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碣大感为难,望向白玉蟾。见白玉蟾面色阴阳不定,不知如何回答。

张山民道:“不行,今天非得要杀尽金狗不可!”

阿惜听见这句话,手上微微用力,剑刃划破皮肤,鲜血登时流了下来。完颜承继大惊,急道:“阿惜,不要这样。我不值得你如此。你随大哥去吧。我能护送你回到亲人身边,我死也高兴。”阿惜笑道:“小王爷,今日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咱们相处一场,可惜没好结果。”

完颜承继道:“阿惜,本来这一切和你毫不相干。我完颜氏祖先做下的事,却要你一个小小女子来承受。阿惜,我对不起你。”说着眼泪掉了下来。蓦上想起泰山上那少年的说的话“堂堂一个皇帝不能护自己心爱的女子,可恨得紧”,一时心如刀绞。

阿惜惨然一笑对石碣道:“大哥,今日你逼死妹子,娘面前你如何交待!”石碣见阿惜不惜流血也要维护完颜承继,心头大痛,叫道:“阿惜,不要!”见阿惜神色凄然,咬咬牙道:“好! 我答应你。”回身走到白玉蟾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师父,请你成全弟子。让妹子和娘亲见上一面。”

白玉蟾见此情景,沉吟不语。如坚持要杀完颜承继,阿惜也难保性命。阿惜如有什么三长两短,石碣和石碣的母亲必将伤心一辈子。自己可不敢冒这个险。如放了完颜承继,却又不甘心。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眼下是阿惜的性命最要紧。蓦地喝道:“阿惜,你和这金人到底是什么关系?”阿惜道:“他是王爷,我是丫头。不过他从没把我当作丫头。他把我当亲妹子一样的。”

白玉蟾道:“放了他,他又会到临安去和朝庭搞什么勾当。”阿惜断然道:“我代小王爷答应你们,放了以后就回中都,不去临安。”完颜承继也道:“阿惜说的话,就是我的话。同时我答应你们,我父王和我在位一日,不向大宋动一刀一枪。以报各位不杀之恩,阿惜回护之情。”他这话到不是空许诺言,金国和蒙古正大动干戈,实是没多余兵力去和大宋开战。

白玉蟾道:“好! 君子一言,”完颜承继道:“快马一鞭!”

张山民道:“金狗说的话,如何作得了数。”阿惜道:“小王爷从没失过信。他若失信,我第一个自刎谢罪。”张山民道:“大宋死了千千万万的人,多死你一个,有什么关系。”阿惜忍住气道:“你待要怎样? ”

白玉蟾懒得听两人吵咀,对江飞鱼道:“放他们走吧。”江飞鱼一向沉默寡言,听白玉蟾如此说,便摆一摆手。张山民躬身道:“帮主。”江飞鱼道:“送他们回瓜州。”张山民见帮主发话,只好尊从。江飞鱼对白玉蟾拱一拱手,回大船去了。王氏兄弟看了阿惜一眼,跟着走了。

白玉蟾对石碣道:“阿碣,起来吧。”石碣道:“多谢师父。”嗑了一个头,站起身来。白玉蟾走到阿惜面前,伸手点了阿惜伤口旁的穴道,血便不再流出。阿惜低声道:“多谢师父。”白玉蟾对石碣道:“阿碣,你和阿惜回家多住些日子吧,有事我会叫人到你家去找你。”石碣点点头,白玉蟾叹口气,上大船去了。

阿惜对完颜承继道:“小王爷,一路上多保重。从今以后阿惜不能服侍你了。”完颜承继忍住心头痛楚,道:“阿惜,多谢你今日救我。你随大哥拜见母亲后,会不会再来看我?”阿惜道:“我不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没人能够预见。”完颜承继道:“我要是知道会这样,我不会和你走这一趟。”说着流下泪来,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包在阿惜颈中伤口上。双眼凝视着她,一脸的爱恋横溢,含泪道:“我会等你的,你知道我会等你的。”阿惜勉力笑一笑,道:“小王爷,你不用等我。早些娶个王妃,生个小王爷。”转头对环儿道:“环儿,你好好服侍小王爷。”环儿含泪应了。

马如龙老眼含泪,说道:“姑娘,多谢你解围,老马没用,累姑娘受伤。以后如能相见,容老马粉身相报。”侍卫队长仆散牵过“栗子”交给阿惜,递上包袱,说道:“姑娘,多保重。”

阿惜恋恋不舍地和完颜承继道别。石碣牵了马,扶着阿惜走到一艘小船上。阿惜回头看着站在船头的完颜承继等人,泪眼婆娑,眼泪一滴一滴顺脸颊流下来。两船相距越来越远,阿惜的眼泪也像断线珍珠,一串串的掉在衣襟上。

石碣看得心中难过,却也忍不住窃喜。石碣道:“好啦,阿惜,再哭下去,衣服要哭湿了,眼泪也要哭干了。”阿惜道:“你还在这里幸灾乐祸。又不是你和朋友分别。”

石碣道:“你不见后,娘天天这样哭,眼睛都要哭瞎了。”阿惜擦干泪,问道:“娘身体好吗? ”石碣道:“不好,一年难得几天不咳嗽。师父说是郁积难消。”阿惜道:“你师父就是那个白头发的老道士吗?”

石碣笑道:“从没有人对师父这样说话,几十年来你是第一个。”阿惜扁扁咀道:“他名气很响吗,比‘金刀无敌’如何? ”石碣道:“师父是‘金丹派’掌门,是吕洞宾吕祖师爷六传弟子。几十年来独步江南,只有北方的‘全真教’已故祖师重阳真人才可和师父相提并论。你不见马如龙见到师父也是恭恭敬敬吗?”阿惜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就对他不恭恭敬敬。”石碣笑一笑。他再想不到今日能重见妹子,阿惜说什么他都不会介意,虽然她在诋毁他师父。

说话间船靠了岸,石碣牵了马,阿惜拿了包袱,弃船登岸。过江已是镇江。在船上喧扰了半天,这时已是午牌将过。两人都饿了,在闹市寻了家饭店,叫了饭菜。

石碣十年没见妹子,这时不知怎样疼她才好。要了满桌的菜,对阿惜道:“阿惜,这些都是你从前爱吃的。清蒸鲈鱼,清炒面筋,茭白鸡丝,这太湖虾你也爱吃的。”阿惜笑道:“不过都要你剥好我才吃。”石碣哈哈一笑,两人心头都觉得一阵温馨。说起童年趣事,相对大笑不止。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还余兴末尽。

会了钞下楼,石碣道:“咱们乘船去无锡,你可以在船上过足瘾。我记你小时候最爱躺在船上一整天,什么也不干,采几个莲蓬菱角吃,就过了一天。”阿惜白他一眼,道:“你是怕我半夜逃走吧。”石碣给她说破,只得哈哈一笑,聊以解嘲。

两人去江边雇了船,言明直放无锡。牵了马上了船,船主人解开缆绳,船沿着运河而下。傍晚时分到了丹阳,停船靠岸做晚饭。吃好晚饭船又开了。三更时分到了陵口,停船休息。阿惜道:“我是近乡情更怯,有点心慌。”石碣道:“别怕,别怕,家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你房间里的摆设都没变,就等你回来。”阿惜笑笑,不再说话。石碣要逗她开心,说些左邻右舍的事给她听,什么张家的三丫头嫁给了李家的阿七头,王家的阿大死了老婆,续娶了吴家的小妹。他说的都是阿惜幼时的玩伴,阿惜听了不停的笑:“张三妹和李七弟以前老打架,没想到居然会成了亲家。”一路上说说笑笑,酉时到了无锡吴桥码头。

吴桥是无锡最热闹的地方。阿惜走在商贩早已散去的大街上,似曾相识的房屋店铺,让阿惜有一种恍在梦中的感觉。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许多店铺都已打烊,只有饭店还开着。阿惜忽然叫道:“王兴记馄饨店。”手指一家灯火通明,人声喧哗的饭店。石碣笑道:“你以前最爱吃他家馄饨。”阿惜道:“我在王府时,常常就想吃馄饨,自己也曾做过,做出来全不是那味。”石碣道:“现在好啦,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阿惜嘻嘻一笑,挥鞭轻击马臀,“栗子”长嘶一声,泼喇喇地奔出。惠山在无锡城西,距城中有一段路,两人都是快马,酉牌刚过,已到了惠山脚下锡惠街。锡惠街以卖惠山泥人闻名,一整条街的人都以做泥人,卖泥人为生。

石碣率马先行,到了一家白墙黑门前,阿惜望着门口挂着的灯笼,上写着“石府”二字,恍如梦中。石碣对阿惜笑一笑,左手牵过“栗子”,右手握住阿惜的手,走到门口。阿惜伸手拍门,门内有人问道:“是谁呀?”石碣道:“是我。”那人道:“是少爷回来了。”边说话边开了门,牵过石碣手中的马,抬头向阿惜一看,呆了一呆。

石碣心中着急,懒得对仆人多说,牵了阿惜,直奔后园母亲的住处。到了房外,石碣叫道:“ 娘,娘。”门外婢女对石碣福了一福,道:“少爷,你回来了。”看见一旁的阿惜,不由得一怔。

石碣冲进母亲房中,叫道:“娘,你看谁回来了。”石夫人笑道:“碣儿,刚回来就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快歇歇。”看见石碣身边还有一个姑娘,笑一笑又道:“这位姑娘是谁呀…”话没说完住了口,牢牢的看着阿惜。

阿惜进门就看着母亲,眼中不由自主泛起泪花。母亲确实和自己很像,只是脸色苍白,笑语中也带着忧郁。旁人不用细看,也看得出两人之间一定有渊源。

石夫人看着阿惜,阿惜也看着母亲,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石夫人颤声道:“阿惜,你是阿惜,你是阿惜,你是我的小阿惜。”急步上前,搂着阿惜哭道:“阿惜,阿惜,娘想你想得好苦。”

阿惜“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在石夫人肩头,抽抽噎噎的说道:“娘,娘,我天天都想你,你为什么不要我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娘,娘…”

石夫人心痛如刀割,眼泪涔涔而下,说道:“阿惜呀,你去了哪里啊,娘十年来连接不断的派人去找你,回来都说找不到,你到底去了哪里呀!”

石碣在一旁也是泪流满面。看着母亲和妹妹,一样清秀绝俗的鹅蛋脸,梨花带雨的泪珠,两张面孔紧贴在一起,像得不能再像,便如旁人看人照镜子一般。

石碣劝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们两人在一起,便哭哭啼啼闹个不休。看得人心里难过。行了,阿惜,这两天你哭得够多了。娘,你再哭下去眼睛要瞎了,眼睛瞎了怎么看阿惜。”扬声道:“婉儿,打盆水来。”

门外婢女婉儿拭一拭眼角的泪,应声去了。

石夫人和阿惜止住哭泣,脸上挂着泪,咀角带笑,看着对方。婉儿端着水盆进来,绞好面巾,递给石夫人。石夫人接过来伸手去给阿惜擦脸,阿惜拿过面巾拭去石夫人脸上的泪。看得石碣和婉儿都不由得鼻酸。

婉儿上前一福,说道:“恭喜夫人母女团圆。恭喜少爷兄妹相认。婢子婉儿见过小姐。恭喜小姐回家。”

石夫人和阿惜都对她点头笑一笑。石碣笑道:“好一个巧嘴丫头。婉儿,去叫厨房准备饭菜,我们还没吃饭呢。”

石夫人道:“们还没吃饭,婉儿,快去快去,叫老赵多弄几个菜。告诉老赵,小姐回来了。他知道小姐爱吃什么。”

石夫人道:“碣儿,你和阿惜怎样见面的?”

石碣道:“我和师父在镇江听胡大刀说金国王子乘飞鱼帮的船过江,要到临安去见皇帝。师父知道了就去飞鱼帮问江飞鱼,江飞鱼说不知道。金王去临安,肯定没什么好事。于是我们就去了,不想阿惜却在上面。若不是阿惜站出来骂师父,我们是不会见面的。”

石夫人道:“阿惜骂你师父?阿惜,你真够大胆的。几十年来没人敢当面骂他。”阿惜吐吐舌头,笑道:“我怎么知道他有多大名头,我听不惯便要说话。”

石碣笑道:“阿惜这一顿骂,可骂好了。我见阿惜相貌和娘很像,又带无锡口音,忍不住上前问她。就这样,我就把阿惜带回了。”他隐去阿惜刎颈救人一节,是怕母亲担心。

石夫人道:“若不是你也在,只怕他们把阿惜…”住口不言。三人都知道后果,一阵战栗,不敢再想下去。

石碣问道:“阿惜,你怎么会到金国王府里,怪不得我们找不到。”阿惜道:“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我和你们分开后,有人将我卖到东家,卖到西家,后来便遇着小王爷,他把我带回去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已到了燕京。娘,我怎么会和你们失散的?”

石夫人叹息一声,良久方道:“这事说来话长啦。唉,也是前世的冤孽。”说到这里,又流下泪来。阿惜见母亲如此伤心,不忍再问。石碣道:“阿惜回来了,日子长得很,以后再说吧。”阿惜也道:“娘你别伤心了,我回来了不就好了吗?以后我天天陪着你,那儿也不去。”石夫人道:“这怎么成呢?你今年也十八岁了,应当出嫁了。”阿惜听了黯然失色,垂头不语。

石碣忙道:“好了好了,回来就好了。娘你也真是的,阿惜刚回来,你又要她出什么嫁,多呆几年陪陪你不好吗?”看见婉儿进来,又道:“饭做好了,咱们去吃吧。”

第六回 秋夜月

过得两日,石夫人精神稍复,对石碣阿惜道:“阿惜失散这事,碣儿你也不甚明白。这十年来,想起这事,我就觉着对不住阿惜。你爹爹也这么说。”说着支颐凝思。

阿惜道:“是了,我回来了两天了,怎么没见着爹爹,他出门去了吗?石碣道:“爹爹是找你去了。”阿惜道:“找我?天下这么大,哪里找得到。怎么不叫人去告诉爹爹,让他快回来。”石碣苦笑道:“真是傻话。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找。自上次回来后快有三年多了。”阿惜奇道:“三年多没回来?”石碣道:“是啊。”阿惜道:“这就是爹爹的不是了,怎么能把娘一人丢在家里不管呢?”

石夫人闻言温笑道:“还是阿惜乖,心疼妈妈。你爹爹也不是光为了寻找阿惜不回家的,他寻找阿惜外,还在找一样东西。”阿惜问道:“什么东西?”石碣道:“来凤琴。”阿惜道:“来凤琴?”

石夫人道:“是的,来凤琴。这来凤琴原是我娘家的。我出阁时你们外祖父给我做了陪嫁。”石碣道:“我记得这琴是一张古琴,琴马像是什么墨玉做的,因此琴音清越蕴藉,是不是,娘?”

石夫人点头道:“你记得一点也不错。这是一张汉琴。你们外祖父把这琴视同性命,从不轻易示人。有人不知怎么听说了,死乞白赖的要见一见。我爹爹说道:‘我囊空如洗,哪来的什么琴?’爹爹将琴给了我,他一人住在苏州玄妙观里。爹爹从不说他有个女儿,也不说他会弹琴。过了几年,我爹爹去世了,我和你们父亲才将他棺木运回来安葬。为了这琴,我父女俩咫尺天涯不得相见,临死前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说到这里,双目含泪。

阿惜道:“外公也太怕事了,别人想看,给他看一看,也没什么。就算不愿给人家看,就明说也就是了,躲躲藏藏的,连女儿也不敢见。怕他什么呢?”石夫人道:“你这样说,是你还小,不明白世事多诈。饶是如此小心,还是惹祸上身了。”阿惜道:“什么祸事?”

石碣道:“这事的后果,便是走失了你。”阿惜道:“我?我和这琴有关?”石碣道:“是啊,若不是这样,爹爹和娘也不会总说对不住你了。”阿惜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石夫人道:“我和你们爹爹安葬了外祖父后不久,无锡县令期满到任调走了。新来的县令姓程,到任不多久,连天大雨,平地水高盈尺,田中颗粒无收。四乡饥民弃家逃荒,程县令道,你们弃家远走,求食于人,途中饥寒不定,哪得平安?水灾过后回来,那家更不成家了。 狐鼠遍野,草高庭院,怎样生活?不如留在家中,重建家园。就开仓散米,延医施药。灾民遂安居下来,导水修房。程县令又一家家大户人家去拜访,请求他们免去佃户租米,灾民们感恩戴德,都说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阿惜道:“这人不错啊。有些做官的才不管乡民死活,只要自己发财。”石碣道:“这人假仁假义,你别当他是好人。开仓散米,散的是官仓的米,又不费他自己的银子。他还落个好名声。”阿惜道:“他不是好人吗?都是装出来的?那为什么呢?”随即悟道:“沽民钓誉,是为了咱家的琴吧。不过他说的那几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啊。”石碣道:“这人是很聪明的,不然就明火执杖的来抢了,不用花这许多心思。”

石夫人道:“不错,他这样做都是为了那琴。你爹爹在家和我说起他人,都说他很好。一天,这程县令来拜访你爹爹,说要免去佃农今年的租米,你爹爹自然是一口答应。他还道自己是初来乍到,不明白乡俗县产,你爹爹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这程县令风雅绝伦,吐嘱潇洒。你爹爹很喜欢和他来往。到了第二年春天,程县令又贷资给每户农民春播种子,又怕乡人腹饥煮种而食,要亲到乡间察视。说你爹爹熟知乡里,请他一同前往。你爹爹欣然从请。

“到了乡间,两人同居一室。程县令取出一具瑶琴放在膝上。你爹爹上前展玩。程县令道:‘石兄也喜欢弹琴吗?’你爹爹道:‘生平最好此道。’程县令惊讶道:‘我和石兄相交几达半年,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你爹爹道:‘雕虫小技,哪敢有污清听。况年来程兄劳心费神,尽心竭力,解民之倒悬。哪得一日之清闲。’程县令道:‘石兄谬赞了。石兄既好此道,何不弹奏一曲,让程某一聆仙音?’你爹爹道:‘如此,献丑了。’便弹了一曲‘良宵’。

“程县令道:‘妙!清风明月,良朋共樽。好一曲‘良宵’。 ’你爹见他听出了琴意,果是知音,很是高兴,便道:‘程兄既携琴来,又知愚弟之音,诚是行家,便请弹一曲。’程县令道:‘珠玉在前,哪敢自暴其丑。’你爹爹再三恳请,程县令方道:‘恭敬不如从命。’便弹了一曲‘御风曲’。其声泠泠,有绝世出尘之意。你爹爹听了拜伏在地,道:‘请程兄收下小弟做个弟子吧。’程县令忙扶起你爹爹道:‘石兄快快请起,程某如何敢当。咱们依旧兄弟相称,石兄如有疑问,程某尽言也就是了。’”

阿惜道:“这个姓程的倒是个风雅的骗子。琴弹得这样好,爹爹竟要拜他为师。这人爱琴成痴,继而为骗,倒是个奇人。”石碣和石夫人听她倒赞起他来,不觉相对苦笑。阿惜又道:“后来呢?”

石夫人续道:“后来你爹爹和程县令以琴论交,情分益笃,比以前更加要好。过了几个月,你爹爹学会了程县令的琴技,对他愈加感激。你爹爹常在我面前夸他,也常弹琴给我听,果然和从前不一样。你爹爹常去县衙看他,程县令也常来我家。但你爹爹弹的琴始终是一具平常的琴。”

阿惜道:“爹爹信不过他吗?”石夫人道:“不是的。是你外祖父要我们不得泄露出去。他常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有人知道了,必会千方百计想办法得到。”叹一口气,凝神不语。阿惜道:“娘,你说累了,喝口茶吧。”

石夫人笑笑,喝口茶又道:“那年秋天,田里收成丰裕。乡人都道是程县令劳苦功高,送了好些东西到县衙。程县令逊谢一番,派人将东西送给孤老鳏寡。众人又道他是清官。其实一些鸡鸭瓜菜什么的,他哪里看在眼里?不过是做戏罢了。你爹爹前去道贺,程县令很高兴,邀他到内堂,叫仆人摆上酒菜。倒酒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年纪尚小,却是娇美异常。”

阿惜笑道:“爹爹看上这小丫头啦?要纳她为妾?”石夫人笑笑摇头道:“不是的。你爹爹道:‘程兄果是风雅过人,所蓄梅香也如此佳妙。’程县令道:‘这是拙荆家婢,随嫁来的。程某一介俗人,哪有此雅兴选婢调教。’你爹爹道:‘程兄如是俗人,那世上便再无雅人。’两人饮得高兴,程县令对小丫头道:‘去把琴拿来,今日座有嘉宾,焉能无曲。’小丫头抱琴出来。你爹爹一看,竟也是一具古琴,虽不如来凤琴,却也是少有的了。

“程县令抚琴良久,弹了一曲‘秋夜月’。你爹爹道:‘程兄此曲,真可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过几日中秋,敢请程兄光降寒舍,持桂赏月。舍下一株虬龙桂这几日正好开了。’程县令道:‘无锡何来虬龙桂?几年前到蜀中听人说起才得一见,可惜是在春天,没见到开花。’你爹爹笑道:‘程兄果然知闻广博。我这株虬龙桂正是小弟从蜀中移来的。’程县令喜道:‘到时一定拜访。’

“你爹爹回家和我说起,我道:‘一个小丫头都这样了,他夫人还不知是个怎样的美人呢。’你爹爹也点头称是,我道:‘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来做一个小小的县官。’你爹爹道:‘做一好官,惠及一方,有什么不好?’

“中秋那天,程县令来了,两人在书房赏花饮酒说笑。直吃到月上中天,程县令道:‘我新学了一支曲子,愿得石兄一证。’你爹爹将琴与他。程县令弹了一曲《湘妃》,幽怨凄清,若泣若诉。你爹爹自是赞不绝口。程县令又道:‘可惜我那琴没带来,不然音色更佳。’你爹爹这时有些醉了,便道:‘小弟有一张汉琴,颇异凡品,今日既是遇上了钟期,何敢终密?’你爹爹便将来凤琴取出来,程县令用衣袖细细拂拭一番,凭几再弹,果然刚柔应节,工妙入神。你爹爹听得魂不守舍,道:‘今日闻兄雅奏,以后再不敢说琴。’

“程县令道:‘石兄太过谦虚了。石兄这琴,真是好琴,我那张琴和石兄这来凤琴一比,真该击碎了它。可惜啊可惜!’你爹爹忙问道:‘可惜什么?’程县令道:‘可惜我这点微末指技,辜负了这张好琴。若能让拙荆一弹,当能尽展其音。’你爹爹惊讶道:‘尊夫人精擅此道?’程县令道:‘说来不怕笑话,我这琴技都是内人所传。’

“你爹爹怅然道:‘唉,可惜,可惜,可惜小弟听不到了。’程县令道:‘你我两人向来交好,没什么好避嫌的。石兄若要听,明天抱琴来,我让内人隔帘为兄一奏。’你爹爹大喜。第二天抱着琴去了。程县令摆下酒宴,两人谈琴说艺,极是相得。过了一阵,帘内环佩丁当,异香满室。隐隐有人走来,朝帘外福了一福。你爹爹忙起身回礼。那小丫头将琴送进帘内,程夫人坐下调弦,奏了一曲《湘妃》。果然比程县令又高出一筹,哀而不伤,宛转低迷。一曲奏完,曲调一变,好似身入幽涧,春水送花,好鸟相鸣,绿草蒙茸,杨柳堆烟…你爹爹心神俱醉,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从未听过。’程县令道:‘这叫《桃源》。’

“你爹爹击节赞赏,程县令道:‘汉书可下酒,汉琴更能下酒。来,换大杯。’几杯下来,人已大醉。程夫人一曲《闲情赋》奏毕,曲调又是一变,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不知是什么曲子。你爹爹酒醉兴尽,道:‘今日闻尊夫人一奏,真是三生有幸。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时辰不早了,请赐琴。’程夫人一听,掀开帘道:‘明日拿去不成么?’你爹爹回头一看,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绝色美人。程夫人自知情急,忙放下帘子。程县令道:‘石兄醉后当心磋跌,明日再来抱琴回家,不知可否?也好让内人一展所长。’

“你爹爹听他说得有礼,便告辞回家。第二天一早酒醉醒来,想起这事,忙去县衙取琴。谁知程县令和程夫人都不在了,只有一个老仆说有要紧事夜里五更就走了,三日后回来。你爹爹只得回家。我知道后埋怨他道:‘爹爹一再嘱咐不能给外人看见,你怎么就不听呢?万一出了什么事,如何对得起爹爹。’你爹爹也急了,却兀自强辩道:‘我与程兄以琴论交,琴为心声,他不是那样的人。’过了三天,你爹爹再去,一直等到晚上,都没见有人。这时方信为人所骗。

“你爹爹急得去问衙门里的吏皂,他们也不知县令哪里去了,叫人打开房门,室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些桌椅几榻。众人惊得呆了,忙上书知府,知府也不知为了何事。喧扰几月,无疾而终,另派人来做县令。你爹爹自丢了琴以后,寝食俱废。我也只得宽语慰解。你爹爹四处打听程县令消息,哪里有半分音迅。一日,你爹爹道:‘你爹爹将琴给你,并无人知晓,他如何就知我家有这样一张琴,设尽圈套,引我入鞲。必是有人知你爹爹有琴,你爹爹死后,琴一定传给你。我们去接你爹爹棺木时,给他窥出了乡里。’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以前我爹爹就说过有个人死乞活赖的问他要琴一看。看来这程县令早就打好了主意,你即是不拿琴给他,他也会想别的方法,总之要得到琴才肯罢休。’你爹爹叹口气道:‘你也不用拿好听的话来安慰我,我丢了你爹爹给你的琴,还有什么好说。’我道:‘我爹爹说得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这琴在这里,就会有人想巧取豪夺。这人还算好的,只是骗去了琴,若是遇上穿凶极恶之辈,琴抢去不说,人还要吃苦头。算了,只当是舍财免灾。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你爹爹听我这样说,他也不再言语了,暗地里仍是去打听。一日背着我到苏州去了。回来告诉我说:‘玄妙观里的老道士说,有个程道人,会弹琴,两年前忽然不见了。我忙问他那程道人年纪、容貌,果然便是。’我道:‘他和爹爹同住一处道观,定是知道了爹爹有琴,却又不见他带在身边,料到爹爹将琴交与家人。恰缝爹爹去世,我们扶棺回家,他便跟着来了。此后捐官、赈粮、劝农、出琴、献技,继而惑以佳丽,都是为琴。浸渍两年,终于得琴而去。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计,让人如何察觉得了。’

“你爹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那以后便得了一场大病。病了两个多月方才痊愈。病好了以后,便不再说起这事。”石夫人说到这里,陷入回忆之中,良久不言。

过了一会儿,阿惜问道:“这和我走失有什么关系呢?”

石夫人回过神来道:“过得些日子,你爹爹精神好些了,便道出去散散心。正好是三月时节,春光明媚。咱们一家乘了船去扬州游玩。到了扬州城外已是夜里,靠岸停船。我和碣儿在船上烧饭,你爹爹带了你到岸上去走走。静夜中忽然听到随风飘来的琴声,清越异常。你爹爹听了琴声觉得耳熟,寻声行去,行了一阵,前面有一座小小破庙,琴声正是从里面传出。你爹爹走近一看,果是程县令穿了道装在石阶上抚琴。

“你爹爹看得清楚,程道人所抚之琴正是来凤琴。你爹爹冲上前去道:‘程耘,你还我琴来!’程道人吃了一惊,待看清是你爹爹时,抱琴要走。你爹爹扑上去抢琴,程道人一脚将你爹爹踢在地上,道:‘我看你是个老实人才这样做,若不然,早就抢了来偷了来,一把火烧了你家,你能知道什么!’你见爹爹被人踢倒在地,也扑上去打他。程道人一把抓住你,你一口咬在他手上。程道人一掌将你打晕过去,便把你扔进了河里。”

阿惜“啊”的一声,轻呼了起来,道:“你怎知道?”石碣苦笑道:“是爹爹说的。”

石夫人道:“程道人正要加害你爹爹,恰好白真人经过,他也是听见琴音寻来的。”

阿惜道:“他也懂琴?”石碣点头道:“懂,弹得也很好。师父还做了一首诗:‘云水一生无别好,琴心三迭有谁知?今宵松殿相期会,弹到西山月落时’。”阿惜道:“你师父还会做诗?”石碣道:“师父文武全才,诗做得非常好。”阿惜吐了吐舌头,问道:“后来呢?”

石夫人续道:“白真人三脚两拳便将程道人打伤,那程道人见事不好,抱着琴跳入河中。你爹爹见了大急,也跟着跳下去。白真人下水救起了你爹爹。你爹爹急道:‘我女儿和琴都掉进水里去了。’白真人这才又下水去找,却又哪里找得到了。白真人想起你爹爹又忙上岸来,照你爹爹指点将他送到船上。

“我见你爹爹浑身是水站立不稳,又不见他你,忙问端的。你爹爹粗略说了一遍,我急起来,忙叫船工去找。悬下暗红,找遍了扬州城,也没有你的踪影。连程道人也不知下落。

“你爹爹见了白真人功夫,便道:‘道长,你收了我儿子做徒弟吧。’白真人先是不肯,你爹爹将事情说给他听,又道:‘在这世上,没有本事要给人欺的。’白真人这才收了碣儿做徒弟。”

石夫人说完了,长叹一口气,拭去脸上泪痕。过一会儿又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了。这真得多亏了碣儿。”石碣笑道:“阿惜是我找回来的,那笔赏钱,是不是该给我了呢?”三人都是一笑。

阿惜道:“是我自己回来的。我若不回来,你能找得到?赏钱该给我。”笑一笑又道:“怪不得那白老道见了我客气得很,连小王爷也放了,原来是这样。”石碣道:“师父总觉得我们一家离散,是他救人没救到家,是他的过错,所以对我加倍的好。好不容易找到你,又怎舍得…”说到这里忙住口不说。心想阿惜自刎救人的事还是不说的好。

阿惜也明白,道:“娘,从今以后,你都不用再伤心落泪,只等爹爹回来,咱们一家又团聚了。”石夫人道:“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给人卖去做丫头…”说着又伤起心来。

阿惜道:“妈,这些年我一点也不苦,小王爷待我很好…就像你们对婉儿一样。”心想自己和完颜承继的事说也说不清,说了人家也不信,索性不说也罢。 看见母亲和大哥都有些不安,笑道:“大哥,你几岁了?”

石碣道:“问这干吗?”石夫人道:“这孩子。你属兔,乙卯年生的。你哥他属犬,庚戌年生的。你比你哥小五岁。”阿惜道:“那哥哥二十三岁了,怎么还不给他娶媳妇啊?”

石碣道:“胡说八道。”石夫人道:“是啊,我好几次跟他说这事,他总说不急不急的。”阿惜笑道:“是不是有意中人了,不敢告诉娘。”石夫人也道:“是不是已有意中人了,说给妈妈听,是哪家的姑娘?”石碣道:“妈,你别听她胡说。”阿惜笑道:“我看婉儿对你很有意思,你没瞧出来?”石碣不高兴了,道:“阿惜,你再胡说,看我不教训你。”

石夫人道:“真的吗?我怎么没注意。”石碣急道:“妈,没有的事,我整天练功夫,压根就没想过这事。”说着瞪瞪阿惜。阿惜一看便明白了,石碣真有意中人了,生怕石夫人另给他找个人,所以急成这样。忙道:“妈,我逗你们玩呢,看你们都不高兴的样子,说笑来着。”石夫人笑道:“小丫头,鬼花样真多。”

阿惜得意的笑笑,看看石碣,石碣吐一口气,瞪她一眼。向石夫人道:“娘,你不是有东西给阿惜?”石夫人一怔,随即道:“是啊,你不说,我又要忘了。”从梳妆台盒子里取出一样东西交在阿惜手上,道:“这是你的,我给你收了十多年,现下你回来了,还是你拿着吧。”

阿惜接过一看,是白玉雕成的两节藕。雕工精细,小巧玲珑,玉质莹洁,触手温润。阿惜道:“咦,真好玩,是我的?”石夫人道:“是啊,你小时候就有了。你不记得了?”阿惜道:“不记得了。给我吗?”石夫人点点头道:“好好收着,别丢了。挂在帐子里。”阿惜道:“干吗呀?”石夫人停一停才道:“玉能避邪,会给你带来好运的。”阿惜道:“好啊,我一会儿就去挂上。”

第七回 相见欢

阿惜回到家里已好多天,时时得到母亲和哥哥的爱护,享受天伦之乐。石夫人每天让厨房做出新鲜菜肴,不停的换花样给阿惜吃。

这日石碣对阿惜说道:“阿惜,你在中都学了些什么武功?”阿惜道:“跟王府里的武师学了些拳脚,跟马如龙学了些刀法。”石碣道:“你练给我看看。”阿惜笑道:“你想教我是不是? ”说着练了起来。

阿惜所学都是江湖流传较广的“小擒拿手”,“大擒拿手”等,江湖上少见的有一套“劈梅桩”,一些零星拳脚和马如龙的一套“天马刀法”。阿惜此时打的便是一套“劈梅桩”。这“劈梅桩”以轻功为主,招数为辅。只见阿惜身形灵动,脚步轻飘,一掌打出去立即变为四五掌,虚虚实实,变幻不定。从“霜禽欲下”开始,“粉蝶断魂”、“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一直到“雪里吟香”、“短笛楼头”、“如焚古鼎”、“飞尽萼绿”。阿惜最后一招“飞尽萼绿”打完,笑吟吟的站好,回头看一眼,呆了一呆,旋即笑道:“哥哥,你看怎样? ”她把石碣当成了完颜承继,以前完颜承继总是在旁边叫好,此时看清了,只觉一阵惆怅。

石碣压根没想到阿惜念头已转到了完颜承继,他说道:“阿惜,你这套拳好看得很,就是中看不中用。”

阿惜听他说到“好看”,正在得意,又听他说出下半句,登时不高兴,嘟着咀道:“我花了好多功夫练。”石碣道:“你不相信吗? 来,咱们来试试。你先出手。”

阿惜一听,正中下怀,举掌就是一招“落花沾衣”向石碣拍去,将到石碣面前,手掌一滑,一掌变三掌,三掌变九掌,双手十八掌,便如雪中落梅, 千片万片雪花梅花都在身边飘落。石碣眼见身边都是掌影,也不多想,反手就是一掌,阿惜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脚跟几乎站不住,忙用双手抵挡,攻出去的一招不曾使完,就给石碣破了。

石碣笑道:“阿惜,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阿惜懊丧的道:“难道我的功夫真的这么不顶事? ”石碣道:“你的功夫练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没有内功根基,遇上内功高手,便不是对手了。你以内功为根基,再使这套掌法,威力就会增强一倍不止。内力越深,功夫越强。”

阿惜道:“你是内家高手了,是不是,所以你就一掌打败了我。”石碣道:“内家高手谈不上,不过金丹派是玄门正宗的内功门派,你要学内功,‘金丹功’是很好的。”阿惜白他一眼,扁扁咀道:“我说过我要学内功吗?”石碣笑一笑,道:“是我要你学,好不好。不过,学好了内功,得益的是你自己。对了,你这套掌法很好啊,是谁教你的。”

阿惜道:“是木道人的‘劈梅桩’。”石碣惊道:“木道人,他也在金国?”阿惜见他吃惊的样子,奇道:“怎么? ”石碣道:“木道人是有名的前辈高人,和我师父齐名,而且痛恨金人,怎么会到金国王府去传授武艺? ”阿惜不知木道人多大的名头,并不如何吃惊。石碣道:“他还在王府? ”阿惜道:“没有,他只在王府住了几天,教会我这套掌法就走了。他要我发誓不传给别人,小王爷他也不教,他说小王爷不适合练。”

石碣道:“他为什么只教你一个人。”阿惜不愿多说木道人的事,只道:“不知道。我当时也没多想,王府里的武师都古里古怪,每个人都有许多规距。照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不明白。”

石碣道:“好了,想不通的事不去多想了。阿惜,我现在教你‘金丹功’。本来‘金丹功’非本门弟子不传,不过你是我妹妹,这条门规对你不起作用。”阿惜吐吐舌头,扮个鬼脸,说道:“好稀罕嘛。”

传说吕洞宾是金丹派祖师,一传张伯端 ,二传石泰 ,三传薛道光 ,四传陈楠,五传白玉蟾。是为“南宗五祖”。但在白玉蟾以前,代代一脉单传,并没有形成门派,自白玉蟾始,广收门人,在江南有很大的影响。和北方的“全真教”并称当世。白玉蟾可以说是“金丹派”事实上的创始人。白玉蟾的弟子彭鹤林等所著《海琼白真人语录》记录了白玉蟾的言行。此书至今仍刊行于世。

金丹派修练的内功是“内丹术”。第一步初关“精化气”,称为“小周天”。道家认为任,督二脉是人身之子,午,乃道家阳火阴符升降之道,坎离水火交媾之乡。任脉起于会阴,循腹而行于身之前,为阴脉之承任,故曰任脉。督脉起于会阴,循背面行于身之后,为阳脉之总督,故曰督脉。鹿运尾闾,能通督脉,龟纳鼻息,能通任脉。二脉能通,则百脉可通。第二步重关“气化神”,称为“大周天”。修练奇经八脉,积聚真气。修练过程中出现丹田火炽,两肾汤剂,眼吐金光,耳后风生,脑后鹫鸣,身涌鼻搐六种景象,使金液还丹,到此已有小成。第三步全关“神化虚”,已是上乘境界,修练至此,已不须苦心意守,一坐就能周天流转,故称还虚。道家称之为“三花聚顶”。

金丹派的“内丹术”和别派不同,别派修练内功,都自奇经八脉入手,最后修习任,督二脉,金丹派却自任,督二脉入手,这样入门虽难,但没有内功根基,真气积聚,也就不易走火入魔。修习起来,也少了许多担心。

阿惜自这日开始修习,石碣坐在一旁打坐。石碣常常觉得奇怪,阿惜一坐下便能意守丹田,神游物外,不比他自已开始修习时经常心猿意马。后来才发觉这是阿惜的性子所至,阿惜极能随遇而安。她和母兄分离,并没有像常人女子那样哭天喊地,反而在金王府住得如鱼得水;和完颜承继分离,也只伤心了一会;回到母亲身边,仿佛分离的日子不曾有过,娇憨活泼一如旧时。此时修练内功,千头万绪的念头说放下就放下,这种性格极易练成上乘武功。阿惜打坐几月,进境甚速,石碣常代她高兴。

这日阿惜练了一会内功,便去陪母亲说话。到了母亲房中,人却不在,只有小丫头妙儿在窗下喂鹦鹉吃蛋黄,见到阿惜,放下手中的东西,道:“小姐,夫人在花厅见客人。”阿惜伸手逗逗鹦鹉,问道:“是什么客人? 家里经常有客人吗?”妙儿道:“是夫人的娘家亲戚。”正说着,另一个丫头进来,见到阿惜,道:“小姐,夫人请小姐去花厅见客。”阿惜奇道:“什么客人,要我去见?好吧,我去看看。”径往花厅去了。

走近花厅,阿惜就听到一阵笑声。门口的丫头看见阿惜,道:“小姐来了。”阿惜走进花厅,见母亲坐在椅中,婉儿待立在后。石碣和另一个青年坐在一边,正在说笑,见到阿惜,都住口不说。

阿惜不去看来人是谁,走到母亲身边,道:“娘,今早咳得好些了吗? ”石夫人笑道:“好多了,自从你回来,娘的病全好了。阿惜,来,见过表哥。”阿惜上前敛衽为礼,低声道:“表哥。”抬头看了他一眼,大吃一惊:“怎么是他?”这人二十五六岁年纪,相貌俊朗,英气勃勃,却又带些书卷气。面色微微有些黑,一袭青衣,神情潇洒。正是数月前在泰山上见过的那个少年。此时方当盛夏,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骨的折扇。看见阿惜,呆了一呆,本在摇动的扇子也停了下来。见阿惜向自己行礼,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不敢。表妹有礼。”

石碣在一旁笑道:“你两个这样客气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面。”阿惜心头一惊,暗想:我和他在泰山见过几次,大哥怎么会知道?莫不是他说的?听他刚才的话,又不像说起过。那大哥怎么说不是第一次见面?偷眼看那少年,见他摇着扇子,也在偷眼看自己。神情有些疑惑,有些错愕,有些喜欢。想起在泰山时,这名叫李森的少年为自己吟的诗,又搂过自己,还拔下一根头发。想到这里,不觉脸上微微一红,忙坐下道:“什么?”

石碣笑道:“阿惜你忘了,你小时侯和他一起玩过的。”阿惜强自镇静,道:“是吗? 我怎么不知道。”李森也笑道:“表妹那时只得四、五岁,当然不会记得了。阿姨,表妹长得好像你,看上去倒像两姊妹一般,小时侯的样子还在呢。”阿惜笑笑,却不答话。石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阿惜觉得气氛有些怪,暗想娘和大哥知不知道我和他见过?看来不知道。这人三番两次说我像一个人,却是说的像娘亲。心中乱成一团。见他不说破,也不多言。向婉儿拿过一把生丝白团扇,轻轻的扇着。

李森也转过话头,道:“阿姨,这次见到你,你面色好了很多,娘若见到你现在这样,一定很高兴。可惜她和爹爹不在家,不然一定会抢着来看阿惜妹子。”说到这里,忙用扇子掩住了口,偷眼看阿惜,见她似乎不曾察觉,放了心,接着和石夫人说话。

阿惜微微有些发窘,当日在泰山,李森曾问自己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自己却乱说一气,不想有今日如此光景。

正自难堪,丫头进来道:“夫人,酒菜准备好了。”石夫人道:“那咱们去吧。”扶着婉儿,让李森先行,李森笑道:“阿姨,你先走,我跟着才有饭吃。”阿惜“嗤”的轻笑一声,李森看她一眼,也哈哈一笑,石夫人和石碣对看一眼,都是抿嘴一笑。

四人到了敞轩,酒菜早己摆好,四人分宾主坐好。婉儿斟出酒来,那酒淡淡的作清碧色,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李森赞道:“好酒,好荷叶酒。”石碣道:“木头好本事啊,一闻就知道是荷叶酒。”李森笑道:“ 这酒一股荷叶清香,老远就闻着了。”端起酒杯喝一口,“好! 好! 只怕皇帝老儿也喝不到这样的好酒。”

阿惜听了好笑道:“大哥,你管表哥叫‘木头’? ”石碣笑道:“ 是啊,他叫我‘石头’,我就叫他‘木头’,你看他名字里有四个‘木’字,不叫他‘木头’又叫什么。”阿惜拍手笑道:“ 那我也叫你‘木头’,好不好? ”石夫人道:“ 阿惜,别没规没距。”阿惜吐吐舌头。

李森笑道:“ 不要紧,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好了。”石夫人和石碣对望一眼,都是嘴角带笑。李森喝干了杯中酒道:“这么好荷叶酒,哪里来的?”否碣道:“还能有谁?除了阿惜这小丫头闹着玩,别人也没这样的闲工夫。”

李森颇为惊奇,问阿惜道:“这酒是你酿的? 好本事。”他想叫“阿惜妹子”,自觉经过泰山之事,有些不好意思;叫“石姑娘”又太拘谨,索性什么都不叫,含含糊糊的只叫“你”。阿惜不好意思道:“也不算是我酿的。我把老赵酿好的酒糟放在荷叶里扎起来,大日头底下晒一天,傍晚时分解开来,倒在酒坛里,埋在地底下。锦汇漪里半池荷叶才酿了一坛酒,那些荷叶可都毁了。”言下甚是懊丧。李森道:“到了秋天,荷叶都要枯的,不如用来酿酒,还可以一饱口福。”阿惜笑一笑,眉头顿展。

石碣道:“空饮无趣,不如来行个酒令。”李森道:“ 好,行个什么令?”石碣道:“对词牌名。”阿惜道:“词牌名不是很多,对起来有些难。”李森道:“输的罚酒一杯,有这么好的酒,我宁愿都输。”石碣道:“好啦,我来出对: 鹊踏枝。”阿惜道:“凤栖梧。”李森道:“对得好。忆秦娥。”石碣道:“贺新郎。”阿惜道:“昭君怨。”李森道:“阮郎归。”阿惜道:“风入松。”李森道:“鹤冲天。”阿惜道:“粉蝶儿。”李森道:“山花子。”石碣道:“步步娇。” 阿惜抢着道:“声声慢。”李森拍手赞道: “ 好,对得工,对得切。”

阿惜一笑,又道: “一枝花。”李森道: “我对个二郎神。”阿惜侧头笑道:“三字令。”李森道:“九张机。”阿惜道:“千秋岁。”李森道:“一剪梅。”阿惜笑道:“你怎么又兜回来了。”李森笑道: “数目字就这几个,我不兜回来就没对的了。”阿惜道:“好,我说一个,你准对不出:烛影摇红! ”李森拍手道:“好,四个字的词牌名中,有‘传言玉女’‘八声甘州’‘六州歌头’‘玲珑四犯’‘水调歌头’‘换巢鸾凤’…嗯,果然对不上来。我认罚。”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偷眼看阿惜笑吟吟的神情,想起在泰山她不说自己名字,着实可恶。眼珠一转,笑道: “不但罚酒一杯,还罚诗一首: 燕春台外柳梢青,昼锦堂前醉太平。好事近今如梦令,传言玉女诉衷情。”

阿惜本来笑吟吟的,听完这着诗,脸色变了变,讪笑道: “表哥好去考状元了,曹子建诗成七步,你比他还快,出口成章。”李森诗甫出口,就好生后悔自己孟浪成性,嘴里不住骂自己该死。

石夫人一直含笑看着他们行令,这时见李森吟诗轻佻,因素知他风流自许,倒不生气;见阿惜不明他性子,面上露出些不悦,便笑道: “森儿这诗作得不错啊,四句诗用了八个词牌名,你爹爹怕也不如你了吧。”李森忙道: “我这是胡说八道,当不得真的。”石碣道: “我有一个绝对,你们都比不上: 暗香对疏影。怎样? ”说完哈哈大笑。

阿惜见母亲和大哥如此,有些不好意思,借机笑道:“大哥好赖皮,这个不算。”石碣道:“好好好,不算就不算。我出一个,你要对得出,我倒罚三杯: 凤凰台上忆吹萧。你对得出吗? 哈哈哈,哈哈。”阿惜道:“大哥,你这是故意的。”石碣笑道:“你的‘烛影摇红 ’ 难道是无意的 ? ”阿惜道:“好,我说不出,我认罚。”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 “这可行了吧。”李森忽然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笑道:“有了!哈哈,貂裘换酒!这可对得上烛影摇红了吧。”阿惜道:“这么生僻的,也亏你想得出来。”

一席饭吃得宾主俱欢。饭后奉上茶来,白瓷杯中飘着一粒粒圆圆的绿色茶珠,茶水作淡绿色,幽香四溢。李森闻一闻,道:“香。”轻呷一口,又道:“天下第二泉”阿惜问道:“你怎么品出这水是‘二泉’水? ”李森道:“ 这水甘、香、重、滑,雨水、雪水尚且不如,更何况寻常井水、河水。这必是‘二泉’水无疑了。”

石夫人笑道:“你表哥在这里一年要住上三五个月,怎会吃不出这是二泉水。你们在坐坐吧,我要去休息了。”阿惜道:“娘,我陪你去吧。”石夫人道:“不用了,婉儿陪我去行了。森儿,你和他们多聊会儿,我先去了。”李森道:“阿姨,你好好休息。”石夫人扶着婉儿去了。

石碣道:“咱们去花园坐。”三人沿着抄手游廊到了花园,十几株香樟树参天而起,枝叶茂盛,亭亭如盖,将阳光尽皆挡住,烈日炎炎下竟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暑气,更有樟树香气弥散开来。浓荫下放着三把竹椅,一张竹几,都是多年之物,用得久了,泛出熟润之色。三人坐下,妙儿端着茶盘跟来,放好茶杯。

李森道:“这地方真好,每次一来就不想走。”石碣道:“你这次在这里多住一阵好了,顺带指点一下阿惜的功夫。阿惜,我帮你找了个好师父,你怎么谢我。”阿惜道:“我用巴掌谢你。你逼着我练内功不算,现在又要我学表哥的功夫,你想累死我呀。我还有时间玩吗?”李森笑笑,拿着茶杯正想答话,石碣抢着道:“你不用去问他,他当然说不啦,有谁死皮赖脸的要教人功夫。”阿惜指着他道:“就是你,就是你,你就死皮赖脸要教我你们‘金丹派’内功。”石碣一怔,忍不住笑出声来,李森也是忍俊不禁,一口茶喷出来,笑得连连咳嗽。

李森笑道:“阿惜真是快言快语,快心快口。”他和阿惜自泰山见面后,没想到竟在这里重逢,刚见她走进厅时,险些叫出声来。这时相处下来,只觉她锦心绣口,笑语盈盈,让人如坐春风,不知不觉间熟稔起来,此时“阿惜”二字一出口,两人都不再感到突兀。

石碣摇头笑道:“她就是伶牙俐齿,没点女孩儿家的温柔。”阿惜伸伸舌头,皱着鼻子笑道:“你喜欢温柔,将来一定娶个河东狮子,有得你的苦头吃。”李森道:“阿惜这话可说错了,石头有个意中人,美得像仙女,那枝箫吹得…啧,也只有仙女才…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一面说,一面笑,石碣伸手去打,李森笑着躲来躲去。阿惜也笑道:“表哥也看上了她吧,不然,怎么会把她说得这么好。嘻嘻。”李森笑道:“好啊,妹妹帮哥哥了,两人一起取笑我。”三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堆。

阿惜颇为好奇,问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啊?既然喜欢她,娶她回来做我嫂子好了。”石碣笑笑不言。李森逗笑道:“哈,那姑娘的衣饰、打扮、派场、相貌…啧啧啧啧,还有那一管好箫…”说着边笑边连连摇头。阿惜道:“怎么?真是千金小姐?唉,哥,咱们家钱多不多,是不是比不上人家啊?”那两人都笑。阿惜又道:“对了,咱们家这么大的园子,这八九个下人,都靠什么养活?”

李森道:“你家是这无锡城里的大家,乡下有良田千亩,不用你为石头的聘礼操心。”阿惜道:“是吗?”石碣道:“你听他胡说。没这么多啦。乡下有几亩田倒是真的,到时少不了你的嫁妆就是了。”阿惜啐了他一口,又问李森道:“那你呢?又干什么?”

李森笑笑道:“我么,是个庄稼人罢了。山里开了几亩田,种些南瓜茄子、扁豆青菜什么的,养养鸡、钓钓鱼。农闲啦、下雨天啦就读读书、练练剑。”阿惜笑道:“渔樵耕读,学的陶渊明?”李森听了眼睛一亮,眼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阿惜不自在起来,瞪他一眼,故意道:“读了书就好金榜题名啦,练了剑就好行侠仗义啦,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说着说着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嘴角抿一抿,眼角瞄一瞄,转过头去忍住笑。

李森带些惊奇笑看着她,偶一回头发觉石碣在看着他们笑,一时脸上竟有些发烧。

树上蝉声长鸣,树下浓荫匝地;清风习习,混着樟树的香气,树叶沙沙作响。三人在香樟树下坐了良久,品着春茗香茶,谈论些人情风物,性情相和,言语相投,直到夕阳斜照,归鸟入林。

吃了晚饭,谈笑片刻,各人分别就寝。石碣估量着阿惜睡了,走到石夫人房中,叫了声“娘”。石夫人道:“婉儿,你们去睡吧。”婉儿、妙儿应声出去了,石夫人道:“ 碣儿,你看你妹子和森儿怎样? ”

第八回 桂枝香