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扬眉错愕,望着阿惜的背影呆呆出神。半响才道:“好!好!好一个锦心绣口的奇女子。羽旌扬兮九天绛,猎火燃兮千山红!好!”一仰脖,又是一大口酒。

那少女愀然不乐,背转身子不去理他。

南天门后有一座石砌牌坊,上书“天街”二字。走在天街上,周围空圹无垠,置身于天庭境阶一般。众人悄立良久,都为这气势所撼,不觉心生崇敬之意。沿着天街向东行,到了孔子庙,再往前是碧霞祠,供的是碧霞元君。

出了碧霞祠转过一个弯,只见好大一片摩崖石刻,唐玄宗“天下大观”的石刻金碑在夕阳下闪闪生辉。旁边石头上东一块西一块刻满了名人书法。再往上便是泰山最高处玉皇顶。

阿惜看着唐玄宗的金碑道:“公子,你也在这里刻上字吧。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封禅泰山,你不留点什么,岂不是白来一趟。”完颜承继道:“刻什么好呢?好词好句都给前人用完了。”阿惜道:“噫,这是唐明皇的《纪泰山铭》,我以前在书上读过。文词很是华藻。”

这里两人正说着话,身后一个声音道:“文词华藻而空洞无物。这玄宗皇帝最不是东西。以堂堂皇帝之尊,尚不能护得自己心爱的女子,竟赐白绫以谋脱身,七夕之盟又在哪里?六军不发,他就该说一句‘尔等是想逼死朕’吗,要么就一起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宛转娥眉马前死’,可厌得紧。就算后来对花垂泪,望月兴叹,终是废物之极。”阿惜和完颜承继一愕,心想这样说唐玄宗的倒少见得很,回头一看,却又是那一对少年。

第三回 调笑令

那少年兀自说道:“还在这里大书什么‘天下大观’,他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大观。自管自己活命要紧,哪还去顾杨妃的死活,这唐玄宗是天下第一无能无情之人,姑娘你说是不是?”阿惜不意问到自己,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那少女道:“这些番邦鞑子知道什么?问她还不是白问。”

她这话阿惜听了倒也罢了,完颜承继如何听得?脸色一寒便要动怒,阿惜忙拉拉他的衣角,朝那少年点点头,拉着完颜承继走了。走出几步,阿惜轻声道:“小姑娘家的,别去理睬她。咱们有事在身的。”完颜承继道:“你提醒得好。小小姑娘理她做甚。”

众人一路观赏,回到天街找了客栈住下。爬了一天的山,大家都嚷嚷着饿了。叫了满桌的菜,几十斤酒,吃的兴高采烈。连阿惜都多吃了半碗饭,喝了点酒去乏。吃完饭,天已黑了。众人梳洗了,早早睡觉,累了一天,睡得甚是香酣。

一觉醒来,红光满室,原来已是日近中午。阿惜吓了一跳,不想睡的这样沉。心中暗叫糟糕。到了内室只见完颜承继兀自沉沉而睡。阿惜退出,叫醒环儿。让店小二送了水来。和环儿两人梳洗了,两人这一阵响,完颜承继也醒了,隔着房间叫: “阿惜,阿惜。”阿惜应声进房,笑到:“小王爷,睡得好吧。”完颜承继道:“ 好。好香啊。呵——”打个呵欠, “什么时候啦?” 阿惜道:“快中午了。”完颜承继听了吓了一跳:“什么?中午了!真是好睡呵——呵,一夜连梦都没做一个,从没睡得这样沉。”阿惜道:“是啊,我也是才起。今天好好歇歇玩玩,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样子下山只怕要摔跤。”完颜承继点点头,道:“是啊,我小腿肚子只觉硬硬的,哎哟,捏捏还有些痛。”拍拍小腿,起身穿上鞋子。

这一日众人便在泰山顶上游玩。遥望龙角山、傲徕峰、扇子崖、九女寨峰峰峻秀。到得晚间,阿惜拉了完颜承继去月观峰上观月。

到了月观峰,但见群山伫立,寂林无声。抬头冰盘无尘,俯视清辉洒地。天籁寂静,空灵返明,朗朗然,泠泠然。阿惜身披白貂皮披风,夜风吹来,衣袂飘飘,似乎连人也要飘起来了。完颜承继望着月华如练下九天玄女般的阿惜,不觉自惭形秽,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忽听林中发出“唉”的一声长叹,幽幽长长,浑不是人声。阿惜直听得毛骨耸然,霎时脸上无半点血色。心想:世人都说人死后鬼魂到泰山这里来。这样一想,更是心惊。

完颜承继喝问道:“是谁?出来。”林中那声音轻笑道:“是鬼。”阿惜忽笑道:“鬼会说自己是鬼吗?”那人笑道:“不错不错,鬼总说自己是人,才好骗人吃人。是我说错了。”笑声中走出来,正是日间所遇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笑道:“月辉清霜染娟人,九天玄女下凡尘。博得素娥应笑问,广寒桂枝可传人?”

阿惜脸上一红,转过头去不说话。他这诗里意思太过明白,把自己比作九天玄女、嫦娥,问自己“桂枝可传人”,那是问对他是否有意。心里虽觉他轻佻,但也暗赞他才思敏捷,出口成章。

完颜承继轻哼一声,正要说话,忽见林中人影一闪,还当环儿跟来了,叫道:“环儿,环儿。”阿惜听他忽叫“环儿”,问道:“怎么?”完颜承继看清那人是和那少年一道的少女,便道:“没什么。”

那少女靠着树干一脸不快,也不过来。那少年还当完颜承继叫阿惜,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道:“你叫环儿?环儿倒象是个丫头的名字。”阿惜和完颜承继也不纠正,任他误会。

那少年又道:“请问姑娘仙乡何处?”完颜承继道:“兄台适才已说起过了,‘广寒素娥下凡尘’。这姑娘仙乡便在这广寒蟾宫中。”说着用手一指天上月亮。他这话也不全是胡诌,在他心中“玉泉山庄”堪比月宫,而阿惜也可比嫦娥。

那少年笑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姑娘一人在里面,不觉冷清寂寞吗?”完颜承继道:“有我陪着,不劳你操心。”那少年笑道:“你如陪在里面,那么便是那砍桂花树的吴刚,和嫦娥没多大关系。”

完颜承继接不上口,气呼呼的道:“有没有关系,总和你不相干。”

阿惜暗自好笑,两个男人为她斗嘴,她倒从未遇到过。少女情怀,也觉可喜。

那少女不耐起来,叫道:“李哥哥,你见了外面的狐狸精就不理我了,出来时你对我爹爹怎么说的,要好好照顾我。你照顾我什么了?就知道勾搭狐狸精。”

那少年道:“你怎可骂人呢?”那少女道:“我怎么骂人了,她不是穿着狐狸皮吗?”那少年道:“那是貂皮,不是狐狸皮。”那少女道:“你是说我没见识吗?分不出貂皮狐狸皮。我是没见识,从小没娘照应么。”说着眼圈泛红,掉下泪来。

那少年只得走到她身边低声安慰。 阿惜和完颜承继抿嘴一笑,偷偷走了 。

那少年听见脚步声,忙道:“哎,你们别走,咱们再说说话,我还有事要请问。”阿惜向后挥挥手,夜色四合,将背影掩却。

次日清晨,寅末卯初时分,阿惜和完颜承继到了日观峰。天色微微有点亮,群山悄立,云海苍茫,太白星兀自闪闪发光,西天上月亮已变得极淡极淡。东面云海尽处慢慢有一些霞光出现,白云渐红,彩霞霎时铺满东边天空。云蒸霞蔚,变化万千。一眨眼间,太阳已跳出一小角,鲜红夺日,耀眼生华。渐跳渐多,朝霞也慢慢变薄变淡,而白云也染上深深浅浅的红色橙色。碧天长云,清澈如洗。

两人望着这灿烂的景象,都是满心的慨叹。阳光渐炽,云层渐薄,依稀可见到群山的黛色。两人走到瞻鲁台边,云彩已散,阳光高照,齐鲁大地,历历在目。田垅房舍,茂林小河,无一不尽收眼底。完颜承继笑道:“诗经有曰:泰山岩岩,鲁邦所詹。这泰山如此高耸入云,鲁地之人自是一抬眼便瞧见了。两人观望良久,默默无语。

却见那少年伴着那少女也走至瞻鲁台来,那少年道:“噫,此时无声胜有声哪。你们早来了。”完颜承继心情大好,昨日那点口角早已烟消云散,道:“你们也早啊。”那少年道:“不早了,太阳都老高了。”那少女道:“不错啊,谈谈天气什么的。也省得老说什么青娥素女狐狸精的。”

阿惜笑笑对完颜承继道:“咱们回去吧。”完颜承继点点头,两人转身回去。那少年道:“你们这就下山了?”阿惜笑着道:“是啊,玩完了该走了。再见了。”

那少年叫道:“喂,你别走呀。”阿惜对完颜承继吐吐舌头,走得更快了。那少年忽叫道:“阿惜,阿惜。”阿惜低声问道:“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完颜承继道:“定是我方才叫你名字时被他听见了。”阿惜一忖也是,不再去想。

两人走出十几步,依稀听得那少年喃喃的道:“不是的。哎,可惜可惜。可惜相逢不相识啊。”那少女听了他这话,不知怎的一股无名火往上冲,对着两人背影喊道:“喂,别走。尝尝你家小姑奶奶的历害。”飞步上前,一扬手两支袖箭射向两人后背。

阿惜听见身后破空声疾,反手抓住了射向自己的袖箭,横臂敲去射向完颜承继的袖箭。那少年拍手赞道:“好身手,好身手。”那少女听他反赞人家,怒不可抑,扬手又是两支袖箭射去。阿惜拿了袖箭迎面在来箭上轻轻两击,两支袖箭一齐掉在地上。

那少女道:“手脚倒快,你再接接看。”袖箭越发越快,阿惜左挡右格挥洒自如,袖箭在她身前落了一地。

完颜承继大声赞好,道:“看不出你小小姑娘手脚倒快。”也不知说阿惜还是说那少女。那少年笑嘻嘻站在一边看二女相斗。

那少女一轮疾射,袖中袖箭已射完,兀自不解气,怀里摸出一把柳叶镖没头没脑的向阿惜飞去。阿惜见柳叶镖众多,一支袖箭难以抵挡,若向后跃,完颜承继势将中镖。想也不想,飞脚将地上袖箭踢起,柳叶镖尽数打在袖箭之上,袖箭给柳叶镖削断,柳叶镖也给袖箭阻了去势,两种暗器一同掉在地上。

完颜承继和那少年齐声叫好。那少女愈加生气。她这柳叶镖既薄又利,出手又快,镖数众多,着人立伤,没想到阿惜心思灵巧,用这古怪法门破去了她这招,且用的还是她自己的袖箭。叫她如何不气?又听得两人为阿惜叫好,更是气苦,扬手又是两把柳叶镖飞出。

阿惜又是一脚踢出,地上袖箭和柳叶镖一齐飞起反向那少女飞去,两处暗器飞至中途,撞在一起又落在地上。完颜承继和那少年哈哈大笑,阿惜也忍不住笑出来。

那少女气得泪珠直在眼里打转。摸出全部柳叶镖掷向阿惜,肘底抽出蛾眉钢刺和身扑向阿惜。阿惜见柳叶镖来势迅猛,不敢托大,一把推开完颜承继,跃起身来轻轻巧巧一个空中转身,落下时反在那少女身后。

完颜承继鼓掌叫好:“好!”那少年看得眉飞色舞,直叫:“妙!妙!哎,可惜一双上好的羊皮小靴啊。”原来阿惜脚上穿的是一双羊皮靴子,适才踢袖箭柳叶镖时给柳叶镖锐利的边锋划破,跃起时却给那少年看见。完颜承继瞪他一眼,心中颇为不喜。那少年见完颜承继瞪他,嘻嘻一笑毫不在意。

那少女眼前忽然不见了阿惜,心中一惊,忙回头转身,果见阿惜站在身前。情知眼前少女比自己武功高,但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蛾眉刺迎着日光闪闪发亮,猛的向阿惜刺去。

阿惜侧身避开锋芒,右脚向她腿上勾去,那少女收势不及,眼见就要摔到,危急中使一招“燕子抄水”,硬生生翻身移体,总算败中求胜,没有摔到。这一下恼羞成怒,蛾眉刺“游龙戏珠”直取她眼睛。

阿惜恼她出手狠毒,下手再不容情,上步盘打,退步锁拿,使出“小擒拿手”一阵抢攻,那少女左右支拙,阿惜横肘撞在她腰间,直撞得那少女半旁身子一阵酸麻,阿惜顺手夺过蛾眉钢刺,退后几步扬手扔了出去。

那少女兵器被夺,毫不在意,右手腰间一带,一条三尺来长的软鞭已在手中。轻轻一挥,软鞭在空中“啪”的一声响,鞭梢直指阿惜眉心。阿惜退后两步,避开鞭梢。那少女得理不饶人,右手连抖带动软鞭在阿惜身周飞舞。三尺长的鞭子再加上一尺多长的手臂,阿惜如何欺得近她五尺以内。阿惜无法,只得再退几步。

完颜承继焦急万分,那少年却神定气闲抱臂旁观。

那少女胜券在握,得意非凡。一招“太公钓鱼”对着阿惜劈头抽下。完颜承继暗道要糟,便想上前相助。那少年闲闲的道:“让她们两个姑娘去斗,咱们且看咱们的。”

完颜承继脸上有些挂不住,道:“一个用鞭,一个空手,难道公平?”那少年道:“这世上公平的事本就少得很,公平?嘿嘿。”话语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伤心。完颜承继不禁有些奇怪,那少年忽又笑道:“这位环儿姑娘武功比她好多了,不用急。”

他话音刚落,果听那少女带哭音喊道:“李哥哥!”原来阿惜见她直鞭挥来,向左踏了一步,避开鞭势,右脚却飞快的踩向软鞭,将鞭梢踩在脚底。那少女连夺几次都夺不过去,忍不住出声讨救兵。

阿惜道:“哟,要哭了?”收回右脚。那少女正全力回拉,不提防阿惜突然松脚,一个脱空,坐倒在地。鞭子回力不衰,都打在自己身上。那少女痛得哭出声来。忽然一扬手飞出一只金环,却是将手腕上戴的金镯子当暗器打出。

阿惜适才踩住她鞭子,两人相距不过三四尺,刚见她手臂一扬,金镯已到眼前。身旁没有一样可挡暗器的东西,只得硬生生使个“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后倒下,金镯已从脸上飞过。

那少年叫道:“哎哟,别摔着了。”抢上前去扶住阿惜。手臂一抄一带,拿住她腰间要穴,阿惜顿觉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

那少女怒道:“李哥哥,你好没良心,我摔到了你怎不来扶,却去扶狐狸精。她有什么好,把你迷住了。”那少年笑道:“你别忙着生气,你看我给你出气。”说着举起手作势要打下去。

完颜承继叫道:“姓李的,你敢动她一根头发,你当心你自己的性命。”那少年微笑道:“是吗?”收回手来,完颜承继刚松一口气,却见他拔下阿惜头上一根头发,轻轻吹口气,头发飘落在阿惜脸上,阿惜鼻子一痒,“阿嚏”一声,将头发吹走。那少年笑道:“怎样?”完颜承继寒着脸哼了一声。阿惜给她搂住,羞红了脸道:“你放开我。”

完颜承继叫道:“你放开她。”那少女喊道:“你放下她。”

那少年笑道:“放开你也成。不过你得说说你的名字,哪里人,是那人的什么人。”阿惜道:“我叫环儿,是燕京人,是他的丫头。”那少年一脸的失望,松开了阿惜,道:“对不起,你实在很像我一位亲眷。”

阿惜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心中不禁替他难过,安慰道:“人有相似,名有相同,这种事儿也是常有的。”那少年听她一口清脆的燕京官话,摇摇头,径自走了。那少女叫道:“等等我。”拾起鞭子追了下去。

完颜承继奔到阿惜身边,问道:“你没事吧?”阿惜道:“没事。”完颜承继道:“他说什么?”阿惜道:“他说我长得很像他一个亲眷。”完颜承继道:“不会吧。像你这样的天下还有第二个?”阿惜对他笑笑,道:“像我这样丑的,天下原没第二个。”完颜承继笑道:“哟,说反话了吧。”

两人说笑几句,这才回到天街。第二天一早招齐亲兵,下山去了。下山路上再没见到那少年和那少女,阿惜心中倒有些希望再见到他。回马岭取了马匹,一路下山。完颜承继见阿惜神情有些倦迨,便道下马歇歇,一望路边树丛中露出一角亭檐,有流水淙淙声,催马向前行去。

只见树木森森之中,隐隐有人声传出。绕过几株大树,有一块亩许大的石坪,上面刻满了斗大的字,不下千余。篆隶兼备,刚直遒劲。有两人在上面忙活。阿惜先叹了一声:“好大的字。”完颜承继道:“我以前听什么人说起过,说经石峪有石刻《金刚经》,不知是谁刻的。后人称之谓‘大字鼻祖,榜书之宗’。因有了这石刻金刚经,这里便称作经石峪。”阿惜赞道:“真是好字。真该书它拓下来,回去慢慢看。”指着石字间忙碌的两人道:“这两人倒是有心人。”原来那两人正在拿了纸拓墨。身边已有厚厚的几叠大纸,都有两三尺高,纸上压着石头,想是怕让风吹走了纸。完颜承继一拍大腿:“就是。可惜啊,不曾带得纸墨。”

“你们不曾带得,我却有带啊。”阿惜听声音有些耳熟,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李姓少年和那少女。先前只顾看石刻,没有看清两人。阿惜对这少年也说不上好感或是厌恶,不过人家既然搭了话,便随口问道:“你看这是什么人刻的?”

那少年道:“有人说是王羲之的字,也有人说不是。”阿惜惊讶道:“是王羲之的字?”那少年道:“有人这样揣测。”阿惜道:“那你说呢?”那少年道:“我看不是。”完颜承继道:“为什么?”那少年道:“王右军之字多以偏侧取势,藏露互见、遒媚瘦硬。而这字却颇肥重。我看要稍早于两晋。有人说是北齐人的字,此话我倒赞同。”

阿惜道:“我看也不是王羲之的字。”完颜承继和李姓少年一同问道:“为什么?”阿惜笑道:“不为什么,瞎猜罢了。”完颜承继道:“说来听听。”阿惜道:“王羲之以《道德经》换山阴道士的鹅的故事你总听说过吧。他的《道德经》写得这样纯熟,自是熟读于胸,深得道家三味。你去道观里找一个道士去写佛门《金刚经》,他肯吗?当然王羲之不是道士。不过这石上的《金刚经》应是一个向佛懂经的人写的。”

那少年道:“说得好!”阿惜道:“我也是瞎说罢了。”那少女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插话道:“我看你也是在瞎说。这个和尚字写得这样好,应该很有名才是啊,为什么没人知道他?只有是王羲之,他不用留名,人家一看也知道了。”

阿惜听她强辞夺理,干脆说人家是和尚,很是好笑,又不便笑出声来,只怕那少女又要找她打一架,忍住笑,说道:“你说得也很有理。不打扰你们忙了,再见。”拉了完颜承继,拍马就走。只听那少年叫道:“喂,姑娘,要不要我拓好了送你一份啊?府上是燕京那一处啊?”完颜承继道:“不用了,你留着慢慢学吧。”

离了泰安,到了曲阜,那是孔夫子的故乡。阿惜和完颜承继在曲阜住了两天,才起程向南。一路行来,在道非只一日。晓行夜宿,这一日到了瓜州,过了长江便是镇江。闻道苏南比苏北更加富饶美丽,南北之分便以长江为界。

这瓜州乃是古渡口,宋丞相王安石的“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传为千古绝唱。瓜州不大,众人在街上闲逛。马如龙自去安排一切 。

完颜承继和阿惜走在大街上,四五个亲兵远远的跟在后面。瓜州大街全是长条青石铺就,干净整齐。两旁店铺门面窄小,却是样样齐全。店门口挂着店内所卖之物的样品,颇具古风。阿惜在一家香粉店里看见一只打造得甚是精致的银质蝴蝶,道:“ 哟,不想这小地方也有这么漂亮的发饰。”完颜承继拿出早就备着的宋家铜钱买下来,簪在阿惜头发上。阿惜含羞谢了。

完颜承继道:“ 阿惜,今日过了长江,临安一天近是一天。你的家乡没几天就到了,咱们去看看可好。”阿惜道:“ 师父说我是无锡人,也不知是也不是。就算是,无锡这么大,也不知是哪条街哪条巷。也不知是城里还是乡下,也不知到家里还有谁,家还有没有,无锡话更是一句也不会说。也许压根便不是无锡,江南几十个州几十个府,谁知是在哪一处。”

完颜承继道:“你师父不是说那种泥娃娃只有无锡有吗?”阿惜道:“说不定是我记错了,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泥娃娃,就算有,就算是无锡泥娃娃,怎知不是家人从无锡买的?托人带的?货郎贩来卖的?”说着说着,眼泪终于从眼中落下。

完颜承继好生心疼,温言道:“咱们反正要经过,不如在无锡里多住两日,也许能打听出点什么。你师父见多识广,他说的话总会有点道理。”阿惜擦干眼泪,道:“不知道,也许…不说他们,谁让他们丢了我又不来找我。”完颜承继笑道: “我现在很后悔带你来,万一你留下不走,我怎么办。”

阿惜黯然道:“哪有这样的事,十年前的人和事…不说也罢。”说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完颜承继兀自不放心,追问道:“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吧?”阿惜暗里叹口气,强笑道:“我不跟着你,又能到哪儿去,我一个小女子,什么也没有,离开你总不成去做叫化子。我能到江南来走一糟,已经要谢天谢地谢菩萨,更要谢谢你。”

完颜承继哈哈一笑,忽道:“你的名字是不是你原来的?你进我府就没改过名字,是一直就叫阿惜吗?还是以前的主人给取的?阿惜?惜锡同意,还真说不定呢。”这么想着,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安。阿惜也是闻言一怔,细细回想,好像自己打记事起就叫阿惜,难道真的和无锡有关?正待说话,一名亲兵走上来道:“ 马总管报船已备好。”完颜承继点点头,对阿惜道:“阿惜,船备好了,咱们走吧。”

第四回 满江红

马如龙备好的船只是长江飞鱼帮的船,总舵便在镇江,瓜州有分舵。 马如龙寻到瓜州分舵舵主张山民。

张山民见马如龙上门求他,心中不禁得意。“金刀无敌”在江湖上名头极大,以前也只见过几面。这日相见,寒喧一番,马如龙道有一位朋友要过江,不识水性云云。张山民一听便道:“有我飞鱼帮在,贵友放心便是。”当下吩咐手下准备大船,多派人手,在江边等待。

完颜承继等人上得船来,马如龙给他引见张山民。完颜承继把“久仰大名,如雷灌耳”之类的客套话说了。张山民见了这些人的形状,心下犯疑。说道:“ 颜公子第一次过长江,不如到船头看看风景如何。”完颜承继道:“ 甚好。”携了阿惜的手走到船头,放眼望去,大江滔滔,无穷无尽,比之黄河的黄水奔腾汹涌澎湃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此时乃辰牌时分,太阳将至中天,天边一片云霞罩在江上,映得江水红红黄黄,闪烁不定。天际云兴霞蔚,江上风帆点点,好一派景象。

阿惜道:“ 公子,长江上船真多,比黄河多多了。”完颜承继道:“ 是啊,上次过黄河,只看见两三艘船。长江如此之宽,‘天堑’之名,名不虚传。”后一句话没说出来“怪不得我国精兵打不过来”。要知金主海陵王完颜亮曾题诗“万里车书尽浑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当年他投鞭渡江,在采石矶为宋军所败,东至瓜州被部将完颜元宜杀死。完颜承继祖父世宗完颜雍乘机在辽阳自立为帝。这才有他父亲完颜永济当皇帝的机会。这瓜州和他祖孙三人是大有关系。他从不在阿惜面前谈论军国大事。是以这些话都不曾说出口。

阿惜道:“ 唐诗有云‘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现在是一片云霞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完颜承继道:“ 是啊,这江水看上去真是红的,我以前还道是诗人夸大之词。”两人喁喁低语,指点风物,披襟当风。江水浩荡,极是欢畅。

张山民和马如龙走到船艄。张山民道:“马兄,那位颜公子是何样的人,看来排场不小,出门带这么多手下。”马如龙道:“张兄眼光不错。颜公子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他父亲于我有恩,此次出门,兄弟便护送一程。”张山民道:“有恩必报。马兄真是侠义之人。”马如龙道:“惭愧惭愧。”

船至江心,忽有水手来报:“舵主,帮主的船过来了。”张山民道:“知道了。”挥挥手,那水手下去了,张山民对马如龙道:“马兄,本帮帮主的船来了,看来有什么事,我去看看。”马如龙点点头,张山民自行去了。马如龙心念电转,走到船头完颜承继身边,见两人兀自笑语盈盈。抬头一看,见一艘大船飞快驶近。船身旗杆上升着一面黑旗,用金线绣着一条飞鱼。江面风大,将黑旗展开猎猎作响。

两船渐渐靠拢,大船上放下跳板,搭在众人所乘的船的船舷上。几名黑衣汉子先走过来,张山民迎上前去,大船上又走下一人,五十开外年纪,古铜色皮肤,身材矮小,顾盼间却颇有气势。张山民上前一步躬身道:“帮主。”那帮主点点头走进船舱。手下放好椅子,那帮主却不就坐,似在等待什么。

马如龙低声道:“公子,这位便是飞鱼帮帮主江飞鱼。”马如龙上前抱拳道:“在下马如龙见过江帮主。”江飞鱼淡淡的道:“马大侠远来辛苦。”马如龙见他如此神情,心中极端不安。两人说话间,大船上又走下人来,站在江飞鱼身边,都是一言不发。江飞鱼一摆手,手下摆好椅子,众人坐下。

阿惜见此情景,心中害怕,缩身在完颜承继身后。完颜承继也是强自镇定,用手握住阿惜的手。忽听得身后木桨击水声,转头看去,心中叫苦不迭。原来坐船周围划过来十几条小船,每条船上都站着好些劲装结束的汉子。将他们的船团团围住。

马如龙看着眼前的情景,强笑道:“江帮主,请这么多客人,有什么事吗?” 对一个须发皆白,头挽高髻的老道士拱手道:“白道兄,多年不见,风采胜昔,可喜可贺。”那道人揖首道:“马兄。”

这老道士姓白名玉蟾,江湖上大大的有名。当时道教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以王重阳的“全真教”为首,南派以白玉蟾的“金丹派”为首。其它的“太一”、“正乙”、“大道”等教派都不足和这南北两派相抗衡。王重阳和白玉蟾人称“北王南玉”,王重阳当时世谓“武功天下第一”,白玉蟾在道界和他分足鼎立,武功却不及他,不过也只稍逊一筹而已。

马如龙见了白玉蟾,心中便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他知白玉蟾嫉恶如仇,年轻时任侠杀人,把一个大贪官杀了,官府出了榜文,要捉拿归案,这才改名换姓,出家作了道人。出家后仍是行侠仗义。这时见到他亲自到了,便知今朝得不了好去,只怕难以保得完颜承继的平安。

白玉蟾道:“马兄,多时不见。”回头对侍立在后的一个青年道:“碣儿,来见过世伯。”那青年站前一步,抱拳行礼,道:“马世伯,晚辈石碣叩见。”口中说叩见,却不跪下。

马如龙道:“石家小哥儿长这么大了,白兄不说,我都认不出来了。”转头对另一人道:“周兄,又来赐教了。”完颜承继定睛一看,认出此人便是丰台见过的什么河东“单刀门”的周元霸。只是换了飞鱼帮的衣服,站在众人后面。初时只当是寻常帮众,也不曾注意。此时被马如龙叫破,周元霸铁青了脸,“哼”了一声也不答话。马如龙眼角一扫,看见他的三名徒弟也换了黑衣站在一旁。

马如龙见旁边还站了两人,却是不识。当不也懒得一一招呼。对白玉蟾道:“白兄远来,有何贵干?” 白玉蟾道:“听说马兄做了官,特来道贺。不知做了什么官,能不能提携贫道。”马如龙道:“白兄也不必绕弯,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白玉蟾道:“好! 难得马兄快人快语,听说马兄护送的这位颜公子乃是金国皇帝的儿子,可有这回事。”马如龙想到这地步也不必隐满,那周元霸肯定什么都说了,自己如遮掩其事,反显得不够爽气,答道:“不错”。

张山民自帮主上船后,一直立在一边,待见到白玉蟾也来了,大是惊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到众人一言一语说到这里,吃了一惊,走到马如龙身边道:“马兄,真有这事?” 马如龙点点头。

张山民把脸涨得通红,怒道:“马如龙,你骗得我好! 飞鱼帮的船,岂能让金狗乘坐。回头我把凿沉了,也不能留在世上。”说着气呼呼的对完颜承继“呸”了一声骂道:“臭金狗! ” 回身对江飞鱼道:“帮主,属下犯了帮规,请帮主重罚。”江飞鱼道: “山民,不必如此,你受了别人的骗,并不你的错。”张山民道:“谢帮主。”仍瞪着马如龙恨恨不已。

马如龙想: 到此地步,必有一场厮杀,撕破脸面也说不得了。当下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我道各位和我为难,当真是大侠士,大英雄,原来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刀,而且是金国奸臣的刀。”张山民听了一怔,骂道:“胡说八道。”

马如龙指胡大刀说道:“你们道他是谁,他是金国奸王完颜旬手下奸臣胡沙虎收买的,完颜旬一心想杀帝自立,几次三番派人追杀汉王,都没得逞,现下他让这人卖个消息给诸位,让诸位来做他手中的刀,他一来脱了干系,不担杀人之名,二来绝了金帝之后,他登位之路又近了一步,诸位入他圈套而不知,成为金国奸臣的杀人工具,可笑诸位尚自认为侠义,只怕那胡杀虎现在正举杯庆贺呢。”

这一番话把众人说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白玉蟾反手一抓,正抓住周元霸手臂上的青灵穴。青灵穴乃手臂上的主要穴道,属手少阴心经。青灵穴一受制,登时半身酸软,似乎连心跳也停了。

周元霸半招受制,心中叫苦不迭,知道今天讨不了好去,白玉蟾回臂一带,将周元霸带到身前,足尖轻踢,踢中他膝盖犊鼻穴,周元霸双膝一软,跪在当地。白玉蟾虎着脸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周元霸待要否认,见白玉蟾双眼目光冷似寒冰,心中一凛,转头不答。

他那名喜欢多嘴多舌的弟子骂道:“臭杂毛,你这般对我师父,老子决不和你干休。”边骂边挥动单刀,一招“力劈华山”砍向白玉蟾。“他妈的臭牛鼻子,有什么了不起。哎哟…”“咣啷”一声,手中单刀已被石碣打落在地。石碣顺手一点,点中他哑穴,“哎哟”便没了下文。

江飞鱼手一摆,上来几名帮众,将跪在地上的胡大刀和站着的三名弟子一起押了下去。

白玉蟾道:“马兄,这四人如此下场,你看怎样?” 马如龙道:“白兄想怎样就怎样,问我干什么。”白玉蟾道:“你身为汉人,却去做金狗的官,你死之后,只怕无面目去见马家的列祖列宗吧。”张山民恨恨的道:“狗汉奸,今天你的死期到了。”众人骂骂咧咧,吵嚷声一片。

完颜承继脸色发白,只道今日要葬身长江,一句话也不敢说。阿惜却愈听愈怒。她从小流落在外,给人贩子卖来卖去,吃尽了苦,总算汉王府买下她,让她服侍完颜承继。从此长在金都,完颜承继待她像公主娘娘一样,心中从来不觉得金人有何不好。上至卫绍王,下至亲兵侍卫,无人对她不好。这次随众南下,得知马如龙在江湖上名声极响,有空便向他讨教武功,果然是出神入化,心中对他好生佩服。而马如龙对她也是恭敬有礼。一老一小相处下来,都是心中甚欢。这时听得众人一递一声的辱骂马如龙,何况左一声“金狗”、右一声“金贼”,连完颜承继也骂了进去,不由得心头火起。

阿惜上前一步,朗声道:“你们骂了这一大通,骂够了没有。马师父他做错了什么,要你们这样辱骂。有道是君子可杀不可辱,你们这么多人对付人家一个人,是什么江湖规距,想倚多为胜吗? 好不害臊。还自命为什么侠义,他做了金国的官又怎么样,碍着你们什么啦,人各有志,和你们没什么相干。”

她这一番话清脆朗朗,如玉石相击。众人望着这个明眸皓齿,容光逼人的小姑娘都不禁一呆。张山民和她见过两面,听她发话,接口道:“金狗占我中原,杀我同胞,掳我二帝,逼君为臣。我们汉人恨不得杀光所有金狗。”

阿惜哪里去管这许多事情,心想既然我开了口,就力争到底,不要闹个虎头蛇尾。当下冷笑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金人占了汉人的地方,汉人也可以占金人的地方。什么逼君为臣,是赵家王孙自己无耻无能,打不过人家就称臣称侄。你们不去怪那自己不要脸,还连累汉人丢脸的皇帝,却来骂人家,好没道理。”

众人一呆,心想她这话倒也有理。白玉蟾却道:“燕云十六州自来便是我大宋的地方,金人无端端杀我百姓,抢我河山,咱们汉人不思如何复国雪恨,却去为金人做残害同胞的事,宁不羞愧!最不应该的是身为汉人却去帮金人。我看姑娘也是汉人,却来帮金狗说话,丢尽你父母兄长的脸。”说到这里,声色渐厉。

阿惜怒道:“道长是出家人,不去炼丹修道,画符捉鬼,却来这里搅和什么。我是汉人金人不要你管。汉人帮金人却又怎样。不错,我是汉人,汉人却把我卖作丫头,与人为奴,我受尽汉人主子的打骂。这位金国王爷却善待于我,从不打我骂我,把我看作自己姐妹。汉人里也有坏人,金人里也有好人,怎可一概乱杀。你们拿了刀剑杀得我们人头落地,难道就是大大的好人了?杀了完颜承继,燕云十六州就回来了?各位狗啦猪啦骂一通,解了气,这就动手杀吧,不用学妇人女子吵相骂。”众人听她这一番话,都是一声不响。

马如龙道:“阿惜姑娘,别说啦,马如龙如能活命,不忘姑娘今天的好意。”完颜承继也道:“阿惜,阿惜,别说了。”

自阿惜站出来说话,白玉蟾身后的青年石碣就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待她说道“吵相骂”三字,露出无锡口音,更加一惊。要知“吵相骂”是无锡土话,别省方言是再没有的,何况又是从中都燕京来的。又听得马如龙和完颜承继连叫“阿惜”,更是诧异,忍不住上前问道:“姑娘是何方人氏?” 阿惜看他一眼道:“我是何方人氏不用你管。总之我是汉人,你要骂就骂我作汉奸好了。”石碣也不生气,只是追问:“姑娘可是无锡人?”

阿惜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那就是回答是了。石碣道:“ 我从姑娘口音中听出来的。姑娘姓什么?” 阿惜听他问得奇怪,问到女子的姓氏,极没礼貌。本想不答,看他一付着急的神情,答道:“不知道,也许姓石。”石碣心头乱跳,双手几乎发抖,颤声道:“怎么叫也许姓石?姑娘父母是谁?” 阿惜黯然道:“我不知道。我八岁和家人失散,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石碣道:“那你怎知是姓石?” 神情焦急,只怕他不答。见阿惜垂下头,良久不说话,心几乎要跳出来。

众人见他连连追问阿惜,都是奇怪。白玉蟾也凝神看着阿惜。待看到阿惜张开嘴,才松了一口气。阿惜道:“我有个哥哥,我记得我叫他小石头。也许他就姓石吧。”石碣心跳加速,道:“姑娘家住无锡何处,可还记得?” 阿惜道:“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我师父说我也许是无锡人。”

石碣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阿惜道:“我说我小时候玩过一种泥娃娃,他说那种泥娃娃叫大阿福,是无锡产的。”石碣听到这里,热泪盈眶。回头看着白玉蟾,白玉蟾也是神情激动,两人对望一眼。石碣道: “师父,你看她像谁?” 白玉蟾点点头,叹道:“像,像极了。”

众人都是纳闷,一个问像谁,一个答像极了。到底像谁,也没说出来。阿惜从石碣问她开始,就知其中必有缘故。见到两人神情,忍不住问道:“我和谁很像?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你是谁?” 石碣哽咽道:“阿惜,阿惜…你,你…我,我…”阿惜听到他叫自己名字,不禁奇怪,一想又不奇怪,刚才马如龙和完颜承继都叫过,不过这人实在是…不禁又问道:“你到底是谁?”

白玉蟾道:“阿惜,你可还记得家中还有何人?” 阿惜失神地道:“ 我记得有父有母有哥哥,哥哥比我大几岁,我总爱叫他小石头…”说到这里,望着石碣,回头又看了马如龙一眼,续道:“你刚才说什么‘石家小哥儿’,”望一眼石碣,“你也姓石…”脑中一片混乱,心里不由得紧张,退后一步靠着完颜承继,完颜承继伸手握住阿惜的手,也是一手的汗。

白玉蟾双眼润湿,叹道:“无锡惠山脚下锡惠街十几户人家,家家做大阿福,只有一家姓石。你和石夫人极是相像,又姓石,那么你是他的妹妹了。”

阿惜听到“妹妹”二字,不禁一呆。石碣听到“妹妹”二字,眼泪流了下来。上前拉住阿惜的手道:“ 阿惜,阿惜,从小我们就叫你阿惜,我就是小石头,是你亲哥哥呀! ”阿惜双眼直视,竟是听而不闻,石碣扶着她的肩一阵摇晃,连连呼道:“阿惜,阿惜! ”

阿惜回过神来:“你是我哥哥?” 石碣喜道:“是的,是的,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半点也不会错,你和娘相貌像得不得了。”说着用手摸摸阿惜的脸,白玉蟾摇摇头,心想这徒儿欢喜疯了,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去摸大姑娘的脸,就算兄妹也是不妥。

忽然阿惜把石碣一推,哭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要,我不要,我八岁和你们分开,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丢了我又不来找我,让我一个人孤苦零丁,没有亲人,回不了家乡,见不到爹娘,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你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们。”边说边哭,完颜承继万万想不到发生这种事,心中难过,叫得一声“阿惜”却说不出话来,阿惜回身扑在完颜承继怀里大哭不止。

众人见此情景,也是心中一酸。石碣见妹子在金人怀里痛哭,不由得火冒三丈。右手挽住了阿惜的腰,左手将完颜承继一推,完颜承继登、登、登退出去三步,欲待定住身子,只觉一股后力撞来,又退了一步,文古庵站在后面,忙伸手扶住了。石碣是白玉蟾亲传弟子,深得金丹派武学精髓,从小练起,比完颜承继的半吊子高出不知几倍。轻轻一掌,就将完颜承继推出好几步。

第五回 青衫湿

阿惜见石碣掌推完颜承继,一时不知帮谁。石碣是她兄长,此时她脑中电闪一般,晃过一幅幅画,幼时玩耍的情景蓦地兜上心来。记得哥哥甚的疼她,带她出去玩,划船采红菱,溪头剥莲蓬,闯了祸都揽在自己身上。平时遗忘的小事,这时竟分外的明白。而完颜承继则和她渡过了十个年头,似主人非主人,对自己也是极好。近年来又极是倾心于她,眼见两人争端忽起,不禁泪盈于睫。

石碣见妹子重新流下泪来,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从前极是喜欢这活泼伶俐的妹子,分开后整整十年没有消息,常想定是遭了什么不测,每每念及就觉伤心。今日相见,心中欢喜几乎要炸开来了,却见她和金人态度亲密,不觉有气。但见她如此伤心,不禁踌躇不前。

完颜承继万万想不到这次南下引出这么大的事,心中后悔那是不用多说。蛮好把阿惜留在中都,就可留在身边一辈子。现在阿惜和家人相认,定会随兄长回去拜见父母,自己一生美梦必将碎成片片。心中伤痛,自怜自怨,也是伤情之极。

这边三人各流各的泪,各伤各的心,浑忘了夷夏之防,大敌在旁。那边众人却低低商议,要把金人赶尽杀绝。马如龙见白玉蟾等交头接耳,也是握紧拳头,暗中提防。

白玉蟾道:“马兄,闲话也不必多说,总之今日要杀掉这几只金狗,动手吧。”马如龙不敢慢怠,腰间抽出紫金刀,胸前一作封,凝神对敌。众金兵见总管拔刀对敌,也拿出随身兵刃。站在完颜承继身前,这一来把阿惜和石碣也围在了里面。

张山民本是江边渔民,后曾逢巧遇,拜师学艺,兵器就是一杆渔叉。这时见众人叫开了阵,取过渔叉直指马如龙。一招“岳王神箭”径取马如龙脸面。他父母兄妹尽死于金人之手,平时恨不能杀尽金人。闻得马如龙做了金狗的狗腿子,自己又亲自护送金狗过江,恨马如龙之余,连自己也恨上了。这时一动手,就是杀首。他这渔叉本是走的长枪的路子。加入飞鱼帮后,虚心求教,帮中好手都曾指点一二,因此又混合了棍、棒、禅杖等长兵刃的招数,勤练不缀,只待杀敌报仇。

马如龙眼见渔叉刺到面前,手中紫金刀向前砍出,砍到渔叉上。张山民心中暗喜,他这渔叉叉头叉杆都是精钢打就,不怕刀砍。待马如龙的刀砍在叉上,他的渔叉已刺到马如龙脸上。正在暗喜,忽见马如龙的刀并不砍向叉杆,而是顺着叉杆直削下来,身随刀走,人已到了张山民眼前,渔叉反而到了马如龙身后。渔叉不会拐弯,而马如龙的紫金刀已削到手前,眼见手指不保,心里一惊,忙松手弃了渔叉。跟着向后跃出,面色惨白。马如龙这招本是单刀破长枪的寻常招术,只是马如龙身法太快,张山民来不及变招。瞪着马如龙,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自己苦练几十年的渔叉,只一招间就给人破了,并夺了去,如何不叫他伤心。

马如龙道:“张兄,得罪了。”说着把渔叉扔给了他,张山民一呆,顺手接过。定了定神,骂道:“老匹夫,我功夫不如你,给你杀了也没关系,我才不领你这个情。接招吧。”说着扑身又上。他想自己最历害的一招给他随手就破了,那是半点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时也不讲什么见招拆招,只握了渔叉猛刺猛打。有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时一人拚命,马如龙功夫再好,既不愿伤他性命,一时竟拿他没有办法。

白玉蟾冷冷的看着上得船来始终不发一言的文古庵,文古庵奂负手站在当此,双眼看着江水,看也不看白玉蟾一眼,两人一站一坐,都是一动不动。

江飞鱼看得老大不解,懒得去理会两人,直向完颜承继冲去。两名亲兵刀剑一封,接过招去,双战江飞鱼。江飞鱼不想金兵中倒有好手,打叠起精神,双掌一错,“云涛九式”九掌八十一个变招,连连拍出。两名金兵顿感不支江飞鱼一掌“风吹云飞”的第三个变招,将一名金兵打得口吐鲜血,眼见性命不保。旁边两名金兵见状,忙上前相助,以三敌一勉力支撑。

另外两人乃是江飞鱼的朋友,王剑风,王剑云兄弟二人。这二人乃是少林俗家弟子,生性好事;又自视是少林门人,自高自大。听得江飞鱼说是有金人过江,自告奋勇跟来了。上得船来见到阿惜容光逼人,伶牙俐齿,竟看得呆了。这时见众人动上了手,双剑一横,一个“双燕投林”,同时跃起,就如两只大鸟,直扑完颜承继。

两名金兵长刀上撩,刀尖对准王氏兄弟,王氏兄弟如不变招,势将开膛破肚。两人一惊,不想金兵也会这“围魏救赵,攻敌之不得有救”的方法。两人身形一顿,落下地来,不待站定,双剑前指,“和身扑蝶”径取金兵下盘,招数狠辣。两人同时使少林“达摩剑法”,姿势一模一样,招式熟极而流。双剑青光闪闪,登时伤了几名金兵。

一名金兵受伤,立刻有另一名金兵上前,剩下的金兵始终围住完颜承继。江飞鱼也伤了几名金兵。张山民兀自缠着马如龙游斗。白玉蟾见文古庵仍就负手站着看着江面,不觉心头有气,却也不敢大意。

环儿见白玉蟾手执长剑全神贯注盯着文古庵,不禁诧异。她知文古庵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文士。平时只好喝两杯酒,吟两句诗。这时见他危机在后,他却大模大样站着不睬。不禁着急,转眼一看阿惜三人仍在哪边伤心呆立。旁边众人乒乒乓乓打了半天,也不曾把他们惊醒。眼前情景性命交关,九成九要人头落地。

环儿悄悄的溜道阿惜身边,轻轻的推推她,低声道:“惜姐,惜姐。”阿惜一惊,回过神来,只听得周围刀剑相击,“当,当”作响,众人性命相搏。心念电转,知道眼前须当机立断,蓦地抢到石碣身前,抽出石碣腰间长剑。石碣一呆,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竟没想到出手阻拦。

阿惜回剑放在自已颈旁,大声道:“各位住手,我有话说。”众人在打得性起,竟没一人停手,石碣见阿惜如此,不禁心慌,叫道:“阿惜,放下剑!” 完颜承继也叫道:“阿惜,当心伤了自己,快放下剑!”环儿也叫道:“惜姐,惜姐。”声带哭音。

众人听得三人叫声,都是一怔。各自收回刀剑,停手不斗。回头去看阿惜,又是心头一惊。

阿惜道:“对不起各位,请放一条生路。”转头对石碣道:“大哥,今日咱们兄妹久别重逢,你难道想见妹子溅血当场?”石碣眼圈一红,道:“阿惜,哥哥今天能见到你,心中好高兴。你跟我回去见娘,好不好,娘自你不见后,天天茶饭不思,你跟我回家见娘好不好?”

阿惜心头一酸,流下泪来,说道:“大哥,我跟你回家见娘。不过,你答应我,放他们回去。”石碣道:“阿惜,你怎么这么糊涂,金狗跟咱们誓不两立,岂能放他们回去。”阿惜道:“我不管这么多,我和家里失散后,是小王爷照顾我,我不能忘恩负义。我不管金国和大宋之间恩怨如何,我只知道小王爷从没有亏待过我。你放了他们,我跟你前回家。不然,阿惜今日死在你面前。阿惜十年不见亲人,今日埋骨长江,也不负我一番思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