;和“玉泉山庄”相比,竟是别有一番趣致。完颜承继和阿惜在济南玩了五日才起程。

阿惜骑在马上对完颜承继道:“济南这地方很不错的。”完颜承继道:“是啊,‘泉城’二字,名不虚传。”马如龙道:“ 公子,游了济南该游泰山啦。”完颜承继道:“快到泰山啦? 对对,前面是泰安。阿惜,咱们上泰山。”阿惜喜道:“好啊,久闻泰山之名,真的要去看一看。”

济南到泰安不过百多里路程,众人骑的都是快马,下午便到了泰安。马如龙建议住到泰山脚下“天外村”去。完颜承继想“天外村”这名字取得到不错,于是一声唿哨,马蹄扬尘,直奔“天外村”。

天外村是个小村,不过却有不少客栈,当是为游客准备的。众人住下吃了晚饭,早早的休息了。

一清早,天外村的公鸡叫了起来。阿惜先醒了,叫起了完颜承继,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也起来了。到饭店饱饱的吃了一顿早饭,饮好马,个个神清气足的上泰山。

出了天外村是一天门,一天门是泰山的起点。一天门后是红门,红门过去万仙楼。过了万仙楼道路开始狭窄,再上去斗母宫、流水亭、壶天阁、回马岭。回马岭之后更加陡,马匹不能再上。众人把马寄放了。再上步天桥,中天门。回望来路,但见青山环抱,泰安城隐约可见。抬头看南天门在两座山峰之间。宽大的石阶蜿蜒而上,清晰可见。众人在中天门吃了午饭。到了中天门算是走了一小半路。稍稍休息,继续上山。

一行人中有的脚程快,有的脚程慢,山道石阶上远远近近都是完颜承继的人。完颜承继和阿惜慢慢走在后面,一路观赏,一路闲谈。

中天门后是云步桥,云步桥边有一瀑布,飞珠溅玉,极是好看。石壁上刻满了前人石刻。再上去是五大夫松。相传秦始皇上泰山遇雨,便在一株大松树下避雨,后封此松为“五大夫松”。只见此松虬枝斜出,苍翠相掩,极其古老。旁边有“五大夫松”牌坊。

阿惜摸着树干笑道:“这棵松树真是给秦始皇遮雨的那棵吗?”完颜承继尚未答话,旁边有一人道:“只怕不是吧。秦朝距现在一千多年,有哪一棵树能活一千年。如是在深山老林到也可能,这泰山道上,游人如过江之鲫,都听说过这棵‘五大夫松’,你也摸摸,我也摸摸,本来能活一千年,现下也只能活五百年了。”

阿惜和完颜承继听了一愕,只觉言语极是无礼,显是在说阿惜不该抚摸古树。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笑着说话,这人面色微黑,剑眉薄唇,神采飞扬。一身青布长袍纤尘不染,腰间挂着一只葫芦。一旁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一双圆圆的眼睛极为灵动,嘴边两个小小酒窝甚是可爱。

阿惜听他搭腔,有些不好意思,心想素不相识的,但也不好不理他,显得自己没礼貌似的。不过他说的话也有道理,人人都去摸摸这树,这树只怕要给摸死了。因道:“不过这棵树也够古老的,有几百年了。”完颜承继本要斥责几句,但见阿惜这样说,不便扫了她的面子,便道:“是啊,够古老的了。”

那少女有些不悦道:“李哥哥,不认识的人理他作甚。”说着蹬蹬蹬径自上山去了。那姓李少年看着阿惜欲语还休,神情有些疑惑。那少女回头道:“李哥哥,你还在那里做甚么?”那少年只得笑笑,拱拱手,跟上去了。

阿惜和完颜承继相视一笑,阿惜道:“这姑娘娇气得紧,倒也好玩。”完颜承继道:“这姑娘爱发娇嗔,做她丈夫有得苦头吃了。”两人说笑几句,再往上走。

一路走来,过了朝阳洞、对松亭、升仙坊。那一对少年男女一直或前或后走在山道上。那少女见了阿惜不是瞪瞪眼睛,就是翻翻白眼;那少年看阿惜时总是皱着眉头,像在思索什么。

阿惜给他看得颇不好意思,完颜承继轻轻哼了一声。阿惜不想生事,低声道:“这姑娘眼睛大,你看她老要做做怪样,免得浪费了。”完颜承继哈哈一笑,直摇摇头。

升仙坊再往上,便是著名的泰山十八盘。十八盘又分慢十八盘,紧十八盘。慢十八盘旋较缓,紧十八更为陡峭,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发顶”。众人虽然身有武功,仍是走得腰酸腿软。

阿惜走得气喘吁吁,停下来用袖子扇风。那李姓少年走过她身旁,笑道:“加把劲哪。过了升仙坊,成仙便有望。上去就是南天门,这可到了兜率宫灵霄殿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还有这本山的东岳大帝、碧霞元君都在等着你这天女去散花呢!”

阿惜听他说得有趣,不禁微笑,忽然想起他说什么“兜率宫灵霄殿”的,倒和自己常想的有些相像,不由得细细看他一眼。那李姓少年也在细细打量她,两人目光一接,立时荡了开去。阿惜心中一跳,忙抬步上山。

那少年张张口,欲言又止。那少女娇声道:“李哥哥,我走不动了,你等我一等。”那少年只得回身下去。

十八盘走完便是南天门。回望山下,但见云涛茫茫,极见而穷。山顶清风吹来,让人怡神爽朗。那两个少年男女也前脚跟后脚的上了南天门。那少年站在最高一级石阶上看着山下,眉飞色舞,逸性豪扬,从腰里解下葫芦,拔下塞子,一股酒香扑鼻而来。阿惜暗赞“好酒”。

那少年仰脖喝了几口,长声吟道:“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凭崖望八极,目尽长空间。好景啊好景。”对那少女道:“汉武帝登秦山,就只会说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感矣!简直不知在说些什么。哈哈,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昆仑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念到这里,又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酒。

阿惜站在南天门上,也是心为之折,只想大叫大喊以抒快感。那少年吟这首李太白的诗,阿惜只觉代己抒怀,畅快莫名,心中也在暗诵,听他念了一半却去喝酒,自己心庠难搔,只想也喝上两口,以助逸性,忍不住接口吟道:“羽旌扬兮九天绛,猎火燃兮千山红。”两句诗甫出口,自觉不妥,飞红了脸,拉了完颜承继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